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一面打一面骂,忽而有人喊道打错人了,这些人顿时做鸟兽散状。

等这些人走了,张盛已倒在地,头上鲜血淋漓,却是受了伤。

那随从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不过到底年轻力壮,还能勉力支撑。他目眦欲裂地瞪着殷家大门,呼道:“好你个殷家,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可那门纹风不动,他只能搀起张盛,匆匆上车离去。

等他们走后,黑漆大门从里面打开,有人从里面往外张望。

“四爷,人已经走了。”

“走了最好,再敢来纠缠,爷还找人教训他们。”门里,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道。

“可他到底是朝廷命官,四爷咱们会不会惹了大事?”

“怕什么,有堂爷在朝中,谅他们屁也不敢放一个。”

张盛当场昏迷了过去,等再次醒来已回到府衙。

他的随从不忿往京里去了信,等他想阻止,信已经递出,只能一面养伤一面寻思着那殷家之事。

信发得是八百里加急,所以当天晚上就到了薛庭儴手中。

薛庭儴看后,被气得不轻,当着招儿就骂了起来。

招儿从他手中拿过信来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认识张盛的,只是张盛并不知她乃是女子身份。

“这殷家到底是哪家?竟然如此猖狂。”

薛庭儴冷笑:“殷是小姓,满朝文武有几个姓殷的。”

因着薛庭儴推行新政,招儿从中也帮了不少,所以她如今对朝中大事也知道些许。一番思索过后,便想到是哪个殷家了。

说起这殷家也算是诗书传家,早在前朝时,族中就出了不少官员。到了大昌,族中有出息子弟甚至做到二品大员,此人就是吏部侍郎殷湛。

这殷湛乃是两朝老臣,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在士林之中颇有声望。其本人也是个处事低调之人,经历两朝依旧稳如泰山,有常青树之称。

“殷侍郎不是个清官吗?怎么——”

“不贪的就是清官,可清官不代表穷。”

在那梦里,他也一直以清官著称,可实际上呢?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士大夫优免则例,刚开始免得并不多。

洪武年间只免徭役,也是丁,不免粮税。朱八八扣成那样,贪污六十两就剥皮抽筋,怎么可能给你免粮税。到嘉靖年间,优免则例被放宽到90石(京官一品大员),按每亩的税来算,也就是免九百亩。一直到万历年间,也是张居正当政的时候,京官一片优免高至10000亩,哪怕是八品京官,也能免两千五百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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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的雷,么么哒

☆、第258章 第258章

第两百五十八章

其实这种诡异的现象追根究底, 不过是读书人对待读书人格外优待。

薛庭儴闲暇之余, 曾给当下的人划了分类——读书人、不是读书人,以及皇帝。

皇帝需要统治江山,便需要帮手, 读书方能明理, 所以读书人管理着下面没有读过书的那群人。

皇帝需要专治,而读书人需要权利, 这种权利最好是越大越好, 也因此形成种种怪相。

所谓的清廉如水,两袖清风,这种本来是形容人非常穷困的词语, 在以读书人为主流的群体中,其上限便是指这个官员不贪。

可不贪不代表穷, 这又要扯到《优免则例》之上。

前朝有清廉贤相徐存斋, 告老还乡后被查出占地二十四万亩,今朝有两袖清风殷子虚。殷家所占之地虽没有二十四万亩那么多,但几万亩是肯定有的。

禹县殷家处事一直低调, 这次大抵也是狗急跳墙, 才会找人借故打了张盛。仗得是殷湛的势,仗得也是就算你心知肚明,却根本抓不到把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我就去找殷湛这老匹夫谈谈。”

呃, 招儿不知该说什么了, 总觉得自打推行了新政, 他就越来越粗鲁了。

次日, 薛庭儴专门让人盯着殷府,知晓殷湛回到家中后,才上门拜访。

殷湛不负他清廉之名,三进的宅子,还是上面赏的。家中器物一概陈旧,让人简直不敢置信这是一个正二品大员的宅邸。

“薛大人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自然是有事造访。”

殷湛虽比薛庭儴年长许多,但并未摆架子,而是将之请坐下来。

待下人奉上茶,薛庭儴轻啜了几口,他才问道所为何事。

观其面色和蔼含笑,实在不像做贼心虚之人,不过薛庭儴心知这些老狐狸都是惯会装相的,也没有被迷惑,而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在薛庭儴说话的过程中,殷湛便面露怒色,及至他说完,对方终于按捺不住怒道:“不知薛大人说此事是出自我殷家人授予,可是有凭据?无凭无据,怎生就把这脏水往我殷家头上泼。”

“这还需要凭据?殷老大人您岁数也不小了,在朝为官几十年,这其中的道理还用得着本官一个后生晚辈来提点您?”

殷湛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边冷笑道:“看来薛大人是一定要将这事硬栽在我殷家头上了?好大的气势!好霸道的作风!”

薛庭儴笑了起来:“殷老大人您说本官霸道也好,强势也罢,但今日前来确实是为好意。其实本官完全可以不来这趟,又何必来找您的不痛快,就算新政推行碰上阻碍,本官可以奏明陛下,以陛下革新之决心,殷老大人在这场事中讨不了好,只会被陛下误会您故意带头与他作对。是时您被落了面子,新政照样进行,干本官何事?可本官为何会来这趟?”

说到这里,薛庭儴停顿了下,含笑的眼看着殷湛。

殷湛老脸紧绷,面无表情,只有微微闪烁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得不平静。

“因为本官不想让那有些人,把殷老大人顶在前头当枪使,所以本官偏偏不照着他们的思路来,所以本官才会不请自来。也是不忍看到殷老大人一辈子为官谨慎,一世英名坏于后辈之手。

“其实本官之前就有耳闻,殷士一门家风谨慎,晚生后辈也个个好学上进。这次那开封知府张盛在殷家门前被人打了,事情传到本官耳中,本官第一个就不信这是殷家人干的。料想定是有那魑魅魍魉之辈,暗中动了坏心思,故意怂恿了您老家中的后辈。

“是时事情闹出,于陛下面前您是胆大至极,阻碍朝廷新政。于殷家来说,半文钱好处没有,反而遭了陛下的厌恶。只有那有些人才会暗中偷笑,拿着您来做枪使。当然,殷老大人可以当本官这是危言耸听,不过孰是孰非,大人自会斟酌,本官就不再多说了。”

殷湛依旧没有说话。

薛庭儴长叹一口,站了起来:“既然要说之事已说,本官就告辞了,相信殷老大人是个聪明人。”

薛庭儴拱了拱手,往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前,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老夫谢薛大人的提醒,薛大人放心,若是我殷氏一门有人罔顾朝廷法令,老夫定不轻饶。”

薛庭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点头,就离开了。

等他走后,殷湛才察觉自己背后竟是被冷汗浸湿了透,心中更是恨家中后辈愚蠢至极,那暗中捣鬼之人可恶至极。

忙叫来下人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书信送回河南。

张盛的伤势并不严重,也就看起来骇人,其实并没有伤筋动骨。

他心中惦记着禹县之事,人在府衙,命令就发至禹县县衙,让他们先行清丈县中其他土地。至于殷家,还是要想个法子才成。

事情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就在这时,殷家有人上了门,不光送来了许多补品,还将殷家的一个子孙绑上门来。

“老大人往家中来信询问,家主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经查明那些打了张大人的人,正是出自这个不孝子孙为之。细问之下,才发现其也是为人蛊惑,不过事情已发生,说什么蛊惑不蛊惑,未免是推脱之言。所以家主特吩咐将此人绑来,听凭张大人的处置。另殷家也表明立场,既然朝廷下了明令,殷家乃是大昌子民,自然是要配合府衙做事的。”

这番话看似极短,实则话里意思很多。

既表明此事不是出于殷家授意,是下面不懂事小辈所为,而这个小辈是受人蛊惑,才会干下这等骇人听闻之事,有意有所指之意。

同时,殷家也表明了态度,绝不袒护,任凭张盛处置。又着重申明既然朝廷有了明令,殷家自然听从之,与故意逢迎有狗腿子之嫌也划清了界限,保存了清名。

对此,虽然这么说有些没出息,但张盛还是有些喜出望外。

只要能拿下了殷家,禹县的新政推行自然不是难事。

而他,自然也不可能拿那位不孝子孙如何,殷家既然摆出态度,给了面子,张盛自然要识趣。不过是象征性教诲了此人一番,又关了几日,就放其归家了。

如此一来,两者面子都全了,唯独就是张盛无缘无故被打了一顿,还要放了对方,未免有些太没出息。

可事实比人强,如今推行新政重要,个人荣辱自然是小事。再加上就算张盛真报了被打之仇,他以后还要做官的,而殷家家大势大,殷湛还没倒,让对方承自己一份情,总比把对方得罪了好,张盛很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就是薛庭儴看重张盛的原因所在,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官员不缺,缺的便是这一份难得的审时度势和圆滑。

当初开封汇集了河南所有大员,张盛还能在这些人的威势下,该做什么做什么,保存了许多百姓,就可以窥见一斑。

随着开封府新政推行彻底完成,时间也到了年关。

嘉成二十年虽过得风风雨雨,到底结束是好的,而值此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朝臣们也消停了许多。

是因为‘年’对大昌人的特殊意义,也可能是酝酿着其他阴谋,不过谁又知道呢。

一个新政的施行,总是伴随着艰难险阻,只能且行且看。

这个年嘉成帝过得意气风发,赶着年关之前,又大赏了一次百官。

自打户部弄出个薪俸司后,又出了个俸禄条,嘉成帝隔三差五总会恩赏一些。

现在不像以前,以前赏就赏了,就那么几个人知晓,下面官员就算拿到银子,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糊里糊涂。现在俸禄条上,各种明细都会列明,被加了俸的百官自然少不了为嘉成帝歌功颂德。

初一是元日,也是大朝会之日,嘉成帝带着一众皇子及王公大臣召见了一众番邦的使节。打从这一日开始,宫里便是大宴小宴不断,薛庭儴这个重臣新贵,自然少不了要陪同在侧。

薛庭儴忙,招儿也不清闲。

今年的薛府不像往年门庭冷清,薛庭儴如今也结交了不少官员,大昌的习俗就是逢年过节少不了来往走动,交情人情都是走出来的,谁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从初一到初五,招儿在家中待了不少客,同时也没忘去林邈家中走动一二。

师生十多年,为了避讳人前从不来往,经历了这场事,薛庭儴终于可以堂堂正正上门了。

当日,他和陈坚以及林邈,在一同喝了不少酒,所有人都很开心。

初五这日,陈府请了招儿一家人。

两个男人在宫里,招儿带着儿女们提前先到的。

几个小辈下去各自玩耍,徐氏和招儿则说起陈秀兰的事。

不过一夕之间,陈秀兰两口子从家财万贯到流落街头,幸亏陈秀兰还有几样随身携带的首饰,石志友把这些首饰拿去当了,一家人先找了个地方落脚下来。

自然少不了咒骂陈坚无情无义,以及陈秀兰的没用,这石志友出了事只会埋怨别人,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

从宽敞大屋沦落到蓬门小院,从锦衣玉食沦落到了粗茶淡饭。可不管怎么,日子总是要过,而开门七件事,少不得柴米油盐酱醋茶。

石志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陈秀兰只有一技之长,可如今全无用处。就只有当了首饰那么几十两银子,一家人坐吃山空,渐渐竟到了没米下锅的地步。

这期间,石志友自然少不得去王记花坊闹,可如今没人纵容他,去了就被人扔出来,还威胁若是下次再来闹,直接送官。

石志友这才想起王记花坊看似个做买卖的,可背后却站着一位二品大员。

当然也去陈府卖过可怜,可注定是无功而返。陈坚避而不见,徐氏这次将一个坏嫂嫂演绎得淋漓尽致,各种看不起乡下人,自然不愿再认陈秀兰这个惹了哥哥生气的小姑。

两处都没着落,石志友这次彻底抓瞎了。

为了维持生计,他倒也逼着陈秀兰在家中做花,拿出去兜售。

可惜卖贵了没人要,卖贱了连本钱都不够。哪怕石志友再怎么说这是出自巧手娘子之手,却无人相信,只当他是招摇撞骗。

世人皆知巧手娘子在王记花坊,怎么可能做了花拿来在街上兜售,这不是笑话吗。

万般皆不如意,石志友免不了拿媳妇孩子撒气。

本来他对两个孩子便不太上心,日里都是让丫鬟奶娘管着的,这次因迁怒陈秀兰不中用,两个孩子也遭了狠手。

有生以来第一次,陈秀兰彻底爆发了,和石志友对打了起来。

打完了日子还是得过,还是过得磕磕绊绊,似乎苦水永远吐不完。

石志友成天不着家,不是喝得醉醺醺回来,就是几天不归。陈秀兰带着两个孩子,在邻居的帮助下,渐渐又把花做了起来。

这次却不说是巧手娘子了,也不再做哪些昂贵的花,只做些普通的拿出去临街兜售,赚个一文两文,用来养家糊口。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事,陈秀兰知晓石志友在外面养了外室,这外室还是曾经侍候她的丫鬟。

这大抵是石志友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因着养着这丫鬟,他特意在外头购了座小宅子,宅子里各样家具齐备。

出事之后,石志友便想起这处,不过他耍了花招,并没有说自己落魄了,日里也能在外室那处混些吃喝,或是以忘了带银子为借口,从外室那里弄几两银子花花。

不过他弄来了钱,从不知道拿回来养家,而是都拿去赌了。

他依旧还做着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的梦,寄望靠着赌一夜暴富,再回到从前的日子。

可时间久了,就被那外室发现了。

毕竟对方也不是傻的,她之所以会愿意给石志友银子,是因为这些银子便是石志友给她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坐吃山空,还让石志友这么搜刮着,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动心思找来后,才发现石志友竟然过成了这副样子,而石志友见暴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把宅子收回来卖掉,这对狗男女当着陈秀兰的面就打了起来。

后来,也不知石志友和那外室怎么商量的,两人竟把那宅子给卖了,搬来和陈秀兰一同住。

卖宅子的钱又被石志友给赌输了,两人成天都因为没钱在家里大打出手。

对此,陈秀兰是无动于衷的,只顾摆摊挣钱,管着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吃喝。

她谁也靠不上,还有两个孩子,一天不出去摆摊,一天就没有饭吃。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

☆、第259章 第259章

第两百五十九章

正月初五, 又称破五。

过了这一日, 街上的铺子就都开门了。

时不时就能听见有鞭炮声响,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个个衣衫簇新, 脸上带笑, 洋溢着过大年的喜气。

位于大街一角处,摆了个极小的摊子。

摊子的主体是个小推车, 上面用竹竿做成架子, 上面挂了些络子、荷包什么的,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花。

摊子后面摆了两张小杌子,上面坐着两个小孩。一个大点是男娃, 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点的是女娃, 白白净净的, 虽是穿了一身粗布棉袄棉裤,但也不掩其粉雕玉琢的模样。

临着街还摆了几个做吃食的摊子,摊主一面做着生意, 还不忘分神看着两个孩子。见大点男娃知道看着妹妹, 还知道有人走到摊前,问人家需要买什么,都不禁会心一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孩子能当事了, 爹娘也能轻松些。就是这石家的男人不是东西, 穷得叮当响, 还弄个妾回来,天天在屋里打仗,就是不知道担起做人夫做人父的职责。

馄饨摊的老板见了不免有些心疼,问道:“诚小子饿不饿,叔给你们下碗馄饨,你和妹妹先吃着。”

叫诚小子的男娃看过来,道:“不了,叔,娘已经给我和小桃儿去买早饭了。”

一旁卖大饼的老板娘低声和男人道:“真是作孽啊,你说那石家的男人咋想的,大过年把锅碗瓢盆都给砸了,这一家子连吃饭都成问题。”

她男人正在锅前做饼,分神答她:“用得着你去操心,砸就砸了呗,一家子都不用吃了。”

“可怜的是孩子和石家的,那两个短寿的,谁会去操心他们。”

“让我说石家的可不傻,反正就没指着家里能吃口热饭,砸了就砸了。也免得石家男人一天到晚管她要银子,都填了那小妇养的嘴,两个孩子却落不上一口。如今这样多轻省,母子仨就在外面吃,吃完了收摊回家,家里那两个管他们死活。”

“也是,就是作孽。”

“大过年的,感叹个什么,这饼拿给两个小的吃去,就当开年讨个喜气。”

老板娘忙去拿了热腾腾的饼,塞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不要,还是她硬塞的,回来直说石家两个孩子教的好,轻易不管人要东西,给了还知道说谢谢。

过了一会儿,馄饨摊也送碗馄饨去,兄妹两个就着大碗吃了起来。

等陈秀兰捧着热腾腾的包子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娘。”诚小子有些忐忑不安道。

“吃了就吃了吧,娘去给人钱,人家也不欠咱们的,哪能总是吃。”

将包子放起来,陈秀兰就掏了铜板去旁边两个摊子付钱,两个摊主都不要,说是给孩子吃的。

她实在不好意思,扭头回到自己摊子上拿了两朵花过去,就当是抵了饭钱了。

陈秀兰回来捧着包子吃,小桃儿吃完擦了擦小嘴道:“娘,馄饨汤真好喝。”

“好喝娘明天还给你买。”

“不买了,馄饨太贵,娘又不让白吃人家的,这一天下来也卖不了几朵花,我们吃包子就好了,包子好吃。”诚小子说。

小桃儿也忙说:“那就不吃馄饨了。”

看着两个懂事的孩子,陈秀兰眼中水雾翻滚,可到底还是没流下来。

她怕吓到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