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似笑非笑,“这些话你干吗不早说?”

程奕文说:“如果做不到,我说了也是白说。我不想给上海人抹黑。”

看他认真的表情,陆念忍不住笑,“你啊……”

就算两个城市各有各的傲慢又怎么样,在彼此眼里,那点小傲慢也是可爱的个性。

舒心的日子过了没多久,韩英匆匆来到北京。

程奕文和陆念买房的首付有小半来自程进的支援,因为金额大,程进没瞒过现在的妻子。这下韩英没太平日子了,居然有天晚上被人在电话里骂了大半个小时。她拨了电话线,结果那人直接冲到家门外,又是捶门又是哭骂。韩英一狠心,打了110请警察把这位失态的女士请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她收拾行李,直接坐头班飞机来北京。

惹不起还躲得起,等程进把他老婆搞定再说。

程奕文和陆念说把钱还给爸爸,免得多烦。程奕琪坚决不同意,她差点买晚班机票杀去伤害,“谁怕谁啊,找两个民工给她点颜色看看,看她还敢惹是生非。程某某的钱本来有我哥的份,轮得到她说话吗?”

好不容易拦下了程奕琪的人,她却趁别人不备打了个电话给程进,恶狠狠地叫他“管好自家老婆”。程进被妻子闹得正在头痛,又被女儿如此数落,气得打电话给韩英,批评她没把女儿教好。女儿是帮自己出气,再说也没有胳膊肘向外伸批评自己人的道理,韩英老实不客气把陈年往事抖出来回顾了遍。陆念在旁边听着,觉得简直是老娘舅版生活,热腾腾地,十分地油盐酱醋。

乱哄哄中程奕文说了妹妹两句,程奕琪气道:“你拿了他那点钱就向着他?你全忘记了,他怎么抛下我们,跟那个女人搞七捻三?当然你们男的总是帮着男的,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我们女的错!”

哪里跟哪里,程奕文只是认为逞口舌之利也没用,没想到妹妹能扯到这种高度去。他哭笑不得,最好的办法是闭口不说了。程奕琪不依不饶,“被我说中了是不是?陆念你要小心,这种思想苗头是不对的。”陆念看着程奕文吃憋,早想取笑他几句,但婆婆神色疲惫,厉声叫住了小姑,她也不凑热闹了。

韩英两晚没睡好,早上起来就有些头晕脑胀,刷牙时发现含的水从嘴角直淌下来。她抬头看镜中的自己,嘴巴竟然歪了。

面瘫?面瘫。

韩英简直不敢相信医生的话,她还没到七老八十,为什么会生这种病。而且不是说被邪吹过才会得吗?医生回答她,造成这种体征的有多中病因,从CT和核磁共振结果来看她只是普通面神经炎,可能是累了造成的,“你的病情不严重,服药和注意休息就会好,只是以后面部表情可能僵硬点。”

越是要好,越是出丑,讲究了半辈子,没想到临老来事情特别多。出医院门时韩英十分沮丧,她特意戴了只口罩挡住不自然的脸。程奕文他们三个全陪着来了,陆念看丈夫和小姑默默无语,也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她想到王若愚似乎认识的人挺多的,上次还弄来虎骨酒,不如问问他。

程奕琪已经很久没见过王若愚,此时听到陆念打电话给他,暗暗担心,他不会恨她吧?说起来和他之间的事,似乎自己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陆念挂掉电话,看到韩英和程奕文都看着自己,而程奕琪看着远处,“他说他去打听下,看哪里的针灸好。”有一线希望也好,韩英说:“帮我谢谢他,唉!”到了中午,王若愚的回复来了,要是下午方便,他马上带伯母去看病。

陆念主动说:“我和奕文陪妈妈去,奕琪你平时缺觉,今天在家补觉算了。”她暗暗补了句,免得你和王若愚相处一车时两人都尴尬。程奕文看在眼里,也说好,背着别人他向老婆翘大拇指,示意做得好。陆念笑了笑,那是当然,不光为小姑,也为朋友,两边都要摆平。

下午看的是中医,因为症状轻,医生说会回复到基本正常,隔日一次,整个疗程15次,平时患者可以自行按摩患部。韩英体贴儿女,回来的路上说每次自己来好了,以后不用他们陪。程奕文说那怎么行,我和奕琪轮流请假,应该也不会影响工作。王若愚说你们都不用说了,我时间最宽松,而且这里有我的熟人,我陪伯母来。

程奕琪听说王若愚自告奋勇,心里“别”地一跳,不会是想培养好感,然后告状吧?越想越不安。幸亏韩英坚决不要他们陪,连王若愚也不要来,“我虽然老了,但自理能力还是有的。”

直到第三天晚饭时,韩英说起看病的经过,程奕琪的心又加快跳了起来,王若愚毕竟还是陪自己的老娘去了看病,究竟他有没有说什么光看老娘的面色一时间也猜不出。

陆念把程奕琪的不安看在眼里,“王若愚这人挺好的,我在上海的时候还陪我妈去看过病。他自己是老板,时间比别人多点,所以经常做好人,没有其他意思,姆妈你不用和他客气。”韩英有些感慨,以前觉得王若愚特别能侃,读了书不好好工作,开什么小超市,有点不着调,没想到相处下来还挺周到的,也算自己看走眼了,“我们还去潘家园逛了圈。小王这个人年纪虽然轻,对古玩倒也有点眼力。我们聊得挺开心的,他还请我改天去替他看眼玉器。”

程奕琪心里咯噔一记,难怪别人说不能吃窝边草,果然自找麻烦了。

吃过饭程奕琪的琴拉得散漫无神,韩英自己不会拉,但听也听多了,今天错漏百出,完全不在状态。她忍不住说:“琪琪你怎么了,工作太紧张?”程奕琪支吾了几句,韩英知道她是早借口,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不想给她眼里,随口劝她早点休息。

陆念都看在眼里,趁别人不注意时和程奕琪说:“放心好了,王若愚不是那种人,他就是有点热心过头,但没啥坏心。”

心事被人说出来,程奕琪的脸顿时烧得绯红,心里有鬼的滋味真不好受。

王若愚说话算数,隔天来陪韩英看病,也带她去了不少玉石店。韩英看见好的,忍不住出手收了几件。慢慢熟起来聊到他家里,听说王夫是公务员,王母是银行高管,韩英有点动心论相貌小伙子长得也不差,试探着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王若愚笑笑说:“别人看不上我,所以还没有。”一带而过,韩英放在心里,再去问自己女儿对王若愚有没有想法。

程奕琪吃了一惊,以为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她脱口而出,“他和你说了?”

这话什么意思?韩英是聪明人,顿时想到王若愚说别人没看上他时的尴尬表情,感觉里面有文章,三言两语把事情问了出来。她没想到女儿竟然这样,“你啊你。”

程奕琪心里一轻松,舒服多了,要骂就骂吧,“我从来没给过他暗示,是他自己约我出去。我们去的也是人多的地方,没有私下相处过,后来说清楚了就没来往了。”

确实也算不上严肃,韩英问:“那为什么你看不上他?”

程奕琪说:“我想先有自己的事业。”

韩英苦口婆心,“琪琪,事业和感情可以并行。妈妈生了你们两个,也没有影响到工作。”

程奕琪说:“妈妈我记得你考证那时天天早上三点起来看书,五点去买菜,回来烧早饭,送我们去学校。有次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你趴在桌上睡着了,样子特别累,我不想像你,现在一个人的生活最好,无忧无虑。”

没想到给女儿留下了这种印象,韩英也有些无语,她自己的婚姻生活确实不算好榜样,“过去条件和现在不同,有妈妈在,可以替你们做掉家务,再不行还可以请保姆,费用我来补贴。”

程奕琪说:“妈妈谢谢你,但我和王若愚是肯定不行了,上次他一定会记恨在心,我不想再和他相处下去。”

韩英说:“那找个机会谢谢他。”这孩子确实不错,可惜……韩英看不懂儿女的心思了,这年轻人择偶的标准简直没个准。

有了这句话,程奕琪只好鼓起勇气打电话给王若愚。

“啊?您还在北京哪,我以为您去水星了,那话怎么说的,女人来自水星。”

程奕琪强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对不起。”

“说句对不起就行了?我怎么觉得你伤害了我弱小的心灵。要不请我吃饭吧。”

“……”程奕琪咬住唇,谁说他气量大,小得只有针眼那么大,“行。”

但是她没想到,她在餐馆等到打样,王若愚仍然没来,打手机是关机了。“行吧,你啊。”程奕琪买了单,觉得这样也好,抵平。

长安街灯火通明,勾勒出城市最诱人的轮廓,程奕琪慢慢走在人行道上,来往的人都步履匆匆,谁又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她真的没看上王若愚,长相一般,谈吐也一般,呀怪自己怎么猪油蒙了心,想从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身上找到和同事的相处之道。然而这世上辜负了别人的事还少吗?如果一桩桩拿出来数,又岂是百千万能数清的。当然,那家伙有时也挺可爱的,程奕琪想到王若愚装疯卖傻的样子,忍不住微笑,也不是一无可取,至少在一起时他有说不完的话题,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但人生总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事吧。

王若愚打电话给她,“程奕琪,现在我们扯平了。”

“嗯。”算什么意思,耀武扬威?

那边的声音特别诚恳,“我们重新开始,怎么样?”

程奕琪说:“如果一定要嫁人,我也要嫁给和我旗鼓相当的,他不能蹲在小超市和中年妇女为伍。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走自己的道路,而我想和同路人一起走。”如果可以,她不想把婚姻的条件这么摆出来,让人觉得不是爱情而是买卖。但人生让她对自己的爱情没有信心,既然可能失败,不如用秤来衡量彼此的条件是否值得在一起。“对不起,但我不想浪费彼此的时间。”

程奕琪不是不信世上有爱情,她把哥嫂的婚姻视为爱情的产物,不然天南地北两个人怎么会有勇气匆匆踏入婚姻的大门,“我把我的名额让给你们,你们生两个宝宝,我帮忙带。”

程奕文直言不讳,“我觉得你像是会喂孩子吃安眠药的那种人。”他告诉陆念,“琪琪读中学时,有次邻居有事,把孩子寄放在我们家,说一小时后来接。我出门买包盐,回来就发现那孩子被她扔到了门外,坐在地上哭呢。”

韩英补充说,“五岁的宝宝哭得皮下出血,害我道歉话说了一箩筐。”

程奕琪说:“谁让他们不看好自己家的宝宝,我这么做虽然大家一时面子上过不去,至少以后没麻烦了,不然成了习惯,动不动放过来让我们帮忙,谁吃得消?而且那个孩子特别顽皮,把我们家的抽屉都拉开了,东西翻了一地,我没揍他已经很好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你们爱我,一方面是因为我和你们有亲缘关系,另一方面不是因为我不但不给你们添麻烦,而且还很出色?”

韩英纳闷儿地问:“怎么你会突然提到孩子?还说了一大堆话?”

程奕琪噎了下,她最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不接受王若愚是为了两人好,与其将来痛苦,不如现在一刀两断。“我是说,阿哥和阿嫂可以生个宝宝了,妈妈你就不要回上海了,留这帮忙带孙子。”韩英不想干涉儿子的生活,“生孩子这种事要顺其自然,自己想要时再生。不过要是你们需要帮忙,我肯定留下来。”

婆婆虽然说哈子由他们做主什么时候要,但陆念感觉,可能婆婆短期内也不想回上海,如果有个理由让她心甘情愿留北京,那无非是帮忙带孩子。但是,陆念要问自己,做好准备了没有?

18

领结婚证时体检自愿,但陆念和程奕文为了对彼此负责,选择做了体检,但那只是简单的。说到生孩子,陆念有些拿不准,现在不孕的人那么多,自己的身体有没有问题。婚后也有没当心的时候,每次遇到险情,程奕文总说要是意外了就生下来,但一直幸运得没发生意外。她经常容易小腹胀气,风吹了又容易胃痛,是不是有隐患?

陆念趁午休时间时区隔壁的医院做了个检查。这家医院是民营的,但建在写字楼区,窗明几净,医生护士特别和气,加上能用医保卡,所以她有好几个同事来这看过病。陆念也是听了推荐来的,果然进去就觉得舒服,一路都有导医服务,只是出来的结果不妙:双侧输卵管都不通。这仿佛一个晴天霹雳,陆念大大吃了一惊,吃不是搞错了?她没生过任何妇科病,怎么可能堵塞?

当晚陆念就把这事告诉程奕文,他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改天我陪你去大医院看,这种民营的说不定想骗你化纤。”有他的安慰,陆念总算才睡着,可到了半夜又醒了,仿佛又回到了无依无靠一个人在医院的那天。

那个梦又回来了,陆念说不出的不舒服,可能是检查让人回忆起过去的事,才触发了重复做梦。她背上发冷,忍不住靠在丈夫身边来温暖自己发冷的身体。程奕文没醒,迷迷糊糊中伸手抱住她。陆念恨不得天亮就再去大医院查个仔细,但想到那些检查又格外害怕。

程奕文早上醒过来,看到陆念睁着双眼在发呆,眼下有明显的青影,难道整晚没睡好?

“别担心了,今天我就陪你去。”他说。

韩英见儿子媳妇不像平时那样急着出门上班,问下来是打算看病,而且竟然是这种病。

婆婆的目光锐利地盯了自己几眼,陆念立马想到,难道婆婆在嫌自己不能生孩子。随即她又有些好笑,还没确定是不是,怎么先疑神疑鬼起来。

不过陆念这次的感觉是真切的,韩英听到“输卵管不通”这五个字,顿时浑身难受,这不是做过流产手术的人最容易得的病吗?难道媳妇从前生活不检点。她想了想,“我陪你们,免得有些地方文文不方便进去。”去当场听听医生是怎么说的,儿子现在完全倒向老婆,肯定会帮着隐瞒。如果真的是生活不检点,韩英想,哪怕抱着被儿子埋怨的可能,也要拆散这段婚姻。

到了医院才知道刚做过造影的人不能马上再做,医生让陆念隔两周再去。越是想早点笑得,越是不让人省心,韩英难受得像吃到了坏东西,说不出的烧心。好不容易忍到晚上程奕文回来,韩英看准陆念洗澡的机会,赶紧追问,“她……是不是……”

韩英哽了几哽,“你们领结婚证时,她是不是原装货?”

程奕文不懂意思,韩英又难以启口把话说得太白,好不容易迸出来想问的大实话,“她是不是处的?”

程奕文惊讶地瞪大了眼,没想到妈妈居然也会轻易怀疑媳妇。韩英看着儿子的眼神,毕竟母子连心,连忙解释道:“一般人不会得这个病。你怪妈妈封建也罢,我是关心你才问的。我知道结婚前你没有碰过她,所以到底是怎么得上的,值得推敲。”程奕文刚想开口,韩英又说:“你不用讲了,就算不是,这会儿你为了敷衍我,肯定也说是的。反正大人操的心都是白费的,说了你也听不进去。”

这时,程奕文突然打断她的话,“妈妈。我和奕琪都已经长大了,你就不用担心了。”

干吗扯到奕琪身上,韩英还没问出口,就发现媳妇已经洗好澡出来了,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韩英只好趁势下台,回自己房去又把这事和程奕琪说了遍,“不是知根知底的就是难搞。唉,你还是还是跟我回上海吧,免得找的对象不清不白。”程奕琪劝道:“现在婚前有几个男朋友的人多得是,哥哥也不在意的话,你何必当中插手。而且我看陆念也不像很花哨的人,平时一起玩的除了王若愚之外,也没有什么男性的朋友。但他们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敢保证,他一直当她妹妹那样。”韩英睡下去又爬起来,很严肃地说:“程奕琪,我不在乎你是否交过几个男朋友,毕竟多看看才晓得什么样的最适合。但是,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如果没有保护措施,千万不要跟别人乱来,否则将来吃苦头的还是你。”程奕琪哭笑不得,所谓躺着也中枪,说的就是她爸,好端端靠在床头看会书,会招来老娘这些话来,“妈,您放心,除了Mr.M我谁也不从。”韩英奇道:“Mr.M又是谁,你在英国认得的人?外国人比中国人更不可靠,你趁早给我分手。我管不了媳妇的事,管自己女儿总可以的吧。”程奕琪说:“Mr.M就是money,钞票、铜钿的意思。明白了吗?放心了吧?睡吧,妈,你这脸挨了不少针才恢复,就不要为不相干的事耗神了。”

那边陆念也在生气,她恨得使劲踢程奕文,“刚才你明明可以告诉她的,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还没问你从前交过几个女朋友呢,居然先怀疑起我来了。”

程奕文解释,“我让她别管我们的事,不是已经表白我的态度了吗?”

陆念气得直哼哼,“男女思维果然有差异,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事实,而不是态度。她会觉得你在包庇我,为什么刚才你不直接告诉她。”

程奕文妥协,“明天一早我就去跟妈说。”

陆念“唉”的一声倒在床上,“明天说没用了,她会更认定你在庇护我。”她哀号道:“我的清白哪!都是你的错,我恨死你了!”

程奕文说:“我现在就去说。”

陆念一把拉住他,“现在跟明天说也一样。得了,什么都不用说了,爱怎么就怎么吧,反正我问心无愧。早知道就不让你这大嘴巴在餐桌上说看病的事了,洗都洗不清了,我冤啊。”

陆念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自己父母也知道了。她妈打电话让她回家一次,“别说回娘家,就说在公司加班。”陆念说:“怎么了,我回自己家还得鬼鬼祟祟的。”陆念妈气道:“让你怎么你就怎么吧,哪那么多话。”

陆念进了家门,陆正兴扔下手里的报纸,从沙发上蹦起来,迅速来到陆念跟前,“你这孩子干什么了,连个蛋都下不出?”又是这事啊,陆念没好气地回道:“爸,全世界的人都能怪我,就你和妈不行,谁让你们生我出来的,就得母不嫌子丑。要是我有什么不好,也是你们遗传的基因,反正不是我的错。”

陆念妈拉住陆正兴,“听女儿慢慢说怎么回事。”

“我婆婆嘴还真快,她干吗和你们说,难道想替儿子找公道?”陆念闷闷不乐地说。

陆念妈和陆正兴互相看了眼,不能逼孩子,有话好好说。

陆念妈小心翼翼地说:“是我今天打电话问她连怎么样了,后来就聊到了你看病的事。你也别太敏感,我们聊天一般说的都是你们,否则她和我哪有什么共同话题。也许她也不是存心的,就是无意间提到。”

“她昨天在医院使劲问医生是什么造成的,昨晚又问程奕文我是不是……”陆念脸一红。

陆正兴急道:“我的姑娘,我也想问你哪,到底怎么回事?”

居然连自己的父母都怀疑自己,陆念委屈地说:“你们不记得我中学那次开刀了?你们一个跑长途去了云南,一个在厂里上夜班,我半夜痛死了,还不懂打110,自己硬摸到医院去,才知道腹腔有个良性瘤破了。后来就是妈你从单位里赶到医院,但那时我都进手术室被抢救了。我想起来就想哭,哪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总把我一个人放家里,要那次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恨死你们。光要钱不要女儿!”

陆正兴被数落得没了说话的劲,“跟那次手术有关吗?”

陆念说:“是啊,我不是不懂,去的医院不好。后来还感染了,转到三甲医院躺了两三个月才回家。这次检查时,医生说我是腹腔手术造成的不通。我想想也是,好像很早以前就不舒服了,经常容易肚子痛。外头人怀疑我也罢了,你们怎么也听见风就是雨了,到底还是不是我亲爸亲妈?”

陆念妈早记起来了,“对啊,那时天热,我又要上班又要去医院,等你出院我瘦了十几斤。明天我跟你婆婆解释,免得她胡思乱想,万一小程受了影响,也怀疑起你来就不好了。”

陆念倔劲上来了,“别说了,程奕文说过了,他的态度就是叫别人别管我俩的事,连他妈也是。我相信他,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谁去说我就恨谁。”

陆念妈说:“好好。听说检查挺不舒服的,怎么样啊,闺女?”

陆念趁机撒娇,“特别不舒服,我都想哭。开头只是想做普通检查,谁知道后来那么麻烦。想到还得再做一次,我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陆念妈急道:“胡扯,什么死不死的。依我看养孩子都是前辈子欠的债,生了就得替她操心一辈子。”

陆正兴两夫妇晚上商量,这事还是得向亲家母解释。陆正兴说,“她婆婆不是省油的灯。要是以后存了心为难小念,这日子就难过了。你最好还是去一次,面对面说清楚,免得电话里说不清。”

不用他们解释,这一天韩英也挺折腾的,上网查了,又问了熟悉的医生。晚饭时程奕文看陆念不在,趁机把他妈昨晚问的事给答了。韩英又问了几个细节,确定儿子肯定没骗她,才放下心来,但平白无故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程奕琪替嫂子抱不平,“我真不知道老娘你在折腾什么,以后多看点有文化的节目,免得连起码的彼此尊重都要谈不上了。这是隐私,别人无权过问。”

韩英白女儿几眼,“还不是你说带侄子引出来的事,你自己不愿意结婚,倒想玩别人的孩子,想得倒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程奕琪心想我当时也是随口说说,谁晓得你们会这样。

第二天陆念妈上门,开诚布公地和亲家母商量如何治疗的事。

韩英听完,总算明白了,陆念虽然是独生女,但在父母忙于工作的情况下,生了病都自己去医院,以至于小病转大病,造成今天的误会。

都是做母亲的人,两人回顾了过去的二十年,都是不容易。

等陆念下班到家,婆婆先端碗汤出来给她喝,“做了这种检查伤身体,多喝点黑鱼汤,补一补。”一夜之间到了解放区?陆念敢肯定,自己妈管不住嘴来说了,一片好意也不能指责。果然程奕琪在旁边漏口风,“陆念,没想到你小时候这么苦,我们家虽然是单亲家庭,但也从来没尝过吃苦的滋味。尤其哥哥经常带着我这边玩到那边,童年过得还算有声有色。”

韩英对女儿说:“现在你知道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对陆念说:“你年纪也不大,干脆过半年再做检查吧,我看网上说造影也略微有些治疗功能,说不定已经通了,免得多受一次苦。”陆念看着手里的汤,是奶汤黑鱼,“我还是像尽快再确认一次,挂在心里是件事。”

她低着头,韩英突然想到一年多前刚见媳妇时,只觉得这女孩子像杜鹃,生机勃勃而野性,转眼结了婚慢慢变了许多,下巴也尖了。自己的媳妇也是别人的女儿,韩英安慰道:“顺其自然,你不要放在心上。妈妈我重申一遍,我不是非逼着媳妇生孩子的恶婆婆。我也是从媳妇过来的女人,绝对不会再让自己的媳妇受气。”

程奕琪笑道:“陆念,我妈肉麻起来真厉害。不过我保证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妈妈她说一不二,绝对可靠。”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陆念不表态呃不行了,“我本来也不想这么早生孩子,但不知怎么听说生不出后就很难过,毕竟不能生根不想生有很大区别,我还是想有子女的。”程奕琪说:“有固然好,没有的话也无所谓,估计我们仨总是差不多时间老的,还可以彼此照顾。我妈当初冒着超生的危险生下我,也是有让儿女互相照应的意思。”

韩英摆手,“别提了,多个子女多操一倍心。你看她,”她指指程奕琪,“总说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也不顾我听了心里难受,妈妈想你们不要走与众不同的路,平凡的幸福最可贵。”

“琪琪不是不想吧?只是时候不到。”婆婆黯然的神色让陆念有种冲动,想告诉程奕琪有人动真格了,“比如说王若愚,我再也想不到他会去公司里正式上班。但这是真的,他要努力干出名目,好配得上喜欢的姑娘。”程奕琪愣了愣,当着母亲的面不便开口,倒是韩英问了些情况,“这孩子不错,祝他早日事业成功,追上喜欢的人。”

程奕文在餐桌上听说了陆念从前开刀的事,晚上又好好慰问一番。陆念头大道:“今天我被安慰够了。不委屈,我成年后就不感觉委屈了,那个年代父母有父母的不容易,如果可以,他们当然也想好好照顾我。但这样我也长大了,还嫁给了你。”

程奕文追问:“当初你答应跟我去上海,是不是觉得我还有几分男保姆气概?”

“是。”陆念坦白,“我当时想,这个男人会照顾人,嫁给他恐怕一辈子不用做家务了。”

程奕文摸着她的发尾。陆念的头发没染过,发量又多,发质又粗,蓬蓬的有一大把。他说:“都说长这种头发的人性格倔犟,决定了什么事绝不后悔,难怪一直都得我让着你。”陆念反驳,“你头上有两个旋,咱们土话说两个头顶心的人犟,我看你确实也是九头牛拉不回头,每次是我哄着你。”

程奕文笑道:“听上去特别委屈,那你还愿意哄我?”

“我是上了贼船,只好随船走。”

程奕文低头亲亲陆念的面颊,“谁叫你上船的,上来了还想下去,没门儿?我缠也要缠住你。”陆念在他唇上狠狠亲一下,“记得不?有回我们买酸奶,我喝完随手把瓶放在玻璃柜上,那玻璃不牢,给整了条裂缝。店主气势汹汹要我赔,你把我往身后一拉,说赔就赔,也不讲价,掏出钱就给人家了。气得我,差点就想把你甩了。”

程奕文无辜地说:“我是怕你受委屈,你不懂好意也罢了,还凶巴巴跟我吵了一架。”

两人斗着嘴,睡意渐渐上来。陆念说:“要是我真的生不出孩子,会怎么样?”程奕文说:“我不和你讨论假设,等发生了再说。”陆念还要说什么,程奕文已经睡着了。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陆念打个哈欠,也沉沉睡着了。

程奕文虽然没保证什么,但陆念每次想到他说的发生了再说,安心不少,也有了闲情管闲事。

程奕琪痛恨外来的“老三”竟赶自己亲妈出了上海,既然亲妈不许她明面上吵架,她暗地里把人家的手机号放上了征婚网,那边三天两头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想来想去应该只有韩英这边在搞鬼,又打了电话来长篇大论地说了场话。

韩英心知肚明,会这么做的只有女儿。她一边针锋相对地和程进理论,一边想如何和女儿谈,既然要捉弄别人,好歹别留下痕迹。狠不是狠在一时,既然达到了刮着钱的目的,暂时避避风头也好。

程奕琪笑嘻嘻听母亲讲电话,又倒杯温水放在她手边。她向陆念吐舌头,“咱妈讲起大道理来,也可以滔滔不绝——每个中年妇女都是从枪林弹雨里过来的,并不畏惧将要发生的,十年媳妇熬出来的不只是婆,也有可能是辣子。”

19

王若愚自从上了班,早晚挤在地铁里,突然有了回归主流的感觉。没想象中困难,上班做事,下班多了同事做朋友,周末去超市看看,空下来发短信给程奕琪。

程奕琪不敢回应,万一这人这回的目的又只是想扯平,她岂不是送上门去找没趣。

两人像决战紫禁之巅般迟迟不出手,惹得旁边的看客都急坏了。陆念妈支持王若愚,韩英虽然觉得这男孩不错,但要定了是他,那真的是回不去了,难道以后就待在这个干燥的城市了?陆念因为程奕文对王若愚有种莫名的反感,也不出来表示支持。

然而王若愚实在是热心的好人,一听说陆念的事,赶紧又联系了个专家。要不是妇科他不方便去,否则肯定仍要陪同的。

走到医院门口,陆念的腿就有些发软。程奕文倒不是那么着急想要孩子,原因很多,年纪不大,两人世界还没过够,生活不算稳定。只不过既然陆念想要,他作为她的另一半,应该也必须做出言语和行动上的支持。说到底连陆念也没急着想生,只是程奕琪的几句戏言让她感觉想先做好怀孕的准备而已。谁知道这一检查出了问题,害她这段时间辗转反侧,一定要在生得出的时候马上生。

程奕文让陆念坐下来,自己去排队挂号。他不放心陆念,时不时回头看,而每看一眼,他就觉得陆念低头坐在那的样子楚楚可怜。

要不不看了吧,顺其自然?这念头只是闪了下,自己的妈哪,虽然现在说得好,但也很难保证以后不出声音。程奕文是知道韩英的性格的,坚韧不拔,也不允许子女轻易放弃。最关键还是陆念,程奕文感觉这段时间她想生的愿望特别强。如果她想要,那怎么劝也是没用的。

看着陆念做术前准备,程奕文觉得嗓子里干巴巴的,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反而陆念镇定下来,反正要受苦,不如放松点,免得吃更大的苦头。

幸亏这场苦头没白吃,一侧略为粘连,另一侧完全没问题,肯定不影响生育。

医生笑呵呵地说:“好啊,一个北京一个上海,隔得远对优生优育有好处。不要有思想负担,肯定没问题。民营医院的诊断嘛,你们都知道的,有营利的考虑。”

陆念走出医院时,本想立马赶去那家民营医院痛骂医生,但走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心头的愤怒慢慢散掉不少。被吓了一场,也哭哭笑笑了,幸亏在考验面前,丈夫、婆婆、小姑的表现都太好了。没这场风雨,她还不知道原来婆婆的心肠没嘴巴那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