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本是出于礼貌询问,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的答复,脸上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是有些欢喜:“看见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这个,还听说别的了吗?”

  叶春好垂下头:“还听说,您在家里枪毙了一个人。”

  雷督理低声说道:“当时也是气急了,我最恨这种玩忽职守的混账。”

  叶春好听到这里,见雷督理像是有些沮丧,正想找话来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抬头笑道:“这话就别提了,怕你小姑娘听多了,心里要害怕。既然你来了,我今天就抓你的壮丁,让你给我当个差,如何?”

  叶春好被他这句话激出了满心的好奇:“大帅想让我做什么?”

  雷督理答道:“为我写一封回信给玛丽,就把你方才的那个意思写出来。玛丽的中国话不大好,你别拽文,把话写明白了就成。”

  叶春好愣了一愣,随即才想起来,雷督理那位无影无踪的太太,名字就叫做玛丽。

第九章 俱乐部

  叶春好很快就写好了那一封信。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这天下午的这一写,意味着什么。而在此时此刻,她文不加点的写完了一封信,只觉着自己笔下功夫不错,写得轻松如意。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连连的点头,又对她说道:“不能让你白辛苦,我得谢谢你。”

  他若是老实不客气的命令叶春好做点什么,叶春好倒是不觉怎的;他一和蔼可亲的客气了,叶春好反倒是不安。拿着那本杂志站起身,她笑着推辞:“那倒不必,写一封信也不费什么事。只是三姨太太那边还等着我上课呢,大帅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让她向后一个踉跄,口袋里的香水瓶本来就没装稳妥,如今她这样全身一晃,人没晃倒,香水瓶却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这房间内铺的都是大地砖,光滑坚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罢了,偏偏里面装的是香水,玫瑰香气瞬间就爆发开来,浓郁得让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并没有被这浓香熏出脾气来。

  借口要给三姨太太上课,叶春好逃也似的离了这书房。见了天日,又经风一吹,她那发烧的面颊降了温度,心里就恨自己竟是这样的又怯又拙,见了个督理,就手足无措的出起丑来。

  不过,真出了丑其实也没什么,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给他当小老婆。”

  无精打采的度过了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说大帅请她过去书房一叙。她依言来了书房,在昨日坐过的那间大屋子里,她又见到了雷督理。

  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在屋子里和人高谈阔论,她一来,那人便告辞离去,雷督理眼中闪着兴致勃勃的光,对她说道:“叶小姐今晚没事吧?”

  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只能实话实说:“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读英文,若是下课之后,三姨太太不让我陪她出门的话,那我晚上应该是没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顾的一摆手:“晚上等着我的副官接你,我带你出去玩玩。”

  然后他挥挥手:“去吧!”

  叶春好脑筋一转,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诉三姨太太,让她提前做准备。”

  “不带她。”雷督理说道:“就你一个。去吧!”

  叶春好回头看门外,发现房门半掩,门外站着两名军官,分明是在等着进来说话。自己留下来打破砂锅问到底,显然是有点不识相,可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晚上难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着他出去不成?

  心思还犹疑着,两只脚却是自行的向外走去了。叶春好决定赌一把,横竖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抢就行。

  民国的督理,就相当于前朝的总督。对于雷督理的权势,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这样一想,她反倒释然了。

  三姨太太——叶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里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没有照例闹着出去玩,上过课后便回屋听话匣子去了。她一个人得了清闲,关门闭户坐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的洗了一把脸。

  坐回到镜子前,她涂了薄薄一层雪花膏,又拿口红在嘴唇上点了点。用一把小牙梳细细的梳了头发,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这旗袍有七八成新,还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银丝线绣了小蝴蝶儿,单是手工费就花了三十块钱。后来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将来也未必还能轻易的添置好衣裳了,便把这件旗袍仔细的收了起来,总不舍得穿。

  把旗袍穿了上,又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她觉着自己这模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丢人了,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来了。

  她跟着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见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门去,便开口问道:“大帅在哪里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礼的:“叶小姐,大帅已经先到俱乐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没什么可玩的,呆着腻歪,才让我晚些时候时候来接您。”

  叶春好又问:“俱乐部……是个什么地方?”

  副官答道:“叶小姐请放心,俱乐部是大帅和几个朋友合办的游戏消遣之所,绝非混乱的地方。”

  叶春好看出这副官是个会说话的,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在大门外坦然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一路疾驰,叶春好凝神看着车窗外,心内暗暗的记忆路线。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在一条胡同里停了下来。叶春好下了汽车,就见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门,大门关着一扇,另一扇也是半开半掩,门上左右悬着大电灯,把门前敞地照得通亮。门内有人探出头来看了看,也不盘问,直接就缩回去打开了另半扇大门,低低的说道:“叶小姐,请进。”

  叶春好回头望去,就见自己乘坐的那辆汽车已经缓缓发动开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过门槛,走进这深深的宅院里去。门内那人垂手站着,见她进来了,便一鞠躬:“叶小姐请跟我来。”

  宅院的门面已经很有气派,内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错落,而且四处都悬着彩色电灯,是个流光灿烂的世界。叶春好穿过了两个院子,末了跟着那领路人进了一座意大利式的三层楼房里。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经看到好些个摩登男女和富贵老爷,如今进了这楼里,触目之处皆是金碧辉煌,简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头那领路人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这时有个熟人从前方那铺着红毯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这人一身军装打扮,器宇轩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长白雪峰。白雪峰见了叶春好,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叶小姐,大帅正在和人谈事,暂时不能抽身,让我带叶小姐到跳舞厅里坐坐——叶小姐会跳舞吗?”

  叶春好笑着摇了头:“我不会。”

  白雪峰一边请她上楼,一边说道:“那没关系,我找个人来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学就会。俱乐部的跳舞厅是很好的,叶小姐学会了,常来玩玩也不错。”

  叶春好笑了笑,咂摸着“常来”这两个字。

  两人上到二楼,叶春好随着白雪峰进入了一间大厅里。这座大厅的四周都垂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天花板上吊垂着成排的玻璃大吊灯,亮晶晶的地板反射着点点灯光,正是天地互相辉映着璀璨。厅内角落处摆了桌椅让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厅中说笑的人多。叶春好穿过人群,就见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宝气,她穿着旗袍长袜黑皮鞋走在其中,明显成了异类,不必东张西望,就能觉出正有好些道锐利目光直射着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来,又找来了一位人称“陈少奶奶”的摩登少妇,做她的舞蹈老师。陈少奶奶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位是……”

  白雪峰颇庄重的答道:“这位是我们大帅家里的家庭教师,叶春好叶小姐。”

  陈少奶奶一听这话,立刻满面堆笑。叶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学——到了这玩乐的地方,自己再板着面孔扮那假道学女先生的模样,岂不是扫人兴致?

  这时,白俄乐队奏起华尔兹来了。

  叶春好跟着陈少奶奶进退,起初几步还是笨手笨脚,几步之后明白了窍门,动作便流畅了。跳完一曲,陈少奶奶找来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见周围都是男女成双搂抱着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谨,反倒露怯,况且那少年西装革履,瞧着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学着旁人的大方样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终舞停,她微微的有点喘,那少年拉着她的手,很有一点缠绵的意思,她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并没觉着自己是受了厚爱——那少年有几分纨绔的样子,而她看不起纨绔。

  含糊敷衍着,她想甩脱这少年,转身扫视着四面角落里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缝隙只是一线而已,她怔了怔,与其说是看到,莫不如说是感到。而就在这时,一阵风将帷幕鼓吹开来,在那红丝绒高高飘起的一瞬间,她发现帷幕之后另有空间。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是白雪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叶小姐,大帅请你过去。”

  她茫然的回头反问:“去?去哪里?”

  白雪峰含着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时向那飘拂不止的红色帷幕伸出一只手:“请。”

  叶春好像探险一样,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时的为她撩开一侧帷幕。

  帷幕之后,是个类似雅间的所在,三面沙发围了一张茶几,沙发上坐满了人,而独自占据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薄呢子军装,军装上衣没正经穿,只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被一条宽牛皮腰带束进军裤里。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向后仰靠着陷在沙发里,两只穿着马靴的脚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叶春好平日在家中见他,总觉得他名不副实,不像个军阀,倒像个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见了他这个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后一指:“到这里坐。”

  叶春好走过去,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软椅子上坐了下来。雷督理向后枕着沙发靠背,扭过脸对她低声说道:“我瞧你一个人在外面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我这儿坐坐。我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叶春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没关系的,您的公事要紧。”

  雷督理没再理她,抬起头继续说话。叶春好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点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几位人物,只见其中有两人生得人高马大,一派武夫之相,余下三人,一人老态龙钟,居然还留着一条花白辫子;一人圆胖肥满,颇有富豪之相;最后一位则是个日本人。

  等到谈话结束了,这几个人一齐离去。雷督理回头看了叶春好一眼,这回把两条腿放下了。

  不等他说话,叶春好先开了口:“大帅既然是有军务要忙,何必还非要忙里偷闲带我来玩?大帅这样把我当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枕着沙发靠背,头也不回的问道:“军务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饭了?”

  “吃了。”

  “我早看见你了,本打算让你自由的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想玩都没个伴儿,就把你叫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去看叶春好:“早就看你聪明,果然不错,跳舞一学就会。”

  叶春好被他这么目光灼灼的看着,忽然有点无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们莫不珠缠翠绕、华服丽裳,衬得她光秃秃的。

  雷督理又道:“一会儿我请你跳一支舞,你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叶春好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第十章 女秘书

  新的舞曲响起来了。

  雷督理站起了身,灰呢子军装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回头对着叶春好伸出了一只手,他居高临下,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做出了邀请。

  但叶春好此刻心乱如麻,只看见了眼前他的手,没有看见他的整个人。

  把手交给了雷督理,她起身随着他绕过茶几,走出了帷幕。跳舞厅内的灯光正在闪烁旋转,她随着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雷督理的手扶着她的腰,那手冰凉柔软,贴着她握着她,让她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玲珑纤细。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她的手指不敢妄动,因为一动,便是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目光扫过雷督理的脸,她轻声问道:“您怎么一直看着我?”

  雷督理低头向她一笑,然后说道:“你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临阵不乱,有点大将之风。”

  叶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赞美,但雷督理这句话格外的受听,让她忍不住扭开脸,也微笑了:“就算大帅是当笑话说着玩的,我也不敢当。”

  雷督理搂着她转了一个圈:“你要是个男人,我就提拔提拔你,给你个前程。”

  叶春好慢慢收敛了笑容:“可惜,我不是男人。”

  雷督理又道:“不过我这个俱乐部里,来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以瞧瞧,瞧上哪个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做媒。”

  叶春好最不爱听这个话,所以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不嫁人。”

  “什么?”

  “我能自立。纵然是不给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师了,我也会设法另谋职业糊口。”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叶春好这回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回答:“大凡女子嫁人,不是为了爱情,就是为了金钱。爱情只不过是感情的一时冲动,缥缈无常,我不需要;让我为了金钱牺牲自由和人格,我也不愿意。”

  雷督理听到这里,像个父亲似的,抬手一抚她的头发:“张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吗?”

  这一抚,很温柔,让叶春好险些打了个冷战。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动物性,像是小猫小狗,毛发悚立,手掌拂过,竟有火花。搭在雷督理肩头的那只手蜷握起来,她忽然有点不敢再触碰他了。

  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静:“二哥以为我在说孩子话,他不信。”

  雷督理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耳语:“我也不信。”

  叶春好僵硬着上半身,只当自己耳畔没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无非是受几句非议;女子立志不嫁,则是成了胡说八道的笑话,甚至人家连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个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样。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后背:“想做男人?”

  他笑了一声:“我成全你。”

  叶春好刚要问他怎么“成全”自己,然而这时一曲终了,雷督理放开了她,转身对着旁人说话去了。

  夜深之时,叶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车,回了雷府。

  她悄悄的溜回了房内休息,生怕三姨太太会来盘问自己。躺在被窝里,她还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原来那俱乐部大得很,跳舞厅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部分而已。世间竟有这样的繁华境界,可怜她活了二十年,今朝才得窥见。

  “只要我愿意……”她在黑暗中想:“我是能够成为他的四姨太的。”

  做了他的四姨太,起初总是要受宠的,俱乐部那种繁华地方,她也可以想去便去,去的时候还要穿上最华丽的衣服,艳压群芳,大出风头。

  过一阵子,受宠的时候过了,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样,分得一个小院子住着,盼皇帝临幸似的盼着雷督理来一趟,通常又是盼也白盼。

  偶尔也能如愿以偿,大白天的,雷督理匆匆来了,上房的门窗便要暂时关闭一个小时。都知道他们在里面在干什么,雷督理干完就走,仿佛专是来解手的,这院子也不是院子,而是间茅厕。

  想到这里,叶春好咬了牙——这样的日子,她不能受。

  所有人都靠不住,所以她需要一点更真切的、更踏实的东西来傍身。

  一夜过后,叶春好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昨夜睡得太晚了,她在洗漱完毕之后,还在呆呆的犯困。

  然而白雪峰来了。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奉雷督理的命令,白雪峰给她另安排了一处住所——她享受着姨太太的待遇,独自占据了一座院落。

  家庭教师的工作,也不必做了。今天再放她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往书房里去,林子枫秘书在那儿等着她,会交代她几份简单工作——先做着看,好,就继续干;不好,就回到三姨太太院里,继续教她的英文去。

  叶春好听过了白雪峰的这一席话,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问道:“我要不要现在去谢谢大帅?”

  白雪峰答道:“不必,大帅今天去了天津。叶秘书要谢,等大帅回来再谢吧!”

  “叶秘书”三个字进了叶春好的耳朵,让她又做了个深呼吸:“好,那我就等大帅回来。”

  等到白雪峰走后,她关了房门,靠墙站着定了定神。

  原来这就是雷督理对她的“成全”。

  她喜欢这个成全!

  三姨太太下午醒了来,听见了这个消息,没心没肺的笑问她:“好哇!你还说你原来不是假正经?这回好了,你乖乖的给我做四妹妹吧!”

  叶春好简直拿她没办法:“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千方百计的要撺掇别人给你丈夫做姨太太。”

  “傻瓜!那样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吗?咱们不就总能在一起玩了吗?”

  “我有什么好的?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抢了去,你恨我都来不及呢,还肯和我一起玩?”

  “别,别。”三姨太太笑着摆手:“我可不敢奢望让他专做‘我的丈夫’。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你这人长得讨人爱,我就是乐意和你作伴,怎么啦?”

  叶春好听到了“讨人爱”三个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别闹,听我说,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门,去趟理发馆。”

  三姨太太伸手去撩她的头发:“现在长到这么长,可以烫一烫了。我带你去东交民巷的理发馆去,那儿的手艺好,你看我这头发烫得怎么样?”

  叶春好轻轻一打她的手:“我没你那么臭美,我是要把它剪一剪。短头发方便利索,夏天还凉快。”

  三姨太太笑道:“那你做姑子得了,剃个大秃瓢,洗脸的时候拿毛巾擦一把就得!”

  三姨太太说笑归说笑,行动是不含糊的,不出片刻的工夫,便花枝招展的同叶春好走了出去。而到了第二天上午,叶春好准时出现在了那处“书房”里。

  她剪了齐耳短发,前额刘海偏分着梳开,脸上不施脂粉,脚上穿着平跟的黑皮鞋,瞧着比实际年岁小了些许,正是个又精神又洁净的女学生模样。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她找到了林子枫。

  她原本并不认识林子枫,此刻才发现自己倒是曾经见过他——自己初次到这楼里来时,林子枫蒙着半脸纱布下楼来,同她说过一句话。

  如今他那半脸纱布已经除下了,露出了一道上自眼角下至嘴角的伤疤,伤疤是鲜红整齐的一道线,瞧着也不见得特别恐怖,但是让林子枫那半边脸失去了知觉。林子枫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本是个斯文人物,如今脸上多了这一道疤,他那斯文之中便又增添了几分狰狞。

  “叶小姐。”林子枫向她打招呼:“来得倒是早。”

  叶春好微笑着向他浅浅一鞠躬:“林秘书早。”

  林子枫摇摇头,没有笑,因为半边脸麻痹着,另半张脸的肌肉也不是很听他的指挥,他不确定自己会笑出怎样的一个表情来,所以干脆不笑,还能保留几分庄严。

  “叶小姐初来乍到,这几天就姑且跟着我多听听多看看。等一会儿律师团会到,我代表大帅,和他们开会讨论一下大帅离婚一事。叶小姐也可以参加这个会议,若有什么建议,也欢迎提出。”

  叶春好答应了一声,而片刻之后,果然来了五六名律师。这五六名律师中有中国人,也有欧美人,都是熟知西洋律法的,全有引经据典、舌灿莲花的本事。叶春好旁听林子枫与他们的谈话,发现雷督理目前是决心同玛丽冯离婚了,但围绕着名利二字,还有大问题残留着无法解决。所谓“名”者,就是雷督理十分要脸,不愿意把离婚这事公布于众,搞得天下皆知,颇想和玛丽冯达成协议、偷偷离婚。所谓“利”者,则是玛丽冯那边提出条件,要向雷督理要一百万元的赡养费,但雷督理对玛丽冯是有恨无爱,一分钱都不打算出。

  律师们各抒己见,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出。有人想给玛丽冯安一个通奸的罪名,这样即便是按照英国法律走,玛丽冯在离婚时也绝落不到一毫的好处。而且玛丽冯一贯交际广阔,又离家这么久,想要捉她的奸,还不容易吗?

  这帮大律师谈起正事,满口专门名词,说得十分来劲。叶春好听在耳中,先是惊讶于这些人的险恶,后来听得麻木了,又觉得这些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己也不能骂人家险恶。只是由此看来,爱情这东西真是比什么都不可靠。雷督理当年和玛丽冯新婚时,一定也是十分恩爱过的,然而如今翻了脸,恩爱转眼就成了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各自召集人马,还要决一死战。

  叶春好跟着林子枫转,转了三天,天天同律师们开会。雷督理这边是预谋着要捉玛丽冯的奸,玛丽冯那边则是放出话来,如果雷家再耍花招,她就把雷督理的许多秘密卖给英国报馆。林子枫听了这话,有点慌神,有心去请雷督理的示下,可这差事是雷督理丢给他的,他若是回头再去问这问那,岂不是证明这件差事他没办好?

  但林子枫终究是个有智慧的人,略一寻思,他随即把叶春好叫了来:“明天大帅就回来了,你去把这些情况向大帅汇报一下。”

  叶春好看出了他的焦头烂额相,他这话的意思,她也揣测出了些许,但是并不推辞,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第十一章 正经差事

  雷督理说回来而没回来,林子枫一着急,就决定直接带着叶春好到天津找他去。

  叶春好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然而不知为何,情绪上并没有任何波动,满心里装的都是公务——她如今也是有“公务”的人了。

  她的行李就是一只小手提箱,反正保持整洁卫生即可,不必摆出许多脂粉颜色来修饰涂抹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是跟着林子枫坐头等车厢,不但如此,还有两名士兵换了便衣,充当保镖护送他们。她年少,林子枫也风华正茂,然而两人走在一起,完全不会让人误会他们的关系——他们两个都斯文,都客气,都有一说一、不讲废话。

  上火车,在车厢里那蒙着丝绒罩子的宽大座椅上落座,看窗外风景飞逝,然后火车到站,下火车。叶春好一路紧随着林子枫,一点笑话都没闹。林子枫在前头走,她跟在他的斜后方,再往后是两名藏着手枪的保镖。他们并没有鸣锣开道的场面,但是不知怎的,竟像是有杀气,前方没有人敢挡他们的路。

  出了火车站,已经有汽车在站外等待着,汽车车门开着,车门旁也站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林子枫并不很讲绅士风度,奔着汽车走过去,一马当先的先坐了上去。这也正合了叶春好的意——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枫的下属,如果林子枫啰里啰嗦的非要请“叶小姐”先上,她反倒感觉腻歪得慌。

  她当叶小姐当了二十年,自觉着,并没有当出什么好处来。

  弯腰钻进汽车里,她穿着及膝的黛蓝旗袍,露出两条裹着丝袜的笔直小腿,脚上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黄皮鞋,皮鞋露着脚面,横系着一道绊儿,鞋跟只有一点点高,非常合脚,穿着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她想清楚了,朴素的服装并不会让自己的姿色减少许多,况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儿了,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去给雷督理做四姨太太。

  所以,对她来讲,“美”不是那么——那么的重要了。

  汽车门“咣”的一声关严了,车窗一暗,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车门踏板,用身躯保护车内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