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时,当郝靓收到自己这辈子第一件纯手工织就的毛衣时,这种感激达到了沸点,另外还要加上一份受宠若惊,要不是长这么大没撒过娇,她都想抱着李冰蹭一蹭再喊声“妈”了,天道酬勤,不枉她煞费苦心帮老爹寻找第二春。

同样收到毛衣的于静涵就比她淡定多了,拿过来做了个招牌动作——撇嘴,还嘟囔了声:“这毛衣太厚了,穿上鼓鼓囊囊难看死了,哪有外面买的漂亮。”

不止是衣服,于静涵对李冰做的饭菜也是颇多微词,加上手头富裕,经常和同学去外面吃饭,小孩子喜欢新奇食物,她们吃的东西以刚刚出现在本城的洋快餐为主。李冰为此十分头疼,曾经试图控制女儿的零用钱,可于家那边出手阔绰,李冰就是一分不给,于静涵也不会没钱花。

见于静涵随手将毛衣扔进柜子,连叠都不叠,郝靓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心里却腹诽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是她的毛衣自己穿上太短,还真想说一句:“你不要给我好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以她这段时间对于美眉的了解,她扔了毁了也不会把东西白送给自己。

晚上躺在床上捧着毛衣摩挲着,迟迟不能入睡,郝靓想着另外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于家兄妹的父亲于自强,他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放弃李冰这样的妻子啊。

郝靓对于家父亲的好奇心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到了满足。

那天她被学校选作代表参加演讲比赛,地点就在李冰任职的实验中学的初中部。郝靓吐字清晰,台风稳健,加上外形上的优势,虽然年龄在参赛选手中是最小,却得了不错的名次,是仅次于特等奖的一等奖。比赛完后是颁奖和合影,耽误了好大一会儿功夫,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郝靓和带队老师打过招呼之后,就去隔壁找李冰一起回家,下班前李冰都会去菜市场买菜,她买菜回家,自己也可以帮忙提些东西。

一路打听,来到李冰所在的语文教研室,门没关,郝靓在门口一眼就看到李冰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埋头收拾东西,刚要张口叫,发觉后面有人要进屋,立刻侧身让开路,来人是个带着眼镜的四十多岁的女教师,郝靓立刻微笑着行礼:“老师好。”

女教师却没有立刻进屋,抬起手扶了扶眼睛,有些惊讶地道:“咦,你不是刚刚比赛得了一等奖的小姑娘吗?我记得你读初一,怎么来这边了?”

刚才比赛的评委和观众很多都是本校的师生,这个老师既然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教语文的,看了刚才的比赛也不奇怪,郝靓刚要解释,李冰却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赶紧笑着过来说道:“她是来找我的,靓靓这是我们语文教研组组长王老师,王老师,这是我女儿郝靓。”

“女儿?”王老师恍然大悟,“难怪,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很压得住场子,原来有你这个高手在后面指点,就是长得不太像,可是比你还漂亮。”说完乐呵呵地看着郝靓笑,很感兴趣地继续问:“你是C大附中的吧,高中呢,考不考虑来我们学校,跟妈妈一起上学?其实初中转学也是可以的,反正你才初一……”实验中学和C大附中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两所中学,是争抢优秀生源的老对头,王老师身为领导干部,自然身体力行地贯彻学校里的方针政策。

李冰有些尴尬地看了眼郝靓,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解释,见王老师兀自说的兴奋,而郝靓笑眯眯地听着没有丝毫不悦的样子,才有些放心,委婉地向王老师道:“她爸爸是C大的教授,现在住C大家属楼,在附中上学更方便。”

王老师一愣,这才记起来李冰离婚后又再婚了,她原来的丈夫姓于,是个富商,还曾经给学校捐过钱,看来这个“女儿”不是她想的那一个。她本是十分机灵的人,立刻不着痕迹地顺着说下去:“也是,离家近也有好处,不过我们实验中学高中部在全市的中学里,马上要率先开设微机课程,也是很有优势的,反正还早,回头再好好考虑下报考哪个学校吧。”

郝靓从小到大生活在教师堆里,自然知道如何和女老师相处,怎样说话表达能让她们更开心,于是当李冰收拾好东西招呼她走的时候,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已经有直接升至忘年交的趋势。不由笑道:“王老师平时很严厉,学生都怕她,想不到跟你这么投缘。她这人强势,口才又好,你小心被她磨得最后不得不报实验中学。”

郝靓毫不担心:“实验中学也不错啊,校园大,环境也好,连操场都大我们学校一倍,升学率近年也比C大附差不了太多。”C大附中享誉已久,但由于地处市中心,占地面积无法再扩,硬件设施如图书馆体育场等等都要比实验中学差上一截。

“到实验中学来可是要住校的,你舍得你爸?”两父女关系很好,可能是早年相依为命的原因,李冰虽不至于吃味,却也忍不住打趣她。

郝靓嘴角翘起,眼睛眯成半月型,很自然很大人地接了句:“把他交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打趣的人反被打趣,李冰发现自己很没用,居然被十二岁的孩子弄了个大红脸,不过心情仍是愉悦的。

这份愉悦保持到学校大门口瞬间消失。看着便道上的黑色高级轿车,还有车旁靠站着的中年男子,李冰浑身僵硬。

此时郝靓正挽着李冰的手臂,自然察觉了这份僵硬,顺着李冰的目光看向那个男人,深刻粗犷的五官,魁梧的身材,以前从未见过,可莫名又有一种熟悉感,郝靓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来者的身份,于是在李冰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也紧跟在后面。_

“你来这里干什么?”李冰态度冷淡,又微微带些怒意。

男人先是沉默,然后瞥了郝靓一眼才慢慢开口:“我们单独谈谈。”他的眼神十分不善,语气不像请求,更像是命令,郝靓努力保持镇定地看着他,往李冰身后又靠近了一些。

李冰一下子显得很疲惫,肩膀微微垮下,半天才带些烦躁地说:“我们有什么话,离婚前都说清楚了,便是没有说清楚,后来也各有各的生活了,这样纠缠还有什么意思?”说完察觉到胳膊一紧,连忙扭头看,似乎这才发觉郝靓也跟了过来,仍然抱着她的手臂。

李冰有些狼狈地冲郝靓笑了笑,下意识地避开她乌黑清亮的眼睛,但再次面对男人的时候语气表情都正常了不少:“我们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说完带着郝靓就走。

男人微微一个侧身,高大的身躯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态度强硬:“要么你跟我走,咱们找地方聊聊,要么,”说着环视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此刻正是放学时间,不少认识李冰的师生已经开始侧目向这边打量,男人扯了扯嘴角才继续道:“或者你更愿意在这里谈?”

李冰也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更加狼狈恼怒,无奈地扭头看着继女,偏偏向来机灵无比惯会察言观色的郝靓此刻很无辜天真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自觉回避的意思,而李冰又实在是没有勇气开口撵她,一时场面僵持了下来。

郝靓无辜的眼神又看向这个男人,很礼貌地说:“叔叔,您找我妈妈有事吗?可是我们学校的车已经走了,我只能跟着妈妈坐实验中学的班车,您要有事情谈的话,我们就连实验中学的回城班车也要错过了。”

李冰得到提醒立刻点头:“对啊,赶不上班车怎么回去?我们改天有空再聊吧。”也顾不上思索平常都喊她阿姨的郝靓,为什么忽然改口叫了妈妈。

李冰的提议让场面再次诡异地安静了下来,男人似乎极力忍住怒意,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妈妈?”面对着李冰,话却是对郝靓说的,不过他冷哼了一声之后倒也没有继续针对郝靓,还是看着李冰:“上车吧,我们找个地方谈谈。”说完打开了车门。.

郝靓不理会刻意忽视她的男人,继续无辜地看着继母,李冰叹了口气向她介绍:“这是你静涵妹妹的父亲,于自强,你叫于叔叔吧,他找我可能有事要说,你要没什么别的事就陪我一起去吧。”顿了顿又道“恐怕你爸爸和妹妹今天要吃食堂了。”说完她忽然转身看着于自强:“借你的大哥大用一下,我得打个电话回家。”

见于自强恶狠狠地瞪着她,李冰瑟缩了一下,随即察觉到手上一暖,是郝靓的手顺着胳膊滑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很小,却很温暖,让她立刻精神一振,挺直了背回瞪过去。

李冰打电话报了平安,一行三人来到一个咖啡厅的包间。咖啡厅在本城也是个新兴的事物,不是摩登又有钱的人一般不会来,郝靓第一次光临,不过她的心理年龄比实际成熟,对内里富丽堂皇的装潢只淡淡瞥了一眼,面对殷勤周到的服务人员,态度也自然的很,惹得本来尽量忽视她的于自强也连着看了她几眼。

一切就绪,郝靓自动自发地窝在一角吃东西喝饮料,把自己当成摆设——显然那两人也更愿意她是个真的摆设,不过没办法,她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

第四章

“我没有娶别人。”于自强专注地盯着李冰,神情十分复杂。

李冰温婉地笑笑:“你岁数还不算大,事业又那么成功,自然可以慢慢等,总有更好的出现。”

 “我跟你说过我没想娶别人!”于自强的话里已经带出几分怒意。

 “何必呢,女人的青春都有限,不说别人,林倩跟了你没有八年也有五年了吧,她就算现在年轻,又有几个五年可以耗呢?”

“我跟你说过那是她主动贴上来的!”于自强眼神更加凌厉,鼻子出气的声音也粗了起来,“我是男人,男人在外面难免逢场作戏,我从来没想过要娶她。”

李冰有些不安地看了郝靓一眼,发现她不动声色,眼观鼻鼻观心地在吃一客冰激淋,从表情上看那冰激淋十分美味。李冰踟躇了一下才开口:“自强,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管过去如何,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我也有了新的家庭,不管你娶不娶,娶谁,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告诉我。”

于自强冷笑:“难道你不关心谁会成为你儿子的继母?”

对这个问题李冰倒十分坦然:“当时我给过他选择机,他可以跟着我生活,是他自己不愿意,那孩子性格倔强,男孩子小时候多经历些挫折磨磨性子也好,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家老太太吗,他毕竟是你于家的长孙。”当年两人闹离婚大战,关系最恶劣的时候,于自强的母亲也没亏待过自己孙子,虽然她重男轻女,对孙女也还说的过去,毕竟都是他于家的后代。

于自强眼睛里闪着了然:“你还在怪我妈?我说过我妈没文化,你别跟她计较,她也不是诚心跟你做对,就是觉得儿媳妇太出色给她压力了,老人嘛,哄哄就行了,她也是当年受了我奶奶不少气……”

“然后呢?她受了别人的气,就要在无辜的人身上报复过来吗?你奶奶当年有没有往她被子里放老鼠?有没有拿她的牙刷刷马桶?有没有在她怀着你的时候鼓励你爸出轨,还不惜亲自动手拉皮条?”李冰大声打断于自强的话,情绪十分激动,郝靓被吓了一跳,抬眼看过去,只见李冰双手抓住桌子的边缘,指尖泛白,显见是用了大力气的。

于自强从出现开始就阴冷愤怒的脸终于动容,带出一丝惭愧,他放缓了声音劝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委屈,我都说过她了,她现在也后悔,对浩洋也很好。再说以后我们绝对不和她一起住,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看看两位老人好不好?”听见这话,郝靓瞬间觉得嘴里的冰激淋没了滋味,紧张地看着一脸爱怜宠溺的于自强,又看向李冰。

李冰闻言先是从愤怒转向错愕,然后表情就很奇特,像是感到匪夷所思,她十分艰难地开口:“你说什么?以后?”

于自强双手撑着桌子,气势沉稳面容笃定,深邃的眼睛流露出遮不住的情意:“冰冰,我一直都只爱你一个人,别耍性子了好不好?乖,跟我回去,我保证以后对你更好。”

李冰“哈”了一声转向窗外,半天才调整好情绪面对于自强:“于自强,我想你误会了,我刚才说那些并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怜爱,那只是一个被恶意对待过的人,激动之下发泄的不满罢了,现在都过去了,那个人再也没有机会那么对我,我现在也很幸福,所以对不起,我们没有你说的以后。”

于自强眼睛微微眯起,一种惯于发号施令者凌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他的话还是恳求,却已经带出了一丝不耐:“冰冰,别闹了啊,我都已经低声下气求你回来了,我妈也做了保证,我还答应你再不去林倩刘萍那里,你还要怎样?要我去电视台公开致歉?”最后一句话已经带出了调侃的意味。

李冰怒极反笑:“于总,我说过我已经又结婚了,您耳朵没毛病吧!”

于自强也板起了脸,一掌拍在桌子上,咖啡都洒了出来,他魁梧厚实的胸膛也随着他的怒气一起一伏:“不过是个没用的教书匠,自己老婆都看不上他跟别人跑了,他凭什么跟我争你?敢动我老婆,我跟你说我不找人废了他都便宜他!”最后一句,则是对着郝靓的方向在吼。

于自强这一侧脸不当紧,却发现原本惬意品尝冰激淋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自己身旁,正面如寒霜地看着他。于自强一脸厌恶,刚要再开口训斥,眼前银光一闪,张大的嘴巴被塞进一个小拳头,闪电般地又退了回去,他还来不及思考,只觉喉咙一痛,已经克制不住地流下眼泪,继而又捧着脖子嘴巴一阵惊天动地地狂咳,当他怀疑自己胆汁都要咳出来的时候,伸手一看,咳出来的不是胆汁,而是鲜血,而此刻他的喉咙还火辣辣地疼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始作俑者的少女,则一个轻巧地转身来到包间门口,打开门笑嘻嘻地看着他道:“于叔叔,您火气太大了,吃点冰激淋败败火。”随即一个隔空投物,精致的不锈钢小勺又稳稳当当地扎回尚未融化的冰激淋盘里。

那天的会面最后演变成了一场闹剧。于自强强忍疼痛扑过来要打郝靓,被李冰死死拉住,郝靓则赶紧找来服务员,让他们联系医生,说于总不小心卡了嗓子。服务员诚惶诚恐地找来了经理,他们忙活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客人没点鱼,连带骨头的食物都没点,拿什么卡了嗓子,可最后看客人实在难受,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派车将人送到医院。李冰有些害怕,不过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却被郝靓拉着回了家。后来李冰很是为郝靓担心了一阵子,多年夫妻下来,她了解于自强,那绝对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尤其是这么一个大亏。为此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每天亲自接送郝靓上下学,惹得于静涵又大闹了几场,这是后话不提。

然而直到一个学期过去,也没发现于自强那边有什么动静,李冰才算是慢慢放下心来。

李冰不知道的是,这件事之所以最后不了了之,并不是于自强突然转了性变宽厚了,而是他虽然气急,倒也不能真拿郝靓怎么样。首先郝靓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传出去他被这么个丫头伤了,他脸面也就扫地了,所以这件事不能明面上来。另一方面,他甚至不能像面对前妻逞强时说的那样,去找郝敬的晦气。于自强早年有黑道背景,后来经商致富之后着力洗白,而且他本人做事极有魄力,能屈能伸,也舍得花钱,因此黑白两道都还算吃得开,行事就带了几分霸气。但于自强自父母以上都是郊县农民,在C城毕竟根基尚浅,一些有头有脸的地头蛇他都要卖几分面子,更何况郝家这样的C城第一世家。

对付郝家,当年混黑道的“强哥”可能会明的不行来暗的,没事儿给他们添些恶心也行,但如今家大业大的“于总”却不敢贸然行事。郝家人员众多,各个行业部门盘根错节,几乎都有他们家人。并且郝家子弟们十分团结,尽管由于门风严谨,家训严格,一般不会无故与人为难,但若有人不长眼真的惹上他们,那就基本上别想在本城乃至本省混下去了。别的不说,就说娶了郝敬前妻的单勇,身为C城副市长主持工作已经一整年了,却迟迟不能转正,据说郝家人就在里面功不可没。单勇这人他知道,京城太子党出身,家里的老爷子早年战功赫赫,现在在军委还有一席之地,是个树大根深的主儿。这样的人都拿郝家没有办法,他一个平头商人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如此,他也不用费尽心机截住李冰劝她回头了,直接上郝家踢馆,顺便掳人回去都是有可能的。

郝靓不知道于自强后来是否还找过李冰,但继母没表现出什么,一切按部就班,对他们的生活仍是照顾的无微不至,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那眼里的满足和偶尔流露的娇羞,都不是能装得出来的,郝靓也就把那天的事情埋在心里,尽管没有事先商量,两人面对郝敬的时候都绝口不提。

从回忆里醒过神来,发现于静涵已经远远的把她甩在后面,郝靓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去,不管于家发生什么事,对这个相处两年多的妹妹,郝靓都想尽己所能地对她好一些,大人之间的事情太复杂,而小孩子为他们承担的已经太多。

“哎呀,你是谁?”抢先上楼的于静涵忽然惊呼一声,郝靓赶紧三步做两步地爬上楼梯来到自己家门口,发现随着声控灯的打开,埋头蹲在他家门口的少年慢慢抬起头来。"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于静涵急急忙忙地发问,尾音都在颤抖,郝靓瞟了她一眼,也许是灯光的缘故,于静涵原本红扑扑的脸蛋变得惨白。

少年于浩洋看了她们一眼,没有说话,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侧过身来靠在墙上,似乎在等着有人开门。

郝靓发现当年身高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小男孩已经变了模样,他眉眼开阔,带些于自强的张狂和霸气,脸庞却不似他父亲的粗犷,反而颇为秀气,加上皮肤白皙,看起来是个俊秀的少年。除了个子已经高过郝靓大半头外,这个少年的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是当年一身闪亮名牌桀骜暴躁的样子。他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脏的有些离谱,整个人显得很消沉,他安静地沉默着,偏偏眼底波涛汹涌,似乎有万千的情绪找不到决口发泄。

郝靓有些犹豫要不要开门,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刻,莽撞冲动且无所畏惧,他们几乎拥有大人的力量,却没有大人的清醒和克制,还有对社会规则的认识,他们往往凭着一时之勇就能做出抱憾终身的事。并且郝靓知道,这个少年对她有偏见,甚至带有敌意,现在没有大人在家,她不确定有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能控制局面。

郝靓的犹豫只是片刻,在于静涵拉着哥哥询问的时候她很快做出了决定。她先敲开了对面的门,对着开门的张教授露出甜甜笑脸:“张伯伯,我们今天出去吃饭点多了打包回来,可是我家冰箱坏了,能不能先放您家,明天吃的时候我再来取?”

开门的张教授穿着背心短裤,手里摇着蒲扇,乐呵呵地一边接过郝靓手里的袋子一边招呼她:“你这孩子真懂事,浪费食物是不好,就放这儿吧。明天直接过来吃饭就行,让你伯母给你们做好吃的,家里没个大人还往外面跑,叫你们吃饭也不过来,现在正好有刚冰好的西瓜,快进来吃吧。”

郝靓一边婉拒邻居的好意,一边错开身子露出后面的于浩洋,向张教授解释:“家里有客人呢,是静涵的哥哥,等忙完了再来杀您家的西瓜。”她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西瓜,小时候很大一个乐趣就是拿着长长的西瓜刀将西瓜对剖两半,大叫着“杀西瓜,杀西瓜!”然后在大人们担心的惊呼声中笑得像个石榴,熟悉她的长辈都了解她这一点。

果然,张教授听到她的话又被逗乐了,摇着头笑道:“张伯伯家的西瓜都留给你杀。”然后看着门外颓丧的少年微微皱起眉头,虽然没有说什么,关门告辞的时候却虚掩着留了个缝儿。

目的达到,郝靓动手开门招呼那兄妹俩先进去,自己最后进屋,关门的时候同样留了个缝儿

于静涵从来不进厨房,自然对冰箱有没有坏掉没有概念,此刻更是被哥哥于浩洋吸引了全部心神,拉着他坐到沙发上就开始盘问:“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我是说……那个女人。”

于浩洋抬起头来,却不是回答妹妹的问题,而是看着郝靓,嘴角带一丝嘲讽:“我妹妹也在这里,你觉得我会对你怎样?害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有必要兴师动众地防着我吗?你要不愿意我进屋,直接说就行,我马上出去!”说着说着,他激动地起来,似乎立刻就要站起来夺门而出。,

郝靓并不生气,她从容地进厨房拿了几瓶饮料给大家,于静涵捧着冰凉的饮料瓶才恍然大悟:“啊,你……你撒谎,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哥?!”

郝靓淡淡地说了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他当年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可是说如果我欺负你们就要我好看的,这几年来你对我挺不满的,我一人可打不过你们两个。”

于静涵脸涨得通红:“我才没有……”l

郝靓眼睛一亮:“这么说你对我这个姐姐没有不满?是不是觉得我特宽厚,特有长姐风范?”

于静涵嗤笑一声,撇嘴讽刺道:“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郝靓仍旧笑嘻嘻的,小丫头没有激烈地反对,看来对自己的话还算认同,自己这两年多的好人也算没有白做。而于浩洋显然也是了解自家妹妹的,脸上的激动和愤慨不由缓和了几分,看向郝靓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尖锐凌厉。

“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本大小姐英明神武义薄云天,打架帮忙助拳,”说到这里顿了顿,对着同时看过来的兄妹俩干笑道“那是不可能的。”然后在对方恼怒和不屑的眼神中继续慢吞吞地说:“但是帮忙出个主意啥的,还是可以的。”

第五章

尽管对郝靓的态度有所不满,不过经过她一打岔,两兄妹的紧张情绪都缓解了不少,都是半大的孩子,从生下来就顺风顺水,除了父母离异这件事,基本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心里也还不大能藏得住话,在郝靓的刻意引导下,很快事情就被兄妹俩你一嘴我一舌地说清楚了。

原来这于自强虽然自负又张狂,但对着李冰竟然还是有几分真情的,那个除了她不愿意娶别人的话也不算假。于自强离婚前离婚后情人无数,但除了李冰外,还真没有一个打算结婚的。当然,也不排除他已经有了儿女,就不想再多个老婆来约束自己。

然而于自强虽然打算得很完美,奈何他的那些情人们却不能和他同心同德,于太太的位置空出来之后,想上位的女人不止一个。当一个东西想要的人比较多时,就会产生竞争,而当竞争比较激烈时,就会有人开始使手段。

在于自强的情人们中间开展的这场轰轰烈烈的夺宫大赛,一路晋级到最后的有两位,根据自身特点,我们姑且称她们为小柔和小倩。之所以说这两人晋级,是因为她们不仅获得了于自强的宠爱,更是到了于家大宅,连于老太太也认可了她们的身份。

于家老太太自从儿子几年前离婚后,除了和老头子拌拌嘴,偶尔逛逛商场首饰店,再没别的事情可做。以前有儿媳妇,她还可以摆摆婆婆的架子,顺便在儿子媳妇中间煽风点火看个戏啥的,现在别说儿子经常不见踪影,连她疼爱无比的孙子,没事都不露面,她嘘寒问暖地关怀十句,人家能回一句就不错了。孙女虽然活泼一些,可那毕竟将来是人家的人,况且在儿子的坚持下还跟了她那个不要脸的妈,恨屋及乌,于老太太对她也热络不起来。

老来寂寞的生活,对于有钱有时间,身体棒精神好的于老太太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她不是没想过找人排解,可原来乡下的老姐妹在她发达了以后大多不再来往了,来的都是打秋风的,她又不傻,干嘛给人占便宜。而新的街坊邻居们,又都狗眼看人低,在她忍不住骂了几场街以后远远地就躲着她,害她连逛街都只能拉老头子作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于老头儿能是个陪逛的好对象?

于老太后悔了,她为什们只生了儿子没生女儿呢?虽然女儿是赔钱货,可现在她不是也赔得起了吗?起码用来解闷也不错啊。

寂寞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于老太开窍了。以前不无聊是因为有儿媳妇,现在无聊是因为儿子离婚了,那么再找一个儿媳妇不就行了?

本着能快则快的原则,于老太决定从儿子身边现有的女人开始,一个个把关筛选。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于老太在挑选儿媳妇的时候十分强硬果断。学历太高的不能要,起码不能高过大专毕业的儿子;性格要强的不行,难免会不把她这个农村老太放在眼里;喜欢卖弄的也不行(李冰的能干,在她眼里都是向自己儿子卖乖,好衬得他老娘一无是处),于家现在富贵,请得起保姆下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儿子不能太喜欢这个女人,否则岂不是要和自己抢儿子?就像原来那个狐狸精一样!

于老太的条件还有很多,可是架不住人家生了个实在优秀的儿子,几个月的海选和PK过后,小柔和小倩双双入住了于家大宅。最后选了两个而不是一个的原因,除了她们实力相当各有千秋之外,还有于老太的一点小心思——儿子那么优秀,可以选择的人那么多,于老太不想让任何一个女人感觉自己肯定胜出,老太太十分享受别人在竞争中讨好她的场面。

当于浩洋放学回家,发现奶奶红楼梦贾母一般身边围着一个秀气一个妖娆的两个年轻女人时,一下子傻眼了。同样傻眼的还有于自强,不过她们两个都是跟了他不短时间的人,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她们伺候的老太太高兴,他倒也没有立场说什么,反正自己妻子一时半会儿好像也不会答应和他复婚。

老子好说话,儿子却被这变态的一幕刺激到了。于浩洋先是摔打一通后躲出去了几天,可几天后回来,发现那两个女人已经在家里安营扎寨了,向来冷清的于家客厅一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于老太太被奉承得春风满面,十足的得意,于老头儿眉头皱紧,可看着身材是他两倍宽的老妻,也只有叹气的份儿。

于自强一开始还有些尴尬和担心,后来见两个女人竟然相安无事地伺候老太太,没有打闹争执,连她们血拼的单据都减少了(因为逛街的时间少了),慢慢地也就放任不管了,在有人问起的时候,只说是家里的远房亲戚来看老太太,见老人寂寞,就多住了几天。他一个大男人要忙的事很多,哪有功夫理会这些家长里短,随老太太折腾吧。

于静涵在一次节日到访的时候也得知了这件事,面对着脸色铁青的哥哥,她也愤怒的出奇,那两个女人都不是正经东西,连妈妈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奶奶和爸爸都瞎了眼吗?

兄妹俩大闹了一场,可于老太太此刻正享受着古装电视里老封君一般的派头,简直上了瘾,亲孙也要靠边站了。更可况,据说小柔可能怀孕了。

看着一脸狰狞的兄妹俩,于老太太又顿悟了,儿子还年轻,再娶了媳妇,哪里还用发愁没有孙子呢?更何况,那个狐狸精生的儿子,跟自己可不一心,这么多年她多疼他啊,这一不如意就大呼小叫,看来将来也指望不上。于是,向来疼爱孙子的于老太第一次冲他发了火,还险些动手打。

这次冲突最大的后果就是小柔怀孕的事爆了光,这本是小柔偷偷告诉于老太,据说连于自强都因为要“给他个惊喜”而未能得知。吵架发火的时候却被于老太吼了出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于浩洋傻了,于静涵呆了,小柔脸红了,小倩脸绿了,于自强得知后则面色诡异,红绿青白啥颜色都有。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于浩洋,他赤红着双眼往大门外冲,发觉有人要伸手拦他的时候更是狠命甩了一把,就是这一把,却坏了事,只听小柔娇呼一声跌倒在地,随即揉着肚子大声呼痛,而白色的裙子下面,慢慢汪出了一滩鲜血,在浅色的大理石地板上相当的刺目惊心。

那之后的事情更是一团混乱,小柔被七手八脚地送往医院,于浩洋惨白着一张紧绷的脸,把妹妹送回郝家后扭头就走了,于静涵这段时间都没他的消息,他不在于家老宅,加上是放假,也没法去学校找他。

想不到今天他却出现在郝家门口,还这样一副落魄颓废的样子,据于静涵的说法,他瘦了不少,显见应该是吃了苦头的。

郝靓听完两兄妹的讲述,先是一言不发,然后道了声失陪,躲进父母的卧室,并锁上了门。

两兄妹对视一眼后,谁都懒得再开口,只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大概半个小时后,于浩洋耐心告罄,忽地站了起来正要有动作,卧室的门开了。

郝靓脸上不辨悲喜,慢慢来到沙发上坐下,似乎斟酌了一番后才开口:“刚才打电话给我的一个做律师的堂叔,根据法律,你这件事情后果不会太严重,客观地来说,不算犯法。”

于静涵闻言松了口气,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看向哥哥时,发现他依然眉头紧皱,不禁有些奇怪。

郝靓却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继续道:“故意导致人流产可以算故意伤害罪,致轻伤。但据你的说法,你当时并没有看清楚她是谁,并不是故意的,有那么多人证在,就算大多数是你的亲人,但还有一个小倩在,正常情况下,她不会做出不利于你的供词,所以,你应该是没事的。但如果我没弄错,你所烦恼的并不是自己犯罪要坐牢,而是觉得自己害了一条人命吧,尤其是,那条人命还可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

郝靓话一落地,感觉于浩洋被人刺了一下似的,面孔瞬间有些扭曲,赤红着一双眼睛瞪她,片刻后却又狼狈地扭过头去。

郝靓在心里微微笑了,这个看起来凶恶霸道的男孩子,并不像他的父亲,他其实有一颗善良的心,尤其是对比自己弱小的亲人,比如他的母亲和妹妹,比如那不被他欢迎的未出世的小生命。

沉默到于家两兄妹再度坐卧不安要爆发的前一刻,郝靓忽然问于浩洋:“你和那个小柔熟悉吗?”

于浩洋快气疯了,他恶狠狠地看着郝靓,半天才挤出了一句:“我没和她说过话!”你说熟不熟?

郝靓点头:“那就是了,”扭头又问于静涵:“你还记得当时你们站的位置吗?”小丫头记性很好,每个明星的星座血型爱好她都记得一丝不差。

于静涵虽然觉得这问题奇怪,可看郝靓一脸严肃正经,又事关自己的哥哥,当下苦思冥想,并在纸上大致画出了各人站的方位。

郝靓看了之后终于露出笑脸:“我就说了,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枉她看了那么多阿加莎的侦探小说啊。

见兄妹连仍是一头雾水,郝靓指点给他们看:“你看,当时小柔在你们奶奶旁边,和于浩洋中间隔着奶奶和小倩两个人,她为什么要忙着去拉于浩洋?”

“就是啊,你说这女人不是脑子有病吗?要拉也是那个叫小倩的拉啊。”于静涵义愤填膺。

于浩洋猛然抬头,看着郝靓,一脸不可置信。

郝靓则回以肯定的眼神,用力地点点头。

“怎么可能。”于浩洋有些失神。。

“什么怎么可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于静涵对两人当着自己面“眉目传情”感觉十分不满,大声喊道。

郝靓又沉默了片刻,嘴角弯起,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她慢慢道:“不是每个母亲都会爱自己的孩子。”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被忽视的于静涵已经在愤怒的边缘。

郝靓叹了口气,对她解释:“这个小柔不简单,你们都还没回过于家吧?不妨回去看看现在的情况。”

让人奇怪的是,于浩洋回到于家之后,不但没有被人喊打喊杀地责怪,大家反而是一脸激动的热情,尤其是于老太太。

只见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孙子搂在怀里,行动之迅速,来势之凶猛,根本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抱着孙子她就心肝啊肉啊之类的嚎了半天,被于浩洋勉强推开之后,还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不放。

于浩洋环视了下四周,开口问:“她们呢?”

于老太太先是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立刻一脸愤慨,张口便骂:“别提那两个狐狸精,都是什么东西!一个不安好心想害我老于家的孙子,一个更下贱,居然去偷人,还想把野种赖给我们老于家……”

“够了,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发威的居然是于老头儿,只见他脸红脖子粗地看着老妻,眼里满是责备。

老太太涕泗横流还没哭诉完毕就被打断,打断她的还是向来被她打压的抬不起头的丈夫,可是令人惊奇的是她竟然没有发飙,连反驳都没有,就老老实实跟着大家进了屋。

向来孝顺的于自强显然也没有帮自己母亲的意思,走过去想去拍儿子肩膀,一下子却落了空,看着扭身躲开的儿子,他一脸苦笑着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啊,都过去了。赶紧回屋休息一下,晚上爸爸请你们吃大餐。”

“不用了,”只听于浩洋冷冷地道,“我回来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搬走。”

“搬走?搬哪里去?”于自强皱着眉头问。儿子失踪后他立刻就派人找了,知道他躲在同学家里没啥危险,也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他迟早会回来,才没强迫他,这次他还要去哪里?

“找我妈,”于浩洋抬头直视自己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离婚后我们兄妹俩不都判给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