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走出了正堂,黑夜里他的高大的身影渐渐地隐没,林海如却对这个记在她名下的长子有了新的估量。

她瘫坐在了太师椅上。

*

宜宁第二天起来听说昨夜林海如和三哥有过冲突,但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冲突。珍珠只告诉她:“…从您这儿出去之后便冲突了,您昨晚又睡着了,怕也不知道。”

她有些疑惑。她了解林海如,她是绝对不会跟三哥发生什么冲突的。

罗宜宁洗漱好去找林海如的时候,乳母正在给楠哥儿喂奶,楠哥儿的小嘴一鼓一鼓的吃得正香。

林海如没睡好,打着哈欠跟她说:“一会儿孙夫人要过来,还有几个住在附近的太太,早早地递了帖子祝咱们乔迁之喜。”绝口不提昨晚的事,还把宜宁推到她的妆台前,给她看自己收罗的一些首饰。

女子在这上面总有说不完的话,到了太阳升高的时候,孙夫人的马车就过来了。林海如来的时候向周围的邻居都送了帖的,今日还有好几家的太太一起来。

罗宜宁这是第一次看到孙夫人,孙夫人相比孙从婉待人要更疏远一些。也就是得知她是英国公府小姐的时候,多看了她一眼,迟疑地道:“我倒是听说过,你头先是被寄养在罗家的?”

她们这些清流派家的人,一向重视诗书,对于世家权贵看得轻。孙夫人对英国公府不了解。

林海如笑着说:“原是养在咱们老太太跟前的。”

孙夫人就点头,拿了玉碟子里的糕点在手上,倒也没有吃,微笑着说:“从婉身子不舒服,我是不要她来的。这孩子近日整日在家里练字,我看倒是长进了不少。她那些个庶出的妹妹,都拿了她的字帖回去描红。”

说到林海如不擅长的东西,林海如就只能僵硬地笑,或者按照宜宁教的,是时候点头或反问一声显得有学问。等到了近晌午的时候戏台子摆开,那边又有人递了拜帖上来:“…隔壁九曲胡同的谢夫人给您递了帖,恭贺乔迁之喜。”

同坐的几个太太便有些惊讶:“谢大学士家的谢夫人?”

林海如还对京城的人事不了解,其中一个太太就告诉她:“你不知道谢夫人?她可是先皇封的正二品诰命夫人,她的妹妹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家里非常显赫。她家的女儿便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谢蕴啊。”

林海如不知道谢夫人,宜宁却是很清楚谢蕴的背景的。她不仅是谢大学士的孙女,姑母还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她们家名门百年,底蕴很深。不然最后程琅也不会娶了谢蕴。这位谢夫人早年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

林海如叫人把她们请进来。宜宁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着缂丝富贵锦绣纹褙子,戴金累丝头面的的妇人下了轿,随后又下来一个女子,一双丹凤眸漂亮极了,可不正是谢家二小姐谢蕴。两人被仆妇簇拥着走过来了。

谢夫人身居高位,不怒自威。别的太太跟她说话都拘谨,幸好林海如神经大条没什么感觉。

谢蕴看到罗宜宁则皱了皱眉。

嫡出和庶出总归不一样,何况宜宁又是抱养回来的。对别人来说是尊贵,对她来说只是个普通的出身。当然像她这般才情满天下,能入眼的也没有几个。总归是旧识,谢蕴才淡笑着向她点头:“宜宁妹妹,许久不见了。”

罗宜宁知道谢蕴这人一向高傲。她也起身回礼,笑了笑没说话。

谢夫人和魏老太太还有些渊源,问了罗宜宁今日魏老太太的身子如何,宜宁说一切尚好。谢夫人才跟林海如闲谈:“…咱们以后便是邻里了,往来也多,说话的地方多得是。今儿便与太太结个情了。”

说罢让下人拿了礼过来,林海如这些场面是见惯了的,收了礼转移话题:“我看谢二小姐也及笄了,这般的才情,不知道该说哪家的亲才好?”

谢夫人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好多提亲的人家都让她祖父拒了,上次带她进宫去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说要帮着留意…她是咱们谢家的娇娇儿,可不能委屈了她。却不知道她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谢蕴听母亲提起婚事,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抿了抿唇说:“您还说呢,还不是您和姑母说笑我!”

宜宁在一旁说不上什么话,她让丫头把糕点递给她,她觉得少说话多吃东西总是没错的。

第109章

谢蕴的眼神却不停地往正堂门口看。

若不是想见见他,林家这样刚搬到京城里,只能算是新贵的人家怎么配得上她和母亲亲自走一趟。

谢夫人对她一向宠溺,有求必应。听说她心里念着那位新科状元罗慎远,便也笑了笑跟她说:“凭我儿的身份,配哪个配不上?上次远远看了一眼,倒是的确出色,将来必成大器。”说着话锋一转,“我只听说他们家已经定了孙家那位小姐?”

谢蕴就拉着母亲的手嗔道:“没有的事,当初孙家说是要等他中了进士才定亲。我看若是这进士没中,孙家恐怕还有反悔之意。”

女儿一向待人冷淡,难得看到她对谁这么上心,谢夫人就留了心思。

正巧接到了林海如的拜帖,她干脆带着女儿到罗家来走一趟。也看看罗家究竟如何。

谢夫人一边喝着茶,目光就落在宜宁的身上。

早就听谢老太太说过,英国公从外面接回来一个女儿。她记得原来英国公府上那个赵明珠,跋扈无礼,这个亲生的倒是强些。站在林海如身后,脸蛋漂亮极了,虽然出身算不上正统,这般姿色倒也难得。

谢夫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楠哥儿被抱了出来。楠哥儿伏在乳母的怀里,他刚睡醒,啃着小拳头不说话。林海如把他从乳母怀里接了过来,跟宜宁说:“我看日头大了,不如你抱他去屋里玩,再带着谢二小姐一同去。”

林海如刚刚知道,谢蕴也不喜欢听戏。但是戏班子已经过来了,几位太太不看戏还能做什么。

宜宁把楠哥儿接到怀里,楠哥儿看到是熟悉的脸才往她怀里靠。谢蕴也站起了身,她身后簇拥着仆妇,衬得她气势不凡,她轻声道:“去屋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宜宁妹妹陪我在府里看看?”

宜宁暗自腹诽。大热天的,谢蕴不嫌热她还嫌呢。再者罗慎远去上朝了,就是转多少圈也遇不上啊。

但是客人提出来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只能点头应了,把楠哥儿再交给乳母,陪谢蕴去游园。

两人沿着回廊往前走,穿过一条石砌的甬道,甬道上生着苔藓,非常幽静。一股清凉的风吹过来,宜宁才觉得发烫的脸颊舒服了些。但抬头一看,人家谢二姑娘已经走到前面甩她一截路了,再过前面一道月门就是前院了。

松枝给宜宁撑着伞,小声道:“谢二小姐这么热的天出来走什么,就是撑着伞都觉得热…您要不要喝口酸梅汤?”她出门之前特意拿井水凉了,装在壶里等着喝的。

宜宁摇头道,“再让她往前走,该遇上露明堂的护卫了…”她加快了几步跟上谢蕴,说道:“上次我还听谢蕴姐姐和三哥说话,你们原是认识的?”

谢蕴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想出来是她的事,其实根本没想让罗宜宁陪着她。她一向不喜欢与她同龄的闺阁女子,总觉得都是小女儿家家的没话说,所以她淡淡地道:“是认识。”

“三哥他一早就去上朝了,现在应该还没有回来。”宜宁抬头看着她,笑了笑说,“谢二姑娘若是走累了,我们找个凉亭歇一会儿吧,我的丫头带了酸梅汤。”

谢蕴稍微愣了一下,罗宜宁已经回头吩咐松枝了:“…去叫人拿茶具过来。”

这天天气的确非常的热。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巷子里的货郎都收了摊子。莲抚靠着紫檀木的小桌看着的外面的太阳,胡同里这个宅子是她安身之处。窗外草木茂盛,蝉鸣没完没了。

莲抚等得无聊,从笸箩里拿了把剪刀出来,对着鞋样做鞋垫子。

有梳双环的小丫头匆匆地进来了,屈身跟她说:“姑娘,大人派人递了话…说他没有空过来。”

莲抚听了垂下眼,抿了抿唇柔声道:“他可算是厌了我了…”

小丫头看到她手里拿着程大人的鞋样就难受,她劝道:“姑娘,我看是程大人的确忙。他如今连画舫都不去了。”

莲抚恍若未闻,继续说:“上次去见他他便不耐烦了,以前还不是这样的,以前他总是温言细语的。也不知道他有了什么人,现在谁都不理了…原来人家告诉我喜欢不得他,我也这么告诉自己。怎么他不来看我了…我还是这么难受呢。”

小丫头看到她把手里的鞋样握得紧紧的,想到姑娘时常凌晨起来服侍程大人去早朝。程大人的新鞋不合脚,姑娘立刻就要给他做新的。程大人不喜欢脂粉,姑娘就半点脂粉都不再用了…她道:“我再去传一次话,姑娘您且等着!”

说着她飞快地跑出去了。

莲抚叹了口气,扶着靠墙的琵琶不语。

宫门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皇家威严。烈日下守门的侍卫满头大汗,却站得纹丝未动。皇宫金色琉璃瓦,朱红大柱,金龙雀替。程琅静静地站着,看着这等皇家的威严。

有小厮过来跟他低语,他听了说道:“…以后她再派人来传话,不用告诉我了。”语气有些冷漠。

小厮犹豫道:“爷,您原先不是最喜欢莲抚姑娘了吗…”

程琅闭了闭眼睛。

他原来…做了很多荒唐的事。他是不敢再想了,也不敢让她知道。荒唐的人事必然不能理会了,不然以后站在她面前都觉得站不住。

程琅摇头不语,让小厮下去。

宫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程琅迎了上去。

陆嘉学从殿内出来,他的脸色十分阴沉。程琅看了心里一沉,能让陆嘉学露出这等神色,必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他低声问道:“舅舅,可是皇上说了什么…”

今日朝上罗慎远终于呈上了口供,那罗慎远倒是真厉害,居然真的把刘璞给告倒了。虽然没有牵涉到汪远和陆嘉学身上来。却让皇上震怒之下收押了浙江大大小小四十多个牵涉官员,这下满朝文武也没有人对罗慎远不满了。

这罗慎远也算是清流派第一人了,敢在老虎嘴边拔须,算他有胆识。

但是皇上绝不可能为了刘璞责备陆嘉学半句。

程琅却看到陆嘉学停了下来,身后跟着的随从也立刻停了下来。陆嘉学也没有转过身,而是说道:“昨夜来的传信,魏凌带着三万兵马突袭瓦刺部,在平远堡外中了埋伏…三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魏凌也没有再回来。”

程琅听了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魏凌行军多年,绝对不是那等冒失之徒!他问道:“他怎的就贸然出击了…”

“先不论这个,皇上听了也震住了。幸而我的副将还在边关,我已经立刻让他追击了。”陆嘉学脸上看不出表情,“你是记入英国公府的,去给英国公府带个信吧,我尚要与兵部尚书商量如何应对,不能过去。魏凌是生是死说不清楚…但多半是不能活着回来的。”

御道那边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太监,一扫拂尘向陆嘉学行礼:“都督大人,皇后娘娘让奴婢过来传话,她与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陆嘉学叫下属给了他一封信,随后才往皇后娘娘的宫里去了。

程琅看着陆嘉学离去的方向,眼睛里透出一股淡淡的冷意。

既然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宜宁了,自然与他陆嘉学再无瓜葛。他怎么可能让陆嘉学知道她的存在,这些年他一直怀疑是陆嘉学杀了她,他怀着为她报仇的念头活着。现在知道她还活着…程琅自然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程琅知道皇后娘娘如今在似有若无地讨好陆嘉学,她与董家的端妃正掐得厉害,端妃生的大皇子是庶长子,非常优秀。皇后娘娘却至今无所出,便有点焦头烂额。她想从有两个儿子的容妃那里过继一个孩子,想求了陆嘉学的支持,以后才能保这孩子登上皇位。

陆嘉学手里的兵权很重,谁都想得到他的支持。

程琅拿着信静了一会儿。对于英国公府来说,魏凌就是顶梁柱,否则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支撑得起英国公府。

…宜宁知道应该要伤心了吧!

程琅快步朝宫外走去,先到英国公府去送了信。

虽然说得含蓄,并把魏凌存还的可能说了。魏老太太听了却还是差点背过气去,婆子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扶她躺下,魏老太太却捂着脸不停地哭,哭声震天的响。程琅从来没见过这位荣华一生的老人这么哭过,来的时候叫的太医派了用场。府中的人也一时惶恐,赵明珠站在一旁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吩咐了管家的婆子几句,立刻启程去新桥胡同找罗宜宁。

马车在路上疾驰,等他到新桥胡同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

罗府屋檐下的灯笼刚刚点起,还隐约听到唱戏的声音传来,程琅的小厮上前敲了门,递了名帖。

那守门的人看了他的名帖笑了一声,拱手道:“这位不好意思了,咱们三少爷说过,闲杂人等不能放进。”

程琅听了嘴一抿,冷笑着把另一个名帖砸他脸上:“英国公府有要事,再敢耽搁我下来砍了你信不信!”

罗慎远的轿子正好回来了。

他听到了程琅的声音,挑开了车帘缓缓地笑道:“程大人何必对他发脾气,有事跟我说就行了。”

第110章

英国公在平远堡带的三万大军全灭的军机密报,陆嘉学都是昨晚才收到。随后就去禀报了皇上,所以朝廷上下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程琅看着罗慎远。此人是朝廷新贵,虽然是清流派的人,但做事手腕方法着实一点不留情。上次刘璞之事也是败于他手,若单论聪明才智耍心眼,程琅少见到能比得过自己的人。宜宁这位三哥罗慎远就是其中一个。

他从不忌讳光明磊落的君子,但是这种人物是他最忌惮的。别说他忌惮,出了这事之后汪远何尝不忌惮,徐渭想让罗慎远升任大理寺卿,正好原大理寺卿年事已高,马上就要告老还乡了,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顶上。但是汪远不同意,徐渭一向做事低调,为了罗慎远还特地给皇上递了折子,难得要驳斥汪远。

若是皇上也对罗慎远赏识有加,这事恐怕是真的要成。

程琅说道:“我还不知道罗大人家里如此高傲,朝廷五品官也当做闲杂人等看待?”

罗慎远让童子把名帖递给他,他低头看了一眼,继续笑道:“那是家里的童子说话没有规矩,我私下教导着就是了,程大人可不要介意。只是这眼见着天快要黑了,程大人来我罗家究竟有何要事来我罗府?要是没有要事,实在是不好进去。”

现在事情紧急,程琅也不想再多做无谓的纠缠了。他的语气淡了些:“我也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我宜宁表妹正在你府上,原来的事先不说了。事关英国公,还望罗大人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刚从宣府那边得到的战况消息!”

罗慎远听到程琅的话抬起头,眉头微微一皱。事关英国公,英国公如今在宣府,只能是跟打仗有关的事了。

魏凌刚去了宣府半个月不到,宣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现在看程琅这个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他听了也没有再耽搁,挥手让小厮把大门打开。

天色虽晚,但是众位太太们看戏看得正热闹,还没有停下来。

就连谢蕴都被请过来一起看戏,又有几个小姐刚过来,谢蕴坐在这群莺莺燕燕的小姐里不耐烦地喝着茶,但她面上半点都没有流露,别的小姐对她是又敬又怕,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罗宜宁逛了一天累得很,靠着软垫听着唱戏的声音只觉得脚麻,动都不想动弹。

罗宜宁侧过脸,看到谢蕴的侧脸在戏台的灯笼光下。她突然想起自己刚入宁远侯府见到谢敏的情景。谢蕴和谢敏的个性倒是真的挺像的,当年谢敏也不看重她。其实直到她死两人都不算交好,这些出生在名门世家的嫡出姑娘,从小就被吹捧着,眼高于云是正常的。

…谢敏,她现在也不好过吧。陆嘉然被杀的时候,她差点想跟陆嘉学同归于尽,但又怎么斗得过陆嘉学。

罗宜宁默默地喝茶,旁侧有个穿对襟白底百蝶穿花纹褙子的小姐就拉了拉她的衣袖,问道:“你是罗大人的妹妹?”

宜宁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点了点头,就看到她笑了笑说:“上次罗大人中状元游街的时候,我偶然看到过他一眼。”这姑娘突然有了点套近乎的架势,拉着她的衣袖继续说,“我觉得你长得好可爱,你喜欢什么点心?或者罗大人喜欢什么点心,不如我明日给你送过来?”

宜宁突然想起这招数多年前隔壁的高小姐也用过。

谢蕴在后面轻轻一笑:“我听说宋三姑娘已经定亲了吧,这话传出去未免叫人说笑。”

这位宋三小姐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倒也不怯谢蕴的气场,而是挑了挑眉说:“谢二小姐的名声我等比不得,我不过是送个点心而已,怎么谢二小姐听了不高兴了?再者我什么时候定亲了?”

谢蕴放下茶杯道:“不过是为宋三姑娘着想,你执意要送我也无话说。宋三姑娘只当没听过吧,与我何干。”

宋三小姐说不过谢蕴,涨得脸红。罗宜宁拉了拉宋三小姐说:“要说点心,他更喜欢素点一些,过甜过咸的都不喜欢。”想到三哥不喜欢孙从婉,他们的亲事估计是成不了的。罗宜宁有意为他多多撒网。略微一想他素日的喜好,又接着说,“上次我做了一种枣糕他还挺喜欢的。”

谢蕴听了就看向她,原以为这是个乖巧软弱的,看来倒真的不是。

宋三姑娘这才松了口气,别人都追着捧着谢蕴,她却一贯就不喜欢谢蕴的脾气。这位英国公府庶出的小姐话虽不多,但合了她的胃口,人总是喜欢对自己和善的人。她笑了笑说:“我是没有定亲的,原来有家自小的婚事都让我娘退了。我性子又直,话说了你别见怪,我没有别的意思。”然后又问宜宁,“听说你是英国公的女儿,英国公可是了不起的——当年要不是他和那位陆都督,北元还在骚扰边关呢!我最是敬重保家卫国的人了,小时候还总想着嫁个将军呢。”

谢蕴慢慢抬手喝茶,魏凌现在远在宣府,罗宜宁也不过庶出,用得着她这么讨好吗?还不是为了那人。

谢蕴想到他对自己冷淡的样子,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偏偏这个人不行,若是说他不喜欢她,她家世才学外貌哪点差了?上次在罗家,除了她能和他对几句,那孙从婉又何尝能说上话?谢蕴知道他也赏识她的才学,不然凭他的性子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但要是说喜欢她,偏偏他又这么冷淡,好像从没见他对哪个人特别好一样。

谢蕴抿了抿唇,突然听到远处有人说话。她微抬起头,看到夹道上有人被簇拥着走了过来。

前面那个人走过了一片阴影,灯笼暖黄的光下可见他长得俊逸出尘,一袭月白直裰,面如美玉。谢蕴微微一怔,此人的外貌实在是太过出众了。她记得这个人叫程琅,当年他中探花的时候也是很出名的。她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而慢了他一步的那人俊朗修长,一身官袍,气质沉稳,不是罗慎远还是谁…

他可算是回来了!

罗宜宁正在跟宋三姑娘说话,听到动静也往回看。

程琅怎么会跟三哥走在一起?宜宁觉得有些奇怪,这已经入夜了,从皇城赶到新桥胡同怎么也要两、三个时辰,他怎么会突然过来?等罗慎远派了人叫她过去,她才走到两人面前,屈身行礼:“程琅…表哥,你怎么过来了?”

程琅看她懵懂不知的样子,就想到她前世受过的诸多苦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爹魏凌护着,突然不忍告诉她。

瓦刺人十分擅长作战,虽然没有找到尸首,但多半是回不来了…

罗宜宁皱了皱眉,他怎么还学着吞吞吐吐了。他这么急着赶过来应该是有急事吧。她问道:“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

“你的父亲。”罗慎远把话接了过去,“眉眉,你听了不要着急。事情还不一定的…”

罗宜宁听到他的话心里猛地一跳,拉住他的衣袖问:“父亲怎么了…他不是在宣府镇守吗?”

隔着栏杆和太湖石假山,谢蕴远远地站着,她看到罗宜宁抓着罗慎远的衣袖。

她从来没看到罗慎远对谁这么耐心过。任她抓着自己衣袖,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谢蕴突然觉得不太舒服。

罗慎远吩咐了丫头说:“去请太太过来。”

宜宁心里的预感越发的不好,她现在根本顾不上什么谢蕴李蕴的,看着罗慎远,又看着程琅。

最后程琅低低叹了口气,才说:“他带兵在平远堡…中了瓦刺部的埋伏,三万兵马全军覆没。他生死未卜,我刚才去了一趟英国公府,魏老太太知道了气病了身子。我是来带你回去的,若是英国公回来了,你也能早日知道。”

罗宜宁听了心口发冷,似乎站都站不稳。靠着栏杆有些虚软,唱戏的锣鼓声仍然热闹,她抬起头只看到屋檐下的灯的光。

魏凌他…他真的出事了!走的时候他便不要别人去送他,那时候她心里就不安稳了。如今要是真的回不来了,那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罗宜宁想起魏凌对自己那般的好,想到他笑着说我女孩儿的样子,话都不怎么说得出来。她缓缓地吸了口气,既然说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不定他没有死,被瓦刺俘虏了也有可能的,她说:“我跟你…回去!等回去了再说。”

珍珠等人听了已经立刻飞奔回去收拾东西。罗慎远想到英国公府如今只靠魏凌一个人支应门庭,魏老太太年老体弱,庭哥儿还太小,要是魏凌真的不在了…他低语道:“眉眉,你稍等我片刻,我吩咐了府里的事跟你一起过去。”他怕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宜宁摇了摇头说:“…三哥,你不用跟我回去。”她又不是个小孩,事事都要靠他,再者罗家和朝廷的事已经够他忙的了。

她转过身,低声跟程琅说:“…路上你跟我说说经过。”

程琅应了声好。

林海如匆匆赶过来,看到罗慎远不免觉得怪异…昨夜还打了他一巴掌。问清楚了事情,林海如连忙让下人准备马车。宜宁带来的箱子简略收拾了一下,立刻就搬上了马车。罗慎远看到程琅扶着她上了马车,程琅也带了护卫过来。马车很快就出了胡同。

临走的时候罗慎远看了宜宁一眼,她看上去倒还算镇定,侧脸看不出异样。但宜宁一向受他庇护,去了英国公府之后又有英国公庇护。现在英国公不在了,谁来庇护她?

罗慎远站了一会儿,才回过身进府。看到林海如带着丫头站在庑廊下等他,府里的戏班子刚才已经散了。

两人进了书房里。

林海如说:“今日谢夫人向我打探你的事。谢蕴那姑娘我瞧了瞧,说真的实在是出色。我虽然喜欢宜宁,但也不得不说若是成亲,宜宁比不得她…昨晚那事你要只是一时情不自禁了,我也理解,以后自当没有发生过。但你便要恪守兄长的本分,不要再做这般荒唐的事了。”她的语气一紧,“但你对她要是真心的,那该如何是好!如今她父亲又出了这样的事,要是受了你什么委屈…”

罗慎远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母亲,你觉得从小到大,我可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甚至于如今他都隐忍不发,暗中筹划。只希望这一切平平稳稳,顺顺利利的。

林海如知道这个继子一向沉默寡言,很少听到他说出自己所想的话。说这句话都是被她逼出来的。

“那你…”

“孙家应该没几天就要来退亲了。”罗慎远闭上眼忍了忍,他说,“我曾算计过孙从婉…她一直不知道。现在我在朝中地位已然稳固,也不忌惮了。”他很少跟林海如说这些,“她们家应该没几日就会来退亲了,到时候不会闹大,但面上也不会太好看就是了。”

林海如有些惊讶:“你…你怎么算计人家了?孙家那位小姐这么喜欢你…”

“她要是知道了我做的事,就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了。”罗慎远看着夜幕中浮动的暖光,想起她曾跟自己说孙家小姐人的话。

“要是宜宁她…她对你没有别的心思…”林海如说起这个,声音都不觉得变轻了。“你要怎么办?”

罗慎远听到这里转过身,夜幕衬得他的背影格外的孤寂。

他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只能预料这种情况永远不要发生。

林海如很少从罗慎远口中听到这四个字,他做什么事都是很坚决的。她看着庶长子面无表情的侧脸,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带着一种不明显的克制。

她觉得口齿生寒,突然也什么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