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两天她并没有陪着他,而是分别与易玲、刑喻铭钟丘和蕾蕾几人做了慎重其事的告别。他们都是她最要好的朋友,都曾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予她重大的帮助,她一生都会把他们放在心里。

十五号的晚上,她再返回医院陪了程孟哲最后一晚。

六月十六号早上,方红俦、陆云起和雷霆三人离开了居住多年的Z市。

同一天晚上,程孟哲也终于从长达半个多月的昏迷中清醒过来。

岁月如歌,当世事再没完美

——双喜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恨恨一脚踏在地上,细细的高跟抵得陆云起就差没痛得当场跳起来,咬牙切齿尖叫:“为什么公车每辆爆满计程车又每趟都有人,啊啊啊今天到底是什么鬼日子!”

旁边有人忍不住看向她。

陆云起立刻狠狠一眼瞪回去:“看什么看,没看过连着七趟车挤不上去的美女吗!”

那人讪讪转过头去。

叹一口气,陆云起有些同情的替那人想,美女和事情紧急偏偏等不到车的大概都见多了,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上还当街骂人的老美女恐怕就真见得比较少。

“两只老虎”的音乐声响起,再次引来旁边一起等车的人的侧目,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电话接通,明明那边看不见,陆云起依然点头哈腰笑得好不甜蜜:“汪经理,您放心您放心,不会不会,今天那么重要的采访,我绝对不会迟到…是是是,今天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再见。”

放下电话,陆云起嘲弄地冲自己耸了耸鼻子,还真是天生的狗腿子一只,不过…她复又挺起胸膛,头可断,血可流,饭碗不可丢!

下了死决心,陆云起猛吸一口气冲上随即而来的那辆公车,任旁边的人是要挤断她的胳膊还是腰,总之她是打算下车之前死也不松开这个好不容易抢到的扶手。

悲叹的从头顶开着的顶窗望上去,生活!陆云起哀叹的想,就差没在她头顶刻上两个闪亮的大字:悲剧。

好不容易在鑫成公司不远处下了车,包往背上一甩,陆云起踏着细细的七厘米高跟玩命的向鑫成公司大门跑去。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她拼了!

只可惜人倒霉起来,真是连喝凉水都塞牙缝。跑到一半的时候,前面发生的事就注定她再迈不开步子了。

出于职业本能,还完全搞不清状况的陆云起先拿出相机一阵猛拍,边拍这才抽空问旁边明显也是看热闹的人:“出什么事了?”

那人耸了耸肩:“好像说这个公司欠了人家好大一笔钱不还,那人要不到钱,扬言要自杀。”说着指了指头顶N层N层楼的最高处。

顺着那人的手向上望,以陆云起的视力最多只能看见N高上的那个小黑点,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一边拍小黑点一边惊叹:“勇士啊,勇士!”

再次惹来旁边围观的人各异的眼神。

陆云起笑眯眯地挥挥手:“大家好,我是XX报的新闻记者,专业为地球不平事伸张正义,不知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知道些什么,能不能提供点资料给我?”

还没有人开口,一个穿黑色西服的高个子男人就领着一群保安过来,应该都是鑫成公司的员工。

看热闹的人群识相的退后三步。

黑西装看到陆云起手中的相机就已经沉下了脸:“你是哪个报社的记者,谁允许你在这里拍照?”

陆云起眨了眨眼,依旧笑嘻嘻:“我啊,我的名字叫路见不平,我的报社叫拔刀相助。没想到光鲜亮丽的鑫成公司竟然也会有逼得别人去自杀这种壮举,不采访一下怎么对得起广大市民?”说着已经向黑西装举起了相机,“敢问先生贵姓?应该是这家公司的管理阶层吧?发生这么大的事,贵公司赵总经理难道不打算亲自来解决?”那样她就可以一举两得,省了再折腾她那双可怜的脚。

那黑西装脸已经快黑得跟他那身衣服辨不出颜色,冲身后那队保安使了个眼色,一干人立刻上前半强制劝退围观的众人。其他都是一个去劝退好几个,陆云起面子最大,人家专门拨冗了两个直直向她走过来:“这位小姐,不管你是哪家报社哪家公司,都请交出相机。”

陆云起扮个鬼脸:“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现在摆明了要来抢我的相机,那就是心虚,心虚就代表真的做了亏心事?”

黑西装再次沉下脸:“这位小姐,如果你再这样放任自己不负责任的言行,我们公司会保留对你法律追究的权利。”

“怕你不成?”再扮个鬼脸,陆云起狠狠一脚踩在离她最近的保安脚上,绕过他拔腿就跑,心情在那人杀猪一样的痛呼声中极度飞扬。

只可惜几秒钟以后,她就飞扬不起来了。

她以一个非常粗鲁的俗称“狗吃屎”的姿势摔在了地上,并且非常不幸的崴到了脚。

陆云起第一个反应是抱着相机大吼两声:“抢劫啊,有人抢劫啊!”

原本已经跑到她面前的那两个保安动作不由迟疑下来。

陆云起近乎穷凶极恶(事实是色厉内荏)地瞪着两人:“如果你们真敢当街抢我的东西,本小姐一定会保留向你们公司法律追究的权利!”

旁边刚刚稍微散开的人群眼看着又要围上来。

黑西装出于各种因素的考虑,最终还是放任陆云起一瘸一拐地离开。

这次倒是很顺利地打到车,陆云起无精打采的报了某家医院的名字。今天的情况,她采访那个赵总经理是注定无望了,不过正所谓从小处看大处,陆云起恨恨的想,单看他手下员工处事的方式,就不难猜到那总经理是什么德性了,况且还逼到别人去自杀,这种人也没什么采访价值。

她其实更想报道今天这事儿,也不知那人最后会怎么样。她倒不担心他真会自杀,毕竟以鑫成的能耐,绝不可能任由别人在他们公司门口跳楼。

垫了垫手中相机,她嘲弄地弯了弯嘴角,不管怎么样,发生今天这种事,她那份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工作,十成十是保不住了。

做完最后一件医生吩咐的事,陆云起拿了药往外走。经过医院走廊的时候,陆云起听到某扇虚掩的门里飘出来一句:“程医生,一路辛苦了,请坐。”

然后好像有人轻轻应了一声。

并不清楚是出于惯性还是无谓的直觉,陆云起不由自主停住脚步,不由自主转身望了那扇门,发呆片刻,然后转身,走开。

只是一个姓程的人,而已。

她几乎随时都可以听到和看到。

刚才那一瞬微有些怔忡的情绪究竟是从哪里来呢?陆云起思考着,“两只老虎”的铃声却再次打断她的思绪。

电话那头林秘书的声音一贯的平稳没有半分波澜:“夫人,雷先生已经从纽约回来,请问夫人中午是先回家还是直接去律师楼?”

“律师楼!”毫不犹豫作答,陆云起切断电话,大步往外走去,早已把刚才那点小情绪抛到九霄云外。

远远的就看到雷霆等在律师楼外,一身手工制的银灰西装,和她今天穿的银色套装倒还真有些夫妻相。容貌出色,身材修长,气质高华,风度翩翩。

这样的极品男人竟然就是她的丈夫,陆云起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有个恶俗的童话故事讲什么来着,灰姑娘和王子。她和雷霆,简直可以直接出演这个俗烂故事的现代版。

只除了最后那句“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有些出入。

这么想着,陆云起心情越发好起来,甚至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老远就看到她的笑脸,雷霆也忍不住微笑:“什么事这么高兴,我可听说你的上一站是从医院出来。”

“雷先生的情报准确度简直能媲美雷达。”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陆云起笑答,“我就是想到,帅得这么不可思议的男人居然是我老公,于是高兴得嘴都何不拢了。”

看她一眼,雷霆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笑一笑过去。

两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越来越习惯用笑容代替对话。

向明诚律师将手中的文件递给陆云起:“雷夫人,这是雷先生让鄙人拟定的一份离婚协议,请过目。”

陆云起接过协议草草扫了一眼,随即似笑非笑瞟向雷霆。

雷霆不紧不慢地解释:“虽然你一再强调,不需要任何财产,但我们结婚两年,你不能否认你自己是一个尽职的太太。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分手,我认为你不应该拒绝我想要做出的一些补偿。”

“你认为?”陆云起又忍不住笑出声,摊了摊手,“OK,客观来说,就算是家里的佣人,为别人一做两年,大概也能拿到不少工资。既然这样的话,我想我的确没必要拒绝你的钱。”

雷霆脸色已经有些不那么好看:“云起…”

“和平分手,和平分手!”陆云起大叫,笑着点了点他鼻子,“雷先生,马上就要作为你前妻的我一向热爱冷笑话,你不该再为这个做出任何不良反应。”

雷霆回她一个苦笑。

没错,马上就要作为他前妻的这个女人一向特立独行,而且很有些恶趣味,这个他十年前就知道了,的确不该再为她的任何一句惊人之语感到奇怪。

平静的签下离婚协议。时间还早,两人决定找间咖啡厅坐一会儿。

看一看周围的环境,陆云起笑:“雷先生,起码现在跟你离婚的第一个好处已经被我找到了。”

雷霆做个“请讲”的姿势。

“就是再也不用到这种贵得吓死人偏偏每次都吃不饱还一定要讲仪态讲高贵的鬼地方吃饭,简直连喝杯茶喝杯咖啡都不安生。”陆云起说着吐了吐舌头,“你知道,我一向最不耐烦这些臭规矩。”

雷霆看她一眼:“每次我说陪你吃些简单的,是你次次都拒绝。”

“去吃那些东西,不自在的人就变成你了。”陆云起笑笑,“这样想的话,我当然宁愿不自在的那一个是我自己。”

“我并不是没有那样生活过,也不是没有和你一起吃过任何便宜的东西。”雷霆小小为自己辩驳一次。

陆云起喝一口咖啡,不由大大皱了眉,动手向里面加糖:“那些都是好久以前的陈年旧事了,你在国外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也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两年。你现在的生活习惯,我总算也了解一些。”她晃了晃手中的糖罐,“就像你一向最受不了别人竟然会在蓝山里加奶加糖,我却喝不惯黑咖啡。雷先生,你有没有发现,咱们俩简直就是全天下兴趣最迥异的两夫妻。”

每次觉得一个话题不适合继续下去,雷霆都习惯换另一个话题,于是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陆云起摊了摊手:“一天之内,事业家庭双失,如此万里挑一的双喜临门,我还能怎么打算,估计在这里也是混不下去了。”

雷霆失笑:“离婚是你提议,工作也是你自己大大咧咧丢掉,现在倒埋怨起来,难道最近流行装怨妇?”

陆云起也笑,笑着笑着又沉寂下来,静静道:“无论如何,多谢你,雷霆。”

雷霆把玩着手中的银匙:“谢我什么?谢我出轨以致让自己的老婆忍无可忍提出离婚?”

“这么多年来,要不是你,我大概早就成了城市里千千万万个整天为生活奔波、活在算计和疲劳中的女人之一。”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嘲弄,陆云起难得的诚恳,“因为你的纵容与保护,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留着那副任性乖张的脾气,动不动就撒泼耍赖,看老板不顺眼就炒了他。谢谢你雷霆,让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时间可以多出这么多年。”

沉默良久,雷霆道:“我最初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你,可以的话,我想过让你一辈子都这样生活下去。”然后他问她,“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跟我过一辈子?”

陆云起点头。

“那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嘴里的咖啡几乎尽数喷出来,陆云起猛咳一阵,狼狈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该死的,雷先生,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做人?”瞪他一眼,“我不爱你,干嘛跟你结婚,还想着跟你过一辈子,我疯了不成?”

雷霆没什么开心的神色,半晌淡淡道:“陆云起,你知不知道,你这女人一向都很自我和大大咧咧。如果真是你觉得爱、或者平等相处的人,遇到双方都不喜欢的事,你大概永远都会软磨硬泡对方去将就你,而不是你去将就别人。”

陆云起怔了怔,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两人不约而同有些疲惫,想着今天这场婚后座谈,大概也差不多了。

临走前陆云起笑一笑说:“我自己没什么打算,妈妈想回Z市,我想顺一回她的意思。”

——再见

为什么执意要到并不比Z市条件更好的C市工作?

执意么?

简单的问题,程孟哲却十分慎重的考虑,半晌露出个清浅的笑容:“大概,在Z市呆了太多年,现在也想换个环境,认识一些新的朋友与伙伴,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他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不注意倒看不出来,眼神清澈,眉毛黑而挺。明明二十六岁的男人,笑起来却总是干净得像十几岁的男孩子。

林志申十分喜爱眼前这个沉静的年轻人:“你什么时候正式过来?”

“这次来办一些手续。”程孟哲把手中几份文件递过去,“然后要回Z市办一些事,学校也还有事要处理,零零总总加起来,大概还要半个月。”

林志申点了点头,颇为满意:“效率很高。”他以为他至少会申报一个月以上。那样反而不足为奇,时下年轻人大多如此。

两人再闲聊一阵,程孟哲起身告辞,他已经在Z市逗留两天,正事早已办完,前来拜访林志申并相谈半天,也是出于对这位医生的敬重。

为什么想到Z市工作?

情不自禁再问自己一遍,程孟哲内心却仍是迷惘的。林医生之所以这么问他,大概也是知道Z市的中心医院早在他毕业以前就已经对他发出邀请,待遇和环境比之这里都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为什么没有答应?

如果真的是“执意”,他究竟又在执着些什么,事到如今,其实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电话响,他接通,那头是钟蕾蕾一贯温纯的声音:“喂,阿哲,机票已经帮你定好了,晚上八点。现在要不要先过来,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程孟哲笑着点头答应,想起那边看不到,于是说一声“好”,再切掉电话。

忘了说,钟蕾蕾也在C市,并且已经来这边工作两年多。这些年他们两人之间联系没有断过,钟蕾蕾对他的关心比之从前更加无微不至。但他想了又想,发现她同样不是他的原因。

不管怎么样,两人已经两个月没见面,这顿饭还是要好好吃的。招手拦了趟计程车,程孟哲熟悉的报了地址:“凯悦酒店,谢谢。”

“八点的飞机啊。”陆云起心虚的转着眼珠子,“可是人家好多年没坐火车了,这次突然想坐火车…”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单予已经叉腰站起身来,陆云起简直能听到她另一只手上两张机票咯咯作响的呻吟声:“陆云起,你耍我不成?!”

心里暗叫不妙,陆云起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脸上陪着笑:“要不这样,为了不浪费我们单大小姐的精力与时间以及金钱,我坐火车,太后去坐飞机好了…”

她这句话仍然只说了一半,因为方红俦立刻就举手反对,完全不给她面子:“我不要。我也好多年没坐火车,也要去坐一回。”

单予怀疑地看着两人:“不要告诉我,你们俩一边让我买机票的同时,自己也跑去买了火车票。”

陆云起笑得比哭还难看:“小予予,人家之前只是还没决定,想多一种选择而已…”

“陆云起,我要杀了你!”单予银牙紧咬目露凶光,一个纵身已经向小白兔陆云起扑过去。

本着明哲保身的道理,方红俦罔顾陆云起发出的求救信号,明智得决定要远离大灰狼的势力范围。

一通胡闹过后,单予终于恢复正常,浑不在意扔开手中机票:“东西都收拾好了?几点的火车,晚上的践行饭总得吃吧。”

“吃,当然吃!”最喜欢单予就是她这种大方爽朗的性子,陆云起拍她肩膀的同时,习惯性的又想起易玲,这两个丫头,性子还真像。又想到这次回去就能立刻见到易玲,一颗心几乎立刻跟着热起来。

当下三人高高兴兴出去吃散伙饭。用单予的话说,在C市的最后一餐,当然得吃最好的,于是三人就坐在了凯悦的三楼。

陆云起和单予一如故往,连吃饭时也闹得不可开交。方红俦笑着看二人,无意间扭头看了眼落地窗外,徐徐走过的身影却叫她不由自主凝住视线。

感觉到她的发呆,陆云起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了,老妈?”她也随她的方向看了看窗外,初上的华灯和陌生的行人,这两样也值得老妈看半天?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方红俦有些犹豫,片刻还是道:“刚才看到一个人走过去,那背影…很像阿哲。”

“丁咚”一声,银匙掉进汤碗的时候顺便溅了陆云起一脸,侍应生立刻走过来为她收拾。短暂的混乱过后,汤碗被端走,陆云起这才又抬起头,满脸狡黠笑容:“太后娘娘思念儿子难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随便看到一个端正的男人就能误认成他?让我想想,你那儿子从小就有副好皮囊,琢磨着现在还真长得人模人样了。”

方红俦和单予都是下意识的打量陆云起神色,眉眼弯弯,似乎没什么不妥。方红俦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云起,你知道,我不可能认错…”

“都七八年没见了,他那时还是个没发育完全的小破孩呢,谁知道现在是不是长成了彪形大汉?”打断她的话,陆云起切一块牛排放进她碗里,“妈,你别想太多了,真想见他,这次回去找人打听一下不就成了,Z市可是咱们的地盘。”

沉默半晌,也不知方红俦生气没有,听她淡淡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就那么决定吧。”

喉头一窒,陆云起费力的咽下食物,叉子恨恨叉在盘子里最后一块牛排上,天知道,她疯了才会想去打探那个人的消息,得想个办法让老妈忘了这件事才行。

不过——

女初恋情人可以轻易忘掉男初恋情人,老妈可以轻易忘掉儿子?

这么想着,陆云起头又开始痛起来。

满足的喝了最后一口汤,单予这才终于开口问:“阿哲…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