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母死前,怕也得知了你非她亲生孙女,因此才气急攻心去了的。如此这些,你还叫我父亲?”

宜宁听了抬起头,她不去看众人看她的眼神,她只是说:“那我不称您为父亲吧,反正这么些年了,您也只当自己是六姐的父亲。我从未觉得您有半点宠爱我的地方,如今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罗慎远走到宜宁身边,小丫头依旧只到他的肩高,脸蛋还有些肉,身子却这么纤细,看着实在是娇弱。

“父亲,这些事宜宁何尝做错过什么。”他语气低沉,“您再恨也不该恨宜宁,她一向尊敬您。去年冬至的时候,她还给您做了一件斗篷,怕您穿着不暖和,她改了三次。”

罗成章慢慢的冷静下来,心仿佛被针一扎。那个站在堂中的女孩确实娇小,他不由得想起她还小的时候,笑着伸手让他抱。罗成章侧过头,淡淡地道:“从今后你就搬出二太太那里吧,住到鹿鸣堂去。”看到罗宜宁,他就会想起顾明澜,实在是不想看到她。

宜宁低头应是,她举步慢慢朝门外走去。罗慎远想拉住她,却被她挣脱了手。

宜宁抬头看着罗慎远,他的眉毛本来就浓郁,此时越发的阴郁了。

“三哥。”罗宜宁跟他说,“我以后搬去鹿鸣堂住了,今晚恐怕就要搬了…”

“宜宁,你若是难受,可以哭一哭。”罗慎远看着她的眉眼,明明十分冷静的,却这么的可怜,他几乎是想触上去安慰她。把她抱进怀里,这样她便能如小时候一般,放心地在他的怀里大哭。

罗宜宁摇头,她不想哭,至少现在不能。总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但是她不能让别人笑话。

宜宁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去了,丫头跟在她身后,没人敢说一句话。林海如听说了这件事,又是震惊又是不信,哭得差点断气,一定要来找宜宁。但罗成章不要她去,她腹中还有个孩子,再没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林海如气得直哆嗦,她捏着瑞香的手道:“宜宁那孩子,她该有多伤心…她该怎么办啊!”

瑞香跟着林海如掉眼泪,她紧紧握住林海如的手:“太太,来日方长,再不济还有三少爷呢。您要想着肚里的孩子,不要着急…七小姐的事总能解决的!”

林海如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鹿鸣堂破败了一些,但是打扫一下还能住,这里离祠堂近,少有人至。宜宁的事也只是二房的几个主子、主子身边有头脸的丫头知道,但她房里的丫头或多或少听了些风声。未必知道是七小姐的身世,只觉得七小姐或是犯了大错,被老爷厌弃了,搬东西的时候也懒懒的。

宜宁望着鹿鸣堂院子中那棵大树,她突然很庆幸是自己。

如果是那个七岁的小宜宁活到了现在,她该如何承受得住这一切。宜宁回头对徐妈妈说:“徐妈妈,您说这个时候祠堂开着吗?”

徐妈妈眼眶发红,宜宁一向都是被宠着的。如今却到了这样个地方:“还开着呢,但是都太晚了…”

“我想去祠堂看看。”宜宁说,“或许明日,他就不会让我进去了。”

徐妈妈听到这句话更是想哭,还能如何反对。徐妈妈还是带她去了,她守在祠堂外。宜宁一个人走进祠堂里,她走到了罗老太太的牌位面前。罗老太太是这两世以来对她最好的人,她心里最挂念的一个人。想到罗成章今天说的话,她心里那股隐痛就无法忽视。

“祖母。”她轻轻地拂去上头的一点灰尘,说道,“真是因我不是罗家亲生的孩子,所以你才气病了?”

宜宁觉得鼻尖发酸:“祖母,我从未遇到过您这样好的人。如果您是因为我而病的,我该如何是好…”她抱着罗老太太的排位,那股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她想起罗老太太以前如何护着她的,如何任由她抱着撒娇的,如何无奈又慈祥地看着她笑的。宜宁渐渐地哽咽了,“您不要这样…祖母。我最喜欢的便是您,我记得最深的也是您…他偏要这么说,他偏偏说您是因为我死的…”

“眉眉。”背后有人轻轻喊她。

宜宁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到他边走近边说:“祖母已经知道你非亲生。她临走的时候,叫我帮着掩藏。她让我一定要护着你…眉眉,不要伤心,三哥在这里。”

还没反应过来,她突然被这个人拥进怀里。她揪着他的衣服,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罗慎远紧紧地抱着她,让她紧紧靠着自己的胸膛:“乖,不要担心,好好地哭吧。明天就没有事了。”他还半跪在地上,却承受着宜宁的重量,让她能在自己怀里好好地哭。

站在祠堂外的徐妈妈,几乎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半晌后她深吸了口气,退到了一旁去。

送宜宁回了鹿鸣堂,罗慎远却连夜写了封信,让人送去了巡抚衙门。罗成章能这么愤怒,肯定是因为乔姨娘还跟他说了些颠倒黑白的话,所以他要请郑妈妈来对峙,就算宜宁的事情无法扭转,但也不能看着乔姨娘信口雌黄。当然这封信不是给郑妈妈的。

宜宁不该在罗家呆下去了。

罗慎远早在半个月前就知道,英国公派人在这一带暗中打探宜宁的事了。他甚至还知道,英国公现在就住在巡抚衙门,而且一直在等。但是现在不用等了,宜宁能离开罗家挺好的。她应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去,而不是在罗家被人欺辱。

*

这夜罗成章是自己在书房睡的,没有叫任何一个人伺候。

乔姨娘被丫头懒洋洋地扶起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一边被伺候着穿衣裳,一边问罗宜怜:“你父亲一大早叫你过去做什么?”

“嘱咐我的课业。”罗宜怜扶了乔姨娘起来,“宜宁昨晚就搬去了鹿鸣堂,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别人的。他总是想好受些吧。”

“要不是有罗慎远在,你父亲真的生起气来能把罗宜宁赶出府去,对外就说突然得急病没了。顾家未必能开棺验尸不成…”乔姨娘懒洋洋地说,“她如今可是落魄了吧?”

“是落魄了的。”罗宜怜轻轻地说,“我看早上厨房送过去的,就是白米粥和几碟饼。她也没怎么吃,原样送出来了。”

“别人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她搬去了鹿鸣堂,自然知道是犯了大错。外头那些人啊,最是捧高踩低的。”乔姨娘看着镜子中女儿的模样,笑了笑说,“倒也算是便宜她了,顶着小姐的身份活了十多年了。明明就是个低贱的命。要是生在外面,她这么大该成日地做针线贴补家用了,等嫁人了还要伺候公婆与孩子,不遭人白眼都算是好命的。”

“我的儿啊。”乔姨娘拍着罗宜怜的手,“你才是个金贵的命,以后找夫婿不能差了,有你父亲在,怎么也要给你找个进士及第才行。”

刚说到这里,外面突然有人进来禀报:“姨娘,老爷说太太有孕,让您帮忙操持宴席。府中有贵客来,老爷吩咐了,一切都要最好的。”

“是谁来了?”乔姨娘已经穿戴好了,让丫头服侍着戴了耳铛。

来报的下人有些犹豫:“说…似乎是英国公。老爷也被吓到了,连忙前去迎接了。奴婢看了,外头站在好些官兵呢!”

英国公?

罗宜怜道:“我记得上次,英国公的侄女随着长姐到我们这儿来过,只不过是个远方的侄女,却娇养得不得了。”

乔姨娘也记起来了,这英国公常年跟着陆都督征战,如今又统领神机营,做过宣同总兵。在那簪缨世家中也是一等一的。这等人物怎么会突然上门来?乔姨娘没有多想,扶着丫头的手连忙去厨房吩咐了。

罗成章还对宜宁的事耿耿于怀,但经过一夜的思索他已经想好了,就当自己养了个闲人在那里,只不过是给口饭吃而已。但在她手上那些老太太留的东西,他是想收回来的。正在思量着,居然有小厮来传话说英国公魏凌递了拜帖来访。

罗成章吓了一跳,英国公这种人物之罕见,就是他进京一趟,都未必能求见到人家。如今怎么会突然上门来?

他忙换了官服,到影壁去迎接。

马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刀凿斧刻般俊朗的男子,他穿着灰鼠皮的披风,看着十分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一群侍卫。

魏凌这些天一直在等,直到昨晚收了一封信。信上未有署名,却告诉他,罗成章差点把罗宜宁赶出府去,并要对外称暴毙了。后来虽被劝阻,却也让她迁居了荒僻之处,似乎是根本不想再见到她。他那女孩儿才十二岁大些,在这府上被姨娘拿捏着,又叫下人忽视着,看到这里他几乎暴怒。总算还强忍着回了信,但却再也按捺不住,今天就上门来了。

他的女儿那是什么尊贵的身份,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人侮辱。

罗成章笑容恭敬地道:“不知国公爷要前来,迎接未免仓促了些,还望国公爷不要见怪。”

“自然不见怪。”魏凌淡淡地道,他边走边看,只觉得罗家处处都局促。罗成章领着他进了前厅,低声叫人去吩咐乔姨娘了,这才坐下来问道:“不知道国公爷这次来有何贵干?听闻国公爷如今在御前行走,比原来更忙了。可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出来巡按的?”

魏凌端起茶喝了口,他已经解了斗篷,今日穿了一件右衽圆领袍,腰系玉带,上面雕刻麒麟纹。他说道:“这次来,却是要把我失散已久的女孩儿带回去的。还望罗大人能成全。我那女孩儿留在你们家,的确是要给你们添麻烦的。”

罗成章下意识地就要应是,但又突然意识到魏凌说了什么,心里猛地一跳,面上笑了笑道:“国公爷客气,只要您想让我帮忙,下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下官还不知道——您竟然有个女孩儿流落在外,可是在我府上?”

第73章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

“的确是在你府上。”魏凌叹了一声,“十多年前,因为我一时糊涂犯下大错,酿成今日的因果。我这些年来也在不停地想,得知了她的消息,立刻就往贵府来了。罗大人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是肯定要把宜宁带走的。孩子最是无辜的,她再怎么也不能留在罗大人的府上了。”

罗成章的笑容僵住了,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那英国公却已经稳稳的放下了茶杯,撩了衣袍单膝跪下。

“还请罗大人把我女孩儿带出来吧,我今天就带她离开。我听闻罗大人把她赶去了偏院,想必也是不想看到她了。”魏凌抬头,目光明亮,“罗大人若是有要求尽管提,但凡不是有违道义,魏凌绝不还口。”

英国公魏凌,跪也只跪紫禁城的那几位了,他一个四品的文官,何德何能让英国公跪他!

但罗成章根本忘了扶他这种事,喃喃地说:“是你…和顾明澜一起的,是你?”

“那时我并不知她是谁。”魏凌缓缓说,“她也并非自愿,罗大人大可不必怪她…”

“我不怪她?”罗成章下意识地就冷笑,“她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有什么好争论的!你…你也是,你地位尊贵,怎能如此行事!”

魏凌早知道到罗家来是怎么样的情形,看到罗成章气得发抖的模样,他倒是没有说什么。

毕竟是理屈词穷的一方,他喝了鹿血之后神志不清…做了那等事是事实。任他说几句吧。

英国公的马车进罗家的时候,就有人跑去告诉了罗慎远。

罗慎远合上书,有些怔了。他给魏凌送了信,却不想他第二天就上门来了,但至少证明他对宜宁是真的看重,以后不会让她委屈了。

他侧过头问护卫:“郑妈妈可到了?”

“郑妈妈听了之后焦急万分,连夜就上了马车。故一刻也没有耽搁到了保定…小的安排郑妈妈住在旁边胡同的宅院里,您要现在去请她过来吗?”

“去请吧。”罗慎远把书扔在桌上,站起了身。

是非曲直,本来就说不清楚。让郑妈妈把当年的事告诉父亲,其他的由父亲自己去判断吧。有英国公在这里,那就怎么也不用担心了,英国公是不会让宜宁再受委屈的。恐怕就是罗成章不同意,那也要强制地带走。不然他何必要带五百精兵过来。

只是想先礼后兵而已。

宜宁靠着床沿在写字,还是她一贯的习惯,早上起来要写三篇的大字。

旁边伺候的小丫头看她写得认真,不禁嘟嚷道:“小姐,您这时候还练什么字…”

“不练字做什么。”宜宁淡淡地道,她端正地坐着又落下一笔。

雪枝上前一步对那小丫头说:“你去外面帮着收拾打整院子吧。”把那丫头打发出去之后,她走到宜宁身边低下头道,“二太太想进来看您,门口的护卫把她拦下了,二太太哭了好久…”

宜宁抬起头叹了口气,林海如对她这么好,出了这样的事她肯定是要伤心的。她低声道:“母亲还怀着弟弟,眼看不足一月就要临盆了。你帮我带个话,让她保重身体,不要操心我的事。”

如今她是落魄,陈氏都让罗宜秀不准来看她,平日往来她院子里的丫头婆子这么多,哪有像现在这样门庭冷落的时候。宜宁抬头看着槅扇外,鹿鸣堂的院子里高大的槐树叶子落光了,天气越发的寒冷。搬过来的被褥不够御寒,也不知道这个冬天怎么过。

从一个嫡出小姐变成了奸生子,罗成章肯留她在府上已经是给她颜面了。但其实宜宁根本不想留下来,她前一世就算没有人疼爱,也是活得行事端正的。哪像如今在罗家这般被重罚,走出去丫头婆子都会轻视她。但想离开根本是不现实的,所以无论再怎么屈辱,她必须若无其事,自己先轻慢自己了,别人的践踏更会毫不留情。

宜宁轻轻吐了口气继续练字。

这时屋子里的棉布帘子被挑开了,松枝脸色苍白游魂一般地进来了,雪枝见她回来,朝她走过去问:“可领了炉子和炭回来?”

松枝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指了指旁侧示意雪枝避去偏房说。

宜宁却抬头看着她,手里的笔也放了下来:“就在这儿说吧,如今没什么是我听不得的了。”

松枝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说:“奴婢回正房之后,才发现老爷让人把小姐的库房封起来了,奴婢想争辩…守着的护卫说,如今那处的东西已经不归我们了。奴婢就想再搬些被褥回来。结果看到房间空荡荡的,竟连木头架子都搬空了!”

雪枝听了一急,她们昨晚搬的本来就仓促,好些东西都还没拿过来。“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要让我们活活冻死吗!”

松枝拉了拉雪枝,雪枝下意识地回头看宜宁。她背脊挺直地坐在临窗的大炕旁,稚嫩柔软的脸映着窗扇透进来的光,好像在听她们说话,又似乎没有。过了会儿才说:“那便把妆盒里头的首饰变卖了,换些棉芯回来自己做吧。”

雪枝觉得心疼不已,老太太捧在手里养大的孙女,前二太太亲生的女儿。就算没有罗家的身份了,也不该这般的待遇…要是这样,还不如、不如让宜宁跟着顾家回去,总比留在罗家好!

雪枝走过去拉着宜宁的小手,半蹲下身看着她:“姐儿,不用的。我们写信给顾夫人,写信给太老爷,让他们把您接回去…”

宜宁摇头,轻轻地说:“顾家未必有我的容身之处。且舅母没有个说法,也不好接我回去。到了顾家也是同样寄人篱下…雪枝,你都明白的。”

雪枝抬头望着宜宁的脸,眼泪止也止不住。是啊,她都明白,但是心里却还有一丝奢望。宜宁伸手帮她擦眼泪,笑道:“不要担心了,罗家不会想把这种事情说出去了,过了这段时间便好些。等母亲的孩子生下来了,我们说不定还能看到小少爷呢。”

宜宁越说雪枝哭得越止不住。

门外一场风起,槅扇外的槐树的枯叶吹得到处都是,庑廊上积着厚叶无人去扫。

影壁那头,罗慎远亲自扶了郑妈妈下马车,郑妈妈似乎苍老得厉害,几年的时间她的背都佝偻了起来。她倒是不显得慌张,只是捏紧罗慎远的手道:“您带我去见老爷吧,我亲自把这件事说清楚,不可让那小人得志…”

“您不用急,宜宁的生父已经找上门来了,正在和父亲说话。”罗慎远说,“您只需把当年的事完整地说清楚就行了。”

郑妈妈有些惊愕,随即苦笑了一声:“三少爷,但凭您信不信。您说这十多年来,若是一直有把刀悬在头上不掉,那是忐忑心慌的。如今刀落了下来,痛是痛,我反倒不急了,再也不会有比这更糟的情况了。”她复又问,“您说…宜宁的生父找上门来了?”

罗慎远顿了顿才说:“是英国公魏凌,当年带走二太太的是他的护卫。但是宜宁…是他的孩子。”

郑妈妈的手有些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悲痛,目光闪烁,半晌说不出话来。

罗慎远立刻送郑妈妈去了前厅。

前厅的槅扇紧闭着,英国公的侍卫林立在门外,戒备森严。里头听不到半点动静。

小厮通传之后槅扇打开了,屋里十分的沉寂。郑妈妈被扶着进去,就看到一个高大俊朗气度不凡的男子站在堂上,听到动静之后他转过身来。郑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才是宜宁的生父,这个才是…当年那个明澜念念不忘的人!

而坐着的罗成章的脸色显得相当不好看,他勉强压下汹涌的怒气,僵硬地道:“郑妈妈,您远道而来…实在是不必了。当年的事我都清楚了,您帮着她隐瞒通奸这等丑事,我不想再多说了。您要是来帮顾明澜和罗宜宁讲情的,实在是不必!”

英国公嘴角微扯道:“我已说她是被迫,罗大人何必再如此说她。”

罗成章身子微僵,虽不敢顶撞英国公,放在身侧的手却紧紧握住。

“奴婢不是来给任何人说情的,事情是什么样,奴婢就说的是什么样。奴婢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没有说假话的。”郑妈妈本来精神不太好,如今却直起了背脊,仿佛有一种生命力从她的周身焕发出来,眼中也露出一丝光。她干瘦的身体像燃烧的木炭,烧着烧着就要死了。她望了望英国公。就算一开始她对英国公的印象不好,但听了他的话总算还是对他宽容了些,至少…他从未想过让顾明澜来承担责任。

郑妈妈缓缓走到两人当中,站在旁的罗慎远知她身子不好,亲自上前扶她坐下。

“当年…您与乔姨娘生下了怜姐儿,”郑妈妈吐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罗成章,她就不禁的想到当年太太受到的那些屈辱,想到太太的委曲求全。一想到这些,她对罗成章的厌恶就止都止不住。

“您把那瘦马当成官家之后收进门,还是先有的孩子。太太仁慈,看在孩子的份上这些都是忍了的。”郑妈妈捏着扶手,手背的青筋都浮了出来。她继续说,“太太在顾家是娇养的小姐,品行端正,可您呢?却为那孩子三番四次的怀疑太太,太太何苦会为难一个孩子。实在忍不下去了,才避去了寺庙里。”

“她分明就是为了和别人幽会,才要去寺庙居住…”罗成章冷声打断郑妈妈的话。

郑妈妈听了几乎是气得发抖,她站起来忍不住道:“你这话简直就是诛心!太太是怎么对乔姨娘的,难道你心中没数?那张氏早就被乔姨娘收买,她的丈夫是乔姨娘的伙计,她的话您就信得,奴婢的话您就信不得了?你自己想想,太太是什么性子,她会做出通奸这种事吗…你这么对她就算了,何必还要污蔑她!她都已经死了啊,死者为大,你就不怕她化成了厉鬼半夜来找你吗!”

罗成章从未看到过郑妈妈用如此仇恨和愤怒的目光看着他,好像恨不得扑上来,立刻就把他撕了。

他一时被郑妈妈的气势震慑了。

“您以为老太太是怎么气倒的?”郑妈妈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继续说,“您和老太太以为是太太害了六小姐,要太太发配自己的丫头。太太真是对罗家绝望透了,所以才避去寺庙里居住。寺庙里来了贼人,那时候家里的护卫紧着大房和乔姨娘,奴婢们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您说这究竟该是谁的错!还不是因为你罗成章宠妾灭妻造成的!老太太听了奴婢说起这件事,她又是痛心又是自责,当年是她替你求娶了太太,你们满口答应的…要对太太好,但是你们谁对太太好了?老太太自责把太太嫁给了你!嫁给一个狼心狗肺之人,自责是她害死了太太。”

“老太太临走前,奴婢说要把姐儿带走,但是老太太怎么都不肯。她说是罗家欠了太太的,姐儿就是她的亲孙女,姐儿哪儿都不能去。奴婢这才放心离开!老太太都如此自责,您有几个脸怪罪明澜了!”

罗成章有些惊讶,他浑身的怒气终于平复了。他勉强说:“母亲…不是被宜宁非亲生给气得发病吗…”

郑妈妈听了冷笑:“她是被气得发病的,但不是姐儿,而是你罗成章!你要怪谁,也只能怪你自己。”

罗成章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到罗老太太的死,想到顾明澜的死,想到她们临终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突然觉察过来,那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冷漠,甚至还有厌恶。

“我…我对明澜如何不好了。”罗成章声音嘶哑地说,“她怀了慧姐儿的时候,我成天伺候她。她病弱的时候我也从不曾去过乔姨娘那里。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是她太过固执了。我待乔月蝉好些,也是看着她可怜…”

郑妈妈一步步逼近他,止不住地冷笑:“我家太太就不可怜了?我家太太就活该遭你这般对待了?明澜在顾家可是娇养的小姐,嫁到你罗家来为你操持家务,伺候你起居,还要忍受你纳妾,你甚至宠那小妾胜过她!你可对得起你当初说的话?你还指责太太,你自己岂不也是那等色令智昏的小人,娶一个扬州瘦马回来当妾,还是未婚先孕。你罗成章就不无耻了!”

郑妈妈的话仿佛一记又狠又急的耳光,打在罗成章脸上。让他阵冷阵热。

罗成章想起当年发现乔月蝉有孕的时候,他心里的羞耻和狼狈,这的确是一件丑事。但是顾明澜同意帮他掩盖,她柔和地跟他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我不帮你,出去了别人也会笑话我。你不用感激我。”

的确…的确是他无耻,还非要把这等无耻推到别人身上,让别人帮他负责!

“太太后来真是对你绝望了。奴婢以为她怀了贼人的孩子,叫她落了胎。太太却说什么都不肯,稚儿何其无辜!奴婢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郑妈妈看向英国公。

魏凌从来没有听顾明澜说起过这件事,如今才知道她受过什么委屈。他低声道:“当年那事是我的错,怪不得明澜。”

郑妈妈想起顾明澜跟她说过。

“…他不是个贼人,他是好人。郑妈妈,您不必再说了。就是拼了我的性命我也要保住这个孩子。”顾明澜的眼中含着泪水,神情却倔强而柔和,“我只恨我嫁错了人…我不想妨碍了他,但我不会杀这个孩子。您不要再劝我了。”

郑妈妈冷冷地道:“太太后来真是厌恶极了您。她为了保住孩子伤了身子,后来为了保姐儿…她让奴婢给了她一副药。”

如果顾明澜还活着,那么这件事暴露的可能性更大。

顾明澜本来就不想活了,为了这个孩子,拖着病弱的身体也要搏一把。干脆就这么去了吧,还能给这个孩子留个好生活。

郑妈妈根本就劝不住她,这件事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如今她要把这些话都说给罗成章听,一字一句的,如何的鲜血淋淋:“她被您逼成这样,您如今有何颜面这么对姐儿!您有什么资格把姐儿赶到鹿鸣堂去,说句不好听的,当年你们罗家有难,老太爷可是上下打点才帮了你们。您难道就忘记了?就算太太再怎么不对,她为了姐儿,已经把命陪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罗成章的身子紧绷,不禁地发抖。随即他慢慢地闭上眼。

他本来觉得自己才是该愤怒的那个,但现在看郑妈妈的目光,仿佛他就是全天下最恶之人,背信弃义的小人,该下十八层地狱!甚至连他自己都产生了这种荒谬的错觉。顾明澜的命是他害的,甚至罗老太太的死都有他的原因!

他的确没有资格这么对罗宜宁,他欠顾明澜的真是还都还不清。

郑妈妈因为太过激动,甚至站都站不稳,罗慎远一直未曾说话,只是上前扶住她。郑妈妈看着罗成章,目光悲决:“罗成章,你把姐儿给英国公吧。姐儿本来就该是英国公家的孩子…这件事谁都有错,但是姐儿没有错!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魏凌听到说起宜宁时就抬起了头。这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他都未曾疼爱过,绝不可留在罗家受委屈。他淡淡地说:“罗大人,我英国公府家没有小姐,我来接宜宁回去,肯定是锦衣玉食地养着。罗大人养了我女孩儿这么多年,我已给你备好白银五万两。”魏凌打了个指,门外立刻有他的贴身侍卫进来,手里拿了个紫金的桐木盒子。

魏凌坐到了座上,看了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罗慎远一眼。

他今天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接孩子回去的,无论是做什么,甚至是胁迫…虽然这样的确不太好,因此他才一开始对罗成章服软。如今却是不用了,罗成章这样的人,恐怕也不值得。

“请罗大人接下银子。把我女孩儿带出来,我今日就带着她离开罗家,免得罗大人费神。以后还请罗大人对外称贵府七小姐暴毙,而我女孩儿就称是寄养在你家长大的,因养在太太房里很少见人,故外人不知道这事。罗大人以为如何?”

罗成章嘴唇干燥,微微地掀动:“我…把宜宁叫来,你问问她吧。”

他还是无法忽视郑妈妈仇恨的目光,他僵直地站在。他好像又看到顾明澜临死的时候,看着他的目光又冰冷又疏远,似乎还有些怨恨…

罗成章叫了人进来:“府中宴请英国公,去吩咐乔姨娘在花厅摆膳吧。”

因英国公来了,厨房十分的忙碌。乔姨娘吩咐完了,在偏房里边喝茶边看着,她的贴身丫头匆匆地过来道:“姨娘,郑妈妈被请回来了…”

乔姨娘挑了杯上的一点茶沫,懒洋洋地道:“该是听罗宜宁落难着急了吧。不必管她。”

现在她根本不把罗宜宁放在眼里,反倒是同情她得很,反正已经翻不起波澜了。

贴身丫头犹豫了一下,附在她耳侧问:“姨娘,您知道英国公是回来干什么的吗?”

“这等簪缨世家一向不与寻常官家往来…”乔姨娘说,“许是有朝廷要务吧,我等连见都不能见到他,考虑这些做什么。”

那丫头却轻声道:“我听伺候在老爷书房外的丫头说,英国公个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不知怎么的打听到了在我们府上。似乎已经找到了这个孩子了,要带去见英国公,也不知道是谁。”

乔姨娘本来还懒洋洋的,听到这里顿时睁开了眼睛。直起身掐住这丫头的手:“你是说——咱们府上有个英国公府小姐?”

“奴婢也是听伺候的人说的,究竟是谁不知道。但英国公是来认亲的,他要把这流落的小姐带回去。”

乔姨娘突然想到了赵明珠。不过是英国公府抱进去养的远方侄女,排场都这么大。这要是真正的英国公府小姐那还了得,这千金小姐居然一直流落在外,现在还有英国公亲自来认亲,可见是有多看重!

难怪英国公会到罗家来。

乔姨娘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有这个福气。她连忙问丫头:“可知道是哪房的?”

丫头只是摇头,这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乔姨娘却坐不住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现在才知道!连忙叫丫头扶她起来,回去换一身衣裳,说不定一会儿还能跟英国公府小姐说几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