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总督时常兼顾两省军政,总督署不定,而其他府部衙署则都是设在一省主要府城。

曹佥事到臬司衙门时,按察使窦准当即召见了他。

听完曹佥事的叙述,窦准陷入沉思中。

窦准乃是承天二十年的进士出身,官场上沉浮多年,如今也算是一方大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心智自然非同一般,所以他也意识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曹佥事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道:“大人,下官看这事您还是别搀和了。”

窦准抬头看向他,敲了敲桌案:“哦?你有何见解?”

曹佥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道:“下官倒没有什么见解,下官就觉出了点儿不同寻常。您说,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就能干出这么大的事,就不说咱们臬司了,那宁波知府,那定海卫,还有蕃司那边,难道都是瞎子,就坐任他干出这么大的事不管管?甚是还动用到那位来对付他?

“按常理说,那位亲自动手,抑或是蕃司那边,都比咱们名正言顺,可偏偏这事就落在咱们手里了。宁愿饶了几道弯,都要落在咱们臬司这边,下官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他吐了口气,看了看窦准凝重的脸色,又道:“还有下官这趟去定海县衙,那姓薛的知县真是张狂,一般背后没人,可做不出这般模样来,所以属下总觉得大人就为了那点儿面子情,来蹚这趟浑水有些不值。”

其实曹佥事说得还算是含蓄,也许是他刻意说一半留一半,但不代表窦准不会想。

认真说来,窦准可不是谁的人。倒也不是没人拉拢他,不过他态度暧昧,左右逢源,一般无伤大雅的事找到他面前,他都会做个顺水人情。

这样的人也是天生就会做官的人,明明没有给实话,偏偏各系都觉得他能算上自己人。即使这个自己人要打些折扣,却几乎没什么人对付他。

就是靠着这份,窦准才会能做到这一方大吏之位。

这次同样如此,浙江巡抚诸炳桐让人给他递了话,他当时也未多想,便顺口答应了。

事后倒也觉得答应得有些冒失,所以他才会将自己的心腹曹佥事派过去。就是知道以曹佥事谨慎的个性,即使办不成,也不会办砸,左右还有回旋之地。

如今照这么来看,明显是对方挖了坑给他跳。

那他到底是跳,还是不跳?

窦准在心里权衡起来。

从目前来看,那姓薛的不过是个七品县官,而诸炳桐则是一省巡抚,甚至背后还站着邵开,站着那一位。他任期还没到,明显得罪了有些得不偿失,且就算任期到,回到京城,也还是在那位手下。

他完全不用顾忌,偏偏心里总有一层隐忧。

半晌,他才抬起头道:“你先下去,此事我自有主张。”

曹佥事点点头,就退下了,窦准却是独坐良久。

他扬声叫人,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随从模样打扮的中年人。

“你去一趟巡抚衙门,告诉诸巡抚,那人硬咬着海防兵备道和臬司衙门没资格拿人,要见到上面下发的文书。”

“大人,只说这些?”

窦准颔首道:“只说这些。”

*

窦准派了人去巡抚衙门,那边什么也没说,此事便没了下文。

不过留在定海县衙的兵,也没让撤。

又过了一日,布政使陈德前来拜访窦准。

“咱俩什么交情,这事你可得跟我说说,如今也只有老哥哥你能救我了。”

陈德体态肥胖,五十些许的年纪,因为人长得胖,又一说一脸笑,颇有些弥勒佛的模样。事实上陈德也是出了名的笑面虎,别看他与窦准这么说,其实两人的关系虽称不上差,但也没到这种地步。

不过这人倒是让人生不出恶感。

窦准已经被他缠了大半日了,无论陈德怎么问,他都是打太极,就是没一句实话。也不说原由,就是扯一些实在不关自己事的幌子。

见此陈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你个窦启晨,咱俩可是同年,当年你赴会试,带的米被那些搜子糟践了,还是我借了你一把白米,你才能熬过那三日。”

一提这些,窦准就有些窘了,又想着当初确实有这事,心不免就软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总提那一米之恩,这么跟你说吧,这事我实在不想沾。一大把岁数了,还不知道能做几年的官,如今朝堂上波诡云谲,圣上的脾气阴晴不定,实在让人不敢涉足太深,也免得自身难保。”

“你的意思是那姓薛的,背后站着——”陈德边说边往天上指了指。

窦准本不想答他,可看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遂迅速地点了点头:“也可能并不是,反正我是不打算搀和了。”

陈德的眼神复杂起来,长叹一声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罢,你不搀和,我也就不搀和了。”

陈德随后就告辞了,还不到晚上的时候,就听说布政使得了伤风,一病不起,大夫来诊过了,说病好之前不易见风。

这话是蕃司衙门递出来的,意思也就是说巡抚最近处理不了公务,你们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能解决就找巡抚和总督吧,反正啥事都得等布政使病好了再说。

又遁了一个!

前脚收到消息,巡抚衙门那边后面就砸了杯子。

诸炳桐气得七窍生烟,在书房里来回打了好几个转,都止不住心中的怒火。

“好你个窦准,好你个陈德,平日里说得天花乱坠,关键时候都是推辞!”

旁边一个幕僚模样的人,劝道:“大人息怒,那陈德历来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处事也滑头。有好处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见麻烦来了,躲得也比人快。关键此人格外不要脸面,病遁的手段都敢用出来,为这样的人生气,着实有些不值当。”

“倒是窦按察使那里也推了,着实让小的有些诧异。此人颇有城府,多年来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可官也没少升。”这幕僚顿了一下,拱手迟疑道:“属下以为,若不这事大人也找个理由推了?”

诸炳桐来回走了两步,猛地一挥手,道:“此事休要再提,本官推不得。”

若是能推,他早就推了。难道窦准和陈德能看出来的事,他看不出来?这二人忌惮那姓薛的背后莫怕是圣上,他自然也忌惮,不然早在贺维第一次命人来递话时,就将那姓薛的处理了。

可惜他牵扯太深,整个浙江谁都能推脱,唯独他推脱不得。

“那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

诸炳桐看了过来,目光灼灼。

这幕僚道:“他即是要巡抚衙门的羁押令,那咱们就给他羁押令,反正人带出来,走到半路时便解决了,是时推给那些倭寇。人一死,就什么都说不了了。”

“经之前一事,他定然会有所防范,这张羁押令该如何解决?即使羁押令可以毁,可上面若是问起来,不可能不走漏风声。”

说了这么多,还是怕那个万一,万一薛庭儴是嘉成帝派下来的人,自己坏了圣上这么大的事,他可不是什么阁老,能顶得住圣上的雷霆震怒。

“大人您忘了,之前臬司衙门出过面,那县衙乃至县里的人可都知道这事,甚至那县衙前守着的人,也是臬司衙门派过去的。”

“你是说——”

“咱们就找人冒充臬司衙门的人,是时上面真追究起来,那也是臬司衙门的事。”

诸炳桐眯着眼,思索了一会儿,才笑了起来:“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营养液。

~

谢谢各位亲的雷,么么哒……

☆、第186章 第186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这两日薛庭儴也不是待在衙门里, 哪儿也不去。

他每天都会出衙门巡视一趟, 以前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唯独就是屁股后面多了几个跟屁虫。

这几个兵倒也不是拘着他, 似乎就是提防他跑了。他到了什么地方, 就在外面守着,让人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来监视他, 还是来保护他的。

又是一天过去, 金灿灿的晚霞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橘红色。

明明已是夏末,天还是热得让人难受。

薛庭儴回到后宅,屋里冷清清的, 便让下人搬了张躺椅去外面纳凉。因为有蚊虫,便在不远处点着驱蚊香, 有阵阵微风拂来, 倒是能平添几分凉爽。

晚饭吃的面,不同于在山西用肉做浇头,这里则是各种鱼虾。自打招儿走后, 薛庭儴吃饭就是有一顿没一顿, 幸亏县衙厨婆子的手艺还不错,来了两年多,倒也能习惯这里的口味了。

等外面黑下来, 薛庭儴就回屋了。

包宜兴来找薛庭儴说了会话, 期间胡三来了一趟, 薛庭儴回房换了一身衣裳, 便去了前衙。

像定海县这种小县城,一到晚上城里是非常安静的。

有宵禁,过了时间还在街上游荡,被县衙里的人抓住要打板子。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这个例外整个县里的老百姓都懂,可自打薛知县来了,夜里干活儿的事就没了。

所以现在晚上守城门的活计非常轻松,到了时间关上城门,不是上面发话谁都叫不开。

可今儿晚上反倒出了奇,先是县衙那边让开了一次,守城门的门吏正打算睡下,又有人叫门了。

城门被人擂得通通直响,听动静像似有不少人。

门楼上一阵脚步声,几个门吏出了来,顺着门楼上往下看。

赫,好家伙,外面竟来了几十人。

都骑着马,手里拿着火把,看其穿着打扮俨然是哪里的官兵。

“我们是臬司衙门的,因公办差,速速开了城门。”

为首的人从怀里掏出一面令牌,虚晃了下,便收了回去。

门楼上几个门吏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门吏犹豫道:“各位大人,县衙里的有规矩,没有上面人发话,这城门不能开。您看能不能让小的们先去问个话,诸位大人稍等片刻!”

为首的是个武将模样打扮的人,似乎脾气十分暴躁,从腰间拔出了刀:“瞎了你们的狗眼,我臬司衙门办差,还要等着你们县衙发话!上次你们那县太爷不是说等着上面的羁押令,现在羁押令来了,速速开门,不然等老子进去了,治你们个阻挠臬司办差的大罪。”

闻言,这几个门吏当即慌张了。

这是来抓大人的?如果大人被抓了,他们可怎么办?

却也不敢再生阻挠之心,两个门吏下去开了城门,还有个则是匆匆赶回了县衙。

可惜他腿脚没有马快,刚到衙门口,就被这一行人马给赶超了。

县衙的大门被拍得通通直响,刚有人从里面打开门,这些人就宛如饿狼也似扑了进来。

“快让你们的薛知县出来回话!”

樊县丞、周主簿都被叫起来了,两人衣衫不整,面色惶惶。

“您看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大人已经歇下了,诸位大人这样可好,下官先安置各位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天亮以后再说?”

周主簿被搡了个趔趄,为首的那个千户模样的人大步往里面走去,边道:“少给我拖延时间,上次曹佥事来跟你们好言相商,倒是弄个铩羽而归。今日老子来可不会跟你们客气,我就想看看那姓薛的知县到底有多横!”

一旁还有兵卒附和道:“快让薛知县出来,让我们千户大人动了怒,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樊县丞努力稳住扑通扑通跳的心,理了理衣衫,上前一步道:“既然各位是来抓人的,不知可有上面的文书?”

那满脸横肉的千户嘿嘿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砸在樊县丞脸上。

樊县丞摊开一看,面色大变,慢慢又转为了死灰色。

“现在没话说了?让你们薛大人赶紧出来,再磨蹭我让手下的人去了,到时候闹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人,那就莫见怪了。”

“下官这便去请。”

樊县丞去了一旁,叫来一个同样心慌意乱的衙役,让他去后面请薛庭儴。

大堂中的气氛十分压抑,正中那副山水朝阳图在火把光的照耀下,平添了几分诡异之色。其上书着‘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最上方,泛着一种冰冷的金光。

樊县丞心中一片茫然失措,甚至不知明日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

那衙役很快就来了,却是满脸怯怯。

“大人说了他不来,他是朝廷命官,你们这等强盗行径,半夜前来,打得是什么主意。”

那千户被气笑了,道:“我等从府城而来,连赶着几日的路,到地方还要给你们挑个时间?就知道这些文官们屁事多,既然给脸不要,那就别怪我们不给脸了。”

说着,他就往后走去,显然是打算强行拿人。

没人带路,便有兵卒拿着刀,逼着那衙役在前面带路,于是这一群人就浩浩荡荡去了三堂。

此时三堂中,薛庭儴一身笔挺顺滑的青色官袍,乌纱帽也是端端正正戴在头上。

官服作为大昌数万官员制式的常服,其实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穿,有的人穿着还不如穿便服美观,可也有人能把这一套冠服穿得很好看。

薛庭儴就是例子,他穿便服时气质清朗,因为脸白,所以稍显文弱。可穿上官服,官服的威严就综合了他的文弱的气质,而显得威严英挺。

此时,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两盏茶。

灯光的衬托下,他脊背挺直,却略显单薄。

听到外面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苦笑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死心啊。”

那千户走了进来,立在堂中,双腿微叉,面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冷笑:“薛知县,公务不等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期间伸手做请坐的姿势,可惜被这千户给忽略了,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

“还未请教这位大人名讳?”

这千户冷笑了一声,昂首道:“我乃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下千户,姓李。至于名讳薛大人就别问了,本官只是来办公,奉命请薛大人去臬司衙门走一趟。待公务办完,谁也不识得谁,你们这些当官的应该祈祷不要见到我们,因为但凡我等出现,就是你们倒霉的时候。”

薛庭儴微哂,又道:“那还不知李千户可有羁押令?”

自打来后,已经有两个人问起这事,所以李千户格外不耐烦。不过他也清楚这是应该走的过场,眼神往后一斜,樊县丞就从后面走进来,捧着一张纸,送到薛庭儴面前。

“大人,您看看。”樊县丞声音里带着颤抖。

之前他就看过了,确实是臬司衙门发下的文书,关防大印都有,做不得伪。

所以这次薛大人是真要倒霉了。

薛庭儴端在手里看,看得很仔细。

看完后,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脸上又挂起一抹笑,站了起来。

众人只当他是放弃挣扎,李千户露出得意一笑,樊县丞则是更是心中伤感。可就在这个时候,薛庭儴却没有上前,反倒进里间去了。

*

时间拉回到之前,还是城门那处,有人叫响了门。

不过骑在马上的人是张熟面孔,门吏什么也没说,就赶忙跑下去开了城门。

心中自然少不了疑惑,这种时候胡三爷怎么从外面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辆马车。不过在衙门里当差的,知道有些事可以问,有些事不能问。

这马车一路驶到了县衙后门,方停了下来。

从马车下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兜帽披风,只能从体格上看出是个男人。其身边跟着四五个随扈,哪怕是胡三都被隔在外面。

这一行人一路来到三堂,薛庭儴穿戴整齐,早已是等候已久。

他迎上前去,正打算行礼,却被对方伸手打断了。

这穿黑色披风的人率先步入堂中,胡三让人奉了茶。薛庭儴屏退左右,可惜此人的几名随扈却不愿走,还是他挥了挥手,这几个人才退去了外面,关上门。

“不知薛大人找本官来,所谓何事?”

薛庭儴脸色挂着淡笑,在此人对面坐下,伸手请茶,见对方不动,方失笑了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热茶。

“自然是有事情的。若是无事,下官也不敢冒然请大人前来。”

“你最好有个合适的理由,不然……”对方的声音慢悠悠的,却是隐隐带了点威胁之意。

薛庭儴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对大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见此,对面的人也不再催促,而是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起茶来。

一盏茶过,还是薛庭儴沉不住气,率先出声了。

“难道大人不好奇下官有何事?”

此时反倒对方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一直未放下的兜帽挡着他的脸,慢条斯理的语气从其下传出。

“不管是何事,薛大人自会说出,本官就是急,也是无所用。”

薛庭儴笑了起来:“大人不愧是大人,光是这份定力,就让下官汗颜。”他搁下茶盏,顺了顺自己衣袖,道:“其实这次下官请大人来,是想救大人的命。”

“哦?”

这一声哦,蕴含了许多意思。即是疑惑,也是诧异,同时还有些轻蔑,似乎薛庭儴在说什么笑话。

薛庭儴哂然一笑,突然站起来:“大人请与下官来。”

这人并未当即站起,直到薛庭儴身影隐在那门之后,他方才站起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