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关紧要,一个夜郎自大,即是说毛八斗狂妄,又在说薛庭儴恬不知耻。

毛八斗自己也就算了,反正他没皮没脸惯了,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之言,竟然连累了新交的好友。

“于兄、胡兄,还请万万不要听了旁人挑唆,此乃我一时失言,与庭儴并无关系。”

东角处,两张桌上笑语声声,没人往这里看。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拉着他:“好了,八斗……”

“我可证明毛八斗确实并无讥讽任何人的意思,他三人不过是说笑玩闹,言语之间也对于兄胡兄多为推崇,以两位为榜样,他的话是被人故意曲解了。”

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却是坐在三人身后一张桌上的陈坚突然说话了。因为他存在感不高,薛庭儴几人之前并未看见。

“你——”毛八斗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竟是陈坚帮自己说话了。

因为陈坚的话,东角处两桌人再度看过来。

“你能证明?你凭什么证明?”站在旁边看笑话的贺明道。他声音轻飘飘的,却无端让人品出讥讽的意味。

都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旁边的人俱是笑了起来。

“他也敢给人证明?证明乃是一丘之貉吗?”隐隐的,不知是谁在说。

陈坚当即眼神一暗,垂下头来,缩在桌下的手紧握。

薛庭儴本不打算说话,自打做了那个梦以后,他的定力就变得很好。有时候一些想法也很奇怪,按理说该在意的,可偏偏他并不在意,总觉得这种争执像似孩童们玩闹。

可连着两个人为自己辩解,俱都遭人冷嘲热讽,他再装死下去就不是不屑争执,而是变成怂包了。

“诸位同窗也是读书人,当知道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只凭着小人挑唆,便姑妄信之。且不说,我们本不是此意,即便是此意又如何,值得尔等如此嘲笑?”

那矮胖少年本是想出言反击的,谁曾想这人竟说着说着,自己就挑衅上了。当即笑指着他:“诸位同窗听听,我可是无稽之言,分明是他狂妄自大不自知。”

一时间,饭堂中俱是议论纷纷起来,皆是在说薛庭儴此人太过狂妄。

而于子友和胡连申目露冷色,此言分明是挑衅。

什么即便是此意又如何,一个连四书都未学成的人,竟然瞧不起他们!

薛庭儴不退不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你愿屈于人下,你不喜好功利,你跑来读书作甚!”

这话实在太锋利了,几乎是将在场许多人伪善的面孔都撕了下来。

是啊,没人愿意屈于人下,也没人愿意趋炎奉承。别看这么多人都捧着于子友和胡连申两人,可实际上真正对他们心服口服的没几个。暗中取笑两人学了多年,竟就考了个童生,甚至不能一举拿下秀才的也不是没有。

当然,若是换做自己,很多人的言辞都是,我学的不如他们久,待哪日我下场之时,定然能一举拿下案首。可表面碍于各种各样的心思,这种心思都隐藏下了,谁料到今日竟被人如此□□裸的讥讽了。

这话当然不止是骂矮胖少年一人的,却是他首当其冲。

被人嘲得面红耳赤的滋味他也体会到了,除了手指着薛庭儴说他强词夺理,竟不能说什么。

“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薛庭面露鄙夷之色,又是一句。

他正欲转身离开,突然胡连申站了起来。

他冷目看着薛庭儴:“真是好志气!还未请教这位同窗姓甚名谁?”

薛庭儴驻步,拱了拱手:“敝人薛庭儴,志气不敢当,只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好自为之!”

一时间,胡连申乍青乍白,宛如开了染坊。

这分明是骂他不是君子,且心有成见,徇私护短,结党欺负人。

丢下这些话,薛庭儴就拂袖走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连忙跟上。

见陈坚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毛八斗忙转身将他拉走了。

*

“哎呀,没想到庭儴你竟然这么会骂人!好一个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好一个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哈哈,骂得真爽!看我平时话比你多,骂起人来却不如你。”

“行了,看你笑成什么样了。”李大田说道。

陈坚也说:“你能不能放开我手。”

毛八斗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还拉着陈坚的手,他当即甩手扔开了

“呸呸呸,我怎么拉了你的手!”

见陈坚低着头就想走,他也意识到自己行举有些不对,解释道:“你别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个男人和男人嘛……呃……你懂的……”

他该懂什么,他一点都不懂。

“对了,还没说谢谢你,谢谢你方才仗义执言。”毛八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道。

“你不用与我道谢,我不是帮你说话。”

毛八斗一愣:“你不是帮我说话,那是帮谁?”他看了看陈坚,然后眼神落在薛庭儴的身上。

“你俩啥时候这么好了?”

薛庭儴一脸茫然。

陈坚犹豫了一下:“谢谢你的那个鸡蛋。”

薛庭儴还没来得及说话,毛八斗就咋呼上了。

“就为了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就让你把那群人都得罪了?”

陈坚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却是一闪即逝,他紧抿着嘴角:“反正我在学里人缘就不好,无所谓得罪不得罪。”

毛八斗了解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我对你改观了,我决定收回对你的成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改就是好的。”

他自以为自己拽的一手好文,哪知陈坚却是一头雾水:“什么能改就是好?”

“就是——”话到嗓子眼里,被咽了下去,毛八斗干笑道:“没啥没啥,我说着玩的。”

他这边还想打马虎眼,却被薛庭儴给捅了出来。

听完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完,陈坚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不管你信不信,那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那是谁?难道是王七?可是,可是他也丢了饭票。”毛八斗迟疑道。

陈坚抿着嘴也不说话。

这时,李大田插言了:“当初我就说这事不单纯,你不信,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见过王七和谁在一起说过话?”

那个矮胖少年马秀。

那马秀可从来是贺明的狗腿子,而贺明却和毛八斗是街坊。两家都是开了间杂货铺,离得没多远,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素来有矛盾。所以贺明从来视毛八斗为眼中钉,而毛八斗对贺明也没甚好感。

“马秀曾找过我,让我毁了你的书,我没干。”陈坚道。

这书自然指的是书院发下的书,若是学生无辜损坏,轻则原物赔偿,重则被清退出学馆。

“他竟然这么害我!上次我差点被清退,就是被他不知怎么知道我藏了话本进学馆,被捅到了馆主面前!”嘴里说着,毛八斗也明白了过来:“好你个王七!好你个贺明。”

他脸气成了猪肝色,当即就要去找贺明理论,却被李大田和薛庭儴给拉住了。

“无凭无据的,你去找他,他也不会承认。若是事情闹大,馆主本就对你没甚好印象,只会落了下层。”

“我跟他势不两立!”

薛庭儴清了清嗓子,泼冷水道:“你的势不两立,很无力。”

“那咋办?我就认了?!”

“打人要打脸,你最好的还击方式,就是用他素来在你面前得意的东西,狠狠砸在他脸上。”

薛庭儴心知肚明这场事恐怕不能善罢甘休,他若不想以后被嘲讽的目光包围,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季考中成功入甲,这样才不会让自己的牛皮吹破。

自己一个人太孤单,还是多拉几个人吧。

*

薛庭儴所料没错,几乎是一顿饭的功夫不到,饭堂发生的事便传遍整个清远学馆。

连林邈都听闻了。

听完后,他目中闪过一丝失望,也没有说什么。就是不知这失望倒是是对于子友,还是胡连申,抑或是薛庭儴。

且不提这边,经过薛庭儴的激将,毛八斗倒是燃起了斗志,连着多日都老老实实,哪儿也不去,除了讲堂、饭堂,便是待在号舍里陪着薛庭儴和陈坚背书抄书,连李大田都被他拉上了。

这日,趁着休息眼睛的空档,陈坚好奇问道:“总是见你抄个不停,你是在抄什么?”

这话自然是问与他隔了两个铺位的薛庭儴。

薛庭儴也放下毫笔,捏了捏鼻梁道:“抄书。”

顿了下,他又道:“一来可以巩固记忆,二来也是为了挣钱。”

“抄书能挣钱?”

毛八斗来了兴趣,扒过来看薛庭儴放在条案上的那一叠纸张。

“难道你们不知抄书能挣一二笔墨钱?”话说完,薛庭儴微哂。不知道也是正常,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学业都还没学好,怎么可能想到抄书挣钱这事上。他不过是借着那个梦,才知晓很多自己本身并不知道的东西,像梦里的那个他此时便没有这种认知。

“你字写得好,我字写得最是难看,总是被孟先生训。”毛八斗想的可不是温饱之事,他不过想着若是抄书能挣钱,他也能挣点儿钱买几个话本子啥的。一看薛庭儴的字,再对比下自己的字,当即打消了念头。

“字好有字好的价钱,字差有字差的价格。”

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心知肚晓自己的字不行,也就问两句,便把这事给扔在脑后了,可陈坚确实留了心。

一直到晚上,毛八斗和李大田去打水洗脚的时候,他才对薛庭儴道:“庭儴,你说那抄书挣钱的事,能不能带我也去试试?”

他似乎有些局促,话音还未落下,便又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薛庭儴心里喟叹一口,面上却是笑着道:“怎么不方便,是时我带你去就是。”

多的他却没有再问,也是给对方保留一丝颜面。

陈坚又怎么不知这些,他那日之所以会站出来帮着说话,并不光是为了一蛋之恩,不过是因为薛庭儴态度坦然,不以施恩者的面目对他。可能会被说是矫情,可这样确实让他心情放松,更是感激在心。

“先与你道声谢。”

“不算什么。”

转眼间十日过去了,到了休沐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狗儿哥:休沐要回家,家里有大媳妇。→_→

也不知媳妇会不会来接我放学,好忐忑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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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妹子的雷,(*  ̄3)(ε ̄ *)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薛庭儴本是打算等休沐带陈坚去东篱居。

想了想, 休沐就一日, 时间他还另有用处,便抽了个中午,跟斋夫说只出去半个时辰买些东西, 斋夫便将几人放出去了。

一路到了东篱居, 只有阿才百无聊赖地坐在铺子里。

问过之后才知道,陈老板在后面小院。

薛庭儴经常来这里, 和阿才也熟了, 便带着三人往后面去了。素来话多的毛八斗来到这种地方,也不敢胡言乱语,十分老实。

陈老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喝茶, 葱郁的大树下一把躺椅,躺椅旁放了张小几, 赛过神仙的滋润。

见薛庭儴来了, 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怎么今儿有空来?”眼睛却放在廊下陈坚等人身上。

薛庭儴也未拘束,在躺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

“陈叔,是这样的, 我有位同窗……”他将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拿出陈坚的墨宝给陈老板看。

陈老板接过那本册子,随意翻了几下,翻着翻着, 动作便凝滞了。

良久, 他才轻吐一口气, 有些失笑道:“我说你小子字不错, 没想到此子的字与你相比也毫不逊色,就是还略显稚嫩了些,也有些太锋芒毕露,隐隐有一股不屈之意迎面扑来,不如你的正雅圆融。所谓字如其人,此子怕是心中有大乾坤。”

薛庭儴在旁边听着,眼中却藏着晦暗。

他想的不是其他,而是在那梦里就是如此。他为人伪善、笑里藏刀、口腹蜜剑,在遭受那次大变之后,便以改往日秉性,变得道貌岸然,表里不一。

记得梦里有人骂他:“竖子奸邪,表面伪君子,实则真小人。”

这话并没有说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老师教会了他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却教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他眼里没有皇权,没有尊卑,没有三纲五常。看似薛首辅对下温和,谁人不说首辅平易近人,有容乃大。可实际上这一副道貌岸然之下却藏着狼子野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而陈焕之不同,他从来是桀骜不驯的,可外表看似偏激,实则内心有方正。

这样的人注定活得坎坷,因为有太多的弱点外露,也正好为他这种小人攻击。就好比他这次结交陈坚,目的又何尝单纯。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陈老板不过是几句漫不经心的话,竟会引起他内心深处的波涛汹涌。至于陈老板更是不知,他合上册子,问:“不知你所说的这同窗是哪位?”

薛庭儴走过去,将陈坚叫了过来。

陈坚并不知道这期间还发生了这么多隐晦,有些忐忑的走过来,作揖行礼。

“不用拘束,既然你是庭儴之友,也算是我的晚辈。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假以时日定然成就不小。只是你如今到底还在读书,若想下场考功名,锋芒太露的字与人观感不佳,以后当得多多注意才是。”

“谢谢陈老板的指点。”

陈老板边笑边道:“指点不敢,也别叫我陈老板,就叫我陈叔吧。我这里有不少书,都需找人誊抄,若是你愿意,就和庭儴一样,抄一卷付你一两的笔墨钱。至于纸张和笔墨,就由我这里出了,待会儿你去找阿才,他会告诉你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之后,薛庭儴又和陈老板说了几句话,陈坚去领了纸墨,四人才一起出了东篱居大门。

“一卷一两银子可真多。”毛八斗有些羡慕地嘬了嘬牙花子,方才他在里面憋了半天,此时出来终于能够说话了。

“那是因为阿坚字写得好,你的字若是能及上庭儴和阿坚,你也可以一卷一两银子。”李大田最喜欢老实人说老实话。

“啧,咱俩上辈子肯定是冤家,你就喜欢戳我痛处了。”

那边两个人笑闹,这边陈坚对薛庭儴道:“谢谢你,我知道若不是因为你,陈叔肯定给我开不了这么高的价钱。”

“谢什么,大田不是说是你的字好。”

“反正还是谢谢你。”陈坚难得有些激动的样子,他紧了紧捏着书袋的手,那里面放着东篱居给他的宣纸和墨锭:“这些银子对我很重要,我一定会好好抄的。”

薛庭儴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这时毛八斗和李大田笑闹过后,凑了过来:“好啦,别谢过来谢过去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要不要四处去耍一耍?”

去哪儿耍?三人眼中都是这个意思。

李大田忙道:“行了行了,就这么点儿时间,还耍什么耍,明日休沐,到时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

薛庭儴突然道:“对了,我想去买东西。”犹豫了一下,他问:“八斗,你知不知道镇上哪有卖一些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就是……”

他还在解释,生怕毛八斗听不懂,哪知毛八斗却突然一蹦三尺高,笑得贱贱地凑过来:“你是不是想买来送给你小未婚妻?走走走,我带你去!”

一路跟着他七拐八绕,四个穿着学子衫的少年,来到一个幽深的小巷子里。

毛八斗边在前面带路,边道:“你别看这地方不起眼,实则里面的东西可全了,我姐隔段时间就要来一次,买些女儿家戴的花儿朵儿啥的。我家里也不算富裕,货郎挑子上卖的都不怎么样,银楼里咱去不起,这种地方刚好合适。”

话音还未落下,就见不远处有一间小门脸,像似某户人家把院墙打了开了道门。地方也不大,也就一间屋子的模样。

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幌子,更没有名儿,不过走近了才发现里面布置十分雅致,一看就是卖女儿家物什的地方。

“老板,我又来了!”迈入门槛,毛八斗就打着招呼道。

“是小哥你啊,你姐今儿没来?”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看模样也不年轻了,却是打扮干净体面,让人心生好感。

“哈哈,我带朋友来买些东西。”

女老板看了几个小书生一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你们自己看,有看中的我给你们便宜。”

毛八斗和女老板说话的空档,薛庭儴已经去了柜台前面了。这家店的柜台设计的颇为特殊,半人高的台面,上面摆放着一个个的木盒,木盒里垫了亮缎,缎子上摆放着一件件小玩意。

大到荷包、香囊、梳子、手镜、簪子,小到头绳、头花、耳环、耳铛,应有尽有。薛庭儴可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女人家的物什,一时间眼睛都看花了。

毛八斗说完话过来,一副内行人的模样:“你看你想买甚,打算花多少银子。是打算买一样,还是买几样,我给你参谋参谋。”

自此,向来淡定自若的薛庭儴,已经完全变成了嫩头青。而毛八斗摇身一变,则成了主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