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文斗之事,便是于子友带的头,清远入了甲的学生不过二十来个,如今陷进去了一大半。于子友和王奇都在此列,倒是胡连申因那天腹泻,侥幸逃过了一劫。

按下不提,既然说定了,四人便商量着如何出馆。

因为这几日人心惶惶,学馆中已经有好几名学生因为惧怕被牵连,而出言借口先回了家。

这些人自然为留在馆中的学生所鄙夷,觉得他们贪生怕死。且不提这些,如此一来倒是给了薛庭儴等人顺利出馆的机会,因为他们四人也离开了,引起剩下学生的唾弃,这里就不一一表述了。

林邈收到这个消息,落寞一笑,旋即释然。

薛庭儴此举不恰恰是应了他之前所言,小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罢,浑当两人没有师徒之缘罢了。

*

四人离开学馆,一时也不知往哪儿去。

正在街上踯躅,一辆骡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

“庭儿,你们怎么在这儿,学馆里今天休沐?”

是招儿。

高升赶着骡车,而她身穿一身男子衣衫坐在一侧。车停下后,她便跳了下来,拦在四人面前。

招儿口中虽是这么说,目光却有凝重之色,明显怀疑四人是偷跑出来的。

“啊,姐姐……”是毛八斗。

他搔着脑袋也不知叫甚,别看他当着薛庭儴插科打诨的好,真对上招儿,他可不敢叫那劳什子小未婚妻。不怕被招儿打死,也怕被薛庭儴给阴死了。

他开了个好头,李大田和陈坚两人也老老实实地跟着叫了句招儿姐。尤其是李大田,浑然没去关注自己应该比招儿大才是。

这连着三声姐,让招儿笑眯了眼,也让薛庭儴黑了脸。

他忍着不是滋味,对招儿道:“你别多想,我们出来不是偷跑出来玩的,而是有事。”

“什么事?”招儿问,又道:“上车来说吧,你们去哪儿有事,我送你们。”

别看这话说得没有什么毛病,不过是句顺口的话,薛庭儴却听出一丝监视的味道。招儿就是如此,哪怕心中对他的言行有什么不满,不是关键也不会直截了当说出来,大多都是迂回之策。

这种情况下,薛庭儴自然瞒不住,就将学馆中发生之事和他的发现一一说了。

“你们可真是,这种事自然是帮忙的人越多越好,你们倒是存心给瞒着。”招儿失笑,一句小孩子气的话没有说出。

“也是不想走漏了风声,我估摸着学馆里恐怕有内鬼。”薛庭儴道。

作者有话要说:狗儿哥:所以我不是君子,而是小人啊。

林馆主抚须解释:弟子顽劣,实乃为师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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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小仙女的雷,么么哒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内鬼?”

薛庭儴点点头:“如若此事真有蹊跷,那学馆之中必然有内鬼, 才能说得通。”

“那你现在打算咋办?将人撒出去每个村里找?”招儿问。

见薛庭儴面露犹豫之色, 招儿又道:“我反倒觉得与其漫天撒网, 不如重点钓鱼。那学生的家人此时必然在学馆之中,我们不如混进清河学馆打听消息。”

“怎么混?”

“你别忘了薛俊才!”

是啊, 薛俊才此时可在清河学馆之中。

“他会帮我们?”薛庭儴最是厌恶求人, 更何况是求上自己的死对头。虽他现在已经释怀, 但每次提起薛俊才,他还是排斥居多。

招儿看了他一眼, 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薛俊才这人虽然讨厌, 但不算是真坏的, 你别把大伯和大伯母干出的事归咎在他的头上。”

薛庭儴抿着嘴没说话。

其实这就是原罪论,只要薛俊才是大房的儿子,对二房的人来说, 天生就带着一种原罪。

“你忘了小时候他总是把东西分给你吃,是阿奶和大伯母拘着他, 还有你不愿, 你俩才慢慢生疏的。”

这倒是实话,小时候两人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可自打二房两口子去世后, 薛庭儴就下意识排斥大房的人, 薛俊才每次来找他,迎来的都是冷目,久而久之两人便形同路人。

可实际上,小时候两人好的可以看一本书。

书这东西贵, 以薛家的家境也不可能给所有孙子都配一套启蒙的书,薛俊才用的是薛青山当年所用的,薛庭儴没有可用的,薛俊才就和薛庭儴坐在一处,两人同看一本书,才识了自己所认识的第一个字。

往事不堪回首,薛庭儴依旧介怀。招儿又怎么会不知他想什么,遂道:“我去找他,能帮就帮,不能帮咱们再自己想办法。”

*

与此同时,清远学馆里人心惶惶,清河学馆里也差不多是一样。

莫名其妙死了个人,大半夜里,死在号舍之中,同号舍的人都被吓得不轻。

清河不同清远,馆中的学生多,自然做不到四人一号舍,都是八人或者十人。薛俊才就是和孙河同一间号舍,且孙河就是睡在他邻铺。

那日孙河下午没去讲堂,薛俊才就疑惑上了,问了对方,对方却什么也不愿说。

之后,他屡屡见孙河按压自己腹部,他就想着孙河莫怕是腹疼。等晚上熄了灯,他隐隐听见邻铺传来极为细小的□□,不光是他听见了,旁边的许海也听见了,许海还斥了孙河一顿,说吵着他睡觉了。

当时孙河没有说话,他也没说话。

学馆里老生欺负新生,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薛俊才还是来到清河学馆后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道是这样的。

同一个号舍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学问好的是一等,学问差的又是一等,而像他这种学问差,还是新来的,就是最下一等了。

与他一样的还有孙河,孙河是老生,却因家中贫困,为人所排斥。馆中那一群富家子弟,经常拿孙河戏耍泄恨,起先薛俊才也不忿过,最后还是无奈屈服,只能回家管家里人要了银钱去讨好其他学生,才能让自己不被孤立。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想,什么才是个头。

可他必须坚持下去,别提爹娘爷奶对他寄予厚望,他不是不知道家里为了供他上学卖了地。还有二房的人,他知道村里人如今怎么议论自己,他必须向大家证明自己才是薛家最本事的人,所以即使不能忍,也要忍下去。

可孙河之死,差点没让薛俊才崩溃。

他是眼睁睁看着孙河口冒鲜血而死的,那血像止不住也似。整个号舍的人都被吓呆了,先生和馆主闻讯而来,他们这一个号舍的所有人当夜被隔离了开。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担忧孙河的死,会不会让自己摊上什么事。心惊胆战了一整夜,直到次日天亮,他们才被放出来。

馆主对他们说了一些话,自此孙河就成了禁忌,谁也不准再提。

其实薛俊才约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听人说孙河的家人来了,甚至找上了隔壁的清远学馆,他就知道这事跟自己没关系了。

可孙河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两日薛俊才也会默默地想,他想起孙河异于常人的清秀,想起他每次被那帮富家子弟叫出去后,回来的时候脸色都惨白得吓人,还想起他曾听来的一些细碎言语……

然后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薛俊才,你姐来找你了。”

薛俊才从铺上坐了起来,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刚才睡着了。

姐?

他下意识从铺上下来,浑浑噩噩的。被人领着出去的时候,那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别忘了馆主交代的话,不该说的不要说。”

他瑟缩地垂下头去,微微地点了点。

此时清河学馆的会客处,站着一名身形高挑、长相明媚的女子。她生得杏眼高鼻朱唇,一头乌溜溜的长发盘束在脑后,脸颊两侧各垂了一条细细的发辫,头上戴着一条蓝色小碎花的头巾。

一看这打扮就知,是附近哪个村里的姑娘。

可这姑娘长得美,虽是人黑了些,但比起那些富家小姐门也不差,并格外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魅力。

薛俊才在看到招儿时,下意识愣了下。

他还从没见过招儿做这种打扮,招儿寻常并不太注重打扮自己,哪怕是穿着女装,也是头发梳整齐也就算了,哪里还会像今天这样精心打扮过。

“俊才,你不知道姐可想你了!”招儿一见到薛俊才,就走了过来,十分亲热的道。

薛俊才更是愣神,下意识喃喃了一句姐。

“哎哟,你这是咋了?咋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了。小姑出门子,你也不回去,娘担心你在学里莫是出了事,又怕你在学里吃不好,让俺给你送点儿家里做的饭菜来,有肉有蛋,还有大白馒头。”

招儿的态度实在太亲热了,就好像真是他姐一般。薛俊才这几日心理压力太大,一见她拉着自己手絮絮叨叨,忍不住就红了眼睛。

“咋了?”

招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心里想莫怕是自己把他给吓着了吧。

“我没事,就是学业忙,我这次休沐才没回去的。”薛俊才嗫嚅道。

一旁的斋夫见此,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招儿一面说,一面就把胳膊上挽的竹篮放在旁边桌上。揭开上面的布,里面放了一盆菜,和两个小坛子,并几个用布包着的白面馒头。

菜是过油肉,但里面放的配菜多,木耳青椒黄瓜片酸笋,应有尽有,用红椒炒了,闻着就香。

这是招儿的手艺。

薛俊才看了招儿一眼,平日里招儿总是给狗子做饭吃,其实他也想吃的,可他没脸也张不开嘴。

“你快吃两口,不见你吃上嘴,俺回去可不好跟娘交代。”说着,招儿瞅了一眼旁边站的斋夫,怯生生地问:“这是你学里的先生?先生用过没,要不跟我家俊才一起吃点儿,就是乡下饭菜简陋,怕您会嫌弃。”

其实斋夫早就在吸口水了,眼角一个劲儿往这边撇,心想这乡下丫头做的什么菜闻着这么香。此时被这么一问,当即有一种被拆穿的羞耻感。

他清了下喉咙,佯装一副威严的模样:“姑娘客气了,我不是先生。”又对薛俊才道:“既然你姐让你吃,你就吃完再回号舍吧,别耽误久了。”

“是。”

说完,这斋夫就出去了。招儿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去看真拿着筷子开吃了的薛俊才,小声道:“我咋觉得这人怪怪的?”

薛俊才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有什么怪的。”

其实他心里也有数这斋夫是刻意来看着他的,就是怕他们管不住嘴乱说,包括这次连休沐都被取消,也是如此。估计那事不结束,他们是不能回去的。

招儿佯装给他夹菜又拿馒头,同时小声问:“其实我今天来是找你有点事,你们学里有个叫孙河的人,你认识么?不是鹤顶红的鹤,而是大河的河。”

薛俊才心里一惊,手里的筷子掉了。他赶忙捡了起来,招儿也忙嗔道:“瞧你慌什么,慢慢吃就是,回去姐还给你做,你们这学馆也真是,都不让学生休沐了。”

她说话的同时,薛俊才很小声地问:“你问他做什么?”

其实招儿见薛俊才这样,就知道里面肯定有端倪,说不定他还知道些什么。当即一面和他大声说着话,一面间歇性小声将自己来意说了一遍。

“一条人命,如今就这么被栽赃在几个无辜的人身上。庭儿上学那家馆主也被牵扯在其中,那馆主是个好人,至今保着那几个学生。可要知道那是人命,保得了一时,保不了一世,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这样你的同窗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薛俊才没有理她,径自闷着头吃菜吃馒头。

他好像饿死鬼投胎一般,吃得狼吞虎咽的。菜本就辣,辣得他嘴唇都红了,还是使劲儿吃着,他的额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明明现在还不到夏天。

一个馒头终于吃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被噎得有些难受。

见此,招儿去摸旁边的茶壶,见里面有水,便拿来递给他。他咕噜咕噜喝了许多,才顺了气儿,可心里依旧被噎得慌。

他想起之前馆主对他们说的话,那是他第一次见儒雅不群的馆主竟露出那般狰狞的神态。他还想起那些在学里恶行昭彰,欺压老实学生的富家子弟……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书里是这么教他们的,先生们也是这么讲的。包括他自己,也一直这么激励自己,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切肤之痛不会疼。

他又想起了孙河总是惨白着脸……

薛俊才知道什么才对自己好,馆主答应他们,只要他们关注自己的嘴,明年至少给他们一个童生做。他终于得到他爹千叮咛万嘱咐的东西,可他一点都不开心。

他还没想明白,就听见一些话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那声音很陌生,沙哑得厉害。

终于话说完了,薛俊才又抱起水壶往自己嘴里灌了一些水,才站了起来。他看着招儿,朗声道:“姐,你回去跟娘说,让他别担心我。学里都好着呢,我会用心念书,争取明年考个功名回去。”

招儿依旧陷入震惊之中,闻言当即点点头:“那姐回去了,等你啥时候休沐,姐来接你回去。”

“嗯。”

薛俊才拿着招儿给他带的两坛子腌菜,就回了号舍。

另一头,招儿挽着竹篮子出了学馆大门。她一路低着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路边有人叫她,她才回过来神儿。

“打听到了没有?”是薛庭儴。

“打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孙河咋死的……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陈老板多方奔走,依旧是做无用功。

县里那边, 他的关系还不如林邈, 至于他通过一些其他关系, 各方打探死者家人的身份,大抵是清河也怕被人打听了, 瞒得十分紧。

清河学馆那边又来闹了两次, 托词离开学馆的学生越来越多。县衙那边的人又来了一次, 已是下了最后通牒,林邈终于坚持不住了, 松口让县衙的人将几名涉事学生带走。

同时, 他脱去生员衫, 自请与学生一同入狱。

其实这本不关林邈的事,可他坚持自己是清远的馆主,馆中学生出事他也有责。其实林邈不过是怕狱中有人动了手脚, 闹出个屈打成招什么的,有他看着, 县衙那边总要顾忌一些。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 林邈可是生员,还是廪生, 是登记在册受朝廷廪米的。前来抓人的衙役也不敢随意将他抓走, 僵持了大半日时间有余,胡县令才以干涉县衙办差之名,将林邈也请走了。

清远学馆群龙无首,乱成一片, 离馆回家的学生越来越多,也就只有孟、莫两位先生还带着数个学生留守。

陈老板痛心疾首,气恼林邈的迂腐之余,只能又四处奔走关系,寄望事情能有回旋的余地。

而另一头,薛庭儴等人在得到招儿带回来的消息后,就奔赴距离湖阳乡有近大半日路程的一个村庄。

一切只在千钧一发。

*

位于夏县安仁大街的县衙里,胡县令难得一副凝重的模样,瞪着陪站在下首处一个身着文士衫头戴平定巾的中年男子。

他生得长眉星目,下颌留着几缕长须,一派相貌堂堂,富有文士气息。

此人正是清河学馆的馆主,高有志。

“你可确定事情不会出什么纰漏,不然到时候不但我保不了你,本官自己也自身难保。那林邈不足为奇,可你别忘了他的老师是谁,鲁桓卿虽只是一介书院的山长,却也是进士出生,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布大江南北,出仕为朝廷命官者也不再少数。”

“叔叔您尽管放心,我担保不会出任何纰漏。莫说那林邈迂腐之极,以那群人的脑袋也想不住我会用着李代桃僵之计。再说了,孙家那边还看着呢,能出什么事。”

“最好如此。”胡县令沉吟了一瞬,捏着胡须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还是早些解决了,方能心安。你明日让苦主再来县衙击鼓鸣冤,本官后日便开堂审讯。是时罪名一旦定下,把那死了的学生送去下葬,想必给他们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案。”

“叔叔所言极是,我这便回去办。”

胡县令点点头,高有志便下去了。

等他走后,胡县令又细细思索一番是否还有纰漏,方放下心来端了茶喝。

其实按照胡县令一贯小心谨慎的性子,他是不愿意管这档子事的,无奈高有志拜了他那无子的亲弟弟做了干爹,从辈分上来讲,也算是自己子侄辈儿的。而这些年来他也没少收受对方好处,又有那夏县首屈一指的富商孙家出面,胡县令看在那大把的银子的份上,才愿意趟这趟浑水。

如今只希望一切能顺利。莫名的胡县令总有一种不安感,心惊肉跳的,可是静静去体会,却又没这种感觉,不然素来果断的他也不会如此。

*

县衙大牢中,历来用来招待关系户的牢房里关着一群人。

这大牢里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没权没势没亲没故从其身上捞不到好处的是一等,家世平凡只能捞到一些好处的又是一等,再往上就分大户和关系户了。大户指的是家里有钱的,至于关系户则是大牢中最不能碰的一类,通常都是县太爷专门交代下来,不准轻举妄动且要好生侍候的人。

如今这间牢房里就关着这么一群人,县太爷亲自发话不准妄动。正确来讲不是一群人,而是那一个人,可这一个人却是无比难缠。

狱卒们已经废了许多功夫,都没能将那几个学生单独提出来。这姓林的秀才也不如表现的那般迂腐,几个学生都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喝拉撒睡都是如此。

其实偶尔狱卒们也会觉得讥讽,这群读书人平时最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如今为了保全小命,竟是当着众人在马桶里撒尿都不觉得有辱斯文了。

林邈一身白衣端坐在铺满了茅草的地上,身边围着几名年纪不大的学生,最大的不过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六岁。这几个学生满脸苍白,神情充满了忐忑。

“馆主,您说咱们还能出去吗?”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学生问道。

旁边一人插嘴道:“你这不是说废话,你觉得咱们能出去不?”

听了这话,众人更是面色惨白,包括于子友和王奇。

“早知道那日咱们就不应了他们的邀约,谁能想不过私下斗斗文章,竟能惹出这么一些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