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来了,你娘很焦躁,我也不知该如何插言。但是爹希望你知道,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的,只希望你能开心些。至于你娘——”

沈平又顿住了,半晌才道:“若是你的主意和她相反,其实你不用有太多顾虑,或是计较。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还是随自己心意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说出这些话让他如释重负。

这个忠厚的男人赧然笑了笑:“爹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像你懂得那么多大道理,我说的话你听着就是,若是不对,不用理会。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娘也是,夜都这么深了,还去找你姨母和姨夫,我去找她回来。”

他脚步匆匆,朝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被人叫住了。

“爹,谢谢。”

沈平回头看过来,脸上带着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

朋来客栈的后院中,有两辆马车正在装车,打算离开。

这两日无论沈复怎么说,沈挚都不愿再登薛府大门。

沈复做事还是讲究方式的,知道沈挚不出面,由沈家人出面就是结死仇的下场,只能无奈作罢。

刚好沈家在山西那边出了点事,等着他赶回去处理,只能匆忙离京。

“罢了,你也不要多想,先回山西再说。”

说着,马车的车轮已然转动,往外行去。

刚走出大门,马车突然停住了。

沈复只当是有什么事和客栈这里没处理清楚,也没当成回事。谁曾想随从敲响车窗,告知他是薛家的人。

听闻是薛家的人,沈挚当即愣了一下,顺着车窗往外看去。

就见不远处的街口停着辆车,车窗里露出招娣的脸庞。

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脸,沈挚眼神恍惚起来,半晌才下了车。

“你——”

招娣脸上没有笑容,眼神冷冷地,隐隐又有复杂闪过:“旁边有茶楼,我们去茶楼里说吧。”

她独自一人领头往前方走去,沈挚迟疑地看了一眼马车。

车中明显还有一个人,正是沈平。

沈挚跟着过去了,沈平叹了口气,从车上下来,也尾随而去。

☆、第275章 番外之沈家vs招娣、王葳

(三)

两人要了个雅间说话, 沈平并没有跟去, 而是在楼下喝茶。

等伙计上了茶和果子, 招娣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才端起茶盏以袖掩面饮着。

她是在借喝茶的东西,掩饰自己内心的复杂, 殊不知沈挚并没有比她好到哪儿去。

他的目光一直唐突地停留在招娣脸上,这十几年的时间太长太长, 长到以为很清楚的记忆, 认真想去才发现是模糊的。

“你看够了吗?”

“素兰,你还好吗?”

两个声音几乎是异口同声响起, 只是一个隐含着怒火, 一个饱含着思念,乃至许许多多连沈挚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

“我很好。”最后还是招娣率先出了声,她抿着嘴僵硬道:“另外我不叫素兰,我已经改回了我原本的名字。”

沈挚有些怅然,有些失落:“是啊,你改名了, 改回了原本的名字。”

素兰其实是当初沈挚给招娣取的名字, 那时候招娣不过是沈府里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干着粗重的活儿, 有着乡土味很浓的名字,却在一众丫头中鹤立鸡群。

沈府长得好的丫头不是没有, 连沈挚都不知为何这丫头会入了眼。

是因为她被人欺负了, 却十分倔强, 还是心知肚明这样的丫头,若没人护着,迟早坏在那两个浪荡子手里?

连沈挚都不知道,总而言之他将她要到身边来,就这么一路从三等丫头,做到他身边的大丫头。

直到老夫人给沈挚安排通房,自然选了他身边的大丫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沈挚是喜欢素兰的,喜欢她的鲜活和泼辣,跟这沈家里任何人都不一样。但也仅仅是喜欢罢了,就像是喜欢他的那把扇子,廊下的画眉鸟,书房那副唐寅的美人图。

也许比这些要多一点,毕竟这是活物是人,是会嘘寒问暖,陪他说陪他笑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真正上心的呢?

也许是吴家那边递了话,老夫人说要把素兰处置了,也许是哪怕素兰怀了他的孩子,家里依旧不放过她。

沈挚最讨厌别人替他安排,替他做主,你越是不想让我做,我越是要做。所以他反抗,他咆哮,他闹腾,像个幼稚的孩子。

直到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血,从素兰裙子里蔓延出来,红得像数九寒天里开得正旺的红梅。

他的眼,他的心,就那么地被刺疼了,从此成了他一辈子逃不出的梦魇。

“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死,还曾想过去找你。”

沈挚端坐在圈椅里,板板正正的,双手撑放在膝盖上,低眉浅笑,像不在说自己的事情。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也是无意间得知。

本来沈管家把沈平处置了,沈挚就觉得吃惊。多大点儿事啊,至于这样!

沈挚虽是游手好闲,浪荡惯了,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家里的事。

这沈家上上下下蠹虫多了,多沈平一个不多,少沈平一个不少。不过沈挚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事和他没关系。

之后真正爆发出来,却是沈家另一个世仆为了扳倒沈管家,将这件致命的事捅了出来。

沈挚这才知道,原来她没死,被人救了。

他当时就想去找她,可彼时吴钱出事,吴氏跟他闹腾,让家里搭手救人。

再说了,他去了又有什么用?

有吴氏在的一日,他就带不回来素兰,去了干什么?

他是个没用的世家子弟,吃家里的喝家里的,离了沈家恐怕要饿死,他不是三哥,没办法随心所欲干自己想干的事。

也就是在这时,那曾经燃起又熄灭的火花再度升起。

沈挚重拾圣贤书,打算去考个功名。

他本就不是愚人,认真来说聪明绝顶,幼年曾被人夸赞日后至少也是个两榜进士。只是他厌烦,厌烦眼前的一切,厌烦死读书,厌烦为了功名为了家族而读书。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从秀才到进士。

第一时间奔赴定海,看到的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人知道他去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又回去了。

也就是这趟,他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那孩子他一看便知就是那个孩子。

三哥说那孩子现在不能认,那就不认了,何必去打搅别人的幸福。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变成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

“我曾经问自己,若是再来一次,我会怎么办?我想我不会虚度那几年光阴,也许会比他早一步。可转念想想,吴氏已经娶进门了,即使早一步又有何用?”

沈挚还在笑,招娣却捂着嘴哭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脸上却是湿了一片。

不该是这样的,来之前她还跟自己说了,她一定会狠狠地痛骂他一顿,既然当初没用,现在找来做什么。

她一定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痛骂他,去狠狠地挖他的伤口。

见面以后才发现,她其实并不恨他。

认真来说,曾经的曾经她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喜欢这个用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的赤子之心的男人,都说六少爷玩世不恭,任性妄为,实际上他通透,内心柔软。

若不是太通透,又何必作茧自缚,困了自己一辈子。

“其实你今儿不来这趟,我们已经打算走了。那孩子若是不知道,别告诉他。”说着,沈挚笑叹了一口,站了起来。

“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其实我知道你一直过得很好。”

沈挚缓缓向门外走去,他努力想让自己轻快,却步履沉重。

“六少爷——”

他转过头来,她已经没有哭了,只是双目通红的看着他。

“希望你能幸福安稳。”

他嗯了一声,笑着点头,那一瞬间招娣似乎又看见——那年莲花开的正旺,独木轻舟,只他二人,他站在船头,她坐在船里。

他回头冲她一笑,恰似破云见日。

……

等招娣清醒过,沈挚已经不在了。

沈平走了进来。

“你可还好?”

招娣回神,失笑点点头,似是唏嘘,又是感叹。

“那咱们回去吧。”

“嗯。”

……

车声粼粼,马车轻晃。

一直看着弟弟的沈复,终于长叹了一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安慰,是默认,也是代表以后此事就此不提了。

可同时他心中也有一些茫然,回去后,又该怎么办?

不是山西出了大事,他不会这么匆忙而归,该来的终于来了,可这趟却是无功而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低诧声。

“怎么?”

“那边有个人,好像是薛家的人。”外面的随从道。

沈复撩开车帘,就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马,远远朝这里看来。

是王葳。

沈挚自然也看到了。

他的目光停驻在那个年轻的男子身上。

这是他的儿子。

一股自豪感充斥在他的胸腔。

“可是要过去说话?”

沈挚摇了摇头:“不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直到终于再也看不到对方。

……

“去见了?”

王葳点了点头。

“去见了也好,他不是个坏人。”招娣说得有些感叹。

王葳没有说话。

招娣叹了口气,才抬眼看着儿子:“什么时候走?娘帮你准备行李。”

自打王葳成年后,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招娣是十分清楚的。

“暂时不走了,留下来陪陪娘和爹。”

招娣诧异地抬起头,眼眶红了,脸上却笑了。

……

山西夏县,沈复等人一路没敢停留,匆匆赶回。

到了薛府门前,大门紧闭,如同以往那般清冷。

沈复心中焦虑,匆匆进了府,还没坐下,就问起之前信中所说的事。

“三爷没事了,那方家没有发难。”

沈复又是吃惊,又是诧异。

“薛家有人来咱们府里拜访了,在薛家面前,方家算什么东西,三爷难道那事办成了?”

沈复听完,诧异,心中五味杂全。

☆、第276章 番外之宁宁(一)

(一)

“顾夫人, 我也就不说虚话了, 我和老爷只这一女, 为了她的婚事我也是愁白了头。除了人品德行, 只一样——不能纳妾。”

回纹云纹格心窗扇上镶着西洋来的琉璃,阳光直直洒射进来, 将这三阔的花厅照得一片开阔明亮。

花厅大而阔朗,地下铺着红色的地毡, 摆设俱是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 椅子上、榻上的褥垫皆是宝石蓝的万字花纹绸缎制成的,低调中透着一种隐晦的奢华。

临着花窗边, 圈椅上各座一位贵妇, 中间隔着张同为紫檀木的花几。

一人穿着靛蓝色缎面绣仙鹤灵芝纹的褙子,其下是绛紫色的马面裙,五十左右的年纪,皮肤白净细腻,面相和善亲切,一看就是个性子温和的。

至于另一位, 年纪就有些难辨了。

她穿着莲青色绣暗纹的对襟褂子, 下着墨绿色八幅湘裙。梳着随云髻,杏眼挺鼻朱唇, 皮肤虽算不得极白,但保养得当, 肤质细腻柔滑, 说是三十也可, 说是二十也行。

可看其与右边那位贵妇平起平坐,料想年纪不是太轻,即使年纪小了些,大抵身份也不低。

顾夫人听了对方的话,虽有些诧异,但并不吃惊。

薛阁老家的千金待字闺中,京中家有适龄子弟的人家无不是趋之若鹜。这薛夫人平时少在外面走动,但也不是没有交好的人家。

一些有意攀亲者,无不明里暗里打听探问,自是知晓薛阁老夫妇二人待独女爱之若宝,估计要求不会低。

而顾家和柯家交好,柯家的三姑娘是薛家的大儿媳妇,自然又能知晓些旁人不知道的私密事。

顾夫人通过柯夫人结识了薛夫人,早就心中有数,以薛家如今的情况,挑女婿恐怕家世背景在其次,人品德行乃至家风才最重要。

她可不知一次听柯夫人说,女儿嫁了个好人家,薛家没有纳妾的规矩,女婿至今只有女儿一人,连个铺床的通房丫头都没有。

结合这些,似乎并不难猜出薛家看重什么,所以顾夫人也就不太吃惊了。

她甚至是有心理准备的。

“这点薛夫人就放心了,犬子一心只读圣贤书,他爹管得又严,他本人也是洁身自好,不止一次说过但求一心人。”

说到这里,顾夫人似乎有些赧然,不好意思道:“若是犬子知晓我这当娘的这么说他,估计又要不乐了。只是我顾家的家风在此,薛夫人想必也是有所听闻,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自然是要商量着来的。”

这话是代表默许招儿所言的了?

不过官宦之家交往讲究的是含蓄,哪怕招儿心中十分满意,面上也不会露出急着想嫁女儿的心思。只是又说了一些其他别的话,就将这茬岔开了。

不过彼此都是明白人,且能有这次见面,也是柯家穿针引线,都清楚是为了什么来,所以顾夫人一看对方态度,便知晓这事差不多成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