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儴如今只能希望千万不要下雨,若是下雨,这剩下的两日就难熬了。

第二场的卷子发得比较早,到了下午便发下了。

这一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

这些题并不难做,考得便是时务。且不说薛庭儴之前看过许多关于二三场的宝典,只凭他那梦中薛庭儴从仕多年的经验,就足够他用了。

就是有些费时间,得先打底稿,确认无误后,才能誊抄到卷子上。

写题的期间,薛庭儴一直有意无意观察着外面的那个号军。虽是换了张面孔,可这些号军似乎看中了火字八号的那个位置,每个人都如此坚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叹其精神可嘉。

临近傍晚的时候,下雨了。

已是入秋了,一旦下起雨来,丝丝凉意直往号舍里钻。许多考生都受不住,起来加了件衣裳,方又坐下继续答题。

唯独薛庭儴没这么好了,外面下中雨,里面下小雨。他一阵手忙脚乱,拿出之前就准备好的油布,也幸亏他准备充裕,钉锤俱有,站在砖托上,咚咚咚地连锤几下,有油布做顶,到底不怕雨从头上来。

至于外面,将雨伞打开放在蓝色帘子外面,如此一来,也不怕外面的雨飘进来。

就是温度下来了,号舍中有些冷。不过这也不怕,他带了炭,只要坚持过这一晚,明早第一个出场,就可以了。只要不是扎堆出场,越是靠前越是醒目,是时收卷的就是受卷官,而不是号军。

这一次薛庭儴并未像头一场那般慢悠悠的,而是抓紧了时间写题。

号舍中因为有了炭火,十分暖和,薛庭儴也不觉得手脚冰凉了,此时他颇有一种岳步巅的豪迈,尔等蛇鼠之辈,奈我如何?!

*

就在考生们专心致志的写考题的同时,之前第一场的考卷,已经完成了最初的整理。

一些有破损或是污渍的试卷俱都被剔出来,送至大公堂,自是做落卷不再他想。剩下的则是送至弥封所和誊录所,进行糊名和誊录。

誊录所的工作量最是繁重,需用朱笔将考卷一字不落的誊抄一遍。这也是所谓的朱墨卷,考生亲笔书写的是墨卷,誊录则是朱卷,这样也是防止考官认识字迹,由笔迹来选择是否取中。

誊录完,还需送至对读所,由对读生将朱墨两卷对一遍,确认是否一致。自此外帘处理完试卷,将试卷送给内帘收掌官。

外帘官和内帘官是不允许交谈和接触的,内帘官接到送卷的通知,便会主副考官连同其他的房考官一同前往。双方遥遥相对,由两队号军互相交接,然后捧给内帘官,这也是为了防止内外帘官串通舞弊。

之后这些内帘官就会根据有多少房考官,将试卷分为若干不等份,由这些房考官共同抽签。抽到几,谁就对号入座负责批阅那一批考卷。

批卷是不能私下背着人的,而是在衡鉴堂,主副两位考官及众房考官都在,另有监临大人带着一众监视官陪之。一日批不完,次日再批阅,离开的时候需要所有人都在场看着大门落下锁。

等第三场考罢,贡院这里也开始批卷了。

考生们可以回去好生歇息,静待结果,而考官们才刚刚开始。

认真来说,作为考官是极为辛苦的事,不过这种辛苦的话,却多的是人抢着干。无他,光是桃李满天下这一项,就足够为其的仕途增砖添瓦了。

诸考官已经连着批阅了十多日的试卷,所有人都是筋疲力尽。到了此时,大抵也是看多了考卷,所有人都有些麻木了。也许在前面的日子里还能让人为之一振的文章,此时让他们来看,不过也就是将能入眼。

可越是到了最后,大家越是谨慎。

作为考官,风光的同时,背负的责任也越大。朝廷历来重视乡会两试,每次放榜之后,是允许考生们查阅考卷的。若是有考生产生质疑,因此而闹出什么事来,谁负责批阅那批考卷,谁就要被追究问责。

所以,明明感觉也不过如此的试卷,考官们还是会暂且放置一旁,稍后再看一遍,若实在是不出挑,就只能被落卷了。

当然若是碰见让他们觉得好的试卷,会直接在上面画个圈,并在其上贴上一张评语,盖上自己的官印,交给副考官。若是副考官也觉得可以,就会也在上面画个圈,并贴上评语交给主考官。

这就是所谓的荐卷。

到了主考官这里,若是他也满意,就会在其上写个取字,这就是代表中举了。若是不满意,就会打下来。

一般被打下来的试卷,都是做落卷处理。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房考官或者副考官实在觉得文章不错,再次往上荐卷,这又称之为‘抬轿’。

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到底房考官不过是来陪太子读书,捞名头的是主副两位考官,又何必与人较劲,平添不睦呢。

苏由涧将一份试卷掷于脚下,在他脚下像这样被落卷的还有很多。他已经连着批了一整天的卷子了,到了此时已是极为疲累。他喝了半盏热茶,才拿起下一份卷子看着,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意外,谁曾想却是不由的身躯一震。

这是第一场的考卷,写的是四书题。

历来科举重首场重首题,这都是墨守成规的。虽是乡试也重后两场,可能不能中看首场所在的比例极大。

这么说吧,若是将三场分为十分,首场占了六分,后两场各占三分。首场文章写得好,即使后面两场不中,顶多也就是名次差一些,到底还是会中。可若是首场不行,后面两场再行,恐怕能中的几率是微乎其微。

这道‘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文章,苏由涧已经看过了无数篇。不光是看这一科考生的,也是很多年前他作为一名考生时,也曾研究过前朝的程文墨卷。

这道题算是一道极为出名的题,前朝考过很多次,先帝在时,也曾做过会试的题出过,也就是俗称被考烂了的大题。

而苏由涧虎躯一震的原因,不是此人的文章写得多么让人惊讶,恰恰是其文章光明中正,让人有一种看到程文之感。

苏由涧几乎是下意识觉得,光靠此篇文章,此人就足以中举了。

无他,如此替当今歌功颂德的文章,谁敢随意罢黜,这不是明摆着说人家说的都不对,也是在说‘自天子出’不对。

没人愿意因为一篇文章,给自己自寻烦恼,反正谁都是中,谁中不能中呢?

苏由涧又继续往后看了第二篇第三篇,越看越满意。

此人文章称不上奇峻,但胜在四平八稳,光明中正。凡是考官,大抵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文章,奇峻的文章性格太强烈,做不了程文,虽是别具一格,夺人眼球,但喜则喜,不喜就是十分厌恶了。

可这种凡事挑不出错的文章,就十分讨喜了。

想起自己今天倒霉,看了一天的废卷,已经一天没往上头荐卷了,苏由涧便执笔在卷子眉头画了个圈,并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

格调弘整,器局高淳。

想了想,他又在上面加了两字:高荐。

也就是强烈推荐。

之后拿去给了叶莒。

叶莒看到上面高荐两个字,看了苏由涧一眼,将试卷接过来。

一一翻阅过后,他边沉吟边执笔在纸条上写下:浑穆雍容,文章中可窥开基之气,后来作者皆不能出其范围矣,藏巧法于至朴之中,布远势于短幅之内,此古人所不及也。

苏由涧震惊,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叶莒又道:“此人可列经魁。”

经魁也就是乡试的前五名,又称五经魁。乡试历来是看四书定取中,五经题定名次的。

就在这时,坐在首位的黄明忠咳了两声,叶莒和苏由涧互相对视一眼,两人一同来到黄明忠的面前。

“主考大人,您看看。”

黄明忠接过卷子,目光首先便落在考卷正上方的座位号上。

火字七号。

*

黄明忠目光一凝,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着。

草草翻阅一遍,他递了回去:“太过中庸。”

这就是被打下了?

苏由涧不禁去看叶莒,叶莒没有说话。

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消瘦,目光沉静,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俨然一副文士的模样。实则也确实如此,国子监司业,既不位高权重,又是个闲差,清贵之中,也就沾个清字罢。

他将卷子接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苏由涧虽心中有些不服气,到底他不是主副考其中之一,也用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堂堂的礼部侍郎。

实际上苏由涧并不怕黄明忠,不过是觉得不值当罢了。在朝为官,不是利害关系,还是以不得罪人为妙。

他回去继续批卷。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堂中添了烛火,照得满室通明。有人困倦,不禁打了一个哈欠,可看看还剩不多的试卷,又是精神为之一振,觉得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这时突然有人动了,却是那叶莒。

他拿着一份试卷再度来到黄明忠面前,苏由涧目光一凝,心想可是方才的那份试卷?

很快他就知道了,他听见叶莒道:“大人,还是再看看罢。”

这边的动静,让其他房考官俱都抬起了头,监临朱志也看了过去,一屋子目光俱都盯在那处。

因为方位关系,只能看见叶莒消瘦而挺直的脊梁,至于黄明忠的脸色却是看不清。

实则黄明忠颇为不悦,眼含不耐地看着叶莒。

叶莒似未察觉,又道:“大人,还是再看看。”

黄明忠突然轻笑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盏来,啜了一口:“叶大人似乎很执着。”

叶莒坦言道:“十年寒窗苦读,不忍一朝白费。”

这话说得有些刺人了,意思就是指黄明忠的随意之举,让人十年寒窗苦读都白费了?

作为考官,只有两怕,一怕科场舞弊,二怕被人说不认真审卷,因为这是玷污,唯恐毁了清誉。

黄明忠心里暗骂一句书呆子,口中却道:“既然叶大人如此执着,本官就再看看。”

他又将考卷翻阅了一遍,这次翻阅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多了。看完,他道:“其实这文章写得还算不错,就是太过中庸,没什么味道。”

本来一句还算端正的话,因为加了后面一句没什么味道,而显得有几分随意。黄明忠没有再和叶莒说什么,而是问一旁的监临官朱志:“朱大人,还不知已经取了多少名了?”

“黄大人稍后,本官这便命人查调。”

不多时,有人报来:“已取了七十名。”

不用朱志再言,场中所有的人都已听见,大家当即松了一口气,面露轻松之色。

之所以会如此,俱是因为乡试取士是有定数的,像山西这样的省,每次乡试取士也就是在五十人到七十人之间。

也就是说,五十人之上随意,但绝不能超过七十,不然会被礼部问责。

黄明忠面露遗憾之色地看了叶莒一眼,站起身道:“唉,只能说此人运气太差了。”

叶莒还没说话,一旁的朱志便道:“咱们累了这么多日,终于能歇一歇了。本官以为不若明日再决定名次开封填榜如何,各位大人?”

其他房考官俱是连连点头:“自是极好。”

没有人去在意这份被遗憾了的考卷,多日以来的紧绷,如今终于可以放松了,大家都有一种即刻离开贡院,回家沐浴好好歇一晚的冲动。

众人甚至都离了座椅,打算相携离开,剩下的还有数十份考卷竟是打算不看了。

叶莒却是一动不动拦在那里。

“叶大人?”

“尔等万万勿要忘了当初十年寒窗苦地之辛劳,也万万勿要忘了朝廷开科取士的目的。假如当年诸位大人应试,恰巧试卷就在那些之列,想必今日也看不到诸位大人了吧。”叶莒指着那十多份被人遗忘的考卷说。

堂中一片寂静,众人面上都不禁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也是朱志的话诱导性太盛,他们竟是忘了若恰巧剩下的那些试卷中,有什么让人惊艳绝才之辈,对方再是个较真的,恐怕所有人都将被追责。

一时间都是冷汗直流,已经有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副考大人所言极是,也不过还有十多份,咱们一人一份,很快就阅完了。”

“差点给疏忽了。”

众人一番圆场,便坐下打算将剩下的考卷都看完。

“还有这份试卷,本官兹以为可列经魁,可主考大人却认为只是中庸,又因名额已够七十,只能落卷。请诸位大人等会儿都阅上一遍,并写上自己的评语,是时本官会向礼部上书原因,也免得若此考生真追究起来,本官无辜担了责任。”

“这……”

一众人俱都是面面相觑,而黄明忠已经保持不了镇定,面色变得十分难堪。

“叶大人,你这是在指责本官?”

叶莒回身行礼:“不敢。下官不过是国子监小小的一个司业,位不高权不重,下官不过是怕担了干系,连司业都做不成罢了。”

黄明忠被气了个仰倒跌,他铁青着脸道:“继续批卷吧,批完了把这七十一份卷子重新审一遍,我倒要看看这火字七号能不能入闱。”

……

一直到快子时时,这共计七十二份卷子才又重审了一遍。

之所以会多出一份,是因为后面那十几份中,又审出一份出类拔萃者。

最后这第七十二份已经上升了两位,归类到了七十份之内,唯独有两份卷子让所有人都为难上了。一份自然是七十份中排行最末的那个,至于另外一个还是那火字七号。

现如今所有考官都对这火字七号记忆尤深,恨不得把那弥封给拆了,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神通广大,竟让主副两位考官相持不下。

主考官明显是看不中那火字七号,可偏偏副考官十分看重,如今就是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得罪主考官。

见诸人犹豫,叶莒道:“既然还是没有结果,诸位还是写上评语,由本官交由礼部磨勘。”

考卷审出来,是要交到礼部进行最后的复核的,不过一般都只是走个过场,也就检查一下考生字写得工整与否,大多不会出意外。

可若是主副考官因为一份考卷生了不同意见,就需要礼部组织人把所有入闱的考卷重审一遍,是时这些同考官都跑不掉。就不提主副考官,你们这些同考官是干什么吃的,就非要闹到这一步?

苏由涧率先站了出来,道:“本官乃是荐卷之人,就不用再写了吧。”

这算是表明态度了。

之后,方晋、周作新等人纷纷站了出来,每个人写下一条评语,共计十一张评语将这份卷子的第一页是贴得满满当当。

叶莒看了那些评语一眼,拿到黄明忠面前:“黄大人……”

黄明忠粗鲁夺卷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黄明忠拿过卷子一看,十一条评语,几乎都是极尽夸赞之言。

好你个沈家,竟然如此和本官顶牛。这样一份试卷真交去礼部,他就贻笑大方了。

他笑得十分僵硬道:“既然诸位大人都对此卷有如此高的评价,看来本官得反思反思是不是因连日来看卷太多,审美疲劳了。大家也都辛苦了多日,咱们不用再为此事纠结,众人说好,即是好,那就取吧。”

他快速地在卷头上写了个取字,似乎十分怕自己写慢一点,这卷子就被递到礼部了。

“那这名次?”

“当得魁首!”

这种贴了这么多评语的卷子再不能得魁首,今年的乡试就成笑话了,作为主考官,还是要贻笑大方。

黄明忠再度执笔写下:“庄重典雅,当为第一篇文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所有两章合成一章都发上来了。五点那一更木有了,昨天前天的红包,等我晚上回来发。么么哒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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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下:昨天的总裁改掉了,虽有记载乡会试主考都是总裁,但会试叫总裁居多,也是显示位高,而乡试还是考官,也算是区别分之。

另文中狗子哥的考题“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取自明朝刘三吾,评语也是,取了黄子澄和刘三吾综合。具体见明清会元状元科举文墨集注。不是面面写的,面面没那么好的文采。

☆、第115章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乡试三场考完, 八月已经过去了大半。

不过参加完乡试的考生一般都不会离开, 要等着九月初放榜。

放榜的时间不固定,不过一般在九月初十之前就会放榜,也就说考生还要等大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 经常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士子们出没于各处酒肆、茶楼, 青楼楚馆自然也是不少的。他们通宵达旦,夜夜笙歌, 俨然一副最后的疯狂之态。

而薛庭儴第三场考完出了考场, 就病倒了。

也是那几日连着阴雨天,即使他准备已经足够充足,还是着了凉。这期间静卧养病自是不提, 岳步巅也曾上门专门来探望过薛庭儴。

等薛庭儴病好之时,时间已经进入九月。

转眼间就到了填榜日, 每逢到了这一日, 即使明知道放榜还得明日,一众应试士子也是非常兴奋。

甚至有不少人去贡院探听消息的,毛八斗想着薛庭儴闷在房中多日没出, 便想拉他同去, 哪知却被他拒了。

明知道探听不出什么,去了不是白去,还不如等明天正日子。

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北麓书院的人就穿戴一新准备出门。林邈并不打算去, 他见多了桂榜前悲欢喜乐, 这次就不打算去凑热闹了。

等薛庭儴几人到了贡院, 贡院大街上已经围满了人。

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哪怕以毛八斗这种身手,也只能望洋兴叹。

“罢,我们还是回去吧。就这样挤进去,不死也脱层皮。”

于是一众人也只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