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没再理会古承远,径直上了车。

“他在后面跟着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小新回头查看后,告诉悠然。

“他没什么重要的。”悠然此刻已经来不及想别的事情,她唯一思考的,就是父亲的病情。

爸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生病呢,难道,真如古承远说的那样……

想到这,悠然的心像是一条正被人拧干的毛巾,纠结成了一团。

她的指尖,像是刚从冰块中解救出来,僵硬而冰凉。

稍后,同类的体温罩在了她的手上,让她紧张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小新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很快到了,平静下来,只有处理好自己,才能回去帮助你的父母,而不是给他们添乱。”

在最寒冷的时节,一点点的温暖,便是最鲜明最可贵的,悠然听从了小新的话,一颗心,慢慢沉淀下去。

是的,现在的自己,应该要坚强起来。

在父母的庇护下,她有了这么快乐的二十年,而现在是她庇护父母的时候了。

悠然紧握着小新的手,从他掌心的热度中寻找力量。

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感觉到,小新并不总是小新。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但结果还是会到来的。

到了古承远说的那间医院前,悠然跳下车,冲进去,忙询问护士,正在这时,她眼角瞥见母亲白苓下了电梯。

看见悠然,白苓颇感意外:“悠然,你怎么在这?”

“爸呢?妈,爸怎么样了?”悠然心急如焚,忙冲上去询问。

“还在手术中,你怎么知道你爸住院的?”白苓问。

但悠然已经听不进母亲的问话,她一心只想要知道父亲的详细病情:“爸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突然倒下的,手术危险吗,我和爸的血型一致,可以为他输血的。”

“其实,你爸正在做的是……”白苓的一句话让全场安静下来“痔疮手术。”

痔……疮。

悠然感觉整个画面上方有可爱的乌鸦飞过,后面撒了一串省略号。

小新感觉自己和悠然的脑袋后挂上了一大滴汗珠。

“你爸本来就有这个病,平时比较注重饮食,但昨天和朋友出去,没忍住,吃了辣的,又喝了许多酒,所以今早复发了,疼得坐不了。”白苓文雅地笑笑:“放心,只是个小手术,没什么大不了的。”

悠然脑海中开始出现老爸坐在马桶上,疼得鬼哭狼嚎的样子。

这个可笑的结果让悠然安下心来。要到这时,她才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在重新流动。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白苓的话让悠然回过神来,她马上反问:“妈,你的手机为什么没开机?”

“没开机?”白苓从皮包中拿出手机,喃喃道:“咦,真的关机,难道是今早承远帮我调时间的时候不小心按到关机键了?”

古承远。

古承远!

悠然心中突生一股无名怒火,她控制不住自己,转身向外跑去。

她知道,古承远在外面等着自己。

果然如悠然所料,古承远的车,就停在外面。

悠然三步两步冲上去,死命地踢着车门,三四下后,古承远下了车。

“小心脚。”他说。

“你有病是不是,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事情来”悠然质问。

“不算是编造吧,你爸本来也在做手术。”古承远道。

医院门前,来往行人很多,看见两人,都纷纷侧目,悠然不想被当成展览品,便将古承远带到住院部的中心花园处。

住院部环境不错,清澈的人工湖中心有古色古香的八角亭,四条木校连接着八角亭和湖岸。

悠然和古承远就站在其中一条木校上继续刚才的争执。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想看我担心,想让我过不安生是吗?只要我有了平静的生活,你就觉得自己必须要来打乱是吗?”悠然的语气很冲。

“没有。”古承远坦诚:“我只想在车上和你说说话,但没预想到那个小子会忽然出现。”

“只是因为这个,你就用我爸的生命来开玩笑?!”悠然现在发觉,她是越来越不理解古承远了。

每一次,当她认为他的内心已经是深暗道最底层时,他总是能做出更黑暗的事情。

古承远的心,就像是黑洞,黑暗得永远也没有底限。

“古承远,我请求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的家庭中。”悠然轻缓地摇着头:“你太可怕了。”

闻言,古承远的眼神神经递扯动了下,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很轻松,笑得很干净,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如鬼魅般恐怖:“果然是母女,你和她,都做了相同的事情——将我放逐出你们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悠然问。

古承远看着悠然,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假人,没有任何的生命力:“你心目中那个慈爱的母亲,那个曾经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母亲,在认识了你的父亲后,抛下了我,像丢掉一只鞋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抛下了。”

“妈妈不是有意的,她也舍不得你,她一直都在尽力补偿你的!”悠然不允许古承远说自己母亲的坏话。

“补偿,每个月接我来你们家一次,亲眼感受你们合家欢乐,共享天伦的幸福生活,这就是补偿吗?”古承远的生硬低沉中略带清冷。

“你恨妈妈抛下你和我爸结婚,你恨我抢走了你的位置,所以你要报复我。”悠然深吸口气,道:“但我认为,你已经报复过了,我们家,不再欠你。”

“够?”古承远在唇舌间咀嚼着这个词,轻声道:“你知道怎样才够吗?……留在我身边,永远地留在我身边,这样才够。”

“我不可能再这么做。”悠然的语气很坚定,果断:“古承远,有什么计谋,尽管使出来我会用尽全力与你对抗,但绝对不会服输。”

“那么,如果使用在你父母身上呢?你也无所谓吗?”

古承远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让悠然彻底暴怒:“你敢!”

“可是,”古承远道:“我就敢……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

“我们是兄妹。”悠然提醒道。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古承远问。

“难道这一点还不够吗?”悠然问。

阳光照耀,人工湖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将破碎的金光铺在了古承远的眸子中。

他的眼里,是破碎的光明:“如果我说,我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呢?”

悠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很是刺目,她开始昏眩,古承远的话,不像是真实的:“你说什么?”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从来没有。”古承远重复道。

“不可能!”悠然否认。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点。”古承远继续:“不告诉你,是为了增加你的罪恶感,和有一半血缘的哥哥交往,让那种不可告人的情绪折磨你。”

“不可能!”此刻的悠然,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如果不相信,你可以问她。”古承远的眼睛穿过悠然,看向已经站在悠然身后许久的白苓。

悠然猛地转头,看见母亲,想到她已然听见自己和古承远交往的事情,顿时觉得如同一个焦雷打在头顶,震碎了全部的神经。

白苓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使人到中年,也是肤白胜雪,如牛奶般细腻。

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她显得有些朦胧,而声音,也是不真实的,像是梦游的呓语:“原来你是这么恨我……承远。”

“你答应过会带我离开他,但最后,你还是自己走了。”古承远的眸子,有种让人骨头生寒的魔力:“是的,我恨你,我想,报复你的最好方法,就是伤害你的宝贝女儿,所以,我就这么做了,记得她第一次高考时的失常吗?那是因为,在高考前一个月,我抛弃了她。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爱过她。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眼中的绝望……”

“滚!”悠然怒吼着打断了古承远的话。

她无法忍受自己所经历过的苦痛从始作俑者口中轻描淡写地吐出。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母亲听见这一切。

“古承远,我永永远远都不想再见到你。”悠然的牙齿缝中似乎是染着最烈的恨,每个字的吐出,都沾染了浓稠的黑。

她整个人的气息,都是最极致的恨意,如果有把刀,悠然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捅入古承远的心脏。

她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恨到愿他遭受世界上最可怕的刑罚。

任何一个站在悠然面前的人,都会被她身上爆发出的愤怒所震慑。

那不仅仅是愤怒,还有厌恶。

像是看见蠕动的蛆虫般的厌恶。

古承远移开眼睛,转身,如悠然希望的那样,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看不见了,悠然的胸口依旧被强烈的情绪所鼓动着,不停地喘息。

白苓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自己的手放在悠然的肩膀上。

此刻的悠然,将所有的力气都用于布置自己的强硬的外表,母亲的手,如最后一个稻草,压垮了她,

悠然转身,像小时候遇到委屈那样,将脸窝在母亲的肩窝。

不同的是,小时候的她会哭,但是如今的她,只会静静地呼吸母亲身上如幽兰般的香气。

哭,已经不能再解决事情。

悠然只是想休息下,在没有任何打扰的情况下,在母亲的肩窝中休息一下。

在住院部的蔷薇架下,白苓说出了事实。

古承远,确实不是白苓所生。

白苓在22岁时,就经由父母的命令嫁给了古承远的父亲古志。

结婚之后,白苓才发现,身为军官的古志脾气很是暴躁,动不动就为一些小事发火。

本来,人之间便没有感情基础,再加上古志几次三番还动手打她,白苓对这段婚姻失去了信心,她决心逃离。

于是,她偷偷吃避孕药,并且买通医院,给出她无法怀孕的报告单。

虽然认为白苓无法生育,古志却不听从父母的话,没有和白苓离婚。

但是,古家不能无后,古志就在外面找了代孕母亲,和她生下了古承远,再将其抱回家中,交给白苓抚养。

在全家人的配合下,这件事基本上没有外人知晓。

白苓虽然不爱古志,但与生俱来的母爱还是让她真心喜欢上了襁褓中的古承远。

她像真正的母亲那样疼爱他,教育他。

虽然古承远是独生子,但古志对其严厉到极致,时常为一些微小的问题毒打他。

白苓阻止了很多次,都不见效果。

古志的冷酷让白苓无法忍受,正在这时,她认识了李明宇。

李明宇的温柔儒雅和固执形成鲜明对比,白苓第一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恋爱。

终于,她决定和古志离婚,嫁给李明宇。

在争吵之中,这件事被年幼的古承远听见。

那天晚上,古承远扑在白苓的怀中,请她不要离开。

白苓一向将古承远视作亲身骨肉,她下定决心并向古承远保证要将他带走。

但是,在法庭上,古志拿出了白苓不是古承远生母的证据。

理所当然的,古承远被判给了古志。

就这么,白苓和古承远分开了。

之后,白苓去看过古承远,每一次,都看见他身上的累累伤痕,每一次,都心疼不已。

但是她无能为力。

古志甚至认为白苓会离开,都是古承远的错,他三天两头对其进行打骂。

甚至有一次,古志将古承远的脑袋浸泡在水中,在他即将窒息时,才放开手。

“我知道他过得很苦,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这么恨我。”白苓喃喃道:“我从未想到,那对他,是一场残酷的离弃。更没想到,那孩子会将仇恨撒在你身上。”

“没事的,妈,都已经过去了。”悠然轻声道:“都已经过去了。”

当事情结束后,悠然和小新返回学校。

车上,悠然一直沉默着,像是在想很多事情,又或者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想。

等车进入了闹市区,小新忽然让司机在一家酒吧前停下,在悠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拉着她下车了。

很快地,悠然坐在了座位上,面前摆放了许多酒。

“喝吧。”小新道。

悠然顿了顿,接着,开始一杯杯地喝起来。

喝酒,喝到一定程度就会让人开心,但是今天,悠然把酒当水来喝,却怎么也喝不到那种境界。

越喝,越是苦闷。

到最后,是小新将她连续着灌酒的手给握住了。

“为什么不让我再喝?”悠然问。

“你会醉。”小新道。

“如果不是想醉,干嘛喝酒呢?”悠然觉得小新的逻辑很好笑。

“醉了,那些不开心的记忆,还是会保存到明天的。”小新道:“没有用,除非……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有些事情,是说不出的。”悠然摇摇头:“真的,说不出的。”

“那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小新降低要求。

“想到什么?”悠然忽然神经质地一笑:“我想到的只是……我好倒霉来着。”

“真的,我好倒霉,为什么这么多人中,他们偏偏寻上了我呢?”

“真的是因为我看上去很有韧性的关系吗?在最后关头能复活,给他们无尽的乐趣?”

“看来我应该柔弱点,至少表面上看来柔弱点,这样的话,也不会受这么多的伤了?”

“我恨他们,我挨个挨个地恨他们。”

“可是你知道我苦恼的什么吗?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一个个都是悲惨的。”

“是的,他们都是应该被可怜的,我也是应该被可怜的,那么,谁应该被仇恨呢?”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为什么连续两次,我都会被骗?我都这么傻傻地投入?”

“想来一定是我的错,是我自身的错,遇人不淑,也不可能不淑两次的。”

“是的,是我的错,一定是我的错。”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没有勇气去相信什么爱情,那都是骗人的,都是那些无聊的人编来打发时间的。”

“是的,我再也不相信了,永远永远也不会再相信。”

沉重快速流转的灯光下,悠然将脑袋埋在手臂中。

他妈的什么男欢女爱,都是浪费时间,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好好睡觉。

至少睡觉,心不会受伤。

嘈杂的音乐声中,小新的声音去沉静地传来“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