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手机,离夏很想和他好好说说话,但又不好意思再上去,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后,熊诗璐在外面叫她:“小茶,阿修打电话来让你上去帮他整理什么课本。”

她几乎地立即打开门,还穿着室内的拖鞋就吧嗒吧嗒地往楼上跑。

乖巧地和叔叔阿姨打过招呼后,开门进了沈修的房间。他躺在床上,伤腿被抬高搁在床架上,手上还抹着药水,离夏嘴一扁,终于是哭了出来。

“哎…就知道你一定要哭。”沈修叹气,招手让她过来。她掉着眼泪乖乖地搬了椅子坐到床边,拉过他的手臂看着伤口边轻声叫他的名字边哭。

咸咸的泪水滴在伤口上,有丝丝的痛感,沈修侧过身子,安静地看着她哭得抽抽噎噎的样子,觉得这痛感好似是她对他的心疼,通过这一滴一滴的眼泪渗进了心脏,暖暖的,甜甜的,当然也痛痛的。

还是不要告诉今天和周遥的对话好了,反正他也不放在心上的。

大概哭了十分钟,她终于舍得抬头看他,委委屈屈又语带威胁,“以后再吓我,我就不要你了。”

天知道她得知他受伤时是何等的心情,孟溪没说清楚她就往医务室跑,心里想着各种受伤的情况,就已经忍不住想哭了。而看见他的伤口,看他几近无痕的皱眉,心更是被揪住一样疼。

这个伤,是为谁受的,一点也不重要。

她关心的,只是他的痛苦。

听到她的这句话,沈修明显愣了很久才恶狠狠地抓住她的手,“以后不要随便说什么不要不要的,傻话!”

泪意仍凝睫,她却终于笑出来,“就要说!不要你!不要你!”

沈修咬牙切齿,手一挥,“去给我削个苹果来。”

离夏嘴上虽耍狠,心里仍旧是当他病人最大,乖乖地拿了苹果来削。伺候他吃掉一个苹果,喝掉一杯牛奶,擦好新的药后,离夏心满意足地再次被打发回家了。

国庆节当天,他们都在家里休息,离夏拿了本书去沈修房间里看,美其名曰陪他解闷。天气很好,她坐在窗台看散文看得入神,沈修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只要醒了就指使她做这做那,还很欠揍地感叹:“当病人就是好…”

可她一点也不想他生病。离夏闷闷地想,翻过一页书后低声说:“阿修你明天还去学校吗?”

“当然去。”沈修撑着头看她,笑眯了眼:“我一定去看你表演。”

离夏嘿嘿笑,假意推脱:“你是伤残人士,不用勉强的啊。”

“那我就不去了。”沈修淡淡地说,拿起了自己的书。

离夏跳过去掐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呲牙咧嘴:“你敢!”

他当然不敢。

多情却被无情恼 2

一中的校庆在B市也算是大事一桩,各路风云校友荣归故里,省台市台一直在跟进报道,当然一中不会和祖国抢风头,于是将庆典定在了十月二日。

这天天刚蒙蒙亮,离夏就惺忪着眼赶到了学校,操场和清理出来做准备工作的一个屋子里人声嘈杂,她打着瞌睡让老师给她化妆,上腮红时她一个点头让刷子直接刷上了她的眼睛,四周一片笑声,她总算清醒了过来。

看看时间,七点半不到,活动十点才开始呢,漫长的等待中,他们还可以再合一次。

周远早已经换装完毕,万年不变的小礼服。离夏突然就想起初二时的歌咏比赛,当时周远和沈修都穿着宽大的西服,滑稽的同时也让她心悸,而现在…这样的礼服,周远已经能很妥帖地撑展开了,好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因为经常能见到彼此,所以对各自的变化并未太留意,但如今将眼前轮廓分明眼神锐利的少年和几年前的男生相比,成长的脉络又是如此清晰。

“沈修没事吧?”一前一后进了音乐教室,周远边关门边问。

离夏摇头,“没什么大碍,养个两三周就好了…”

“他今天来吗?”

“来!”离夏笑眯眯地点头,“当然要来给我们捧场!”

周远侧坐在凳上看她灿烂的笑脸,也微微笑了,哪怕她这笑容不是为他。

他只为这一个小小的“我们”而开心。

在他心里,离夏有很多面,沈修或许拥有了她的大部分,但弹着钢琴的离夏,和他合奏的离夏,只属于他。

“周遥呢?”离夏将曲谱翻开,“她会来吧?”

“嗯。我走时她已经起床了。”

离夏不再说话,食指戳在琴键上,叮叮咚咚地响。

经过昨天医务室里的一番对话,一些东西似乎已经破土而出。

她昨天后来有仔细思考,觉得她和沈修的关系,大家其实早就知道了。这里的大家,包括了他们一直想要隐瞒的周远和周遥。

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内疚或许一点点,释然或许也有一点点,谨慎也会多一点点。

外面成群结队经过参与表演的学生,闹哄哄的,离夏调皮地弹起了粉刷匠,周远笑她:“这是你最近的热身方式?”

离夏张了张嘴,想起遥远的某段记忆,点了点头。

周远也被触动往事,轻咳一声等她简单的一曲完毕,正了神色说:“来吧,最后合一次。”

重要人物入场前,穿着统一校服的全校学生已经提前在指定的区域落座,离夏在候场区看不到外面,只听主持人一说欢迎XX届校友谁谁谁,并附以简短骇人的介绍时,外面就掌声轰鸣。

代替周遥成为七八班领舞的孟溪穿着青春洋溢的网球裙幸灾乐祸地笑:“他们的手估计都要拍断了。”

离夏哈哈笑着点头,蹭去边缘处偷看,轻声问孟溪:“你们班坐哪块儿的?”

孟溪嘿嘿笑着揭穿她:“你是想问七班坐哪块儿吧?”

离夏嗔怪地瞪她一眼,孟溪乖乖地指了一个方向,离夏远远看过去,全是一样的服装一样年轻的脸,夹缝里找不到目标人物。

“都快成望夫石了…”孟溪挪揄完一句,笑着跑回自己的方队,离夏恼羞成怒反手抓人失败,想扑过去找她算账,周遥的身影跳进了视线。

“离夏…”周遥直直朝她走过来,她也不好闪开,站住了笑着问:“你好些了吗?”

周遥点头,抬手臂给她看,擦痕已经不明显了。

“还好,你没受什么伤。”离夏吐吐舌头,她昨天因为担心和生气对周遥有些冷淡,希望她没放在心上。

“不幸中的万幸吧…就是挺对不起沈修的。”周遥垂下手,外伤当然很快就会痊愈,内伤却需要时间慢慢修补。

离夏笑,决定对昨天周遥和沈修之间奇怪的气流和对话只字不提,就像她什么也没问沈修一样。

“小远呢?”周遥张望了一圈,没看到人,倒是有一起练过舞的同学热情地叫她过去。

“好像被老师叫走了…”

离夏和她一起往孟溪那堆走,周遥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递过来说:“这个是我妈妈给的,说治扭伤很有效,你拿去给沈修吧。”

离夏背在身后活动的手指停了停,笑说:“你自己拿给他啊,他今天要来的。”

“我知道,刚才在班级看见他了…”周遥小声说,低下头,有些歉然:“但是害他受伤,还说了些任性的话,挺不好意思的。离夏你帮我给吧,反正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嘛,你也帮我道个歉,请他不要在意。”

离夏接过药,侧头看周遥,她比自己高一点点,十六岁的少女,气质已经卓越。遗憾的是,她的这个角度,看不见她很想看的,周遥的眼睛。

昨天她情急之下和沈修牵手或者更亲密都没有顾忌,就差直接捅破了,那么…周遥现在云淡风轻地继续装不知情,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离夏穿着连衣裙也并不觉得冷,但无头绪的担忧让她忧愁起来,第一次实质性地觉得牵扯到了所谓爱情,他们就不再是曾经的他们了,现在的一切假装掩饰、揣测试探只是开始而已。

**

集体舞是第三个节目,离夏站在舞台边,焦点一直对准孟溪。孟溪有舞蹈基础,一举手一投足,甚至连表情的变化都很出彩,和她搭档的男生更是默契。

离夏以欣赏美的心情观看着,难免想,如果阿修没受伤,周遥不退出,他们的组合大概更炫目耀眼一点。

其实她一直是矛盾的,既希望看到沈修精彩的表演,又对周遥耿耿于怀。但看着别人表演的这一刻,她替沈修惋惜。这仅此一次的机会,不管他的搭档是谁,她都希望他将最青春朝气的姿态留在这舞台上。

她和周远的节目排在很后面,看完孟溪她就和老师报备,猫着腰回了自己班级,在叶小川旁边的空位坐下。叶小川居然只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了舞台,离夏捅捅他:“看你家王欣然看得这么认真啊?”

叶小川语塞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你自己拒绝参加的,不然就可以和她搭档了。”离夏不理解地摇头。

叶小川但笑不语,一会儿又歪过头来耳语道:“和孟溪搭档的那个男生是原来七班的?”

离夏仔细回想了下,“应该是吧,现在好像也在八班,你不认识?”

神奇,这年级上还有叶小川不认识的人类?

叶小川眯起了眼,“不熟。”

语气冷冷的。

离夏更加好奇地盯住他的侧脸,心里有了些小猜测。

她可不可以认为…小川其实在不爽那个男生呢?因为他和孟溪完美默契的合作?

其实…孟溪会喜欢上小川,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初中时他们虽然常斗嘴,但对彼此的关心从不会少。小川总说她和孟溪就是他最珍惜的两个妹妹,但孟溪至少和她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吧?小川就不会对沈修有恶感,至多以‘大舅子’之名敲诈点冰淇淋而已。

离夏饶有兴趣地思考着,嘴角浮起了笑容。

即使孟溪不能和小川在一起,但知道小川对她还有这样的在意心情应该也是开心的吧?

“对了…”恢复了正常的叶小川想起来提醒她:“余微也来了,刚找你呢。”

“啊?!”离夏惊喜,前天余微被无名人士拉走后就没有出现,昨天她担忧完沈修的事还打了个电话去她家,却没有人接。

“她在哪儿呢?”

“高三那边。”

“啊?!”离夏再度惊讶大叫,在众人的目光下捂住嘴低头低调之。

叶小川神秘一笑,示意她附耳过来,“你还记得那天拉走她的那个男生吗?”

离夏点头。

“他是高三的,余微今天和他一起来的。”叶小川解惑道。

离夏的八卦细胞迅速被催化,追问道:“他是谁啊?和余微?”

叶小川耸肩,“高三有名的杜恒泽啊,成绩好家世好人…只能说长得好,听说脾气臭得很,不知道余微怎么和他扯上关系的。”

离夏也好奇,“对啊,比我们高一届呢…”想起那天他一言不发拉了余微就走的样子,离夏抖抖肩,“不会是找余微麻烦的吧?”

“不会。”叶小川肯定,不然他也不会放心地让自家妹妹跟着跑啊。

“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离夏和叶小川对视一眼,一起笑了出来,他们在这种事情的敏锐度上还是很一致的。

和他八卦完,离夏只坐了会儿,又猫着腰去了七班,却依旧没找到沈修,七班同学好心地告诉她,因为老师觉得他带病出席校庆的精神可嘉,特地准他去了一个更好的位置。

更好的位置?除了来宾们有茶有花的主席台,还能有什么好位置?离夏还真想不出来。本来想去前面寻人,但老师已经在冲她招手,她只能乖乖地回到了候场区。

坐在椅子上翻看早已熟记的琴谱时,周远递过来一杯清水,“喝点水。”

离夏谢着接下,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我们是弹琴又不是唱歌,不用润喉吧?”

周远还当真认真思考了下,然后点头,“你说得不错,那把水还我吧?”

离夏侧身护住杯子,“泼出去的水焉有收回之礼?”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这个典故用得不太恰当,周远已经笑了出来,窘得她脸有些发热。

在阶梯处听主持人串场时,离夏深深吸气吐气,双手交叉压手指,周远本要再宽慰她几句,看见这个动作后彻底呆愣住。

时光倒流。

那年冬天,是谁在寒意笼罩的暖阳下穿着单薄的短裙缩着肩膀进入他的视线?是谁扬起灿烂的笑容一步步向他靠近?是谁在上台前明明紧张得只能用反复的压指动作来转移注意力却仍倔强地不愿意承认?是谁带着三分羞涩七分好玩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瞬间拉近的距离扰乱了他的心跳?

是谁…

一寸一寸占据了他的心脏后,又毫不在意地抽离?

他突然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接近于恨的情绪。

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厌弃和对命运的不满。

只有她兀自成长着,越来越灿烂越来越聪慧,但却又天真无邪地保持着原本的自我。而他,似经历了沧海桑田的老者,看着她鲜活而明动地扑向另一个怀抱,痛不成言。

他不是不够好,也不是不够喜欢她。

他只是比沈修晚了十一年。

“一中一直以来都很重视培养学生们的兴趣爱好…”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持续,他视线里的佳人突然对台下某个地方灿烂地笑起来。

虽然不用想不用看,也知道那边有什么,但周远还是跟随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穿着校服的沈修眉目清晰地安坐于侧方一个又显眼又靠近舞台的地方,脸上是和身前人一样灿烂的笑容。

“让我们欢迎高二年级的周远同学和季离夏同学为我们表演莫扎特的经典之作《双钢琴奏鸣曲》!”

陡峭尖利的声音终于停下,他眼前的人乱动着手指一步步轻巧地上台。他握紧拳头,用力地闭了次双眼,如往常诸多次一样,跟随在那跳跃的脚步之后。

哪怕前方是悬崖,是不可回头的绝路。

至少她曾经在他一个人的视野里灿烂着,湿润他双眼温暖他心窝。

多情却被无情恼 3

这是沈修第一次纯粹以观众的身份这么正式地看离夏弹钢琴。

小时候季叔叔非要让离夏学一个特长,在绘画舞蹈乐器中,她对钢琴最感兴趣,兴许是因为季奶奶常放钢琴曲。

开始几年她很认真,即使偶尔偷懒不练琴,对钢琴的热爱一直不减。作为邻居,他总能听到她的琴声,从最初的破碎到后来的流畅,像极从牙牙学语到口若悬河。连带着他也喜欢上了钢琴,觉得它的音色有太多可能性,就像成长期的她。

离夏对钢琴冷淡下来是这两年的事情,正规课业的增多让她再无暇多练习,刚开始一周听不到琴声他还会不习惯,后来十天半个月他也没留意了。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你必须选择,而且被遗弃的,并不一定是你不喜欢的,却往往是不重要的。

沈修的位置侧头就能看见主席台,形形色色的领导前辈居然很认真地在看表演。好吧,他也不得不承认,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她和周远在这首曲子上有了完美的默契。

此刻他分明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着她,却又深深觉得她离他很远。那个世界,他进入不了,也无从分享。有些沮丧,有些不甘,还讨厌脑海里‘她和周远才是那和谐的一个圆’的可笑想法。

掌声落下,他们的演奏竟已至尾声。

沈修眯起眼,看舞台上周远很绅士地伸手牵住离夏,一起弯腰谢幕。同样黑白配的少年少女,美丽得似一幅画。

不安蔓延,沈修猛地起身,大意中一抬脚就是锥心的痛,只能吸气跌回椅子,看周远和离夏下了舞台,在角落处击掌庆祝演出顺利完成,音乐老师过来一手揽一个笑眯眯地说着什么,离夏好像认真思考了会儿,坚决地摇了头。

沈修简直恨死了自己的伤腿,又一阵痛顺着神经传上来时,他忍不住低头轻柔按摩脚踝,还未抬头就已经听见离夏焦急的声音:“阿修你脚痛得厉害吗?”然后她蹲下身,伸手按向他手覆盖处。

她的手很软,按上去根本没什么力量感,只当是挠痒,但她认真心疼的表情取悦了他,他笑眯眯看了好一会儿,才抓住她的手说:“已经不痛了…”

离夏抬头,还紧绷着脸,明显不信他的话。

“真的!”他点头强调,离夏才起身在他旁边坐下,颇为内疚地说:“早知道你就不要来了,医生昨天不是说头几天要好好休息么。”

他其实很怕她这样,虽然她是在担心他。昨天她看着他的伤口簌簌落泪时,心疼比脚疼更清晰。于是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刚才老师和你说什么呢?”

离夏伸直双脚,看着舞台上还在进行的节目,无所谓地说:“说市台的元旦晚会想请我和周远去表演,问我们意见呢。”

沈修皱眉,他以为校庆结束,她和周远就不用一起练琴了的。不过…刚才她是摇头了吧?

“这么说,我还能在电视上看见你了?”沈修笑着说,余光瞥见周远已经换下演出服,又被音乐老师拉住了。

离夏撇嘴:“我才不去呢!高二了,作业多得要死,马上又要月考,没那闲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