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志毅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尸首尚停在其家中,这武胥到底也是三品官员,因罪证还不确凿,所以未做其他处置。”

“心中害怕,畏罪自杀了?”薛庭儴又重复一遍,呵呵冷笑:“此人派人谋害本官时,怎么心中不害怕?事成则高枕无忧,事败就知害怕了,姜大人大抵不知,此人巴不得盼望本官赶紧去死,竟是连派了两批人马前来催促。”

“这——”姜志毅唾骂:“这武胥真是罪大恶极,抄家灭族都不足以抹掉其罪行。”

“这两日本官命人核查这广济仓历年账册,硕鼠累累,贪吏窃国,罪大恶极。”薛庭儴深吸一口气,到底平稳下激动的情绪,道:“罢,本官个人安危是小,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为大,此事还是容后再说,本官先与尔等回开封,赈灾为重!”

事不宜迟,薛庭儴命下面人准备启程,也不过两刻钟不到,一行人便离开了这广济仓。

出了门外,灾民夹道眺望,直到见到从马车探出的薛庭儴,才放下心来。

“尔等终日暴露野外,到底于身体不宜,本官已经安排下去,尔等可暂住广济仓,容后朝廷就会派人下来安置。”

“我们信薛大人的,薛大人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薛大人是好官,只要薛大人还安稳,我们就放心了。”

“我们真怕那些贪官会害了你……”

这一声声一句句,宛如巴掌也似,一巴掌一巴掌打在姜志毅两人的脸上。两人明明就在车中,只能拉紧车帘,紧闭车窗,浑当没听见。

*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开封城。

本该是去巡抚衙门,可项竘抱恙,薛庭儴便以不便打搅为由,去了布政使衙门。

开封当地官员尽皆来拜见,薛庭儴命之一切从简,不用多礼。

吕延寿本是提出要不要请巡抚也来,薛庭儴又以项大人辛苦了这么久,难道卧病在床也不能安生,做以拒绝。

项竘不在,薛庭儴最大。

这些人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话不容多说,薛庭儴让人拿出一本账册,列数自打灾情爆发,从广济仓一共赈出多少粮食。又命人计算各府县一共多少百姓,每个百姓每日需食多少粮食可以活命。

这每个府县多少人口,皆是有黄册可查,只是众人没想到薛庭儴会如此清楚,竟无需看黄册,只凭记忆便能口述。

“本官出京之前,特意去户部要了河南当地的黄册,既然是朝廷存册,定然不会出错。如果出错,那就要问问当地官员,是不是玩忽职守了。”薛庭儴似笑非笑,用指节叩了叩桌案:“不过这些先不管,既然地方报上去是如此多,我们就按这些来算,如今一共需要这么多数目的粮食,方可平息河南境内灾情,就不知诸位大人可出力多少?”

“这——”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

薛庭儴又道:“对了,你几人作为地方父母官,不在其治下留守,怎生跑到开封来了?”

他这话是对陪站在末端,连位置都没处坐的几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小官说的。

这几人俱是下面的县官,因当地县城乱了,便怕死地来了开封。也是心知一省高官尽在此地,自然不会放任他们不管,高官饿不死,他们自然也饿不死,算是耍了回小聪明。

可惜撞在了钦差手里。

其实这趟他们本不敢前来,可钦差到此,他们躲着不出面,被追究起责任,只会加重罪名,才会惶惶而来。

来后,见钦差大人也未提起这事,只当浑水摸鱼躲过了,没想到还在这儿等着了。

几人扑通扑通俱都跪了下来,有的叩首求饶,有的则哭诉起当地乱象,诸如自己差点丢了命之类的话。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本官当场砍杀了你们,也是你们该死!”

这话正是每个县衙内‘戒石亭’中的碑上所刻,乃是警醒地方父母官之言。可惜这些县官们每日坐于堂中,对着这‘戒石亭’,依旧没将这些话牢记在心。

“钦差大人,下官错了,下官一定改之……”

几个县官纷纷求饶,薛庭儴眼中现出怒芒,明显怒不可遏。锦衣卫的人也出动了,纷纷抽出腰间的刀,来到几人身后,一切只在千钧一发。

有人吓得尿裤子。真以为钦差要砍杀了他们,也是薛庭儴这番气势太足,而锦衣卫的人来势汹汹。

上首左右两侧坐着的几名高官,如坐针毡,更不用说还有两个别府的知府。

认真来算,他们也算是犯了王法,地方官不得随意离开地方,可他们却是丢下治下老百姓逃之夭夭。

若是换做之前,怎么也有人出面劝阻,可这一次因先发生钦差疑似被害之事,自己都岌岌可危,谁替谁说话。

“罢!本官初来乍到,赈灾为重,不易沾染血腥。命尔等将功赎罪,筹粮抚民,尔等罪状,事后再论。望尔等不要让本官失望,此次赈灾重中之重,陛下特发下圣旨,准许本官先斩后奏,如若尔等还是敷衍了事,是时本官心狠手辣,可千万莫说本官不念同朝为官之情义。”

这番话与其说是给几个小县官听的,不如说是给那些如坐针毡的高官听。

几个县官俱是连连叩首,至于那些高官们心中如何想,暂且不论。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黄册,也就是户籍册。鱼鳞册:是旧时为征派赋役和保护封建土地所有权而编制的土地登记册。

~

关于地方官制,面面简述一下,也好大家明白剧情,因为昨天有个妹子提了这事。

地方官乃是三司统管,其实之前掺杂在剧情里也说了。

布政使司管一方民政,按察使司全名提刑按察使司,主管一省的刑名、诉讼事务,兼督查地方官。都指挥使司,掌管一省军队,也就是地方卫所。

因怕地方专权,朝廷又设巡抚与总督一职,总督一般是兼任,统管几省,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不设。而巡抚则是一省之长官。

提刑按察使在明代与承宣布政使并为一省最高长官,入清,则与布政使并为巡抚所制,虽名为同僚,实乃属官。

☆、第237章 第237章

第二百三十七章

之后,薛庭儴对筹粮之事进行了分派。

他的意思是由官府出面购买那些大户手中的存粮,按之前市价计算,若是大户们不愿要银,事后补粮也可。

总而言之,粮食必须拿出来。

有粮就能好好说话,没粮让他们各自掂量着办。

这还是薛庭儴一贯的套路,强买强卖。只是这次不用他亲自出面了。

待一切都安排罢,连着几日未曾合眼的薛庭儴,回到安顿的住处中。

招儿正在房里,她依旧穿了身男人衣裳。

烛台下,红妆扮男装,端得是异种风情。尤其招儿体贴,见他回来,就上前为他摘下官帽,并宽衣解带。

换做以前,薛庭儴早就按捺不住了。

这厮是个表面正经,私下浪荡的,曾不止一次在內帷中,让招儿穿了男装。可五次里,招儿能有一次答应就不错了。

今日他却毫无兴趣,也是累的。

其实招儿也累得不轻,只是还有许多杂事要安顿,她也是刚忙完,薛庭儴就回来了。

“就这么饶过他们?”招儿脸色有些不忿。

薛庭儴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道:“暂时也只能这样。这些人里其中有多少蠹虫硕鼠,咱们且不知,无凭无据也不能因自己猜测,就兴师问罪。再说,赈灾还要用人,把这些人处置了,人手从何而来,到时候下面只会更乱,而且我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招儿好奇地看向他。

薛庭儴又道:“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倒不是以武力而论之,而是强龙初来乍到,地头蛇却盘根错节,他们彼此守望相助,方方面面都能打点到。若是无事也就罢,我不介意陪他们玩一玩,可如今赈灾之事不宜耽误,与其把他们都处置了,不如让他们先下去干活。”

“你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就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我先歇着再说。”

“歇一歇也好,你最近也累得不轻。”招儿心疼道。

“你最近也辛苦了。”薛庭儴揽着她的肩,两人去床榻歇息。

*

薛庭儴的一番隔山打虎,搅动地何止是一两个人的心。

从布政使衙门出来,有靠山的都去找靠山,没有靠山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发愁。其实钦差大人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拿着圣旨压着他们去对付那些当地大户。

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借’来粮食,要么自己掂量着办。有把柄在手的,还能怎么掂量,只能先保命再说。

巡抚衙门中,姜志毅和吕延寿都来找了项竘。

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走正门,而是走后门。项竘也没在前衙见他们,而是在后衙的书房中。

“我说兜兜转转闹什么,原来都应在这儿!”吕延寿冷笑。

可问题是这招打得他们有苦说不出,武胥那边就不提了,该扫尾的已经扫干净了,问题是那个粮官还在钦差的手里。

那粮官是武胥的人,武胥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谁也不知道。还有钦差说盘了广济仓历年来的账目,这些账目他们平时从没关注过,账目上会反应出来什么,会不会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这些都是未知数。

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百密总有一疏。而这一疏就像头顶上悬着的大刀,谁也不知会不会掉下来。

姜志毅心情不好,项竘心情何尝好。

为了避嫌,他才刻意没出面,即是心存给钦差一个隐晦的下马威,也是想安抚下面人心。

不要惊慌,就算钦差来了,还是他来见自己,而不是自己去见他。钦差要想把赈灾的差事办好,必然要求到他头上。

既然求到他的头上,就说明对方不想大动干戈,还会去用下面的人,下面自然可安枕无忧。

可如今倒好,钦差一听说他抱病,就好像避瘟神一样避去了布政使,连巡抚衙门都不踏。而吕延寿建议要不要去请巡抚,钦差竟然说既然项中丞病了,那就好好养着吧。

这话里的意思太多,让他养病,是不是想架空他?

现在已经有这么个趋势了。

项竘倒想跳出来说一句,本官宝刀未老。问题是钦差竟布置下这种差事,若他病愈了,对方会不会同样对他提出这种过格的要求,若是提出了,他是应还是不应?

不应是抗旨不遵,应了是人心不稳。

且项竘还有另一层考虑,下面的关系盘根错节,此事一生必然会生出矛盾。攀到他门下的关系并不少,是时找上门来,他如何推脱?

那些大户们看似不起眼,实则哪个不是手眼通天,所以还是病着吧。

即使这个病,有些憋屈。

这边两人各自思索自己的难处,那边吕延寿道:“下去借粮是势在必行,这事暂时不用我等下去办。可有一事——”

“什么事?”

吕延寿恨不得一巴掌把姜志毅给打了,他怎么就摊上个这样的猪队友。

“你别忘了,当初朝廷下命赈灾,咱们往上报的是已赈了,可粮食不够。广济仓那边走的是空账,我们对下赈的也是空粮,唯一该发下去的那些粮食,都被你拦截到了开封。如今那姓薛的按黄册的人口和广济仓的账目来算,本该借来一百万石粮食就够赈灾了,如今却要被亏空掉的数目给凑出,等于这些死账都要让我们来背上。”

姜志毅愣了下:“可这粮食又不是我三人吃的,这开封上上下下,哪处没吃。”

吕延寿气笑道:“那你去跟钦差说,那空账都是被你吃了,也是你截下赈灾粮到开封,所以广济仓那边的放粮账目不作数。”

敢这么去说,那是明摆着找死,主动把把柄往人手里送。

也许钦差就是洞悉了这些,所以才会用这样的招数来对付他们。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粮食不是我一人吃的啊!”大抵是这几日受到的打击实在太重,姜志毅一屁股坐在地上,以袖掩面大哭起来。

项竘直皱眉头,若不是还指着姜志毅办事,若不是他也是一方大吏,真恨不得把他也给治死了。

“你赶紧起来,你现在要操心的是,下面那些官员找上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你觉得他们会自己背了被空赈的粮食?”吕延寿气急道。

这时,有人敲响了门,先是项竘的人说话,跟着则是姜志毅的心腹。

“大人,您还是快回去一趟,汝宁府、南阳府的二位府台大人找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来了。

*

钦差到了开封,按规矩各府的知府都该来此述职。

一是便于钦差了解当地情况,二来也是来要粮。

河南一共九个府,有两个府的知府本身已在开封,剩下七个府的知府也纷沓而至。

他们一直坚守治下,就是笃信朝廷不会放任不管,既然钦差来了,他们的面子功夫也做足了,自然忙不迭就来了。

谁曾想到了后,没粮也就罢,面对的还是自己下去借粮的差事。

哪怕钦差再晓之以理,可那笑脸下的威胁可是明摆着的。

钦差特意拿出每个府的黄册,以及地方常平仓的账目,完全忽视了若是常平仓有粮,何至于让灾民们闹到北直隶,俨然就打算将这笔烂账记在他们头上。

“归德府记名在册共计有十余万人,常平仓常年储备的粮食在八万余石,除过这些日子赈济而出的粮食,你需借来三十万石粮食,便足够治下灾民一直过到秋收。这个数目想必不难,地方大户若是不愿要银,就用来年的税粮抵之,你当从中做好工作,如今适逢灾年,当是官民同心,方能共渡难关。”

“可大人——”

“难道章大人有什么难处?如果有难处可直言,本官可另派人暂代你下去借粮。”

说是暂代,这是明摆着要撤职吧。

这位章大人自然连连摇头,说没有难处。

等下去后,却是满脸苦涩流于言表。

离开布政使衙门的时候,经过大门他和一个疤脸人走了对面。

章世复心想,这般又瘸又瞎的人,竟然跑到蕃司衙门了。

不过他因着有心事,也没多想,可他对面的人却是瞳孔一阵紧缩,连着盯了他背影好几眼。

“胡爷,这是看什么?”胡三一个手下跑过来问道。

胡三摇了摇头,又往那处看了一眼:“没什么,进去给大人回话。”

*

如今整个河南境内,也就开封城算是最为平静,街上的商铺大多数都开着,就是路上行人很少,也没见着有什么生意。

章世复离开布政使衙门,心中发愁在大街上逛了很久。

也知道这么干逛没什么用处,他回到下塌处,让心腹下人去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了一圈后才发现,钦差大人也不单只针对他一人,而是各府各县都是如此。先给各府长官派差事,再是下面的小县官,没人逃得掉。

现在,其他几个先到的府台都快急疯了。

别人也就罢,这次闹旱灾,为了筹粮之事,章世复可没少往外跑着借粮。

他倒不是怕下面灾民饿死,他是怕钦差到后,府衙下常平仓没粮食的事被人发现了。

其实以前章世复没这么胆小的,他也是一路从底层县官做到知府的位置,可自打嘉成九年夏天发生的那场事后,他的胆子就变小了。

这些粮自然不是章世复一人所贪,不过是前任转后任,后任再往下一任转。

章世复坐上这知府位置时,那常平仓就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一直没扯清楚。寻常碰到上面有人来查,就往里头补上一些,没人就撤掉,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麻痹了,视为寻常。

都知道若是有什么事,这事迟早漏兜,问题是人不是火烧眉头,谁愿意去给别人担责任。

你贪,我贪,大家贪;你好,我好,大家好。

反正也任不了几年,基于这种心态,常平仓那处就成了沉疴痼疾。

如今倒好,钦差下了命,等于这一摊子都砸在自己身上。

门外响起下人的禀报声:“大人,河南府的陈大人约您一同去找布政使姜大人。”

去干什么?自然是要空赈的粮食,这粮食他们可不会背,如今都自身难保了,也不在乎会不会得罪上级。

可无人知晓,章世复所在的归德府却没有被空赈,上面是发了一批粮食下来的,这也是为何归德府是除过开封以外,情况最好的府之一。

至于为何别人都没有,归德府却有后,只有天知地知章世复知和那人知了。

想到那个人,章世复眼中闪过一道希冀的光芒,也许他可以向那人求助。

不,还是先缓缓,那处能不去尽量还是不去,也免得最后一分香火情都给砸了。

“你去和陈大人的下人说,老夫赶了几日的路才到,还需稍作安顿,明日再去寻他。”

*

之后的两日里,章世复和另外几个知府都去找过姜志毅。

姜志毅倒也说给他们想法子,可什么法子却并未透露,而布政使钦差那边已经在催他们回地方了。

章世复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次日还是去了巡抚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