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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消散,满腔恨意却久久不散。

第3章

建熹七年,阳春三月。

四进的姜家大宅,歇山顶,飞檐翘角,屋檐套兽,朱漆门。宅内垂花门,四面抄手游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姜家这段日子不太平,姜大老爷姜清禄半月前生了场怪病,如今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今日姜二老爷三老爷和姑太太回府,阖府上下忙碌不已,丫鬟端着茶盘和点心入景福厅,这是东园正厅,专门待客的地儿。姜家出嫁的姑太太姜映秋最喜云雾茶,这茶香气醇厚,清澈明亮,滋味甘甜,她每次回姜家大宅都会品茶。

红漆描金海棠花小托盘,青花缠枝纹茶盅,配以同色茶壶,姜映秋先将茶叶冲泡一遍,缓缓倒入热水,待茶叶伸展开,香气溢出,她这才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好茶。”

“大姑姐喜欢就好,只是不知大姑姐今日过来所为何事?”徐氏坐在一旁,面色憔悴,丈夫忽然病倒,她这半月过的并很好,要应付家中妾侍庶女们的吵闹,还要应付丈夫生意上的往来。

姜婳坐在一旁的粉彩描金万花纹绣墩上,容颜娇媚,肌肤晶莹透明,却略显青涩稚嫩。她是姜清禄的嫡长女,正是豆蔻年华,娉娉袅袅的年纪。

姜映秋缓缓将茶盅放下,“弟妹,我知大弟如今病重,你也担忧,我听闻张神医就住在青城山上,不如请张神医来给大弟瞧瞧。”

许氏满面愁容,“大姑姐不知,张神医性子古怪的很,我这半月已去青城山三趟了,却连张神医的面都没见到。”

姜映秋点点头,皱眉道,“这个倒是有点难办,张神医性子甚是古怪,我也早有耳闻,不过弟妹无需担心,明日我去亲自去青城山一趟。只不过今日过来,我是有另外一桩事情要同弟妹说的。”

许氏直了直身子,“大姑姐还请说。”

“弟妹,我大弟如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你身为姜家长房的媳妇,儿子却也不曾给他诞下一个,眼下他病危,我这个做姐姐不能眼睁睁看着长房无后,遂做主,打算把二房家中的晔书过继到长房来,你可同意?”姜映秋说道。

旁边坐着的姜二老爷和姜三老爷附和着点头。

许氏身为姜清禄原配,温良恭俭,丈夫躺在榻上昏迷不醒,上头也无公婆,她须得做主。

许氏略微思忖片刻道,“大姑姐说的是,清禄如今病重,家中无男子掌家,亦是我的不好,没给清禄留后,便听…”话还未说完,旁边静悄悄坐着的姜婳却有了动静,她直愣愣的抬起手臂,望向眼前这双白皙的春葱玉指,不可置信。抬头环顾,映入眼帘的就是许氏,是她的娘亲,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娘,还有,还有那些她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啃其骨的人。

“怎么回事…”姜婳攥紧衣裙,喃喃低语,身子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婳婳,你这是怎么了?”许氏话还未说完,注意到女儿的异常,再顾不得其他,起身三两步奔到姜婳面前,将她扶坐在绣墩上,又急忙吩咐一旁的丫鬟们,“快,快些去请郎中过来。”

姜映秋和两位老爷起身过来,姜映秋担心道,“婳婳,你没事吧?”

姜婳打着颤,垂着头,必须死死的咬着下唇才能忍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恨意。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死在那场大火中,眼前这一切是幻觉?可又如此真实,娘的怀抱是温暖的,这些人的声音也如此真实,真实到她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口啃食他们的肉。

许氏心疼的眼都红了,抱着姜婳不敢乱动。

姜婳颤声道,“娘,我不舒服,身上发冷,您先送我回房间去。”

许氏连声道,“好好好。”吩咐了丫鬟帮着她把人一块扶起,许氏又回头冲姜映秋几人歉意说,“大姑姐,二弟三弟,今日婳婳不舒服,我先送她回房,今日说的事情不如改日再谈?”

姜映秋抿了下唇,“好,先照顾婳婳要紧,我带二弟三弟去看看清禄。”

姜婳被送回东园的皎月院,这是她住的院落。

躺在紫檀木雕瑞兽花卉床上,身上盖着的也是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被,房里的多宝阁,房角立着的八仙八宝纹顶竖柜,房中的木雕花椅,八仙桌,贵妃榻,雕花海棠刺绣屏风,全是姜婳最熟悉的一景一物。

这是她住了好几年的闺房,爹娘待她极好,房中的家俱是一整套紫檀木制成,自从爹娘过世,表姐谢妙玉占了她的房,她已有八,九年不曾再进过这间闺房。

姜婳躲在锦被中泪流满面,她不太清楚眼下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死了,死前那些浓烈的恨意都不曾消散。她不敢嚎啕大哭,怕惊着娘,不多时,身下的锦被湿成一片,她头疼欲裂,许氏掀开锦被,在她额头上摸了下,滚烫滚烫。

等到郎中来时,姜婳已昏迷不醒。

姜家老爷还未好,姜家的嫡长女又大病一场。姜婳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三日,许氏守在她床头不敢离去,有丫鬟过来通报,“太太,姑太太同二老爷三老爷又来了。”

这三日她们来过两次。

徐氏也有些恼,回头跟小丫鬟说,“你去同姑太太,二老爷三老爷说,婳婳还未好,姜家这几日不待客。”

姜婳这三日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她在梦中亦流泪不止,却死死的咬着牙关,熬煮的药也灌不进去,郎中也束手无策,却在第四日清晨转醒,高烧退去,身量更加单薄,青丝披散在身后,衬的小脸苍白娇弱。

许氏这次吓的不轻,又请来郎中给女儿诊脉,已无大碍,只是身子虚弱,需要进补,开了食疗的方子才离去。

大病初愈,吃过清淡的米粥,姜婳歇下,许氏去忙别的,丈夫病倒,要忙的事情太多。

等到娘离开,姜婳靠在海棠色锦鲤锦锻的大迎枕上,抬头去望守在床尾的珍珠和翡翠,府中丫鬟多是以金银玉石命名,这是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当年姜家出事,爹娘去世,只剩下这两个丫鬟还肯守在她身旁,最后这两个丫头也没好下场,被谢妙玉随便找了个缘由,当着她的面杖毙了。

“珍珠,翡翠。”姜婳唤道。

“奴婢在,姑娘可有什么事儿,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两丫头挑开珠帘翠帐,有些焦急。

姜婳轻声道,“我无碍,只是有些口渴,你们去帮我倒些温水过来。”

喝过温水,姜婳睡下,她睡的并不安稳,噩梦连连,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到酉时,许氏抱着小姜妤过来陪姜婳用饭,小姜妤是姜家大房最小的女儿,也是姜婳嫡亲的妹妹,才五岁多,长的粉雕玉琢,白白嫩嫩,说起话来也是奶声奶气,见到姜婳就糯糯的喊,“大姐姐,小妤儿可想你啦,娘亲说姐姐不舒服,不许小妤儿来打扰。”

姜婳压下心中的悸动,搁在膝上的手抖的不行,好半晌眼眶里的湿意才消散,她抖着手去抱小姜妤,苍白的脸贴上小姜妤粉嫩的脸蛋,喃喃道,“阿妤,姐姐好想你。”

小姜妤担忧,抬手摸了摸姜婳消瘦的脸颊,“大姐姐,你要快些好起来。”

“好,姐姐一定会快些好起来的。”姜婳几乎是虔诚的亲吻上妹妹的额头。

许氏道,“婳婳,你身子骨还没好透,我来抱着阿妤吧。我让厨房做了清炖乳鸽汤,这东西温补,你多吃些。”

姜婳点头,“好。”

许氏抱着小姜妤,喂她吃东西,小儿没甚烦恼,吃的欢快,还指着食案上的炒春笋,“娘亲,娘亲,我还要吃这个。”她一抬手,手腕上用红绳系的金铃铛,叮叮作响,声音清脆,犹如她还鲜活的小身体,而不是那座深深印在姜婳脑中孤零零的坟墓。

用过晚食,小姜妤犯困,乳母进来抱她回房梳洗睡下,只留两母女还在皎月院。

许氏陪姜婳坐在窗棂下的贵妃榻上,姜婳望着窗外那片桃花林,轻声道,“娘,明日我要去青城山一趟,去找张神医。”

徐氏道:“婳婳,你身子还没好,可不许上山去。况且那张神医性子古怪的很,我去了三趟,连人都见不到。”

“娘,我明日一定要去青城山一趟的。”姜婳回头望许氏,眉目温柔,却也坚毅。

姜婳不清楚眼下的情况,却知道那些事情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爹娘过世,家产被瓜分,她被欺辱,被毁掉容貌,直到最后小姜妤死去,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或许是老天爷怜悯,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一次,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姜家家破人亡,有些事,有些仇,她都要亲手来做。

第4章

翌日,姜婳早起,珍珠翡翠挑开翠帐伺候她穿衣梳洗,翡翠挑了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襦裙,上面百蝶都是苏州最好的绣娘绣制而成,栩栩如生,“姑娘,穿这身可好?您身子骨好没好透,这身穿上衬的脸色也好红润些。”

姜婳半靠迎枕上,望了眼多宝阁旁的八宝纹顶竖柜,指那身月牙色娟纱金丝绣花襦裙,“穿那件吧。”

珍珠把那身衣裳取过来,“姑娘,这身会不会太素。”

“不会,就这身吧。”

换好衣裳,姜婳趿拉着乳烟缎攒珠绣鞋下床榻,坐妆奁前让丫鬟们帮她髻发,她怔怔望着铜镜里那张完好无损的容颜,哪怕消瘦不少,这张容貌都还透着艳色,苍白脸色更衬的眉间那点朱砂痣殷红如血。

她伸手抚上脸颊,听身后的的珍珠唠叨,“姑娘,今儿带哪只钗子,您身上的衣裳太素,不如带那只宝蓝点翠红宝石珠钗…”

姜婳的目光从铜镜里移开,垂下眼,“寻支白玉珠花的吧。”

月牙色娟纱金丝绣花襦裙配以白玉珠花钗,衬的姜婳单薄的身板弱不禁风,仿佛摇摇欲坠的模样。

收拾妥当,姜婳过去陪许氏用早食,一路走过,她走的很慢,望着东园熟悉的花草盆景,假山荷花池,恍若隔世。

姜家四进的宅子极大,光是主子们住的东园都有三院四阁,姜婳住皎月院,许氏同姜清禄住谨兰院,小姜妤同她们住一块儿。过去谨兰院,许氏正在喂姜父吃一些流食,姜父在榻上昏睡半月有余,好在能勉强进食一些,不若早是扛不住。

姜婳安静坐一旁望着榻上的爹爹,有十年不曾见到他。

姜清禄长相极好,仪表堂堂,剑眉星目,身量颀长,倒是像个读书人,脾气却正好相反,性烈如火,不过这些年做生意的原因,性子收敛不少。

爹爹待她们娘三也都极好,爹娘感情亦和如琴瑟,府中三房妾侍是当年姜老太太再世时,以死相逼,逼迫他纳下的,只因许氏生不出一个儿子来。

许氏喂完姜清禄一碗清粥,回头见婳婳乖巧的坐在那儿,小脸苍白,她心疼坏了,过去牵起姜婳的手,“婳婳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姜婳道,“来陪娘和阿妤用早食。”她又望向榻上的姜清禄,“爹爹身子如何了?今儿郎中怎么说的?”

“郎中来看过,还是老样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许氏发愁。

姜婳慢慢道:“等陪娘和阿妤用过早食,我就去青城山,不论如何,是一定要请到张神医来府上一趟的,爹爹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有一月不足,爹爹会过世,姜家的噩梦就此开始。

陪着许氏和小姜妤用过早食,小姜妤由乳母和丫鬟们抱着在院子里溜达消食儿,姜婳在房中跟许氏说话,“今日还有一事要同娘说一声的,倘若姑母在上门谈过继的事情,还希望娘拒绝。”

许氏微怔,“婳婳,这是为何?”

姜婳望着许氏,软软的说,“娘,我只是觉得,眼下爹爹的病才是大事儿,别的事情不如都暂且搁置,等爹爹醒来再说。况且这事情也需要爹爹敲定的,过继是大事儿,晔书堂弟年纪大了些,不是合适的人选,真若想过继,等爹爹醒来,寻一个族里年幼些的不是更好?”

十年过去,姜婳看透不少事情,爹爹不倒下,姜映秋他们就无机可乘,爹爹病倒的事情不是偶然,只要等到他醒来,爹爹不傻,岂能分辨不出兄弟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

有些事情她不能明说。

“娘省得,婳婳放心吧。”许氏把话听了进去,这种事情的确还是丈夫拿主意比较好。

姜婳正准备离去时,许氏身边的温嬷嬷进来通传,“太太,姑太太又来了。”

许氏皱眉,总觉得大姑姐对过继的事情很上心,“去请姑太太进来吧。”就如同婳婳说的,此时过继不合适,早些同大姑姐说清楚也好。

姜映秋由着温嬷嬷领着入谨兰院的垂花门,抬眸望了眼,入廊庑的道路旁摆着一丛丛兰花,有莲瓣,有蕊蝶,有蕙兰,散发阵阵清幽香气,这些兰花,一株都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嚼用,长房可真是财大气粗。

入西次间,姜映秋见姜婳靠在榻上闭眼歇息,许氏正坐在一旁陪伴,她走上前关怀道,“婳婳身子可好些了?郎中可有说些什么?这突然病倒,可是吓坏我们了。”

姜婳闭眼掐着手心,听见娘说道,“好些了,不过方才说有些乏了,我让她搁这儿歇会儿。”顿了下问,“大姑姐这般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姜映秋点头,“还是上次过继的事情。”

许氏道,“婳婳才睡下,我们出去说吧。”

引着人去到屏风外的小厅,听见脚步声渐远,姜婳蓦地睁开了眼,眼底猩红,恨意浓烈,至少,此时此刻,她还做不到面对她们能和颜悦色好好说话,她还需要些时间。

姜婳慢慢闭上眼,半撑起身子靠在迎枕上,听着外间娘在说话,“大姑姐,前几日说的过继的事情怕是不成,我想等着清禄醒来再说,毕竟这个家,是清禄来做主的。而且眼下最主要的事是清禄的病。”

姜映秋急了,“弟妹,这事情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二弟家的晔书知根知底,性子也好,再合适不过。”

许氏也道,“大姑姐,可之前我也还未应承下来啊。”

“弟妹,这事情你再好好想想,晔书过继长房来,指不定还能冲冲喜,清禄就醒过来了。”姜映秋脸色不太好看,不懂说好的事情怎么隔开几日就变了卦。

许氏道,“我不信这个,我只信张神医,如果能请到张神医,清禄一定能醒过来的。”

姜映秋冷声道:“弟妹,那张神医性子桀骜不训,这三日,我日日上山去请他,他都不肯见,医者仁心,他算什么神医,我恼不过,将他大骂一顿,他根本不配这满身医术,也不配被称为神医。”见许氏面皮子紧绷不高兴,她又说,“弟妹不用指望他,我打听过,宫里头致仕回来的郭太医就住在苏州不远的镇上,我会亲自去把郭太医请来为大弟治病的。至于过继的事情,弟妹再考虑考虑,不管如何,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清禄,为了姜家。”

姜映秋说完不管许氏如何,佛袖离开。

姜婳靠在榻上想着,当年姜映秋也是如此,因激愤将张神医大骂一顿,至此不管娘去青城山怎么求,跪上三天,张神医都不肯下山,可她这个姑母也没能请来郭太医。

姜婳在这边小歇片刻,等情绪平定才跟许氏说了声,要上青城山上。

许氏叹气道,“婳婳,怕是不成的,你姑母说她将那张神医辱骂一通,人家如何还肯来府上给你爹爹看病,不如就去请郭太医瞧瞧。”

姜父昏迷这段日子,姜家其实请过不少名医,有不少和郭太医其名的,俱是素手无策。姜婳相信,就算请来郭太医,怕是也没太大的用处,唯有这张神医。

“娘,事在人为,总要去试试的,不试就半点机会都没。”

许氏不在拦着,嘱咐姜婳路上小心。

套了马车,珍珠翡翠陪姜婳一块去了青城山,青城山山脚下聚不少人,都是前来请神医的,带着希望而来,可总归是失望的多。

第5章

张神医名张景林,不是苏州人士,具体是哪儿的,众人亦不知,不知何时青城山半山腰住着一位神医的事情就在苏州传开,都道他性子怪异,通常十天半月不开门,不愿看的病人,哪怕是你皇帝老子,也照样拒之门外。

可往往他愿意救的人,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也能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姜婳站在山脚下,望着半山腰那处隐隐小院,她知道,张神医是爹爹唯一的机会。

“珍珠,翡翠,我们上去吧。”

提脚朝半山腰走去,周围有不少人一块结伴而行,面色阴郁,都是家有病患的来请神医的。

一路沉默,到了半山腰张神医住处,一圈简陋的栅栏围着三座小茅屋,整个小院落干净整洁,院中放着不少簸箕,里面晾晒着草药,栅栏外都能闻见浓郁的药草味。周围聚了不少人,有人朝里头张望,有人在哭喊,求张神医救命。

姜婳在外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人群渐渐散去,有人大哭辱骂,有人愤愤,有人默默离去,那茅草屋子里却没半分动静。撩起裙角,她屈膝跪下,“小女求见张神医,还望张神医救家父一命,小女感激不尽。”

“姑娘。”珍珠翡翠惊呼,她们姑娘自幼娇生惯养,何时曾跪下求人过,两人上前想将人扶起来。

姜婳温声道,“你们去旁边候着吧,不用管我。”

两丫鬟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静悄悄退到一旁。

姜婳大病一场,身子骨还未好透,身量单薄纤细,跪了小半个时辰脸色苍白起来,全身湿透,大汗淋漓,额前的青丝也因汗湿粘在鬓角脸颊上,柔弱可怜的模样惹的两个丫鬟心疼坏了,过来劝说好几次。直至酉时,日落西山,姜婳巴掌大的脸蛋已经惨白一片,唇瓣也无半分血色,这才沙哑着声音开口让两个丫鬟搀扶着她起身,慢慢的下了山。

姜婳回去姜宅,不敢去见许氏,怕她见自己这幅模样会阻止她再去青城山。

次日一早,姜婳在皎月院用过早食就乘马车去青城山,昨日跪了两个时辰,膝盖一片青紫,双腿疼痛难忍。她留了翡翠在家,娘的性子软和,她怕姜映秋再次上门会把娘说动,留下翡翠也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让娘答应过继的事情。

翡翠觉自家姑娘自大病一场,性子有些变化,可仔细去瞧,和原先又实在没甚两样的,性子一团和气,只当是老爷病重姑娘长大了。

去青城山半山腰,这一跪又是一整日。

每日前来求神医治病的人极多,有人见姜婳跪下,就同她说,“姑娘,你跪着也是无用,这位神医是个狠心肠,前些日子有人跪了三日,神医都不肯出来一见,对了,我见姑娘有些眼熟的慌…”

有人认出姜婳,“这不是姜大老爷家中的大姑娘吗。”

姜清禄是苏州首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重病的消息早已在苏州传开,有人赞姜婳有孝心,有人劝她起来,直言道,就算她跪上十天十夜,只怕也无用处。

姜婳却是猜测,这位张神医只要还存一丝怜悯之心,自己坚持下去,他便会改了主意。

有人见姜婳如此,为之动容,想着家中生病的家人,也跪下求神医相见。

第三日,第四日,跪求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又只余下姜婳一人。

珍珠在一旁看的泪眼汪汪,想要陪着一块,姜婳却不允许。

这么几日折腾下来,姜婳越发消瘦,前来求医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劝姜婳起来,“姑娘,你还是起来吧,你这样身子也吃不消,别把腿给跪坏了,实在不成,去请别的名医帮着姜老爷瞧瞧。”

“可不是,姑娘,你这样跪着这位神医都不见心软半分…”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他们这些旁人看了都不忍心。

姜婳摇头不语,固执的继续跪着。

第五日,第六日,求医问药的人渐渐少起来,也都不好再劝说姜婳。

第九日太阳落山,姜婳回姜宅,这次躲不过,许氏在皎月院等着她,见到姜婳的那一刻,许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踉跄走过去抓住女儿的手,“婳婳,算了,咱们不求那劳什子的神医了,娘明日再去求郭太医。”

姜婳嘴唇干裂,身子比前些日子还要瘦弱纤细,她摇头道,“娘,不行的,爹爹只有张神医才能救。”她清楚爹爹对姜家意味着什么。

陪着姜婳用过晚食,许氏回去坐姜清禄的床头,握着他的手哽咽道,“夫君,你快些好起来吧,你生意的事情,我也不懂,你若是再不醒来,我怕是应付不来的。今日大姐又过来了,跟我提晔书过继的事情,可我哪儿有心思说这个,婳婳为了你去求神医,跪了整整九日,方才见着婳婳,走路都走不稳,夫君,夫君,你快些醒来吧。”

躺在榻上的姜清禄没半点动静,面颊消瘦,神色平和。

第十日一早,姜婳继续去青城山,许氏让她把翡翠也带上,还拨了两小厮给她,“婳婳放心,娘不是没分寸的人,你我都忙着事情,你姑母却惦记着过继,我自是不允的。”迟疑了下,她又道,“婳婳,要不算了吧,娘瞧着这位张神医是真的狠心,只怕你在继续,他也不愿救你爹爹的。”

“娘,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知道分寸的,若实在不行,我不会再坚持。对了,前几日姑母不是说去请郭太医吗?娘不如先派人去请来郭太医为爹爹看病。”姜婳今日穿了身白玉兰细纹罗纱襦裙,发髻上未带任何珠钗,清淡素净,望之,惹人怜惜。

许氏叹道,“郭太医不同意,你姑母上门去求,郭太医不允,我也上门求过两次,还是不成,许是你爹情况太特殊,怕砸了招牌,娘今日会再去请一趟的。”

两人分道而行,姜婳去到青城山,丫鬟陪着她入山,小厮留在马车旁,许是被神医弄的心寒,今日来求医的人不多,姜婳依照往日在栅栏院门前跪下,“小女姜婳,求神医救家父一命,倘若神医肯下山,小女承诺,不管神医所求何物何事,小女都愿应偌。”

日头有些烈,姜婳身子一直虚着,前面几日都有些扛不住,今日跪了不到半个时辰,冷汗涔涔,眼前云雾迷蒙,影影绰绰,精神恍惚。珍珠翡翠相望一眼,一咬牙,打算强行把主子背下山。

不曾想,那十日未开过的茅草屋却忽然打开了,吱呀一声,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一位华发苍颜的老者,老者耷拉着脸,形神枯槁,站在门前阴恻恻盯着主仆三人看了半晌,方开口道,“把你们主子扶进来吧。”声音嘶哑难听,犹如尖锐之物划过。

珍珠翡翠也没想到传闻中的张神医是这么一个风前残烛的老人。

两人犹豫一下,到底还是扶着几近昏迷的姑娘走了进去。

姜婳昏昏沉沉间,觉有冰凉之物敷在脸上,人瞬间清醒不少,睁开眼就瞧见一老者站在她面前,微微一怔,知晓这位应该就是张神医,还未开口,就听老者道,“你为救你爹爹愿意做任何事情?”

“是。”

老者道,“既如此,你若肯帮我试药,我便应允救你爹爹。”

“好。”姜婳没有半分犹豫。

“姑娘!”翡翠急了,“姑娘,这万万不可。”试药的人称呼为药人,就算她们不懂,也知道药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试药几载,身子都彻底坏了。

老者嗤笑,“不愿意就赶紧滚出去。”

姜婳抬头望他,“神医勿要恼怒,我自是愿意的。”又冲两丫鬟道,“珍珠,翡翠,不可无礼。”她岂会不知药人是何下场,可这是姜家唯一的机会啊。

爹爹若不在,就凭她熟知将要发生的事情,都不一定能阻止。姜家是个大家族,假如爹爹不在,她们大房只剩妇人和女子,到时姜映秋请宗族长辈插手,依旧会过继,照样有人觊觎家中财产,姜家依旧不保。

两丫鬟含泪住口。

老者不再言语,转身出屋,留下主仆三人。姜婳环顾四周,屋中简陋,只有一张木榻,方方正正的小桌子和几个小板凳,墙壁四周俱是药柜,能闻见浓郁的药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