霍令仪已经走出了帘外。

即便她先前在霍令德面前未曾显露丝毫情绪,可要真说起,此时她这心下却还是有几分不稳的。

霍令德竟然救了周承宇还被许了太子侧妃,这桩事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依照祖母的性子,且不用说再把林氏和霍令德赶走了,只怕日后还会好生对她们。毕竟如今周承宇还未曾有正妃,若是霍令德真得得了周承宇的青眼,这日后的福缘的确还深着。

她想到这,先前已经消落的眉心却还是忍不住稍稍折起了几分。

杜若一直在廊下候着霍令仪,眼见她出来便忙抬了步子朝人迎去,待瞧见她面上的神色…杜若的心下也止不住一沉。她一面是扶住了霍令仪的胳膊,一面是低声说道:“郡主,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能让郡主有着这样的神色,想来绝对不会是一件小事。

霍令仪闻言却依旧不曾说话,她只是抬了一双眉眼往那天边看去。如今天色已逐渐变得昏沉,原先仅剩的几道余光也终于被黑夜覆盖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喉间才转出一声幽幽长叹。

夜里。

未央宫。

此时已近戌时时分,外头的天色早已黑沉,殿中的烛火也早就点了起来…秦舜英着一身朱红宫装坐于主位,眼看着底下坐着的周承宇,见他手臂被白纱覆着,眉心还是忍不住皱了一回:“你的伤势如何?”

周承宇闻言是轻轻笑了笑,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朝那手臂看去,口中是温声说道:“不过是些小伤罢了…”他这话说完,是握过高案上搁着的茶盏用了一口,等到茶水入喉,他才又跟着一句:“迷人眼目,算不得什么。”

秦舜英闻言,先前那颗高悬的心倒也跟着松了几分。

她亦取过茶盏握于手中,却不曾喝,只是仍旧抬着一双眉眼看着周承宇拧了眉心:“这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个东西难不成当真会在霍家不成?”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一句,话语之间却带着几分疑惑:“霍安北为人素来谨慎,怎么可能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家中?”

周承宇听闻此话,先前一直平缓的面容却也跟着显露出了几分沉思。

他把手中的茶盏重新搁落在茶案上,而后是双手交握放于膝上…殿中一时无人说话便显得有几分静谧。不知过了多久,周承宇才重新开了口:“我遣人去边陲寻了好几回也不曾寻到什么,除了在霍家我也着实想不到那东西会在什么地方了…何况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说到这是又抬了一双眉眼朝那衔着灯芯的铜鹤看去,面容微沉,口中是跟着幽幽一句:“霍安北虽然为人谨慎,可是当初他离京之际也未曾探查到什么危险,置于家中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周承宇这话刚落,外头却响起了一阵吵闹声。

秦舜英听到这一阵声响便折了眉心,她敛下了先前尚未出口的那些话语,而后是抬了眉眼朝那块布帘看去…能在未央宫中不顾阻拦大吵大闹的,除了周承棠自然也不会再有别人了。先前她让喜姑侯在外头就是怕有人会过来,没想到还是拦不住这个丫头。

她想到近来周承棠的所为所言,心下还是生出了几分不喜…

她这个女儿如今是越发不知规矩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秦舜英纵然心中再不高兴,可终归也不舍不得落她的脸面。她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是把手中的茶盏搁于案上,朝外说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她这话一落,那外头的吵闹声终于是消了个干净。

没过一会,便有人打了帘子走了进来…来人正是周承棠,她穿着一身锦衣华服,大抵是来得急先前又被喜姑在外头阻拦了好一会,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此时还沾着几分红晕。眼瞧着秦舜英和周承宇坐在里头,她也未曾行礼,只是气急败坏得问道:“母后,您当真要让哥哥娶霍家那个女人?”

周承棠先前从宫人那处知晓哥哥昨儿个在西山的时候因为坠马而晕了过去,正好被霍令德所救…

而今夜哥哥进宫为得就是请母后赐婚。

她知晓此事的时候委实怔楞住了,哥哥竟然要娶霍令德?那个胆敢把她绊进湖中的庶女?

她当日没对霍令德千刀万剐已是格外宽恕,难不成日后还得让她日日看着霍令德给她好脸色不成?周承棠只要想到这就再也待不住,因此知晓哥哥此时尚还在宫中,母后也未曾下旨,她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为得就是阻拦这一桩婚事。

她讨厌霍家的每一个人,自然不肯同意这门赐婚。

秦舜英听得这一句,又见周承棠这幅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沉了脸色。她什么话也不曾说,只是这样抬着一双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周承棠,不知过了多久,等把周承棠都看得白了几分脸色,她才淡淡发了话:“谁教你的规矩?见了母后和兄长连问安也不曾,就急巴巴得来置喙你兄长的婚事?”

周承棠听着那话中未加掩饰得指责和冷意,身子轻微一颤,就连眼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自打冬狩之后,母后待她便再不如往日那般。以前她想要什么,母后就会给她什么,可如今呢?即便说这么几句话,都开始对她摆起了脸色…周承棠想到这心下还是止不住泛了几分委屈,可她终归也不是那不知事的丫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是把所有的委屈藏于心中,跟着是屈膝朝两人各自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母后,哥哥。”

秦舜英见她这般心下虽有几分疼惜,却也终归不曾说话。

倒是周承宇笑着开了口:“好了,安平,你快起来吧…母后也不是真得气你,只是如今你终究是大了,也该知晓些规矩了。你再过两个月也是要出嫁的人了,若是让旁人瞧见咱们天家的女儿是这幅样子,他们心中还不知该怎么悱恻呢。”

他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霍家那个女儿总归是救了我,又亲自照顾了我一宿,虽然西山偏远,可传出去到底与她名节不利…何况不过是个侧妃,你若不喜欢,日后不见她便是。”

周承棠听得这几句,先前委屈的面色总归是好了几分,不过心中的愤慨却还是未曾减少。她站直了身子,而后是朝周承宇看去,话中还是掩不住委屈,声调却放缓了几分:“我是替哥哥觉得委屈,不过是一个庶女,即便救了您送些赏赐也就够了…您都不知道她有多粗鄙,那样的人怎么配嫁给您,成为咱们天家的媳妇?”

秦舜英闻言,倒也不像先前那般生气了。

且不管安平心中是如何想的,她这话倒也说得不假,一个庶女,还是那样一副心性,的确是配不上承宇。只是,她拧头看了看周承宇,见他面容依旧温润,话却不曾说道什么,可见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想到这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看着周承棠继续说道:“好了,此事我自然会与你哥哥商量,夜色深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这话虽然说得柔和,可话中的意思却是不容置喙的。

周承棠即便心中再不情愿,到底还是没了法子…她是又朝两人屈膝打了一礼,跟着才往外退去,只是出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气撒在那布帘上头。

等到殿中没了周承棠的身影——

周承宇便抬了脸朝秦舜英看去,见她面容微沉还挂有几分不喜,他轻轻笑了笑,口中是跟着温声说道:“母后不必生气,安平年岁还小又自幼受宠,有些脾气也实属正常。”

秦舜英眼看着那尚还在翻动不止的布帘,指腹揉着紧拢的眉心,终归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什么年岁还小,都已经过了及笈要嫁人了,还是这样小孩心性…都怪我以往太骄纵着她了。”等到这话一落,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才又抬了眉眼朝周承宇看去,口中是道:“不过先前安平那话也不无道理,一个庶出的,做你的侧妃实在勉强了。”

她这话说完是又折了眉心,带着几分不信任:“那对母女真得能帮得上忙?”

周承宇闻言是轻轻笑了笑:“现在她们还有用,母后且忍让下吧…”等到这话说完,他思及秦舜英后话,却是也跟着沉吟了一会才开口说道:“那位林氏掌信王府这么多年,我们如今也只能希望她能找到了。”

秦舜英闻言,心下虽有不喜,到底也没再多说什么。不过是一双母女,平日少见便是…等她们日后真的找到了那东西,再随意处置她们便是。

“不过——”

满室灯火之下,周承宇置于案上的手稍稍蜷了几分,眉眼也跟着低垂了几分,口中是紧跟着一句:“我看李怀瑾倒是对霍令仪有几分意思,就是不知道…他又是为了什么?”

秦舜英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李怀瑾对霍令仪有意思?

她念及当日在围场的时候,从安平的口中得知李怀瑾奋不顾身跳下山坡救下霍令仪,以他的性子竟然会做这样的事,这的确是有几分不可思议。她想到这,眉心也跟着紧拢了几分,烛火幽幽,而她的声音低沉:“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那个东西,绝对不能落入李怀瑾的手中。”

锦瑟斋。

霍令仪陪着许氏依着灯火坐着针线。

如今令君又长了一岁,早些的那些衣裳自然也有许多穿不着了…这会许氏就是在替霍令君做着衣裳,霍令仪便也跟着做些袜子这样的小件,只是她心思不在这上头,一个晚上也不过做了两双袜子。

许氏察觉到霍令仪的异常,便拧头朝她看去,见她神色怔然、眉心紧锁,又念及晚间林老夫人与她说得那些话…她的心下也跟着化开了一声幽幽长叹。

她把手中的针线落线,而后是让知夏等人都退了下去。

等到屋中人走了个干净,许氏才握过一杯茶盏用了口热茶,跟着是又与霍令仪说了话:“晏晏,你可是在想令德那桩事?”

霍令仪听得这一句倒是回过了几分神,她把手中的针线放进了绣篓中,而后是抬了一双眉眼朝许氏看去…灯火之下,母妃的眉目依旧清平柔和,倒是让她这一番紊乱的思绪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她亦握过了桌上放着的那杯茶盏,等饮下一口润了喉间,霍令仪才开口问道:“母妃,您说这一切是不是都太过巧合了些?太子去西山打猎无故坠马,偏偏被好不容易出趟门的三妹所救…”

许氏闻言倒是轻轻笑了笑,她把手中的茶盏落于案上,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呀就是太爱胡思乱想了些,这事的确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太子既然允诺了令德,可见此事也做不得什么虚假。”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看着那烛火继续说道:“如今令德既然得了太子的青眼,你祖母只怕对那一房又该恩宠有加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也没有什么起伏,就连面上的神色也未有多余的变化。只是在朝霍令仪看去的时候,眼中还是多了几抹担忧:“母妃知晓你的性子,只是晏晏,有时候过刚易折,你日后见着她们也不必太过理会。”

霍令仪倒是未曾想到母妃竟然会想得如此透彻,她自是知晓祖母的性子,如今霍令德还未曾被许为太子侧妃,祖母就已变了性子…若是等到假以时日,霍令德真的得了周承宇的青眼,只怕祖母的心还得偏上几分。

她想到这,喉间也忍不住化开一声幽幽长叹。

霍令仪把手中的茶盏搁于茶案之上,而后是敛了双目朝许氏倚去。母妃的肩膀并不算宽厚,较起旁人还显得有几分纤弱,可此时此地,霍令仪却觉得这个肩膀尤为安全和温暖,她把头靠在了许氏的肩膀上,手紧紧挽着人的胳膊,而后她是合了双目轻轻与人说道:“母妃,我有些害怕。”

这大抵是她出生之后头一回说害怕。

她经历过这么多,无论是幼时随着父王学习骑射,还是长大后失去父王和母妃,即便是被柳予安抛弃,她都不曾说道一句害怕…可如今,父王的事尚未解决,林氏和霍令德又卷土重来,偏偏还与周承宇扯上了关系。

她…是真得有些害怕了。

她怕这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她怕祖母依旧会成为记忆中那个偏听偏信的老妇人,她怕母亲…依旧会柔弱无依。

她想到这,就连身子也忍不住轻轻打起几分颤来。

许氏听得霍令仪话中那未加遮掩的轻颤,又察觉到她颤抖的身子,心下还是忍不住闪过了几分疼惜…从小到大,她何曾见过晏晏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她紧紧拥着人,用这一双并没有多少力道的双手用尽全力环着人。

她一面是轻轻抚着霍令仪的后背,一面是柔声说道:“晏晏别怕,母妃在这。”

许氏这话说完,察觉到霍令仪的身子终于不再颤抖,她也未曾松开环着人的手,只依旧这样抱着她,口中是紧跟着一句:“林氏和她一双儿女好生守着自己的东西也就罢了…”她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眉目是朝那摇曳不止的烛火看去,屋中烛火幽幽,而她眉目坚定,语气也与往日尤为不同:“他们若是贪图那些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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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大抵是已入了春日的缘故,天气也是越渐温和了。今儿个恰好开了晴, 杜若索性便领着一群小丫头把里里外外重新给拾掇了一遍, 屋中的帘子尽数换成了颜色较为清爽的, 里头的床帏也换成了个碧色绘山水写意画的…

没一会功夫, 这大观斋里里外外便也跟着显露出了几分外头的春色。

霍令仪仍旧倚着贵妃榻坐着, 她今儿个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春衫,此时手肘撑在那扶手上半支了头弯了一段脖颈翻着手头上的书。这书正是当日常青山从边陲带来的那几本, 如今她闲来无事,每日便把这些书翻来覆去瞧上一遭…只是无论她怎么瞧, 也瞧不出这些书中有着什么痕迹。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想错了…

当日父王离家之时并没有丝毫异样,既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会留下什么痕迹呢?

霍令仪想到这心下还是止不住化出一声幽幽长叹,她把手中的书一合,指腹轻揉着有些疲态的眉心…屋中两面的木头窗棂皆大开着,如今便透进来这二月的徐徐春风。春风渐暖,打在人的身上也泛起了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温和。

她一面是把被风吹乱的头发重新绕于而后, 一面是把手压在那被风打得飞舞不止的书面上, 而后才抬了一双桃花目朝窗外看去。窗子外头正好是一个院子,此时那院子里头早已是一片绿意盎然,甚至还有不少桃树已结起了花骨朵, 远远瞧着,绿的叶、粉的花,当真是鲜活至极。

美景迷人眼…

霍令仪眼瞧着这幅光景倒也觉得心下松泛了几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平了心下那股子闷郁之气,而后是合了一双眉眼静静聆听着外头的清风鸟鸣。只是还不等霍令仪闲适多久, 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那喧闹是一阵斥责声和一阵啼哭声,随着这二月春风传到屋中,却是让她先前才舒展开来的眉心又皱紧了几分。

屋中杜若已拾掇好,这会刚让小丫头退下,自己却是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眼瞧着霍令仪这幅模样,心下是轻轻叹了一声…杜若也不曾说话,她放轻了步子朝人走去,等又替人重新续了一盏热茶才轻声说道:“红玉正在外头训丫头。”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您也别怪她,这些小丫头都是刚进府不久,又听了外头几句闲话恰好被红玉听见了。”

霍令仪闻言也不曾说道什么,只是先前皱起的眉心却还是松缓了几分。

她心中明白红玉这是为着什么缘故,不过是因为那对母女回来了,府中的风向也跟着变了一回…这人啊就是这样,尤其是这些府中的下人,还不是哪处的势头大就往哪处去?如今林氏和霍令德卷土重来,又有着那样的缘故,这府中上下的人自然得好好奉承一回。

毕竟于他们而言——

太子侧妃这个身份可比郡主的身份贵重多了。

霍令仪想到这,唇角还是忍不住稍稍掀起了几分薄凉的笑容。她接过杜若递来的茶盏握于手中却也不曾喝,只是依旧拧头朝那外头的光景看去,春风拂人面,她的面容依旧没什么情绪,口中也只是道着平常一句:“小丫头刚进府,行错说错也是正常的。”

“你回头和红玉说一声,该立的规矩是得立,可也不能把这上上下下都拘束得厉害,没得安把这该有的鲜活气也折腾没了。”

“是…”

杜若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等一礼过,口中便又紧跟着一句:“回头奴就与红玉去说。”

她这话说完,是把霍令仪放在塌上的那本书重新收了起来置于案上,跟着才又稍稍抬了一双眉眼朝人看去…眼瞧着郡主依旧是素日的那副清平模样,杜若心下的思绪转了一回又一回,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郡主,您就真得不管了吗?”

杜若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霍令仪却还是听明白了…

她握着茶盏的手稍稍停顿了一瞬,就连那双赏着园中光景的眉眼也跟着垂落了几分。却是过了好一会,她看着茶壁上的花样纹路,喉间才不咸不淡吐出几个字:“你觉得,我能怎么管?”

她这话说完是又朝那园中的光景看去,只是心思却全然已不在上头…

前几日,宫中亲自抬了轿辇出来接林氏母女进宫。未过几日,秦舜英就亲自颁布了懿旨把霍令德许配给周承宇,只等着霍令德来年及笈就嫁去东宫…这桩事没花多少功夫便在燕京城中扩散开来。

如今这燕京城中…

无论是那士族贵胄还是底下的寻常百姓都知晓霍家这位三姑娘当日在西山救了太子,天家念她年幼心善,特地把她许配给周承宇做太子侧妃。

虽然只是太子侧妃——

可梁帝子嗣本就不多,周承宇又是自幼就被立为太子。只等着来年周圣行驾崩,周承宇便是下一任的帝王…那么霍令德自然也就成了皇妃。何况如今东宫又无正妃,霍令德救太子有功,不管以后是副什么样的局面,可这一份功劳却是谁也磨灭不掉的。

因此近些日子,不仅是霍家的风向跟着变了一回,就连往日那些看不起霍令德与林氏的士族门第也时常往门房那处递着拜帖或是邀请她们出府赏花聚宴…为得就是如今霍令德还未进东宫,能多交好就多交好些。

这些事,霍令仪明白…

杜若自然也是明白的,她低垂着一双眉目,喉间是漾出一道无声的叹息。如今天家既然已经承认了霍令德的身份,郡主即便当真想做什么也得顾着天家的脸面…可她虽然明白,心下却总归还是有几分不舒服的。

她仍旧低垂着一双眉眼,往日沉稳而又持重的脸上此时却是一片忧愁之色,是又过了一会,她才又说了话:“老夫人如今日日给三姑娘那处送东西也就罢了,前几日还把她身边的大丫头提成了四位,这不是明摆着把三姑娘比作嫡出的了吗?”

往日虽然林氏那对母女也是按着嫡出的教养,可这身份规制总归还是有几分差别的。

可如今…

老夫人却把三姑娘的大丫头多提了两名,另外还有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丫鬟,数额也是与郡主一样的…杜若想起早间瞧见三姑娘的时候,被那丫鬟、婆子前簇后拥的,远远瞧着,那副势头却是要比郡主还要高出几分。

杜若想到这心下更是越发不舒服,连带着声音也多了几分沉闷:“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怕这府中的人…”

她话说到这却是未曾再往下继续说去,其实如今又有什么差别呢?霍家的风向早就变了,那些婆子、丫鬟自打知晓天家赐婚后便日日朝那对母女大献殷勤,如今这偌大的信王府,林氏的容安斋和霍令德所住的零星斋俨然又成了信王府中最热闹的两处地方。

霍令仪听着她一字一句,眉心也是几不可闻得皱了一回。

她自然知晓杜若心中的担忧,如今已是这幅模样,假以时日还不知道那对母女生出什么样的事来。而依照祖母的性子,只怕日后对那对母女又该跟以往那样重新维护起来,不,只怕比起往日还要更甚几分…毕竟如今霍令德于她而言,可是会给霍家带来荣耀与恩宠的贵人。

霍令仪想到这唇边还是忍不住泛开了几分轻嘲。

她也未曾说话,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眼揭开了手中的茶盖。茶盏中的热气在她揭开茶盖之后便跟着四溢出来,没一会功夫就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是又等了一瞬的功夫,等到那股子氤氲之气逐渐散开,她才重新开了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就算霍令德真成了太子侧妃,那又如何?有些事终究还是和前世不一样了…

待这话说完,霍令仪听着外头那仍旧未曾消落的喧闹声,眉心微蹙,是又跟着一句:“好了,你出去看看吧…别让旁人觉得咱们是拿小丫头撒自己的气,没得白折了身份。”

杜若耳听着这一句,又看着郡主面上的沉稳镇定,心下也总算是跟着平稳了几分…她也不再说道什么,只轻轻应了一声,而后便打了帘子往外退去。

午间时分。

霍令仪刚从锦瑟斋陪着许氏用完午膳回来,这会便立在窗前修剪着先前花房那处新送来的盆栽…她这厢才刚刚修剪了一会,红玉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大抵是早间杜若已与她说过的缘故,此时她的心绪也不似前几日那般。

待见到霍令仪,她是先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郡主,李家三姑娘来看您了。”

自打元宵节后,霍令仪倒是也未再瞧见过安清,书信倒是收过一封,却是说她陪着程老夫人要去一趟淮安,估摸着得等到二月下旬才能回来。

因此如今知晓她回来了,霍令仪自是开心。她把手中的剪子落在一侧的托盘上,而后是转身与红玉说道:“快去请人进来。”

等这话说完——

霍令仪是又接过杜若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手心,一面是又吩咐人去准备茶点、糕果一类。等到李安清过来,屋中那些茶点、糕果也将将正好布置好…霍令仪眼瞧着李安清,面上的笑意自是又深了几分,她笑着朝人迎去,而后是握着李安清的手柔声说了话:“何时回来的?”

李安清看着霍令仪面上的笑意,心中的担忧和焦急倒是也跟着敛了几分。她任由霍令仪握着她的手,娇俏的面上也跟着化开几分温和的笑意,口中是跟着一句:“今儿早晨才到的燕京…”她这话说完,思及先前在家中听到的那桩事,眉心便又紧跟着皱了一回,连带着声调也低沉了几分:“我听家中下仆说,霍三姑娘救了太子,如今还被皇后娘娘许婚给太子…霍姐姐,这可是真的?”

霍令仪看着李安清面上未加掩饰得担忧,又见她此时额头还冒着几丝薄汗,想来是知晓那桩事后一路着急过来。

前世今生,她虽然也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可若真正要论起知己好友却是一个也没有…因此如今眼见着李安清这般,就连霍令仪这颗素来冷硬的心肠也多了几分少见温和。她让杜若取来一方浸湿了的帕子,亲自替人擦了擦额头上的那些薄汗,而后是握着李安清的手坐到了那贵妃榻上。

等两人坐下,霍令仪奉了一盏茶过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这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自然是真的…”她说到这是又把旧日李安清欢喜的那些糕点放到了人的跟前,而后是又跟着柔声一句:“你一路过来想必也渴了,且先用些茶润润喉,再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这若是搁在往日——

李安清眼瞧着这些自然是双眼放光,可今儿个她却委实没有这个心情。她只是依着人的话用了口果茶,等到喉间润了,便又抬了眉眼朝人看去…

李安清虽然不曾说话,可她双眉紧蹙、面含担忧,霍令仪眼瞧着她这般,心下却是又叹了一口气。她也不再劝人,只是与杜若发了话:“你们先下去吧…”等到屋中丫鬟走了个干净,她才重新朝李安清看去,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二月初头出得事,太子在西山坠马的时候恰好被路过的霍令德救了,天家念她心善便把她许婚给太子做侧妃。”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神色未有丝毫的更变,就连话中的语气也一如旧日未有什么起伏波澜。

李安清眼看着霍令仪这幅清平模样,眉心却还是忍不住又紧皱了几分,连带着声调也有几分不好:“好端端得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原先听下人说起还不信,太子出行怎得会无故坠马?偏偏还被这霍三姑娘所救…这委实是太过稀奇了些。”

她这话说完是又跟着一句叹息:“只是如今这幅样子的话,只怕姐姐日后在家中又要不太平了。”

那个林氏和霍令德,李安清往日也是见过几回的,按着母亲的话来说,这母女二人眼瞧着端庄大方,私下只怕都是颇有心机、不好对付的。何况当日霍姐姐生辰,那个霍令德还生出这样的事来…她想到这,眉心便又跟着紧皱了一回。

这样的心性和为人,往日拘于霍姐姐之下倒也没什么。

可如今天家亲自赐婚,虽然只是太子侧妃,可霍姐姐却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对待她了。

李安清想到这,先前还未曾消落的眉心便又紧跟着拢起了几分,她是真得怕那对母女日后给霍姐姐下绊子。

霍令仪看着李安清这幅模样,心下却是又滑过一道热流…她面上重新泛开一道温和的笑意,连带着声调也柔和了几分:“你也不必替我担心,说到底我也是家中嫡长女,又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她们一个妾氏一个庶女,即便如今有天家撑腰,可若真想越过我胡乱行事也是不行的。”

“何况天家最看重得就是脸面和品性,霍令德但凡还有几分脑子也做不出太过分的事来…”

霍令仪想起近些日子每回遇见霍令德,虽然她表面还是那副旧日的恭敬样,可那眉梢眼角却是掩不住的矜傲和轻嘲…说到底霍令德的年岁终归还是小了些,她虽然自幼就由林氏教导,可终归还学不会林氏那副心性。

何况往日霍令德被她压得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才攀了这天家的高枝自然得折腾出不少事来…

这样的女人并不难对付,霍令仪也从未把霍令德放在眼中,难对付的自始至终还是那个林氏。先前安清说起的那番话正是她近日一直残留在心头的疑问,太子出行即便是微服,自然也得有随侍跟随于身侧…可偏偏那日太子坠马,随侍无故不见。

而霍令德和林氏日日待在西山,正好那日出门却救了太子。

这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霍令仪始终觉得这桩事并没有如此简单,只是这一时半会却也探查不出什么究竟。

李安清却未曾察觉到霍令仪的沉吟,她在听到前话后便点了点头,口中是跟着说道:“姐姐说得是,但凡她还有几分脑子只怕都不会胡乱给您找不痛快。”她想到这心下倒是也跟着松快了几分,口中另又跟着一句:“何况当日霍令德早先出了那么一遭事,别人虽然不说道,可宫中那位只怕却是不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