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薛庭儴,包括胡三和招儿,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住了。

直到一阵湿冷的海风吹来,三人才如大梦初醒。

“大人,回去吧。”

三人上了车,默默地往回行去。

等到了城门处,已经是三更天了。

城门大敞着,只墙角靠站了几个兵丁。

胡三埋着头,也不说话,就赶着车往里面奔去。

这动静惊醒了那几个看门的兵丁,一个人站直起身,伸手做阻拦状,道:“那车,停下来检查。”

可胡三根本不理他,直接闯了过去。

“快,拦住他!”

随着一声呼唤,跑出来一队兵卒,见这车呼啸而过,他们随后就追了上去。

“前面的车给我停下!再不停下,抓住了按倭寇处置。”

现如今的情况是,被抓的倭寇可不经过朝廷,直接就地诛杀。事后报上去,不但不会被追责,反而会被记功。

“之前我们出城,不是挺好的,怎么现在——”招儿紧抓着车窗,努力维持着平衡。

薛庭儴苦笑:“这个时间,出城的那些人可不会回来。”人家都忙着发大财,估计不到天亮不会归,可薛庭儴却不能不归,这种敏感的时间,谁知道樊县丞和周主簿会不会半夜探访。

马车以风驰电掣之势,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后面那些兵丁很有毅力,竟一直追着。

“大人,要弃车了。”外面的胡三道。

薛庭儴似乎并不吃惊,说了声好。

在拐入一个巷道之时,胡三将马车停了下来,三人匆匆下车。

“大人,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和太太速回,我们在县衙里碰头。”说着,胡三就从这处黑暗的巷道奔了出去。

招儿这才发现,胡三奔跑起来,竟看起来并不瘸。

“那咱们快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没入了黑暗的巷道。

*

等走了一段路,薛庭儴和招儿才发现,他们竟然迷路了。

也是四处太黑,两人对路况也不熟悉,只能凭着记忆一路往县衙的方向走着。

隐隐地听见前面有阵阵脚步声,两人赶忙拐入一个黑暗的角落,直到那些兵丁过去了,两人才继续往前走着。

大路不敢走,只敢走那些逼仄曲折的小道,月光照不进这里,只能摸着黑往前行。

蓦地,一个黑物从两人面前窜过,很快就窜上了墙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竟是一只野猫。

招儿松了口气,正打算往前走,却发现薛庭儴不动了。

“怎么了?”

“没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招儿才发现薛庭儴的步伐不对。

“脚崴了?”

“没事,快走吧。”

可这次换招儿不走了,薛庭儴拉了拉她:“怎么了?”

“我背你。”

薛庭儴被气笑了,又扯了她一把:“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

“快上来,别耽误时间。”招儿摆好姿势。

薛庭儴还是不动。

招儿急了,强行将他驮在背上,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她掂了掂,道:“你重了不少,不过我还是能背动。”

招儿能扛两百斤粮食,不费吹灰之力。她以前尝试过,反正薛庭儴是挺诧异她力气都是打哪儿来的。

招儿见他不说话,问道:“咋了?你就算长大了,我也能背你。”

“我是男人!”

“哪条律法说女人不能背男人了?真是的!”

说着,招儿就不再理心思怪异的他,努力辨认着方向,往前疾行。

招儿跑起来快多了,薛庭儴这才发现之前之所以会走那么慢,竟是招儿一直顾虑着他。

在薛庭儴的指挥下,两人很快就到了县衙后门处。

招儿伸手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之前约定好的讯号。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竟是胡三守着这里。

“大人,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正打算出去找找……大人,你这腿是怎么了?”

“他脚崴了。”招儿多嘴道。

薛庭儴板着脸,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

可惜一丝用处都没有,因为他这副样子不光被胡三看见了,还被小红也看见了。小红是个丫头,哪有什么见识,就见自家太太竟是把老爷背回来了。

背回来了,背的!太太背老爷!

还被弘儿也看见了,他是被吵醒的,睁眼就看见爹被娘背着。他眯着大眼笑了起来,那手指搔脸道:“羞羞脸,爹你都这么大了,还让娘背。”

要知道,这话可是以前薛庭儴用来笑话儿子的。

“这件事,以后谁都不准提!”被招儿放在榻上的薛庭儴,恼羞成怒地说道。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很快,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来到门外。

“大人,可是歇下了?”竟是樊大柱的声音。

这不是废话,里面的灯还亮着,自然是没歇下。

“大人,下官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大概不知,方才有人来报,有倭寇闯了城门,如今卫所兵士正在四处搜捕,下官此番冒昧打搅也是实在担忧大人的安危。”

房中的人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之间竟都不敢说话。

还是招儿灵机一动,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并哭骂道:“有倭寇你们就去抓,凡事都指着老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姓薛的,你老实跟我交代,他是不是你搬来的救兵?你今天不跟我老实交代,就甭想安歇,竟然趁着老娘哄孩子的功夫,偷摸和丫头眉来眼去……还有你这丫头,胆子忒大,当老娘是死的不成……”

樊大柱本是为了以防万一,才会走这一遭,谁曾想到了后,竟听见有人说话。这大半夜里,知县不安歇,跟谁说话?哪知道竟是撞见这种事。

知县偷小丫头,被知县夫人发现了,大半夜里闹了起来。

樊大柱一阵脑袋大的听着里面的哭闹声,还有男人低声讨饶及丫头的解释声。他心中一阵轻松,同时也有些失笑,这薛大人平时看起来倒甚有夫纲,没想到竟是个惧内之人。

“既然大人没事,那下官就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的雷。

☆、第167章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直听到外面的人都走远了, 屋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几人一阵面面相觑, 招儿有些窘,薛庭儴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更不用说小红和胡三了。

胡三咳了一声, 小声道:“大人先歇着, 小的退下了。”

薛庭儴点点头,胡三和小红便退了出去。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 转身去柜子里翻跌打的药酒, 这东西她常备,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经常拿来给薛庭儴揉手腕和小腿。

她蹲下给薛庭儴褪下鞋袜, 果然脚腕肿得不轻。这时小红已经端了盆热水来,招儿接过后, 便让她下去休息了。

先用热水泡了脚, 然后拿药酒搓脚腕。

招儿一面给他搓着,一面道:“你这脚恐怕过几日才能好,你得想好明日怎么敷衍樊县丞。”

灯光下的招儿, 脸红扑扑的, 是方才激动后留下的余韵。

如今正值双十年华的她,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大大的杏眼,高挺的鼻梁, 娥眉修长而浓黑, 显示出她性格中的倔强与好强。皮肤虽不是羊脂白玉般的白, 但也不黑, 而是一种很健康的浅蜜色。

招儿是经不起晒的,本来在京中已经把肤色给养白了,可大暑天的出京远赴浙江,这一路上虽不是顶着日头晒,但还是晒黑了一些。

“家有河东狮,夫纲不振。”薛庭儴噙着笑道。

招儿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手里动作一重,差点没让薛庭儴疼呼出来。幸好她很快就松了手,他才将将把喊声憋了回去。

“你谋杀亲夫啊!”

招儿嗔瞪了他一眼,便收拾着去洗手了,等再回来薛庭儴已经上了榻,在哄弘儿睡觉。

一夜无话。

次日,衙门里一众衙役就发现自家大人瘸了。

免不了有人询问,大人就说是不小心崴了脚。可这话很显然骗不了谁,很快就有人知道,大人昨夜犯了错,被夫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衙门里的人这才知道,原来平时十分和蔼亲切的夫人,竟是个河东狮。

“唯小人和女人难养也。”薛庭儴听闻下面如此议论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站在二堂中跳脚骂着。

下面听到他这气急败坏的骂声,俱是摇头窃笑不已。

随着外面日渐风头甚紧,薛庭儴十分关心抓倭寇的事情,每天都要问上几遍。若不是现在他行动不方便,甚至打算亲自外出剿寇。

樊大柱被他问得头疼不已,没想到这满身书生气的知县大人,竟如此意气用事。

也是薛庭儴实在啰嗦得厉害,每次询问都会问得十分详细,从倭寇在哪儿出没,到卫所派出去多少人,甚至各种和樊大柱猜测倭寇的藏身之处。

樊大柱本就心虚,被他这么盘问着,说句话都得时刻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日,又来了人说大人有请,樊大柱心中一阵烦躁感。甚至恨不得全盘托出,到底如今正逢关键时刻,他也不敢画蛇添足,只想着等这几日过去再说。

哪知去了后,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不对劲的是薛庭儴的脸色。

薛庭儴如今已经好多了,就是走路还有些瘸,他冷笑地看着樊大柱,那目光像是一条盯紧了猎物的蛇。

樊大柱心中就是一慌,还要佯装无事问什么事。

薛庭儴夸张地冷笑了一声,才道:“将人带进来。”

胡三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薛庭儴的两名随从,这两人手里拎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倒是看不清面目,但只看其衣着打扮,樊大柱的心就止不住往下坠落。

他还在装傻:“大人,这是?”

“樊县丞看此人可是眼熟?”

樊大柱心中更慌,正想狡辩一二,就听薛庭儴骂道:“不是我说你们酒囊饭袋,就这么几个倭寇便抓不住,你瞧瞧你瞧瞧,这不是抓住了!”

胡三一脸巴结的奉承,当然若是没脸上那道疤就更像了。他一改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口齿伶俐道:“老爷,不是小的说,那些卫所的兵卒实在不中用。小的就是靠您的运筹帷幄和算无遗漏,才能抓住这个倭寇头子,您不知道,小的抓住这人的时候,他还在一处民居里睡大觉呢,被小的端了个正着,可惜就他一个人,其他人倒是未曾看见……”

听了胡三的话,樊大柱才哭笑不得的发现,这叫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真没有想到,薛庭儴每日拉着他碎碎念分析各种,竟是私下里动了心思,瞒着人让自己的随从去捉人,还真就让他给捉住了。

如今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全盘托出,若这薛庭儴是个认死理的该怎么办?樊大柱樊县丞实在没准备好。

就在他纠结无措之际,薛庭儴也说话了。

他满脸得意之态,瞅着樊大柱笑着道:“实在容不得本老爷不佩服自己,不过是掐指随便一算,就把这头子给抓住了,也不知上报朝廷,朝廷会赏本老爷点儿什么?”

樊大柱被他雷得哑口无言,继发现薛大人是个嫩头青,书生气太重之外,他还发现此人是个狂妄且不知的。

怪不得有这么一句俗话说,人的本性是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慢慢展露无遗。这薛大人之前刚上任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

那边,薛庭儴幻想完朝廷会如何封赏自己后,可能是因为心情太好,又调侃起那宛如死狗也似趴在地上的倭寇头子。

“不是本老爷说,你做什么不好,做什么倭寇?”

胡三不识趣地插了一句:“老爷,这倭寇可不是自己选的,天生就是那种类,爹生娘养的,改变不了。”

薛庭儴窒了一下,喃喃一句:“好像还真是这样,爹生娘养的。”旋即,他换了口风,继续骂:“你就是做个倭寇,也要当个好倭寇,没事跑出来抢什么老百姓,落在老爷我手里的吧。”

胡三又道:“老爷,这倭寇只是一个行当,就跟有人做官,有人做寇一样。他不是因为是倭寇,才做的倭寇,而是他本身就是倭寇……”

薛庭儴伸出瘸腿蹬了他一脚,胡三顺势就倒在了地上。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是你是老爷,还是我是老爷?什么倭寇不倭寇的,一句话都解释不清楚。你,你来说!”他指着樊大柱道。

樊大柱下意识答:“这倭寇本身并不是叫倭寇,不过是倭国的人,倭国太穷,很多人吃不饱饭,便有很多人出海做了浪人。这浪人是他们本土的说法,用咱们大昌的说法,就是出来做小偷、盗贼,专门靠打劫为生。”

“瞧瞧,瞧瞧!”薛庭儴用手指点点樊大柱,才去对胡三道:“跟人家樊县丞学学,瞧人家说得多通俗易懂。”

胡三委屈地看了薛庭儴一眼,又看了樊大柱一眼,才道:“小的知道了。”

薛庭儴哼了一声,算是听见了,突然又问了一句:“方才我说哪儿了?”

樊大柱当场一口气悬些没接上,倒是胡三似乎非常了解自家老爷的性格,答道:“老爷你方才说到,就算做个倭寇,也要当个好倭寇,没事出来抢什么老百姓,落到老爷我手里了吧。”

薛庭儴点点头,继续骂:“你知不知道干倭寇被官府抓住,是要杀头的?不光要杀头,说不定会凌迟,你们倭国有没有凌迟这道刑法?所谓凌迟就是把人捆在柱子上,衣裳扒光,用渔网裹紧身躯,刽子手就会顺着从渔网里露出了的皮肉割起,手艺好的刽子手,能割三千刀犯人才会死。当年老爷我还在京城的时候,曾在菜市口见过一个,那人叫一个惨啊……”

随着薛庭儴血淋淋的诉说,那趴在地上的倭寇挣扎起来,就听他用怪气怪气的腔调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薛庭儴满脸可惜道:“不是老爷要杀你,是律法大如天。你难道不知道朝廷特别重视沿海一带倭寇生事的事,老爷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做官,就是因为朝廷想重惩严惩你们这种人。你即是头目,所犯罪过定然不小,老爷不会在这里就杀了你,会将你押解上京,咱京中的老百姓还没看过刮倭寇的呢,这次能让他们开开眼界……”

田原小次郎也没想到这文质彬彬的大昌官员,竟是如此歹毒阴狠。哪怕在他们倭国,敌对之人被抓,大不了就是剖腹自杀,也万万没有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去对付一个人的。

他被抓了本就心慌,要知道他在倭国也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更是称不上是扶桑浪人。能称为浪人的,俱都是他们倭国的武士。

武士是不怕死的。而他不过就是个倭国底层的流民,因为快饿死了,才跟着船来到大昌。

大昌这里土地富饶,物产丰富,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就比倭国的中层武士过得好。而这里的老百姓是那么羸弱,竟然怕倭寇。所以他就变成倭寇了,偕同一班同样是流民的倭国人四处抢掠为生。

可惜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他就被人抓了。本以为要死,谁知道对方竟找他谈了一桩买卖。

田原小次郎还不想死,他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还没过够,大昌的花姑娘是那么美,比他们倭国那些脸上涂着白面还趾高气扬的贵女美多了。若是可以,田原小次郎想留在大昌一辈子,成为大昌的子民,娶一个大昌的花姑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可如今这个梦破碎了,他还要被抓去用渔网捆着,割掉身上所有的肉而死。这个大昌的官员实在太狠毒,他从没有见过如此毒辣之人!

“樊县丞,樊县丞你救救我,那人说过,就算我们被抓,你们官府也会保我们的!”田原小次郎用着并不流利的汉话道。脸已经被吓得扭曲了,此时众人才看清他的真面目,竟是一个面目苍白,眼睛小的只有一道缝的中年人。

见多了当地人提起‘倭寇’,便闻风丧胆的场景,包括薛庭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是生啖人肉活喝人血的倭寇?

樊大柱听见这倭寇竟攀扯他,心中唾骂的同时,也有些慌了。

“你说什么?本官听不懂,来人啊,快把这个倭寇给押下去,择日便押解上京……”

“樊县丞!你能解释解释,他说的什么意思?”薛庭儴眯着眼,问道。

樊大柱被问得一阵愣,却是再也没办法装傻下去。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大人,可否先将此人带下去,下官容后再表?”

薛庭儴使了个眼色,胡三便让人将田原小次郎给拖下去了。

“好了,你说吧。”

樊大柱抹了一把脸,低声道:“其实这事本没想瞒大人,瞒也瞒不过去,只是大人上任的时间不太凑巧,正好赶上今年最后一趟,怕大人坏了事,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之后,薛庭儴便从樊大柱口中听到所谓的真相。

其实真相与他猜测的般无二致,这事在当地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以樊大柱的身份,他其实知道并不太多,只知道有人借着定远县那早已废弃的港口往外运东西,且数量极为庞大。而打从他做上这县丞的时候,这种现象已经存在了,

这些人不光买通了地方县衙,也买通了当地卫所,替他们保驾护航,甚至府城那边也有他们的人,势力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