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却一个也无法回答她。

她目中清冷颤抖得更加厉害,连跌落下的眼泪也仿佛要四分五裂:“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让你放弃当医生,重新回到你应该走的路,你肯不肯答应?”

这是她想了这几天,痛了这几天,下定决心要回来,要见到他,要当面真正问他的事。

她听钟蕾蕾讲他这些年的点滴,讲他为学医付出了多少。可是她一点也不为他欢喜,为什么越听,她的心也只会越痛?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可以什么都不问,可是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足以让她安心的答案。

可是他也哭了,无声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们交叉相握的手上,他像个孩子伏在她的怀中,脆弱的呜咽的、却是那样坚定的决绝的,他轻声地哭着说:“对不起,我不能。”

一追再追,生命中分分秒秒

——莫失

陆云起也不知自己在街上到底走了多久。

抬头望大大的医院招牌,从KTV到医院这一路有多长?她迷惘地想,是七年那么长,还是一生那么长?

推开门的时候,她见到单伟杰望向她时诧异的脸。无意识拍拍脸,陆云起笑:“有什么问题?我不该来看你?”

“你哭过?”单伟杰反问。

哭?陆云起一呆,良久才迟疑着摇一摇头:“是…很之前的事了。”

她双眼红肿,脸上泪痕犹在,神情疲惫,头发也有些散乱,单伟杰皱眉:“你究竟在路上走了多久?”

放下手中包包,陆云起笑意如常:“这样很好啊,平常走三步路就忍不住坐车,一口气走长长的一段,减了肥又能锻炼身体。”

瞧她那竹竿模样,还减肥。单伟杰哼一声:“长长的一段是多长?”

脸上笑容一顿,陆云起喃喃道:“是啊,长长的一段是多长。”

这丫头实在太不正常了。单伟杰眉头皱得越紧:“你们见面了?他又跟你说了什么?”她匆匆赶回Z市用脚趾头也想得出为谁,能让她这副模样的,同样不作他想。

“也没什么。”呆呆发神,陆云起轻声道,“我想他做回自己想做的事,不要都快三十岁的老男人了却总不会为自己活,他拒绝了。”

心中叹息,单伟杰半晌道:“云起,其实…”

“其实我知道。”

单伟杰一怔。

吐出一口气,陆云起的语气简直是轻快的:“每一个人,包括他,包括你,包括所有所有的人以为我不知道的事,其实我知道。我又、我其实不是傻子。”

单伟杰不知该说什么。

“我又不是傻子。”她喃喃重复一遍,骤然流下眼泪。

“就算我是傻子好了,没心没肺没脑子。”她只是静静流泪,以手抚面,声音平静,“但是这种事,用膝盖想也会知道答案吧?”

“…他学医是为了什么,为谁…这种事。”

眼前这女孩儿平静隐忍的痛苦乍看与七年前那一个前去探望他的午后何其相似,迷茫的表情让单伟杰心疼得无以复加。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

“我心中的秘密是,七年前爸爸的死、他最终放弃歌唱比赛还有七年后他选择当医生,对我来说都是最痛苦的事,远远比当年我被迫离开他更痛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坐在椅子上,她双手抱膝,全身蜷成一团:“爸爸…虽然死了,也有自己的人生,以前我总以为是我们害死了爸爸,后来想,他是个好人,那时候做那样的决定是自己的选择,所以不会怪我们。妈妈就算很痛苦,当初离开也好,这些年生活也好,都是自己的选择。就算杰哥你当初坐牢,也是自己的选择,全世界除了他…从来没有选择过。”

跟奶奶生活,不是他的选择。奶奶死后去姑姑家,不是他的选择。姑姑一家出事后成为混混,不是他的选择。高中时住进她们家,不是他的选择。放弃唱歌比赛是他的选择,但他是为了她们一家。非法赛车也是他的选择,但他是为了她们一家。成为医生还是他的选择,但他是为了…她。

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人生与选择。

她抬头眼泪纵横,哀哀地望他:“这样的他让我太累了,感觉再也无法承受、无法面对了。”

半晌单伟杰淡淡道:“他是为了你们家、为了爱你可以付出生命的人。”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从前她知道,总是天真的以为她可以回报他同样的爱,同等的情。从前她以为一家人相亲相爱,那就是一生。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如愿成了记者,而他当初的梦想在什么时候被抛在了什么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谈过恋爱,结过婚,而他一心一意守候的、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是她对不起他,是她早已没了当初无惧无畏的自信。

“看来年龄果真是女人的天敌,无论容貌还是心态。”单伟杰似笑似叹,“你记不记得,当初你来找我的时候,说过些什么?”

陆云起当然记得。

七年前雷霆提出条件的那个午后,她不知为什么,在无路可走又想不出解决办法的时候,心中唯一想到的人竟然是跟自己并不太熟的单伟杰。

后来陆云起想,大概在她心里除了自己一家,单伟杰也是不计较的待程孟哲好、愿意爱他的人。

以往程孟哲探望父亲也好、看单伟杰也好,她都只是在外面等着他,因为他总是不让她跟进去。那是她第一次独自去监狱,坐在接待室等候的时候,她紧张得双手双脚都在发软。

但一眼望见被工作人员带进来的单伟杰,她的心不知怎么突然就安定了。尽管他早已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嘴角一周青青的胡茬,原本利落的眉眼也沧桑许多。

但他分明就是那个人最信任的人。黑道大哥也好,阶下之囚也罢。

静静对他讲述了发生的一切。他由起初的惊诧,到其后的淡然。

“你其实早已经做出了决定罢?”他这样问她。

两人之前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他每一次见到她,她就算愤怒伤心,一张脸一双眼也明亮充满朝气。可出现在监牢的这女孩子,年轻的十八岁仿佛在一夜之间骤然老去,眉眼之间取而代之的是隐忍得几乎见不着边的深刻痛苦,明明是焦灼的无奈,却又显得那样平静。

“觉得对他有欠公平,想着总该对谁交代一声,你可是他的大哥啊。”她笑着跟他说。

那时候他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平静地笑着:“为了爸爸,好像就一定要放弃他了。”

“也是为了他。”他补充。

摇一摇头,隔很久她才说:“以前答应他很多事。”

“奶奶去世的时候,他爸爸去世的时候,跟他吵架又和好的时候,他伤心的、孤独的时候,答应他绝不离开他,答应会一生一世陪着他,答应要永远爱他,不再让他失去。所有答应的这些,好像一件也做不到了。”

她说得平静,单伟杰却很探究:“离开了他…就不爱他了?”

“决定离开以后,会忘记他的。”

“他那个人,我知道的。”那时候她笑得真是美丽极了,“我不肯忘记他的话,他又怎么会忘了我?他总是听我的话,等我学会释然的时候,他就会一起跟着学了。”

“为什么…要专程来告诉我这些?”

良久她双眼含着泪看他:“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我做这样的决定,是对的。”

单伟杰记得那时候自己也是对眼前女孩儿和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人心疼极了,心疼得简直一开口就要陪着她一起哭。

“还活着…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抬头能仰望同一片蓝天,呼吸一样的空气,这样就够了。杰哥,你能不能代替他告诉我,这样、就够了?”

单伟杰说不出话来,半晌问她:“真能忘记?”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可以的。”

她可以的。她如果不可以的话,这一生一世也许那个人就再也没有幸福可言了。短短的二十年,那个人受过太多的苦。曾经最骄傲的时候,她希望带给他后半生幸福的唯一是她。当不能够再那样做时,她才发现,太心疼那个人,所以只要他能得到幸福的好。就算那个人不是她、甚至此后再也见不到他,那也没关系。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努力这样做。

和邢喻铭谈恋爱的时候,她很想能通过什么方式告诉他,想着也许那样他也会试着开始交女朋友。决定跟雷霆结婚的时候,她也想告诉他,也许那样他为了她以后的幸福着想,从此就会放开她。

最终她却什么也没做。

原来即使经过了那么多,她依然变不成伟人。

她一次次地打算着,又一次次放弃。一次次想着,就让别人告诉他好了,让他通过任何方式知道都好,只除了让她亲口告诉他。

又会不会只要她一开口,他以及自己就会发现,其实她从未忘记他?

但她心底深处其实知道的,知道没有人会把这些消息带给他。

对,说得对。其实,她其实就只是个自私到不行的女人。

多少年月了,她拖了一日又一日,耽误他一年又一年,直到终于见回他。她快被自己害死了。

无边的悔恨,无边的愧疚,无边的怜惜,几乎压垮过去二十多年来她对他累积起来全部的爱。她心虚到甚至没脸再面对他。

她真是恨,恨死了自己。

“云起你无论做什么都别忘了。”单伟杰淡淡道,“爱才是你当初选择这一条路的初衷。”

陆云起答不出话来。

“他知道你当初离开是为了他,但他不能释怀,不能原谅你,其实他不能原谅的是自己。你知道他选择学医是为了你,你同样不能释怀,不肯接受他,其实原谅不了的同样是自己。”单伟杰疲惫地揉着额心,“你们这样互相折磨,互相埋怨,互相愧悔,是不是早已经忘了还有爱情这回事?”

他怅然的想,如果连这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也能消磨,那他真不知还应该相信些什么了。

“你先走吧陆云起。”他不那么客气地下逐客令,“自己好好想想。觉得遇回他是错误,要再次走开也好;觉得是上天在给你机会叫他彻底放开也好,或者相通了要结束你们之间的兜兜转转都好。最不好的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陆云起浑浑噩噩地来,又浑浑噩噩地离开。

她走没多久程孟哲就从门外进来。

单伟杰淡淡看他:“都听到了?”

程孟哲张口,却哑然。

“我跟她说的,也是要跟你说的,你们自己好好想吧。”

第二天程孟哲有急事回了C市,他前脚刚走,一向是健康宝宝活蹦乱跳的陆云起却生病住了院。

——莫忘

方红俦正守在病房外的时候,易玲、邢喻铭、钟丘雷霆几人都匆匆赶来。

“干妈到底怎么回事,前两天见面的时候她明明还好好的。”易玲人没走近已经率先出声。

方红俦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几人相对站立片刻,邢喻铭清一清嗓子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打点滴,医生让别进去打扰,等她醒了再说。”

满腔恼怒也不能冲方红俦发泄,雷霆转向邢喻铭开炮:“你这个上司怎么当的?她跟我在一起好几年都好好的,一到你手底下就生病,还要别人通知你才知道下属出了毛病!”

邢喻铭除了苦笑还是只有苦笑,总不成说他这几天根本全无她的消息。出差结束后她一个要多休息几天的留言就打发了他,直到今天。

易玲却沉沉看方红俦:“云起昏倒的时候,干妈在什么地方?”

“…在医院。”半晌方红俦回答,“在医院时打她电话不通,回家才发现她不省人事了。”

明知绝不能对长辈发火,易玲克制了又克制,直到眼泪克制不住的流出来。

一瞬间钟丘瞧得大为心疼,几乎忍不住要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方红俦同样心疼——心疼她,更心疼自己的女儿:“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勉强擦拭泪痕,易玲道:“这些年她一再体谅干妈,到底、到底…”说不下去,她其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想问她,到底这七年来她有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方红俦却听得明白,平静道:“你说得对,一直是她照顾我,我没替她想过多少。”

“我不是这意思…”易玲说着又要哭起来。

终于上前一步扶住她,钟丘无奈极了:“她是太担心云起才口不择言,姨妈别怪她。”

“怎么会。”方红俦摇了摇头,“这丫头可是我宝贝干女儿。况且是我做得不对,被女儿教训两句那也没什么。”

易玲这才破涕为笑。

说话间病房门终于被推开,几人连忙围上去:“护士小姐,病人怎么样了?”

那护士小姐抬头白几人一眼:“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你们就在外面吵个不停,是存心要她多住几天院是不是?”

几人不由讪讪。

“病人已经醒了,可以进去看她,不过不要再这么吵。”护士小姐说完就往外走,“家属跟我来一下。”

方红俦连忙跟上去。

“真酷。”易玲喃喃说一句,挤在几人前头进了病房。

陆云起一看见她就露出笑容。

那脸色白的!易玲又是一阵心疼,狠狠剜她一眼:“你这丫头,认识你十多年什么见你这样要死不活过!”说着眼眶又红起来。

伸出没打点滴的手握住她,陆云起笑瞥众人:“这回我可荣幸大了。不过睡一会儿,竟然劳动咱们通常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的钟大警官和日理万机的雷老板亲自造访,真是医院生辉啊。”装模作样叹一声,又笑道,“我可想出办法来了。以后聚会再有谁不现身,我就…”

一句话没说完,几人已经齐齐瞪她。钟丘恨恨道:“你这臭丫头,只要给我赶紧好起来,活蹦乱跳没心没肺过着,以后我每天去你家报道一次。”

话虽说得咬牙切齿,当中关切情谊却不言而喻。

陆云起打个响指:“宾果,赚到了。”

“你倒说说看。”易玲敲她脑袋一记,下手却极轻,“这才几天功夫,你还真有本事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陆云起突然沉默下去。

众人亦跟着一阵无言。

半晌雷霆冷冷道:“病好之后就立刻从杂志社辞职,谁知道这家伙办的什么鬼杂志,好好一个人能累成这样。”

“说什么瞎话呢。”陆云起白他一眼,“这几天我可一直请着假,还不知喻铭担心成什么样了。”转向邢喻铭,“抱歉,喻铭。”

邢喻铭摇一摇头,也不说话。

“我说真的。”陆云起目光从四人身上一一掠过,“没什么事,可能有点贫血。你们都回去吧,各个都有正经事做,耽搁在这儿成什么样子。”

几人不及回答,方红俦已经推门进来:“先前单予打电话,我说你在医院,那丫头问明哪家医院立刻就挂了电话,心急火燎的,不知道是不是要赶过来看你。”

陆云起忍不住再叹口长气。这几个家伙这样对她,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但也着实觉得他们小题大做。

床头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看一眼号码,顺手接过:“喂,小予。”

那边却半天没反应。

仿佛感应到什么,一颗心突然乱跳起来,陆云起无知觉伸手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