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另一个声音说道:“杀都杀了,也只能算了罢。”

屋外大雪未融,厚厚的漳绒帘子隔着,里头烧着地龙很暖和。宜宁听到汪远这个名字,却是若有所思。

汪远这个人她是听说过的。

这个人的故事说起来很传奇,所以坊间流传得多。他非常的聪明,年少的时候家里穷,他母亲为了送他去读书,帮那些渡口上的挑夫洗衣裳挣钱,这才供出了这么一个寒门学子。好不容易考上了秀才,亲戚们对他们家是另眼相看。但谁知道后来汪远四五次都考不上进士,他的名声渐渐弱了。直到四十岁才得了主考官的赏识中举,但这个时候的汪远早就变了。他被选了庶吉士之后并不是按部就班地升迁,而是选择了巴结当时的秉笔太监,得了先皇的赏识,八年之后竟坐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这个人聪明是聪明,善于偷奸耍滑,但无什么治国的手段,整个朝廷让他管得是乌烟瘴气,乱象横生。这人对人又格外的狠毒不留情,算计别人是一把好手,无人能动得了他。但是两任皇帝都非常的赏识他,他自己又控制着内阁,内阁之内谁也拿他无办法。

他在任的时候害死了许多忠良,其中罗慎远的老师徐渭就是其中一个。

宜宁想到这里,眼前好似浮现那些场景,再想到罗慎远,突然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罗慎远中了探花之后,徐渭赏识罗慎远,且他的手下也缺可用之人。四年之内就把罗慎远提拔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当时朝堂之中,皆以为徐渭是以阁老来培养罗慎远。他又一贯沉默寡言的,才华横溢,对老师也很恭敬,赏识他的人不在少数。

所以徐渭惨死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罗慎远会帮老师报仇,至少会给老师讨个公道。结果他什么都没有做,他不仅没有做,反而和汪远派的关系近了。他的同门——也是徐渭的学生杨凌,虽然平时不怎么得徐渭看重,却为了救徐渭被打死在午门。杨凌被打的时候,罗慎远的轿子刚过午门,惨嚎声一阵阵的响起,却连停都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目不斜视地任轿子过去了。

清流派的官员见此俱怒了,虽然惧怕于汪远的威慑力什么都不敢说,却再也无人跟罗慎远往来。私底下什么难听的话都骂过罗慎远,畜生不如,忘恩负义。吏部的清流派郎中甚至拒绝向罗慎远禀报,要不是罗慎远因此怒而责罚了十多个人,恐怕大家都还怠慢他。

责罚过后是不再有人怠慢他。但他们却纷纷去了杨凌家祭拜,整天为杨凌披麻布恶心罗慎远,还把杨凌的灵台摆到了罗慎远家旁边。罗慎远对这些的态度都是容忍的,回家的时候绕过这些人就是了。

清流派看不过去的言官给罗慎远写信,骂他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罗慎远倒也不管别人骂不骂他,在汪远的提拔之下他进了内阁。甚至在加封大学士的时候,有言官站在他家门口犹不放过地说:“此贼进中枢,毋吾便悬于门口,做了鬼也日夜跟着!”

罗慎远却已经进了内阁,且得了汪远的重视。汪远为人奸佞,他手上倒也不干净。

直到后来汪远惨死于他之手,他成了首辅之后,才没有人敢骂他了。

对于以前的宜宁来说,这不过就是随意听到的话而已,她甚至也为罗慎远的狠毒无情而心惊过。但是如今她是认识他的,这个人是跟她从小长大的兄长,这个人是那个给她写字帖,对她温言细语的罗慎远。

再想到这些事,想到多年前隔着人海看到的阴郁高大的青年。她就觉得难受。

“宜宁,你来了如何不进来?”魏凌的声音响起。

宜宁才回过神,跟着魏凌进了书房,跟魏凌一起说话的是定北侯傅平。笑起来很和善,因是大过年的,他还从袖中摸了个红包送给宜宁。宜宁收下红包之后屈身跟魏凌说:“回事处的管事跟我说,您要支五千里银子修葺院子?”

傅平听了饶有兴致,魏凌在英国公府可是说一不二的,他这女孩儿找回来,看着娇气秀致的,竟然管到了他的头上来。

魏凌把宜宁叫至跟前,笑着问道:“你是疑惑吗,那可要爹爹开了明细给你?”

宜宁怎么敢管他的事,不过就是来问问而已!看到魏凌和傅平都看着她,她就抿唇一笑说:“府里好好的,我是想有什么可修的要用五千两…所以才过来问问的。”

宜宁的眉眼已经张开,肤色细致如瓷,站在书房里亭亭如一支莲。外头有细弱的光投在她身上,她穿着青色的缎袄,脸庞莹莹如玉,越发显得出眉梢殷红的痣鲜红。平白地多出几分艳色来。年幼的时候看着还只是精致可爱,怎的越长大了,反倒是长成了惊艳。

魏凌与宜宁朝夕相处,觉不出什么。倒是傅平又多看了宜宁一眼。魏凌又说:“爹爹不是怪你,这可是你用心看账了。”他的声音一低,“走府上的账,却是用处在别的地方…给军备的。你不要过问便是了。”

宜宁这才明白过来。魏凌是不能豢养私兵的,所以这方面的开支不能走明帐。既然牵涉到了军备,就的确不该是她过问的。

她又是笑了笑:“那我就不过问就是了!”跟他说,“祖母说了在房山开茶会,让我过去,那我不跟您说了。”

虽然她对这种小姑娘的诗会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不去也不好。庭哥儿一早就被佟妈妈抱去了魏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想孙子得紧。

等宜宁退下之后,傅平才继续说:“汪远也是,皇上都有意饶刘阁老一马,毕竟从不曾做过什么事。却让他给下狱杀了!本来其他几位阁老就对大皇子的暴毙不满了,被他弄得怨声载道的。陆都督竟也不曾说过他…”

“陆嘉学会说什么。”魏凌说道,“他跟汪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汪远不触犯了他,他永远不会管汪远。”汪远的确很聪明,他不会去惹陆嘉学,陆嘉学跟他没有利益冲突,某种方面来说他们算是利益共同体,自然不会管他了。只要陆嘉学不管他,只能由得他来了。

傅平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事了。你我反正也改变不了!”

想到刚才从魏凌书房里出去的宜宁,傅平就笑着说:“倒是你这女孩儿是长得好看,难怪忠勤伯家的公子看上她了。”

魏凌听了差点被一口茶水呛住了。

他一把放下茶杯,立刻问道:“——你说什么?”谁瞧上宜宁了!

傅平把自己的衣裳弄平整了,怪道:“瞧你这个样子,像是谁要来抢你女儿一般!”他继续说,“是忠勤伯夫人来拜访我母亲的时候说的。”

魏凌脸色不太好。沈玉…他知道那是忠勤伯的长子。但是他本人就是英国公,对于忠勤伯家的爵位根本不在乎,沈玉此人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如今还没谋得个职位,以后保不保得住家族的煊赫还是一说。他的女儿自然要配最好的,沈玉又是什么东西?

傅平看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就问道:“怎么的,你不喜欢沈玉?”

魏凌看了他一眼:“——你说我喜不喜欢他?”

魏凌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统领神机营了,而且全凭了自己的才能,他自然是看不上沈玉的。忠勤伯家是配不上英国公府的显赫,但是沈玉是嫡出,宜宁虽然是唯一的小姐,却是从外面抱回来的。沈玉喜欢宜宁也没有什么。

虽然想了这些,傅平却不敢说,怕魏凌生气了。

“那你早些断了人家的心思吧。”傅平说,“你要不要问问你家女孩儿,指不定她喜欢呢?”

魏凌直接叫了管事来送傅平出去。

他准备找个时机,让魏老太太去说清楚这件事。

但他却不知道,傅平也不知道,其实人家傅老太太已经答应上门提亲了。正在家里整装待发,瞧准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要过来了。数着傅老太太一路走一路停的脚程,到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傍晚了。

宜宁当然也不知道有人来跟她提亲了,她只当自己年纪还小,这事暂时不用考虑呢。

魏老太太那里正热闹着,宜宁赶到的时候,贺家二小姐拉她坐下。贺家二小姐人心细善良,宜宁跟她玩得多一些,她笑着说:“你没来,程大人刚倒是过来了,你瞧——”

宜宁刚坐下喝了杯茶,朝着贺家二小姐指的方向看去。程琅正倚着廊柱,背着手看着雪景不说话。

他显得比往常沉默一些。但要是有人去跟他说话,他也是笑语晏晏的,温柔无暇。

宜宁想到那日,他最后进了陆嘉学所在的书房…

她别过头继续喝茶,问道:“他来了又怎么的?”

贺家二小姐就说:“你说你以后是叫他表哥还是姐夫?我看到你家明珠姐姐刚才看着他就脸红,话都没有说一句。”

第91章

宜宁听了贺家二小姐的话没有应声。

程琅肯定不会娶赵明珠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程琅似乎最后娶的是一位高门嫡女。究竟是谁她记不太清楚了,但人家是正经的高门第出生,傲气也是真的傲气,但身份地位和才华都担得上这份傲气。

贺家二小姐正在和她说话,那边魏老太太叫人来传她。

她与明珠正在屋内说话,见到宜宁过来了,魏老太太拉她在自己身边,笑着跟她说:“…咱们府里怕是快有喜事了。”

明珠回过头看到宜宁,宜宁日常穿着素净得很,但是那手上戴的和田玉,青织金的缎子都是千金之数。英国公府里贵重地养着,肤色越发的晶莹无暇,虽然毫不盛气凌人,但周身却是有种气度的。

赵明珠又想到那日看到罗宜宁和程琅说话,想到她把程琅留在屋内与庭哥儿授课,想到这几日受到的她的屈辱。脸上的笑容略微扬起,却又嗔道:“您说这个做什么!”

宜宁其实一直不想跟赵明珠计较,因为没有必要。她是亲生,赵明珠是寄养,跟她计较才是丢了身份。反正赵明珠与程琅不关她的事,打的也不是她的脸。她问道:“您说的是什么喜事?”

程琅这时候正好跨门而入,他爱穿月白的衣袍,清风霁月般的秀雅。别人衬不起这个颜色,但他穿起来却越发的显得俊秀,又用了银发冠,看着便叫人眼前一亮。他淡笑着走过来说:“听宋妈妈说您找我,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琅母亲是庶出,正好英国公府子嗣单薄,陆嘉学便让程琅也拜了老英国公为外祖父,这是正经地写了族谱的。而赵明珠认陆嘉学为义父却是魏老太太为她求的,实则算起来名义并不大,陆嘉学除了逢年过节的给她送点东西,别的倒也没有什么。

宜宁自上次之后便少有见到程琅,毕竟他朝中的事也忙。有一次宜宁看到他身姿挺拔地站在庭哥儿的书房里,伸着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系在小篮子上的草蜻蜓。庭哥儿看了就跟他说:“这是我姐姐为我折的,好看吧?你要是喜欢,我让她也为你折一个?”

“明珠?”程琅问他。

庭哥儿摇头:“明珠是明珠姐姐,姐姐就是姐姐。”

程琅听了就笑笑摇头:“不必了…”任做得再好,也不是那个人做的,没有什么意思。

但从此他待宜宁却不一样了些。真是觉得她跟那人有几分像了,便有礼了些,不会再做那些轻佻的举动了,这是尊重她。但不想利用宜宁之后,他自然更没有心思去亲近一个小姑娘了,因此对她冷淡了不少。

程琅也看到宜宁坐在魏老太太旁边,喊了她一声宜宁表妹。宜宁觉得他今天态度好,终于是笑眯眯地应了他。

赵明珠却觉得他对宜宁的态度冷淡,就说:“程琅哥哥,上次你说碧螺轩的脂粉好,送了我一盒。怎么不见送宜宁妹妹,这可是厚此薄彼了。你可不许这么偏心的,怎么也要送宜宁妹妹才是。”

程琅听了心里有些嘲讽,他知道赵明珠是什么意思。不过赵明珠不知道的是,魏凌对这个女儿实在是疼爱,什么珍品都往她房里放,用的脂粉香膏都是头先宫里赏赐的贡品,当然恐怕宜宁自己也不清楚。他跟宜宁说:“若是宜宁妹妹想要,我隔日便给你送来。”

“我倒也不介意,既然送了明珠姐姐,那就是明珠姐姐有福气。”宜宁的确也不知道平时自己用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好用就行了。

魏老太太越瞧程琅越满意,听到他们说的话更觉得程琅是有意于明珠的,笑道:“明珠啊,你先和你宜宁妹妹去次间里吧。”

这是要清场了吧。

宜宁漫不经心地想到,反正她知道这事成不了,也就懒懒的。加上她又在小日子里,身体疲懒得很,让丫头扶去次间里休息。赵明珠进来之后就跟她的丫头素喜低声说话。青渠为宜宁捧了药进来,低声跟她说:“好不容易让我给您调养得好些了…您却觉得无事了,躲懒不吃药。这下又难受了吧?”

宜宁原来是有痛经的毛病的,青渠调养了许久才好些。

青渠跟宜宁说话一向不见得非常尊重,珍珠等人都习惯了。但赵明珠听到却侧目,她发现宜宁带回来的这个丫头长得高大,的确很不同寻常。宜宁喝了药之后递到她手上,皱眉说:“怎么没得梅子吃…”药苦的很,吃梅子去味的。

青渠眉毛一挑说:“梅子会坏了我的药性,不能吃。”

要是这种丫头在她那里,早就被打出去了!赵明珠暗想着,却看宜宁只是抿嘴,对着这个丫头她似乎有些平常没有的娇气:“那好吧,不能吃梅子,我喝水总可以吧!”

青渠这才点头应了:“可以。”接过了她的药碗,就着药碗给她倒了热水,再递给她。

宜宁一阵无言,还是喝了下去。谁让青渠在她房里有威信呢,上次玳瑁犯了心口痛,让她几服药给压下去了。如今玳瑁简直就为她是瞻。她房里的丫头都说:“青渠姑娘说的都对,她是有本事的,您该听她的。”

赵明珠就不再宜宁和她的丫头了。她心里也是有些紧张的,毕竟这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东暖阁里,魏老太太让丫头给程琅添了茶。开口说了:“…琅哥儿,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你与明珠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我也看得出,你对她十分的好。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让我惯得娇了些,但心性却是好的。你少年有成,我是有意让你娶了明珠的。这事本早该说定了的,如今却才找你来说,是我这老婆子思量了许久的。你若是娶了明珠,我给她添的嫁妆绝对也不少。”

“明珠虽然不是正经的英国公府小姐,但却可以从英国公府出嫁,一样的待遇。你如今已经是弱冠了,成了家也安心些。我也不要你出什么,当然给明珠的排场也不能太小了,我也想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程琅越听笑容就越深,心里越发的嘲讽。魏老太太也把赵明珠看得太高了,她当个宝的东西,就觉得人人都要当宝吗?还要排场?

程琅缓缓地放下茶杯,淡淡地道:“外祖母,既然您自己都说了,明珠不是英国公府正经的小姐,那我为什么要娶她?我虽然没有爵位在身,却也是程家的嫡子,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何必委屈自己娶了个假小姐?”

魏老太太听到程琅的话,她根本没料到程琅会不同意,脸色立刻就变了。她问:“你说…你不愿意娶明珠?”她一直以为程琅也是喜欢赵明珠的。

“她有什么值得我娶的?”事到如今,程琅如今也不怕得罪了魏老太太,反正他是肯定不会娶赵明珠的。他慢慢地说,“除了仗着您骄纵跋扈,她可有什么出众之处?论才学她胸无墨水,论为人她心胸狭隘,论交际她更是要别人捧着她说话才行。您喜欢她这些,觉得她这是率真,别人可不这么觉得。她要嫁也该回赵家去嫁了身份匹配的人,放在英国公府里当成小姐,实在是您抬举了。”

魏老太太以前从不觉得程琅口才是极好的。被这么一堵,她脸色铁青,说是恼怒倒也不全是,但就是堵着一口气不舒服。他竟然就这么当面拂了自己!他竟然根本不喜欢明珠。

“便是我真要娶,也该娶舅舅的生女宜宁才是。”程琅站了起来,语气恭敬有礼,“今日是得罪了,以后外祖母还是不要乱点鸳鸯谱的好。”

说罢就告退离开,魏老太太又气又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听到程琅最后离开的那句话,想想倒也是有道理的。他要是想娶,怎么就不能娶宜宁了?为什么偏偏要娶赵明珠。

宋妈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拿了茶壶给她倒水:“老太太…您别气坏身子了。表少爷不愿意,倒也怪不得他。”

魏老太太沉默了,她在思考程琅说的那些话。

赵明珠是看到程琅从东暖阁里出来的,程琅还是以往那样,眉眼温润。赵明珠提着裙子跑了出去,急忙叫住他“程琅表哥!”程琅回过头看到她,微微一笑道:“明珠表妹有事?”

赵明珠又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没张口,只能让程琅先走了。等她脸色微红地回了东暖阁,看到魏老太太靠着迎枕怔怔地不说话,她走了上去:“外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魏老太太回过头看着她,赵明珠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还笑着。魏老太太心里突然钝钝地痛,跟她说:“你程琅表哥…拒绝了这门亲事。”随后她又很快安慰道,“你不要难受,以后祖母再帮你找好的,比你程琅表哥还要好的。”她绝口不提程琅说过的话。

赵明珠似乎不可思议般地睁大眼,半晌跌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发冷。她混乱地想起程琅刚才的笑容,想起他曾对自己的那些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一直觉得,程琅对她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原来,在他看来,她和那些女子没有什么分别!也不过是他闲暇的时候,逗乐子解闷的东西而已。

程琅对她根本就是不屑的,他不愿意娶她。什么对她好,都是他的逢场作戏罢了!

赵明珠半天说不出话来,紧咬着嘴唇有些颤抖。从小养到大的骄傲让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眼泪却渐渐溢了出来。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沉寂的暮色快要降临了,热闹的诗会也散了。

傅老太太的马车终于进了英国公府,半刻钟的功夫到了静安居门口。

听闻傅老太太来拜访,魏老太太收拾了精神迎接她,让赵明珠先进了内室,一会儿再说。

傅老太太年纪比魏老太太大,但她精神矍铄,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进了魏老太太的房间之后就拉着她说话,魏老太太许久不见老友了,聊了一会儿心里的不舒服倒淡了些,也放松多了,叫丫头端了些桃片糕上来给她吃,问道:“今儿的怎么有空打我这儿来,你们家如今不是忙得很吗?”

傅老太太笑着说:“我也是受人所托才来的。你们家的姑娘眼瞧着要大了,我这是帮人家来提亲的。”

魏老太太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来提亲的?”

赵明珠和程琅的亲事刚吹了,这怎么就来了个提亲的。

*

宜宁是觉得身子实在不舒服了,才回了东园去。这会儿正缩在被褥里,抱着手炉昏昏沉沉地睡着。耳边只听到珍珠煮茶的水沸声。一会儿松枝扶她起来,给她用了碗红糖煮荷包蛋。红糖搁在小火上慢慢煎化了,加水打荷包蛋,再放一勺醪糟就清香四溢。宜宁咬了口蛋觉得满嘴都香,果然还是松枝煮的荷包蛋最好。

她这正吃着,珍珠走进来,有些犹豫地跟她说:“小姐,静安居那边…”

宜宁喝了口汤,依旧是懒懒地:“静安居那边怎么了?”她只以为在说赵明珠的事,因此没什么意外。

珍珠就俯下身在她耳边说:“…忠勤伯夫人,请了傅老太太来说亲。是想为沈玉公子求娶您。”

宜宁手中的汤勺一顿。

她霍地坐起来,顺便碗也递给了旁边的松枝。

“沈玉想求娶我?”宜宁有些惊讶,“父亲可知道了?”

珍珠点头:“老太太立刻找了国公爷过去,现下恐怕正在说话呢。”她又是犹豫,“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她身子不舒服,过去看什么。宜宁又怏怏地摆了摆手,重新靠了回去。

她望着屋子里插的腊梅,一朵朵跟黄玉雕般含苞待放,清香幽幽。

她想起了前世的亲事。

家中的姊妹多,想要出人头地得了老祖宗的赏识,嫁个好人家不容易。多亏她乖巧又侍奉老祖宗,她才肯高看自己几分,陆嘉学这桩亲事便是这么来的。陆嘉学相看她的时候,也是听了媒人的话觉得她又端庄又贤惠,就这么同意了。

那时候她虽然嫁的是个不起眼的庶子,但是她很喜欢陆嘉学。嫁过去之后装贤惠没多久,他渐渐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贤惠,惯是懒得很,甚至还有些倔强。每每都是他惊讶地挑眉,然后笑着跟她吵。她吵不过他,最后还要他来哄。

只是这个人后来,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了而已。而这个如今权倾天下的人,前不久甚至差点掐死她——

宜宁闭了闭眼睛,还是不要想了。

她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了,甚至恨意都被这几十年给磨灭了。

头先还没有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她的确也长大了。这一世…若是再要嫁人。她只希望没有算计,也没有伪装。你就你我就是我,和和美美平平淡淡的。只是她身在英国公府,三哥又是罗慎远,就是她再怎么不愿意,也早已经处于日后风暴的中心了。

她对沈玉没有感觉,这个人的确在世家子弟中不算出众。既然魏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便不会让她嫁给沈玉的。宜宁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她深吸了口气,左不过还有个两三年。她对于嫁人其实已经没什么热情了,且看着吧。

宜宁猜得不错,魏凌听说傅老太太过来了,就黑着脸去了静安居。

魏老太太是有意考虑一下,毕竟都是常来往的簪缨世家,知根知底的,人家沈玉的确也是个俊俏少年。但魏凌却直接拒绝了:“…我女孩儿还小,恐怕要等两年再说。劳烦老太太回去传个话。”没有正式下聘书,推拒也就推拒了。

傅老太太自然听得出魏凌的推辞,她本来还着重夸了沈玉的外貌和地位的。但是人家英国公根本不把这些在眼里,他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什么沈玉李玉的,都要能入得他的眼再说。

傅老太太倒也不意外,本来她就做好了魏凌不会答应的打算。魏老太太见天色已晚,便叫宋妈妈去给傅老太太收拾一间屋子住下。

傅老太太离开之后,魏老太太跟魏凌说:“…头先明珠就跟我提过沈玉,说他与宜宁曾见过。”

魏凌听到赵明珠提过沈玉,表情就是一冷:“母亲,你可还记得我说过赵明珠的话。”要是赵明珠敢再动手脚,便要把她赶出英国公府。

魏老太太摆摆手:“她倒也没说什么,你别怪她了!既然你觉得不可便算了,我又不会逼着你把宜宁嫁了。再怎么说宜宁也是我亲孙女,我自然希望她嫁得好…倒是今日,我与程琅提了他跟明珠的事,他拒绝了。明珠那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

女孩子家再怎么开朗爱笑,在这种事上也是脸皮薄的。

魏凌自然不觉得赵明珠配得上程琅,程琅真要是答应了他才觉得奇怪。看老太太的样子他也没有劝,只是说:“以后宜宁的亲事,必要我答应了才行,您别轻易决定了。”

魏老太太听了就笑:“我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魏老太太说到这里声音一轻,她的面容有些苍老,喃喃地说,“宜宁不怎么亲近我,我也想对她好些的。”

魏凌看到母亲这般,也不好说话了。两母子这么沉默了一会儿,魏凌才告退离开,去了宜宁那里。

魏老太太靠着小几出了会子的神,宋妈妈已经安置好傅老太太,进来时看到桌上松油灯的光暗了。她取下灯罩挑了灯花,火苗才重新亮起来。

宋妈妈就跟魏老太太说:“您要是真的担心明珠小姐,不如凑个巧。看看忠勤伯家是不是对明珠小姐也有意…这样两家既不伤了和气,还能结一门亲事。明珠小姐有了正经的身份,您也就不用为她操心了。”

魏老太太摇了摇头:“一则忠勤伯家向来看着门第,怕是不会同意。二则就这么仓促地决定了,对明珠也不好。”

宋妈妈听了就笑笑,不再提这事,扶老太太去洗漱了。

赵明珠站在门外,她披着雪狐皮滚边的斗篷,刺骨的夜风吹着她的脸。她袖下的手紧握着,她刚被程琅拒亲,后脚就有人给罗宜宁提亲?宋妈妈这又是什么意思,罗宜宁不要的就塞给她吗?还说什么忠勤伯家看重门第不会同意…

原来忠勤伯夫人跟她说话不也是捧着的?如今有了个罗宜宁,便都当她是个落魄的了?

赵明珠只是站着,忍不住就泪流满面。原来都宠着她的人呢?怎么现在都没有了。原来他们都是宠着她的…

还是素喜去挽了她的手:“明珠小姐,回去吧。”她哄她说,“明儿早上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您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

赵明珠毕竟也是个小姑娘,回头就抱住素喜哭。素喜给她擦眼泪,好一会儿哄才让她止住了哭,回了房山去。

庑廊外头正下着漫天的大雪。

宜宁教庭哥儿识数的时候魏凌来找她,知道魏凌必是为了沈玉来的,宜宁亲自给他倒茶。魏凌捧着水汽氤氲的杯子,外面的大雪显得屋内格外的安静,魏凌看她认真地看着自己,仿佛等他说什么。他就说:“爹爹帮你推了沈玉。”

“他已经虚岁十七了,未曾谋得个职位。虽是嫡长子,实则是被养废了的。”魏凌继续说,“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你祖父去过战场,杀了敌军十三人…回来之后先皇奖了我三匹大宛驹。”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要找也要比照着爹爹这样的来,不可找那等没出息的。”

魏凌还是记得傅平说过的那句话的。“指不定你女孩儿喜欢呢?”但是宜宁可不能喜欢沈玉这样的,就是喜欢程琅都行。程琅虽然风流,但是才华卓绝远非沈玉能比。

宜宁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觉得魏凌非常的好玩。边笑边点头说好,然后给他加茶。

魏凌这才放心了,喝了茶嘱咐女孩儿早些休息。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去。

宜宁收了茶具,让丫头记得把魏凌留下的斗篷烘干了,明早给他送过去,这才终于睡下了。

*

第二天,傅老太太去了忠勤伯府,把魏凌的话告诉了忠勤伯夫人。

忠勤伯夫人听了有些不太高兴:“…英国公可是嫌弃我们家比不上他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