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风和日丽。

阮苓苓走在大街上,被人叫了一个她永世难忘,一直以来耿耿于怀,十分介意的名字。

豆豆?

在叫她?

这一刻世界仿佛陷入安静,阮苓苓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震惊,不信。

她完全反应不过来,豆豆这个名字,竟然也属于她吗?

阮苓苓下意识四处看看:“抱歉,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对面的人一愣:“真的……不记得我了?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脸上有淡淡的失落,更多的却是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以及眸底对面前人的熟悉。

阮苓苓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她没说,只道:“那日……楼里,因表哥缘故,和阁下见过一面,没好好打过招呼,失礼了。”

这话有些不好说,但眼前这个人,说他熟悉是因为那天在青楼里见过,他是裴明榛的客人,或者说裴明榛是他的客人,说他陌生是因为仅此一次,再无交集。

眼下看,或许并非如此。

果然,中年男人脸上带出温和的笑:“也是我觉时机不对,没打招呼,不过我不只认识裴大要,更认识你,豆豆。”

阮苓苓想,这一刻她本该很激动,豆豆这个她最在意的名字,最在意的人,很可能并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前路最大的阴霾散开,怎会不惊喜?可很奇怪,她并没有这些情绪,只是静静看着面前这个中年人。

那日一直没有说话,一直被她忽略的人。

这个时间地点,气氛场景,略有些微妙。

他选择此时此刻同她偶遇,提起过往,是真的亲切,还是另有图谋?

豆豆这个名字,阮苓苓在心内认真想过了,不管是谁,哪怕是以前原身,都不是她自己,她最应该关注的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裴明榛,是这段感情本身,是彼此之间的信任。

有爱,有信任,其它一切都不是问题,所有事都能沟通商量着解决,没有了信任,有多少爱迟早也要消磨掉。

她是在闹,在吵架,在和裴明榛争取一些东西,可这些,外人不应该知道。

“抱歉,”阮苓苓笑容微赧,摆出最完美最恰当的姿势表情,小心试探,“我记性不大好,请问阁下是?”

中年男子就笑了,表情和声音一样爽朗:“哈哈哈——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叫何庸,同你是一个地方的人,还曾有幸和你做过两年邻居,只是当年你还小,不大记事,穿着小裙子,糯米团子一般的小人,特别可爱,时而喊我哥哥,时而喊我叔叔,还说长大了要嫁给我……”

许是谈及经年往事,何庸眉目很有些温润,不怎么出色的容貌竟也顺眼了几分。

他谈兴甚佳,旁的人就很不高兴了。

街角不远处,裴明榛手负在背后,缓缓捏成了拳,薄唇紧抿,眸色深邃,一看就心情不佳。

长随向英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大少爷,咱们要过去么?”

裴明榛眸底火苗簇簇,然而想了想,还是摇了头:“她自己能处理。”

向英瞅瞅远处的表姑娘,再看看近前的大少爷,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毛。

你说这是何苦呢?哄不好表姑娘,也不敢摁住不让走,就天天跟着,看着,这一天天的不累么?

大少爷你的霸道呢?你的不讲理呢?使出来啊,没准就有用呢!

阮苓苓并不知道,这些天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裴明榛其实一直都在附近,担心着她,等待着她。她现在也没心思想其它,这个叫何庸的男人,一听话头就不对。

她与原身记忆融合的并不完美,不是所有事都知道,但对原身很重要的,能激起强烈感情共鸣的,她全部能感受到,比如父母,比如受过的欺负……但她对眼前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也就是说,这个人引不起她半点情绪波动,并不存在任何感情牵绊。

小孩子的记忆是最纯粹美好的,如果这个人曾经那么打动她,让她说出想嫁的话,哪怕记不住他的脸,她也应该记得这种心情,可完全没有。

所以——

这个人是在骗他!

阮苓苓大脑迅速转动。

骗子骗人往往带有强烈的目的性,越想成功,就越会做基础功课,阮苓苓认为,这个叫何庸的人可能查过她。也可能,她们真就在一片土地上生存过,甚至豆豆这个名字,她真的叫过,她会忘记,说明豆豆这个名字并不重要,或者叫的时间并不久,但无论如何,他说这些,只是想获得她的信任。

目的呢?骗她是为了什么?想得到什么?

阮苓苓审视自己身边,不管小郡主小郡王还是裴明榛,都是圈子里响当当的人物,哪一个都有可能,但最近和她吵架闹别扭,容易让人有可乘之机的,只有裴明榛,所以……还是冲着他来的?

她心里想的很快,面上不动声色,表情和所有遇到类似情况的普通人一样,意外中带着警惕,还有些小心翼翼的,不敢表现出来的小惊喜:“这种话还请不要再提,我已经定亲,也……不太记得你。”

何庸笑容很是宽容,隐隐透出一抹歉意:“是我失礼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这一把年纪了也没想过去祸害小姑娘,何况你对我来说并非一般人?你别误会,我只是太开心,它乡偶遇,见你眉眼郁结有些放心不下,你未婚夫……对你真的好么?”

正戏来了?

阮苓苓顺势低头,做出沮丧的样子,并没有说话。

何庸就叹了口气:“其实高门大户也没什么好的,小富即安,平安和乐也没什么不好,咱们老家地方小,人情味却是足的。你父母当年对我有恩,我也一直想报答,无奈归乡时已物是人非,苦无机会,若你想回去,我可以帮你。”

阮苓苓看着他,声音低低:“为我得罪裴家,你真的愿意?”

何庸:“其实……还是有点犹豫的,毕竟他是官,我是商,但谁叫我不是忘恩负义的狼心狗肺之人呢?没遇到你,我和他谈生意就好,遇到了,自然是你父母当年对我的恩情最大。不过你要是很喜欢很喜欢他,想要不顾一切的和他在一起,也没关系,全看你心意,这些时日我都会在,你想清楚后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话说的很漂亮,舒缓温情,让人听在耳朵里很舒服。到最后,眼眶竟有些湿热。

“不想谈这件事,也可以和我一起叙叙旧,想一想当年。你父母……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来让你伤心,我只是也很想念他们。”

如果阮苓苓是原身,一定会被这句话攻陷,逝者,悲思,是拉近人距离的最好工具。

她没接这话,只偏了头,问:“你和裴明榛在谈生意?”

看起来不像打探消息,只是紧张难受,想要岔开话题,随便问了一句什么。

何庸点点头:“嗯,粮食生意,我在西青来往做生意多年,裴大人初来乍到,有些东西不熟,卡的太紧,但我们可以协调……外面的事,你不用关心,只想着自己就好。我来找你,只想你高兴一点,如果你愿意,我还想给你办点嫁妆,实在不希望你拒绝。”

阮苓苓‘怯怯的’,‘警惕的’应对何庸,又‘不愿’离开,一直和他说话,哪怕只听他说话,她也很高兴。

何庸对此境况十分满意,再接再厉,说了很多话。

然而他说的越多,阮苓苓心里感觉越不对劲,面上越不懂声色。

她突然察觉到一件事,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似乎有旁的危机在默默发酵。

眼前这个人就是个例子,裴明榛正在面对着什么事?想想这阵子小郡主和小郡王也总是很忙,家里很是安静,见不着人影,外面的事他们也很少提,但这些安静真的是好的吗?

底下……是否藏着什么不能见光的杀机?

她和裴明榛闹,所有人都在担心她,没有告诉她这些,她也就心安理得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什么都没问……阮苓苓稍稍有些惭愧。

眼下这种情况,她是不是被人当成最薄弱最有利的突破点了?

见何庸这再说不出什么新的花样,站得久了脚也很酸,阮苓苓决定撤退:“抱歉,我今日身体有些不舒服,改日再见好么?”

何庸当然说好,笑容依旧亲切:“好。你父母的坟,我这两年都帮忙看着,当年你熟悉的人在哪里,我也全都知道,这两日我就住在西街火棉胡同,你下午来寻我,我都在,同我也不必客气,任何事都可以提。”

阮苓苓微微笑站,姿态完美的行礼,等人走远,她嘴角瞬间绷紧,比之前更加沉默。

她得好好想想……

绿柳拂堤,河岸微风徐徐,阮苓苓坐在树下,久久都没有动。

裴明榛目睹刚刚所有发生,打发向英出去办事后,自己并没有动,也来了岸边树下,没有靠近,就在不远处陪着她。她一点都不知道。

阮苓苓任思绪飘飞,一点一点的仔细回想,慢慢的,有些懂了。

不管是不信任她的能力,还是什么其它原因,裴明榛的确有些东西瞒着她,甚至从没打算要说,但他应该不会骗她。

那个黄衣女子,叫花铃的,在旧年岁月里,和他有过一段交集,这段交集可能并不怎么美好,裴明榛不想说,不好说,却并不代表这段过去没有过去。他说境况有些危险,花铃身边混进一个人,可能包藏祸心,对他手上的事很重要,但证据不足,他需要试探观察,把这人深里的东西挖出来。

而要挖这些东西,势必需要花铃配合。

那花铃……是真的,还是演的?

阮苓苓仔细回想当日的每一个细节,花铃的每一个眼神,思考这姑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裴明榛是否势在必得?

再有,裴明榛从不去青楼。他看起来冷淡孤寂,实际内心也很清高,还有一定洁癖,寻常女子尚看不上眼,何况楼里的风尘女子?他去那里,必然有原因。

这个何庸,也是原因之一么?

所以目前需要注意的是两个人,何庸是一个,花铃身边那个浑水摸鱼的下人是一个。他们想做坏事,裴明榛想套话知道更深,所以才有了近些时日的一幕幕。

阮苓苓又想起之前令北辰和小郡王在青楼里的表现,这二人是不是也知道点什么?他们彼此和裴明榛又有没有配合?

安静之下,其实都是潮流暗涌,危机四伏。

在她眼里安静平和的一切……其实是有人在替她负重前行。

阮苓苓眼睛泛起雾水,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有些坏人就是讨厌,自己不想过好日子,也不想别人过!到底是谁在背后捣乱,这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是谁的人!

她……又能为身边人,做点什么呢?

在河边坐了很久,阮苓苓起来后并没有回有裴明榛的那个家,而是去找了小郡主。她心里有些打算,没有和小郡主说,小群主也没有问,却似乎都明白。

一整夜,裴明榛就站在院外,遥遥看着阮苓苓房间的方向,一动都没动。

小郡王先是看他不顺眼,翻他白眼,到后头就觉得他有点可怜了,悄悄蹭过来,问他:“不进去?”

裴明榛摇了摇头:“不了。”

小郡王就替干妹妹操心了,抱着胳膊皱着眉:“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女人都是要哄,都是要捧的,你惹她生了气,让她打一顿不是应该?她骂你揍你你就该受着不能反抗,打左脸把右脸也送上去,夸她打的好,就喜欢她这么打,她不就高兴了?”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其中夹带大量私货,比如怎么样躲避让对方打哪不会太疼,哪种姿势不会容易受伤,小郡王真是把半辈子心得都说了出来,操碎了心,可他发现,说了这么半天,裴明榛一点反应都没有,别说谢了,连点个头认可都没有!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裴明榛只是静静的看着阮苓苓房间的方向,宛如一块望妻石。

小郡王气得甩袖子:“你就跟这演木头戳着吧,我去睡觉了!”

裴明榛静静伫立在月下,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让人看不到眸底深处藏了什么。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

转天下午,阮苓苓和小郡主说了一声,就去了西街火棉胡同。

何庸手边摆着茶,好像一直在等她,见到她一脸的惊喜和亲切,引她入座,给她上点心干果,各种照顾她的口味,和她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以前的人,父母,下人,邻居,好的不好的各种人,遇到的事……

阮苓苓就一直乖乖的捧着茶,不怎么说话,眉眼里笼罩着一股轻愁,忧郁又令人怜惜。

就像整个人,全部身心沉浸到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全然顾不到其它。

何庸眸底开始有异光闪烁。

再然后,阮苓苓无知无觉的喝了杯茶,意识昏沉,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醒来时,月华初上,她被绑在椅子上,而且并不孤单。

在她对面有一个人同样被绑在椅子上,编了满头的小辫子,穿着明黄色的衣裙,身影再熟悉不过。

“花……铃?”

“咦?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裴明榛告诉你了?”花铃声音很清脆,看起来没有什么不舒服,只是语气间充满嫌弃,“我遇上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阮苓苓:……

她心情有点复杂。情敌见面,好像应该什么也别说上来就是一顿撕,可现在时机不大合适,她也……从没有和花铃打架动手的意思。最后只能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铃撇撇嘴:“被人逼的喽。”

阮苓苓很想问是谁,可又觉得她们二人好像没有那么熟悉,交浅言深并非是社交礼仪。

花铃就看着她,一双猫眼忽闪忽闪,似乎十分好奇:“你那天不是厉害着呢么?今天这么乖?怎么,还真想同我歇火停战,把裴明榛让给我啊?”

阮苓苓突然察觉得这话有点不对,不管表情还是语气:“你不想要?”

花铃先是撇了撇嘴,然后笑得一脸灿烂:“想要啊,你要给我么?”

阮苓苓眼梢微垂,神色安静:“他不是我的所有物,说给就能给出去,说要就能要回来。”

花铃:“可他当自己是你的所有物啊。”

阮苓苓顿住。

花铃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我就知道那厮不靠谱,看上的女人也不会是个好摆布的,两口子一个赛一个的精!”

阮苓苓:……

突然不知道怎么回这话。

花铃也不需要她回,顾自往下说:“今天这事一看就明白,我的人把我卖了,你的人把你卖了,我们身后的人呢,正在忙碌奔波,不久就会找过来,掳我们的也正在忙,而且即将要忙很久,没空管我们,如此安静着实无聊,你我也算共患难了,不如交交心?”

说着话,她还拖着椅子往阮苓苓方向蹭了蹭,一脸好奇:“你同我说说,裴明榛和你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的?我感觉他变了很多,和以前一点也不一样……”

阮苓苓:“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

花铃眼底划过一道嫌弃,似乎想起什么很不愿意想的事:“他,呵,就算年轻很多岁,也一点都不可爱。”

这种情绪……很难说是爱慕了。

阮苓苓有种感觉,她是不是误会了?

“你并不喜欢他?”

花铃却摇了摇头:“不,我很深切的喜欢过他。”

阮苓苓眼眸微阖,有点醋醋的:“你不需要和我说这些。”

花铃:“不行啊,我要不跟你说清楚,怕是得丢大人!”

阮苓苓就不懂了:“什么意思?”

花铃皱皱鼻子:“姓裴的知道我一个大秘密,非常难以启齿,说我害他丢了未婚妻,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来和你解释清楚,让你释怀,他就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让我没脸做人。”

阮苓苓:……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女人,没什么不能说。”花铃突然放松,头仰起靠在椅背上,“我爹是这里的地头蛇,我娘是深山遗族,谁都不缺钱,我从小锦衣玉食,天不怕地不怕,又莽又傻,那和我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女儿,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什么都随我。偏我眼瞎,不懂事,什么时候折腾不行,偏捡着家里和仇人干架的时候胡闹,不小心就走丢了。”

“好吧,是人为制造的‘意外走丢’。别人看我们家不顺眼,治我肯定怎么狠怎么来,几次转手,把我卖到最低贱的暗娼馆,和老鸨说随便折腾,怎么都行。”

“你大概不知道,这种地方的客人大都是有些年纪,又没什么钱的,有些口味也很奇葩,我长得好看,乖一点老鸨子许会心疼我几分,偏我不听话,就被老鸨扔出去,这么教训了。”

阮苓苓顿住:“你……”

花铃斜了她一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事很恶心,很糟糕,但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回忆细节。”

阮苓苓顿时沉默。

房间内空气变得压抑。

花铃声音重新响起:“你说一个大男人,拿知道这种事做威胁逼迫我一个姑娘家,是不是很没品?逼我过来寻你,说不清楚,你不原谅他,就要把这事说出去。”

“他不会的。”

阮苓苓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暗哑,心疼,但坚定。

那个男人固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阴过不少人做过不少局,但他不会这样做。有些事,他永远不会做。

花铃顿了一下,才低声笑了出来:“就是知道他不会,我才必须要来找你说清楚啊。”

她仰着头,闭上眼,也掩住眼里的泪水。

有些事说起来很轻松,做起来太难太难,能放下,却不会失忆,那个夜晚,那些伤害,她怕是得到死,才能和生命一起丢弃。

裴明榛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些事,偏她总是嘴贱,说起这段交情,如果裴明榛真是一个人品没下限,卑劣不堪,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的人,她怎会就范?她向来吃软不吃硬。

偏偏,他不是这种人。

这是她的幸运。

遇到裴明榛,相交为友,一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月光顺着窗槅爬进来,落在姑娘的脸上,轻吻姑娘的面庞。

夜色融融,仿佛有说不出的静谧和美好。

阮苓苓的心却很疼很疼。

她并不知道花铃曾经遭遇过这样的事,也明白了为什么那日追问,裴明榛三缄其口,怎么也不肯说关于花铃的这些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