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再过不了多久就要下葬了。

宜宁望着日暮苍山,看到一丝夕阳的光从瓦檐上落下去,寒冷的傍晚里,只有正堂灯火通明。

“眉眉,你瞧什么呢?”罗宜慧问她。

宜宁只是摇头说没有什么,而正堂里的婆子终于打开了门,罗宜慧牵着她,跟在林海如身后走了进去。

陈氏坐在正堂上,罗大爷坐在她身边,府中的男眷都在。看到罗宜慧牵着宜宁进来,陈氏的脸色不太好看,她笑了笑说:“慧姐儿,宜宁还小,还是让嬷嬷带着她在外面玩吧。”

“姐儿乖巧,不会吵着大伯母的。”罗宜慧笑着回了一句。

罗慎远坐在罗宜慧的右手边,淡淡地说:“宜宁,到三哥这里来。”

宜宁乖乖走到他身边,长姐也没有阻止她,她端起茶杯喝茶。宜宁不知道这两人下午究竟说了什么,但肯定应该是和分家的事有关的,她抬起头看着陈氏。

陈氏心里则憋了一口气。

她是不赞成分家的,这些年她主中馈,大家的日子不也好好过着吗。虽说大房的用度是要多一些,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从长远了看,二房有罗宜慧这个宁远侯世子夫人,还有个宝坻顾氏的外家。顾家虽然这些年韬光养晦了,但是顾老太爷还是当今圣上的帝师,只要有他在,顾家便不会没落了去。

大房眼看着是兴盛,但若没有个依靠,倾颓也就是片刻的事情。

陈氏跟罗大爷说了,罗大爷其实心里也早有思量,就默许了陈氏的想法。她请了罗成章来,就是谈府中日后的事。谁想还没说几句,那二房的人精一个个找上来,罗慎远先进来,然后是罗宜慧带着罗宜宁进来。

罗大爷早就跟陈氏说过,他这个二弟没吃过苦,从来都过得一帆风顺。想从他下手很容易。

但若是想从罗宜慧或罗慎远这里下手,那可就难了。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也没有往外赶人的道理。陈氏让婆子捧了账本上来,她用茶润了润喉说:“这家中不可一日无主,头先老太太在的时候,许多事情便是我管着的。我自认管得虽不好,却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今老太太没了,我们也没有立刻就分家而过的道理。”

她跟罗成章说:“二弟若是不嫌弃,我也继续管着。你大哥也是这个意思。老太太还在的时候,交了些到慎远手上,他年轻气盛的,怕管不好家中的庶务反倒误了他读书。不如把那些也交由我管着,二房的吃穿用度是肯定不会少的。”

宜宁听得想笑。罗老太爷在的时候便定下的规矩,祖产兄弟均分。但陈氏当家时,府中的东西可都是紧给着大房的,罗怀远两兄弟的日常用度更是不菲。祖母在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终于忍不住了,任罗慎远换了大伯母的管事,茶庄如今的生意蒸蒸日上,那哪里来的管不好了?

罗成章看了看罗大爷。

这些年兄弟之间隔阂不少,虽是同胞的兄弟,但彼此也疏远了。大嫂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要是长女没找他谈过,就这么让了大房倒也无所谓。他不是不知道大房的那些事,只不过他和老太太一样,想着家宅平安最要紧,所以没有说过什么。

“大嫂这事——”罗成章慢悠悠地说,“我做不了主,你和慧姐儿商量吧。”

由他来对陈氏怎么行呢,大哥都在一旁坐着没有说话。

陈氏脸色一僵,果然罗宜慧回来之后,这二房的人就如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个都端着了。她又看向罗宜慧,笑着说:“姐儿是嫁出去的姑娘,但凭姐儿的身份,想管罗家的事也不是不可以…”

陈氏这话的意思,是想让罗宜慧别管。

罗宜慧听到这里站了起来,微笑道:“大伯母说得对,我虽然嫁出去了,却还有个嫡长女的身份在。弟妹们尚且年幼,慎远忙于学业,我不管谁管。”

她一句话就把陈氏噎了回去。随后接着说:“我自然不同意。”她给陈氏行了个礼,抬起头,“我与父亲思索了几日,既然大伯母有主意,我倒也有一个。不如分家较为恰当。”

陈氏早猜到罗宜慧的打算,听到的时候还是不舒服,笑了笑说:“慧姐儿这话也太绝情了些。老太太刚去,我们两房自当和睦,分家岂不是对她老人家不孝。若是她老人家泉下有知,恐怕也要伤心了!”

罗宜慧岂会被她不孝两个字被打回去,看着陈氏说:“因着大伯母的一句话,祖母临走前都没有见到宜宁一面。祖母去后,您立刻就要把她最爱的孙女赶去荒院住着。我却不知道,这不孝的名号究竟是该归了谁!祖母又是为了谁伤心?”

陈氏的帕子拧了起来,罗宜慧最心疼的就是她那妹妹罗宜宁,如今回来,这一句句紧逼着,不是给她妹妹说话是什么!

罗山远看到陈氏没有说话,却是立刻站了起来。

“长姐这话说得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罗山远是陈氏的儿子,自然帮着陈氏说话,“那日母亲让七妹离去,也是母亲担心她身体的缘故,她一出门祖母就落了气,难不成这也要怪母亲了?”

罗山远的嘴角带着一丝冷笑:“这也是要讲道理的吧。七妹一向骄纵,那日她僵持着不肯走,若不是母亲喊她,她如何肯离开。”

林海如听到他的话,想起当日宜宁哭得喘不过气的场景便气得发抖!这事一直没有跟陈氏算账,现在反倒让罗山远给颠倒黑白了。她当即就笑道:“照二少爷这个说法,大嫂让宜宁搬去鹿鸣堂也是为她好了?鹿鸣堂久无人居,早已破败,宜宁一个孩子住在那里,大嫂又是什么心肠!”

罗怀远知道弟弟说错了话,拉了他一下让他坐下,他站起来说:“他是个直脾气,说话口无遮拦的,惹了二婶生气了。我替他向二婶赔罪。只是这分家一事着实不用,您也不要怪罪母亲。母亲为罗家操持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罗怀远也不愧是有功名在身,说话不知道比罗山远高明了多少倍。

宜宁听到这里却站出一步,轻轻地说:“大哥,宜宁平日待你好不好?”

罗怀远看到罗宜宁站在罗慎远身边,正抬头看着他,一时不明白罗宜宁是什么意思。他温和地说:“宜宁待大哥很亲热。”

“那宜宁待大哥一向亲热,为何大哥还这般对宜宁。大哥说二哥是个直脾气,那就是指二哥说的都是真话。祖母去的那日,也全然是宜宁的错,怪不了别人了。”宜宁看着罗怀远谦谦君子的模样,就为小宜宁心寒。她的目光静而澄澈,“大哥可是这个意思?”

罗怀远嘴唇翁动,半晌才说:“七妹误会了,大哥一向疼爱你,怎么会这么说你呢。只是此时分家的确是不孝,大哥才说了两句而已。”

罗慎远这才站起来,上前一步握住小丫头的肩膀,让她退到自己身后去。

“大哥说得对,此时分家的确是不孝。”罗慎远淡淡说,“我们也没有把话说完,分家并非真的分家。而是把两家的庶务和田产、房舍分开了算。但是祖先的祭祀还是在一起的,也是尽了孝道了。再者分开了算,也免得日后有什么争执之处,这反倒是家宅祥和的方法,实在没有什么不孝的。在外看来,罗家还是原来的罗家,就算是话传了出去,也只会说罗家兄友弟恭。大伯父以为如何?”

罗慎远直接问了一直沉默的罗大爷。

罗大爷听出了罗慎远的意思。

他现在丁忧,本来朝廷的地位就艰难了。若是再传了家宅不宁的话出去,让御史参他一本,恐怕有的是他的苦吃。那帮御史可不管什么青红皂白的,有事没事就去皇上那里上几本折子,多大的官他们都不怕。

他看着罗慎远,淡淡道:“行了,都不用说了。我看慎远的话有道理,的确可以分开过。”

陈氏听到丈夫也这么说了,急急地道:“老爷,这如何能行——”

罗大爷摆了摆手:“你让你管田产铺子的嬷嬷出来,把家里的东西都分了。这事我就不参与了,也不用请里正过来,你和慧姐儿商议着来吧。”他说完就叫了身边伺候的小厮,起身离开了正堂。罗成章见大哥都走了,叮嘱了慧姐儿几句,也跟着离开了。

陈氏心有不甘,真要是全平分了怎么行。大房这么多人靠什么吃饭!怀远与山远日后可还要科举,吃穿用度不能差了。罗大爷不当家怎么知道柴米油盐的贵,靠他那点俸禄吃饭,全家都要跟着喝西北风。她压了压怒气,冷冷地道:“既然老爷都说了,那便把家产都分了吧。只是有一点不可,宜宁已经得了老太太留下的东西,我是她的大伯母,便也不看究竟有多少东西了。但是二房分的东西得少一成,这是应该的。”

林海如听了就忍不住,立刻拍桌子站起来:“好你个陈兰!平日不是高傲得很吗,今个计较起来,我看跟那街市的穷酸妇人也没什么两样。宜宁分了点东西你看着就眼红了?那里头不仅是老太太留下的东西,还有她生母留给她的,未必也要全算进家产里?”

因为宜宁二房就少分东西,这让二房别的人怎么看宜宁。林海如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陈氏从没有这么被林海如当面奚落过,两人原先都是打冷战。听到林海如羞辱自己,陈氏当然也忍不住了,也拍桌子说:“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陈家,岂是你林家那等铜臭商人能比的!我是为了那点银子,还不是老太太有失公允,传出去叫人笑话!”

陈氏不跟林海如吵还好。但真要是吵起来了,十个她都比不过林海如。两人的专长不同,她的日常是给儿女讲道理,林海如的日常是在房里骂乔姨娘。

“什么有失公允,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银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干什么,你就是虚伪,你要是直接说你缺银子,我回林家去给你拿。你想要多少给你拿多少!”林海如说话的样子非常气势如虹,“何必拿个孩子当借口,我看到都觉得丢人!老太太要是看到了,半夜恐怕都要回来找你。还号称书香世家,哪个书香世家教得出你这样的!”

陈氏听到林海如的话气得发抖,秀才遇到兵,怕就怕林海如这种挑开了骂的,她根本就不知道留情面是什么东西。

罗宜慧在旁等林海如发挥完,继母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谱的。

看到陈氏半天说不出话来,罗宜慧才继续笑道:“大伯母您可莫要生气,我母亲是直脾气,说话口无遮拦的。大家都是一家人,您可别气坏了身子。我看母亲是误会大伯母了,大伯母一贯是视钱财如粪土,怎么会为了祖母留给宜宁的一点金银,平白夺了二房该分的东西呢。大伯母定是说的玩笑话。”

陈氏被这一家子给堵得,差点背过气去。什么一点金银,罗老太太留给宜宁的东西可是近万两银子!还说什么钱财粪土的,她什么时候视钱财如粪土了!

偏偏罗宜慧这话说的,就连罗怀远兄弟俩都找不出半点错处来。

说的很有道理,陈氏的确该均分家产。

宜宁在旁看的也想鼓掌,长姐水平太高,她要是陈氏,也会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罗慎远又站起来,旁边的小厮递给他一个盒子,他拿着这个盒子走到陈氏面前:“我这也有几分账本,给大伯母参照着看吧。”

陈氏接过账本,打开一看面色就变了。最后她合上账本,语气平淡道:“嬷嬷,把罗家的账本都拿出来,田产地契的文书也一并拿来。今晚便分了吧,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那账本她紧紧握在手里,似乎片刻也不放手。

罗慎远淡淡一笑说:“大伯母把这东西收好了。您也不要担心,我那里还有许多,等今晚过了,明日一早派人给您都送过来。”

陈氏咬牙不说话,罗慎远连这个都拿到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

烛火一直亮到半夜,清点了几个时辰,陈氏从正堂回去的时候脸色都是铁青的,宛如被剐了一层肉。

林海如则捧着账本感叹:“原来咱们家还挺有钱的啊!”

罗宜慧回头,等着缀在后面的宜宁和罗慎远。等罗慎远走上来了,她才问:“大伯母暗中做的账本,你怎么拿到的?”

“茶庄的管事被我换了,别的管事怕我动到他们头上,这些东西一早就交到我手上了。”罗慎远淡淡说,再平常不过的语气。

那他岂不是早就在算计了…宜宁看到她三哥修长的手指,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罗慎远的心思太深,实在少有人能比。

“眉眉,我陪你回去洗漱睡了吧,不然你明日早上又起不来了。”罗宜慧什么都没有说,哄宜宁牵住她的手。最后看了罗慎远一眼,牵着宜宁往厢房去了。

宜宁回头对三哥挥了挥手,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长姐牵着走远了。她只看到罗慎远停在那里,黑夜里一道孤独的剪影。灯笼的光只照得见他的身侧,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说不清为什么。

第52章

两房分了家产的事,第二天乔姨娘才听婆子说起。

罗宜怜把弟弟给嬷嬷看着,让嬷嬷给弟弟喂水喝,语气轻轻柔柔的:“…这次太太是占了大便宜了,祖母的东西又全归了宜宁。”

也是前不久,罗宜怜才知道罗老太太究竟给宜宁留了多少东西下来。

她知道之后看宜宁的眼神跟看一尊小金佛似的。

在这件事上乔姨娘和林海如的利益是一致的,因此她倒也没什么想法,靠着美人榻语气懒懒地说:“你长姐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一天。不然她这么着急着回来做什么…”丫头拿着个小玉锤在给乔姨娘捶腿,乔姨娘半眯着眼睛,罗宜慧回来之后她就没有睡好过,晨起就犯了头痛。

罗宜怜直起身,给乔姨娘按着太阳穴,迟疑地问:“娘亲,太太可把账本握在手里呢…”

乔姨娘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跟女儿说:“她是正经太太,我不过是个妾而已,始终还是越不过她去的。更何况管个账本有什么要紧,太太有娘家撑腰,你父亲自然愿意把那些给她管。咱们却只有你父亲。”

乔姨娘妙目一转,这些年她早把罗成章给琢磨得透透的。

他很宠爱自己,也愿意有个红袖添香的在。但这一切是有底线的,罗成章并不是真的宠妾灭妻之人,他知道嫡妻的重要,不然也不会白白忍了林氏五年。但罗成章喜欢的是她的柔弱可怜,如那藤蔓般依附着他生长。只要她不越过罗成章的底线,他就会一直宠爱自己。

小妾扶正是那不入流的商贾人家才有的,罗家绝无可能有此事。乔姨娘从没有打过这个主意,原先林海如刚进门的时候她也紧张过,那时候轩哥儿还没有出生。她盯着林海如的肚子不敢放松,林海如要是犯个胃病恶心呕吐她就更紧张了,直到两年后轩哥儿出世,而林海如都还没有动静,乔姨娘才放心了。

罗宜怜倒也不是想让乔姨娘去争什么,只是好的东西都在罗宜宁那里,她就算再怎么委屈讨好,都得不到那些东西。罗宜怜望着高几上摆的一盆珊瑚枝子,那颜色红得很漂亮。她们庶出的和嫡出不一样,东西从来都不会送到手上来,想要只能自己去争。

这晚罗成章到了乔姨娘房里歇息。

乔姨娘屏退丫头,亲自拧了帕子伺候罗成章洗脸。

罗成章白天跟林海如商议事情,虽然有罗宜慧和宜宁在旁帮腔,还是憋了一肚子火。乔姨娘温柔细语的他自然喜欢,末了等到了床上,乔姨娘在附在他身边说:“妾身听说眉姐儿得了老太太的东西,以后可以当做陪嫁,妾身倒是为她高兴。眉姐儿是嫡出,老太太喜欢她些,可惜了怜姐儿,平日伺候老太太也是恭敬,老太太死了她伤心了许久…”

罗成章搂住乔姨娘的腰,安慰她说:“留给眉姐儿总归是留给二房。你放心吧,怜姐儿是我看大的,这孩子性子又柔和,日后她出嫁,我也不会亏待了她…”

乔姨娘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承诺,但这表明了罗成章的态度。他看重嫡女,却也疼爱庶出的怜姐儿。乔姨娘靠着罗成章的肩头,柔软的手臂搂着罗成章,更加的温柔如水了。

帷帐放了下来,屋子里的灯还点着。

林海如和陈氏撕破脸皮吵了一架,这几天两人看到彼此都是脸红脖子粗的。

陈氏被林海如给落了面子,端着身份不想理林海如。但林海如又不是第一次吵架了,她的心思没有这么敏感,很快就不在意这件事了。只有陈氏还在难受。

罗宜秀过来找了宜宁玩,回去就被陈氏冷眉冷眼地看着。

罗大爷见了终于忍不住数落她:“你知道林氏是个什么出身,和她计较什么!你是她大嫂,反倒没她有气量,这传出去人家该说你的不是还是她的不是?”

陈氏听了就来气,想到那天罗大爷中途离开,她眼眶一红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考虑!若是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吃饭,我去和林海如争那些做什么,饿不死也就是了!你们反倒一个个的胳膊肘往外拐,我还不能生气了不成。”

罗宜秀看到父母争执,又是因为自己犯了错,咬在嘴里的醪糟汤圆都赶紧咽下去,上去劝架。

罗大爷知道陈氏一向刚强,把她都逼哭了,想必这几日受的委屈不少。无奈地开始劝她,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字,分家分了也就分了,以后可不能再针尖相对了。

陈氏受了委屈怎肯罢休,提出要罗大爷那十七岁的小姨娘来伺候自己起居,自己好好教她规矩,罗大爷满口答应了,陈氏才算咽下这口气不再计较了。

估计是折腾了小姨娘好几天终于出了气,陈氏再见林海如终于能心平气和了。两房料理起罗老太太的后事也就更快了。

一个月后祖母就要下葬了。

送葬的队伍一直送到了山里,丧宴办了三日,保定田庄上的、铺子上的管事都回了罗家。宜宁则亲眼看着祖母的排位被端进了祠堂。

上次她在这里罚跪的时候,看到的祖德流芳的匾额还在,她静静地看着罗老太太陌生又熟悉的排位。一个曾经活在她身边的人,现在成了排位上的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宜宁想到这里就难受。

入冬之后出太阳也不觉得热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洒在祠堂的地上,林海如过来牵宜宁的手,喊了她一声“眉姐儿”说:“以后正堂暂不住人,你大伯母倒是想搬过来,不过你大伯父没有同意…”边说边带她离开祠堂。和罗老太太所住的正堂一样,以后恐怕她会很少来这里了。

宜宁倒是终于看到了定北侯世子傅正清,她的长姐夫。

他长得俊朗高大,笑起来和和气气的。他刚来的时候因身份高,轮番被罗大爷和罗怀远等人请去说话。他对罗宜慧非常好,可能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对宜宁也好得出奇。一起吃饭的时候宜宁爱吃的菜总是摆在她面前,还买一些小孩喜欢糖人给她。

他还曾跟罗宜慧说:“我看到眉姐儿总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许她前世真是我妹子,所以我娶了你做妻,眉姐儿就又成了我妹子…”

罗宜慧佯怒地瞪了他一眼:“那你莫不是为了找个妹子才娶的我?”

屋子里笑声一片,傅正清握着罗宜慧的手安抚她。宜宁在旁笑眯眯地看着,傅正清此人她前世也有所耳闻,在世代簪缨的家族里是难得的和气。

罗成章又叫了请了傅正清过去,傅正清走后徐妈妈就跟罗宜慧说:“奴婢看世子爷待大小姐真是好,因着对您好,就连对姐儿都好。如今房中也没有旁的人吧?”

罗宜慧喝着安胎的汤药,一边说道:“他性子极好,所以对我也好。房中有两个服侍的通房丫头,不过每次服侍之后都是看着服了药的。”罗宜慧垂下眼看着自己浑圆的肚子,笑了一声说,“这胎若是个男的,那也没她们什么事。若是个女孩怕汤药就要停了。”

徐妈妈明白,这些花团锦簇的大家族,对子嗣的要求就更严格了。

王公贵族岂是好嫁的,只盼大小姐这一胎是男孩,那在定北侯的地位就更稳固了。幸好嫁过去的是大小姐,就是换了罗家任何一个小姐,恐怕手段都不够。

罗宜慧又缓缓说:“徐妈妈也不必担心,如今日子挺好的。定北侯府人丁简单,我倒能应付得来。”

宜宁在一旁看着长姐素净的面容,她说:“长姐不必担心,您这么好,谁会不喜欢您呢。反正我喜欢您。”

罗宜慧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越发觉得她赤纯可爱。

傅正清这次来,除了祭拜罗老太太,也是把罗宜慧带回去的。她毕竟行动不便。

罗宜慧临走前和父亲谈了很久,跟他说了好些宠妾灭妻的下场,要他常往林海如这里走动。又亲自去和林海如说:“女儿一直有个主意没说,您不得父亲喜欢不要紧,房中若是有忠心于您的,抬了姨娘也未尝不可。治姨娘的手段多得是,犯不着自己动手。”

林海如听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把房里的人过了几遍,的确有这么两三个二等丫头,姿色不比乔姨娘差。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要不要听长女的建议。

罗宜慧走的时候抱着宜宁许久都不松手,再次想把妹妹放在包裹里一起带走。她跟宜宁低语:“你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去找你三哥帮你。还可以写信给我,记住了吗眉眉?”

林海如看她依依不舍跟托孤一样,把宜宁拉到自己身边说:“你且放心吧!我再是不济,还是能照顾好宜宁的。”

宜宁怕她牵挂太多对孩子不好,安慰罗宜慧说:“眉眉都记得的。”

傅正清这才扶着罗宜慧上了马车,渐渐走远了。

长姐走后不久,保定就下起了大雪,冬天的第一场雪竟然就下得这么大,宜宁一大早起来,发现院子都白了,婆子正在扫青石道上的雪,假山池子里的水结了冰,两只乌龟冻在里面了。

她哭笑不得地让丫头端热水来,那两只乌龟在热水里游了一会儿,竟然还活了过来。她用手拨弄了乌龟一会儿,婆子才给她穿了件滚毛边的夹袄,穿得圆滚滚的去了林海如那里。

祖母死后宜宁的胃口一直不太好,但是有林海如和长姐的监督,她又不能吃少了。反倒长出了双下巴,人越发的圆润。这夹袄穿起来有点紧。徐妈妈却笑呵呵地说:“眉姐儿是长大了,要是老太太看到,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宜宁觉得自己是长高了些,夹袄好像有点短了。她前不久刚满八岁,如今虚岁九岁了,只不过还在服丧期,徐妈妈让厨房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卧鸡蛋,简单地过了个生辰。

林海如倒是神秘兮兮地送了她一个盒子,宜宁拿回来一看,发现是一盒子没有打磨的大小宝石,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哪有小孩过生辰送一整盒宝石的。

她跑去威逼林海如说:“…要是让旁人知道了,我那屋子恐怕要遭贼惦记了。”

林海如才把那盒子宝石给收了回去,换成了一只精致的长命锁。

她倒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三哥了,上次分家的事之后,罗慎远就不常来这边走动。

宜宁刚走出夹道,正巧看到一个穿玄色直裰,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掠过回廊,似乎正是罗慎远,而且要离开了。

她走上前几步想追上他,怕他走出去了,喊道:“三哥,你等等我!”

罗慎远停下脚步回过头,就看到一只精致的胖球向他滚过来。

她有什么事?

第53章

胖球穿着一件刻丝的夹袄,雪白的徒儿毛的滚边,更衬得她两颊红润。是叫继母养得越发好了,小脸肉嘟嘟的,让人看了就想捏。

宜宁浑然不觉,笑眯眯地问他:“三哥,我这些天都不常见到你。你可在忙?”

“父亲请了翰林院退休的老翰林来与我和大哥讲制艺,还要管你的铺子,着实忙了些。”罗慎远说,“你在母亲这里可有调皮?”

他看到胖球眨着眼睛,圆润可爱。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和煦了一些:“要听话些,知道吗?等我忙过这一阵,便给你请了老师来授课,免得你整日与宜秀玩。”

三哥这是什么意思,还真要把她养出个世家小姐的派头不成?宜宁知道罗慎远对她颇有管束,如今林海如一昧的宠她,房里的丫头婆子也顺着她,罗成章也不敢多管她。数来数去管她这差事就落到了罗慎远头上。

而她三哥很自从担任起了管她的义务之后,就越发的严厉了。

宜宁有点后悔把罗慎远叫住了,想她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要被罗慎远训,实在不是什么骄傲的事。

“我还要去母亲那里,就不打扰三哥了。”宜宁笑着跟罗慎远道别,结果走到回廊出口了,却被他突然喊住,“宜宁,你给我站住——”

宜宁暗想又是什么事,罗慎远却走上前几步抓住她的手。

她的小手冻得红彤彤的,刚才他还没有注意到,这么一摸才发现冷得跟冰一样。

罗慎远眉头皱起。雪天本来就冷,他清俊的眉眼显出几分阴郁,问跟在她身后的雪枝:“你是怎么伺候你们家小姐的,手冷成这样?”

宜宁这才明白三哥为什么叫住她,她为雪枝辩解说:“昨夜下雪太冷,那两只乌龟被冻在水池里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救回来,手就冻红了…不关雪枝的事。”

罗慎远盯着她的脸,微微一冷笑:“你倒是有借口了?”

宜宁又不敢与他辩解,也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她发现三哥依旧很高,和原来一样,她还是只过他的腰部一些。她在长,他好像也高了些。而他盯着自己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似乎逼她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