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儴一笑:“三公子,我要的人。”

“你——”

半晌,沈复才道:“一句话就想换一个人,薛案首这买卖做得也太精明了些。”

“我保这句话可让你沈家之人入阁无忧,且不用和吴家低头。”

沈复一改之前的闲适,紧紧地盯着薛庭儴。

薛庭儴淡然一笑,似乎告知他所听见的并不是幻听。明明不过是个乡下小子,可在这一刻他显出的锋芒,却丝毫不弱于沈复,甚至沈复还要落于下风。

毕竟是沈家有求于人。无欲则刚,古人诚不欺人也。

其实这一场事无外乎就是沈家的人,打心底就不想和吴家示弱。像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是瞧不起吴家这样的商人出身。也是吴家的底蕴不够,哪怕吴阁老如今再怎么势大,真正的世家对其也是轻蔑的。

可现实却有些残酷,致使沈家不得不低头。若不是心里憋屈,心存不屑,真是真心实意想巴结对方,沈六不可能会有通房,也不可能会将这事闹这么大。不过是彼此之间借着一场儿女亲家事,扳一场手腕罢了。

吴阁老气量狭小,有意刁难,而沈家却是负隅顽抗。

从小的方面来看,是处置一个通房,及那通房肚子里还未成型的胎儿,从大的方面是双方彼此可能打过无数次机锋,却以沈家落败为告终。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以学生的身份,故意戏耍三公子,不是老寿星上吊?”

沈复盯着他看了一眼:“我有些好奇,你一个乡下小子是如何知道这些朝中大事的?”

自此,沈复命人查过薛庭儴的事,终于毫无遮掩地在人前展露。

其实薛庭儴并不意外,也许那场官司让沈复说出那种话,是出于恻隐之心的同情。可他连得三个案首,足以让他这个‘乡下小子’在沈家人眼里占得一席之地。

也许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周作新背后的人是沈家,苏由涧同样如此。薛庭儴借由周作新崭露头角,以此来引起沈家人的主意,及至在院试中独占鳌头,都足以证明沈家的态度。

这是薛庭儴自己谋的势,可他耍了滑头,借势谋了利却并不打算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回报。而这一场王招娣的事是个意外,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他想再多潜伏几年,可如今却是提前展露了锋芒。

可以想象,日后会多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学生自然有学生知道的渠道,在此就不方便告知三公子了。”

果然这话一出,沈复自然想到了北麓书院,想到了鲁桓卿,想到了院试之前林邈带着薛庭儴去了一趟北麓书院的事。

难道说这是鲁桓卿的授予?要知北麓书院可是一直不搀和朝廷上任何事情的,这也是北麓书院和沈家能在山西一地共处的真正原因。

沈复心中一时各种计较,此时想从薛庭儴口中得到那句话的兴趣减退了,倒是更看重薛庭儴和北麓书院的关系。能知道这些,想必鲁桓卿对他很是赏识,说不定是北麓这一代重点栽培的对象。

同是在山西,沈家还是比较了解北麓书院一贯的处事风格。北麓一脉虽从不搀和朝堂上的事,可一直从未放弃过安插自己的人。

一个丫鬟换一个契机,再换一份和北麓的香火情。沈复不傻,这个账还是能算明白的。

就算这小子所言有虚,他们还是必须和吴阁老达成一致,随便找个人也就替了。对方所要的根本不是这个人,不过是沈家的态度。

让沈家对其俯首称臣。

一时间,各种念头从沈复脑海里划过,他朗笑一声:“好,我就答应你。”

“谢三公子了。”

沈复还算果断,也是会做人。根本没让薛庭儴将那句话告知他,就命人去将素兰带过来。

不多时,那下人回来,却是支支吾吾,面色为难。

“怎么?有什么事但说无妨。”此时沈复和薛庭儴,在经过之前的讨价还价后,这会儿正相谈甚欢着。下人表现出这番模样,以沈复的身份为人,自然不会弄出个什么背着说话。

“三公子,那素兰已经被灌了药。”

就听得扑通一声,却是一直守在外面见情况有些不对,忍不住凑近了想听些只字片语,却未曾想到竟听到这种消息的招儿。

招儿摔得不轻,乡下人打小都摔惯了,可这一次却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薛庭儴忙走过去拉她,拉不起来,又去抱,才将招儿从地上抱起来。

招儿眼神都直了,也说不出话,薛庭儴看得心疼难忍,一下一下拍着她:“你别慌,就算喝了药,也不一定会死,我们这就去把二姐带回去。”

“这可真是!”沈复感叹一声,匆忙站起来:“你们跟我来。”

*

素兰早在自己被人关起来,就知道自己这次是赌输了。

一个破了身子的通房被送走是什么下场,不言而喻。脏了,是破鞋,她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愿意要她,也是鳏夫或者身有残疾。

以素兰的心性,怎么可能容许自己落到那样一种地步,所以走了一步险棋。

她以为自己能成,且不提六少爷,即使老夫人再厌恶她,也一定不舍得肚里这个孩子。

如果她能留下,她就还有翻身的余地,可惜没有如果。

果然天生就是卑贱命的,就不该去妄想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

素兰默默的坐在这间小房子里,让吃就吃,让睡就睡。那些丫头们的窃窃私语她都听在耳里,却无动于衷。

她若是个在乎人言可畏的,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脸是什么,早在踏出那一步,她就将自己的脸丢了。

六少爷来过一次,又来了一次,可说了什么素兰都没有听进去。在她来看,六少爷长得好,身份高贵,样样都好,就是这脾气怪了些。

打从被关到这里,素兰就似乎料定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她失去了往日里讨好与逢迎的心。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素兰并不认为六少爷有多在乎她,他在乎不过是和家里人作对。当了六少爷这么多年的丫鬟,素兰也算是清楚这个主子的性子,上面的长辈们越是想压他,他越是想反抗,可通常最后的结果都是以失败为告终。

而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会找重新找一个玩意,继续和沈家人作对。

“你就是生下来和家里人作对的孽障!”老夫人每每都会这么感叹,可最疼六少爷的还是她。

素兰至始至终抱有希望的从来是老夫人,而不是六少爷,所以当老夫人发话将她关起来,就代表事情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素兰以为自己要被关到天荒地老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

大量的阳光侵入到这间昏暗的内室,一阵衣角摩擦的窸窣声和脚步声,素兰抬起头看去,为首的是老夫人,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这些人目光各异,可投射而来的却俱是怜悯的目光。

真可怜!

好可怜!

当初被人牙子拉走时,围观的村民也是这种目光,打从那一刻起素兰就决定以后绝不让自己可怜,没想到临死了,又经历这么一遭。

她想起了招儿,那个笨蛋妹妹,看似精明,实则最傻不过。

其实素兰很多次想跟招儿说,人昧着良心才能活得更好,可每次看见小妹,她都说不出这种话。

她还想说男人大点才会疼人,就那么个小男人,什么时候才知道疼你?等知道疼你的时候,说不定你已经人老珠黄,人家改成疼别人去了。

这一切素兰都说不出口,这都是命,最起码小妹比自己好,哪怕苦点儿倒也能安安稳稳的。

希望那小子别是个忘恩负义的,要不她做鬼都放不了他!

已经有婆子端了碗药上来,浓黑的一碗,散发着苦涩的味道。素兰砸了砸嘴道:“不用这么狠吧?”说着,她有些嫌弃地看了婆子一眼:“能不能给我拿几颗饴糖?”

婆子愣住了,再没见过这般人,都要死了,还要吃糖。

“这么苦的药,你来喝两口试试!我要桂花杏仁糖。”素兰说得理直气壮。

婆子还在犹豫,坐在那边罗汉床的老夫人已经发话了:“给她去拿。”

糖很快就拿来了,递到素兰面前。

小小的一只汝窑的瓷碟,上面摞着几块儿整体为蜜黄色,其上带着一道道奶白色纹路的糖,间或还点缀着杏仁。

不像糖,倒是像什么玉摆件儿。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一切都是极尽精致华美之能事,所以被迷了眼也是正常。

屋里一片安静无声,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碗药,还有药旁边的糖。

素兰用纤白的手指捻起一颗含进嘴里,似乎品了两下甜味,然后端起那碗药,丝毫没有犹豫地一饮而尽。

落针可闻。

素兰嫌弃地将药碗扔到婆子端着的托盘上,派头比千金小姐还大,厌恶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开,熏着她了。

另一只手则又去拿糖。

“你们怎么不走?”嘴里含着甜滋滋的糖,素兰眼睛则瞅着围着罗汉床的那群人。她笑了笑,道:“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还喜欢看人死相。老夫人,您也一大把岁数了,何必和自己较真。”

她骨子里的尖刻在这一瞬间显露无疑,要知道素兰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如今大抵是知道要死了,本性也就显现了出来。

有人斥素兰大胆,却被老夫人挥手制止了。

老夫人哪里是为了看什么死相,是知道六少爷一定会来。别人挡不住他,只有她这一把老骨头才能挡住。

随着砰地一声踹门声,一个衣衫华丽的男子如龙卷风似的卷了进来。

进来后,他先是看那药碗,然后则环视着屋里所有人。

“你们可真好,真好!”

又是砰地一声,是他将桌子掀翻的动静。掀了桌子,又去砸博古架上的古玩摆设。几乎是转眼之间屋里就成了一片狼藉,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

整个屋里除了素兰,大抵也就只有老夫人无动于衷,其他下人看似都老实站着,眉梢和眼角却是狂跳不止。

又是一片让人压抑的寂静,只有六少爷喘着粗气的声音。

“砸痛快了吗?”老夫人道:“砸痛快就跟祖母走。”她扶着龙头拐杖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到底是上了年纪了。

“祖母……”

老夫人没有说话,作势往外面走。

“祖母!”又是一声嘶吼,六少爷满脸痛苦地道:“我受够了,受够了,我是人不是东西,能不能听听我说什么。为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怎么不问问我!”

“啊,血!”

作者有话要说:我估计断在这里会有很多人想打我,我打算顶着锅盖匿起来。

☆、第98章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不知道是谁低嚷声, 打断了这一切。六少爷转头看去, 就见素兰靠在架子床的柱子上,有血顺着她鹅黄色的裙子流淌了出来。

那碗药并不是什么毒/药,不过就是打胎药, 却是最烈的打胎药。

一般喝了这种打胎药, 就是个血崩而亡的下场,这也是素兰方才为何会说老夫人这么狠的原因所在。

她刚入沈家时, 就见过有人喝过这种药, 是一个管事的婆娘偷人,不小心怀了野种。那管事为了教训他的婆娘,也是想逼那个奸夫现行, 就给她灌了一碗这种药。

最后那婆娘死了,奸夫还是无影无踪。

事后下人们议论纷纷, 可因为那管事在沈家还算有些脸面, 再加上那妇人确实是偷了人,根本没人敢往外说。

当时负责熬药的就是刚入府烧火丫头的素兰,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个味儿, 所以那碗端过来时, 她就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了。

世家大宅里就是这样,看似光鲜富贵,实则内里全是龃龉。想让人死还要保留自己体面, 就算有人问起, 一个小产血崩就足以塞住所有人的口。

毕竟这不是什么干净事。

素兰还在笑, 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 白得像一张纸:“少爷,我求你个事行不?”

六少爷腿在打颤,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蹲在素兰面前。

“你说。”

素兰靠在床柱子上,有些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个妹妹,就那一个妹妹,还有个小妹夫,你帮我照顾他们好吗?这是素兰第一次求你事,你可千万要答应,不然我做了鬼天天来你床跟前吹你耳朵……”

这句‘吹你耳朵’是有故事的,素兰在外人面前安分得像只鹌鹑,在六少爷面前却是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恶形恶状,六少爷也最喜欢她的鲜活。这是一次两人玩闹之间的笑语,六少爷本该训斥素兰胆大,可他却没有这么做。

有水光从六少爷眼中闪过,他僵着声音道:“我答应你……”

“我才不要他照顾,我就想你好好的!你说什么臭胡话,赶紧起来!”随着这个声音,招儿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她进来后抱着素兰就哭了起来,薛庭儴和沈复跟在后面。

薛庭儴面色难看,沈复也没好到哪儿去。

功亏一篑,这是沈复唯一的感觉。

怎么就这么手快!沈复不知老夫人也是下了狠心,知道这事不能拖不得,才会在今天动手。

“你说你,我说什么你都不愿听,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就能迷了你的心。我现在有钱了,以后还会挣很多钱,咱以后肯定比这沈家还有钱还富贵……”招儿边哭边道。

“厉害了是吧?瞅着我这会儿没力气,你就敢说你姐……臭丫头片子,胆子肥了……”

“姐,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肯定会没事的。”招儿抖着手,想把素兰抱起来。

素兰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别瞎费力气了,这药救不回来的。”

“你就不能说点儿好的。咱走,我早就想给你赎身,可是你一直不让,这破地方有什么好,黑了心肠吃人血肉……”

招儿抱了几下,都没能把素兰抱起来,薛庭儴走过来从她手里接下。

两个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算将人带走,竟没有人敢出声阻拦。实在是这副场面实在让人瘆得慌,素兰的裙子上全是血,让人忍不住就想她到底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尤其这里头流的还是沈家的血脉,六少爷就站在一旁,谁敢说。

一直到走到门边,招儿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了两锭银子扔在地上:“当初你家十两买的我姐,现在我多给你们一倍。”

她脸上一片冰凉:“把我姐身契还给我,我不能让她死了,还挂着你们沈家的奴才的名儿。”

“你们到底是哪儿来的,好大的胆子……”终于有人找到自己的声音了。

“把身契拿来给她!”是沈复的声音。

三公子发了话,自然没人敢质疑。别看后宅是老夫人做主,可是沈家这祖宅如今却是三公子在当家。

很快就有人拿了身契来,招儿接过来看了,塞进袖子里就推着薛庭儴赶紧走。

薛庭儴顿了下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沈复:“很抱歉,三公子,这交易做不成了。”

他脸上带着笑,眼里却一丝笑意都没有,黝黑的瞳子上蒙了一层光,那光晶莹剔透,将所有窥探都挡在了外面,泛着一丝冻人的冷。

沈复莫名感觉到一丝凉意,歉疚道:“这事实在是有些意外。”

薛庭儴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再说,就带着招儿离开了。

一直到三人离开这处院子,六少爷才回过神来,他一个大步上前就想追出去。

“拦住他!”是老夫人的声音。

“她走就让她走,但你不能去。”

六少爷侧首看着老夫人,声音很轻很轻:“祖母,我就想送送……”

“老六!”沈复道。

“我看看还不成?人都死了,都死了!”

老夫人闭了下眼睛,拄着拐杖往前走,步履蹒跚。一直走到门边上,她才道:“已经这样了,别让之前做的都功亏一篑。”

六少爷笑了起来,先是轻笑,渐渐就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都给我滚!滚出去!”

“老六!”

“都滚!如果你们还想这门婚事成的话。”六少爷冷笑道。

“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沈复叹道,上前扶着老夫人离开,那些下人们也都流水般的涌了出去。

离了很远,才有个声音依稀传来:“我永远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老夫人忍不住抖索了一下。沈复安慰道:“祖母,你别担心,老六不会出事的。”

老夫人没有说话,却是停驻了脚步,她睁着一双老眼看着遥远的天际,看着这片绵延起伏的宅院。

这里是沈宅,也是沈家的根。

“总有一日老六会知道,我们都不是在为自己活着……”

*

刚出沈府,就有一辆车戛然而止停在他们面前。

竟是沈平。

“快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