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站在大门外,且不回答,等老妈子走进了,她才斯斯文文的答道:“我是密斯冯的朋友,刚到天津,特地来拜访她的。”

  那老妈子上下将叶春好打量了一番,看她纯粹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儿,且称自家小姐为“密斯冯”,可见她们大概是早就认识。打开大门请叶春好进了来,老妈子一点都没怀疑,领着她就进了楼内客厅里,又道:“您请坐坐,我这就叫我们小姐来。”

  叶春好坐在冯家的客厅里,只见厅内虽然陈设豪华,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光线暗淡,壁炉台旁立着一尊维纳斯雕像,雪白的像个鬼。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曳地长衣的蓬头女子,走了进来。

  叶春好连忙站了起来,就见这女子的长衣其实是一件睡袍,睡袍松松垮垮的系了,越发显得她腰肢瘦削,细可折断;再往上看,她发现自己即便是这时候来,还是来早了,因为对方那满头卷发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明显是还没有梳洗过,这么一大团卷发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面孔,越发显得脸小。这张苍白的小脸上,有着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睫毛浓浓的翻翘着,衬得她那绿眼珠子颜色浅淡、像是假的。

  叶春好一眼不眨的紧盯着她看,她见了叶春好,则是一怔,开口问道:“你是谁?”

  她那精致的面孔,像是洋娃娃长大了的模样,可声音却粗哑,是个老烟枪的喉咙,听得叶春好一惊:“请问,您是冯女士吧?”

  玛丽冯把两只手插进睡袍口袋里,重问了一遍:“你是谁?”

  叶春好答道:“我姓叶,名叫叶春好。是省公署秘书处的一名秘书——”

  她只说到这里,玛丽冯就全明白了:“哦,雷一鸣派你来的?”

  叶春好连忙摇头微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的。实不相瞒,冯女士和雷大帅离婚一事,是我近来进入秘书处之后,才得知的。冯女士这边,和雷大帅那边,先是互相僵持,后是矛盾激化,眼看就要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自己想着,继续这样斗争下去,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就私自的跑了来,想和冯女士商量个法子——您放心,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但大帅那边的林子枫秘书,对我还是信任的,他肯让我来,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的谈一谈。”

  玛丽冯听了这话,面无表情:“林子枫?这小子还没死?”

  然后她一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转身之际,叶春好看见她那丝绸睡袍上染着几块黑褐色的干涸血迹,从位置判断,似乎便是经血。

  玛丽冯一屁股坐下去,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那手简直就是指骨上面绷着一层薄皮,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细枝。用这样爪子似的手把香烟送入口中,她熟练的拿起火柴划火点烟,棱角分明的苍白嘴唇圆圆的嘬起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长长的向外呼气,看着正是“七窍生烟”。

  喷云吐雾的望着叶春好,玛丽冯冷笑一声:“雷一鸣现在花样翻新,又玩起女秘书来了?”

  叶春好并不争辩,只说:“现在,您与大帅两边的态度,都是很明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多言。看眼下的情况,您与大帅大概要先打一场舆论战,然后再闹上法庭,舆论战这边,大帅已经是先下手为强了,您现在再反击,已经是落了下风。但大帅很重名誉,绝不愿意和您上法庭闹离婚,在这一点上,大帅又落了下风。”

  玛丽冯不耐烦的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叶春好答道:“我的意思是,真要斗下去,对双方都是没有好处的。”

  玛丽冯将一根香烟吸到了头,又续上了一根:“不斗?可以,让雷一鸣拿赡养费给我。”

  “赡养费自然是应该付的,只是这个数目——”

  “一百万对雷一鸣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答道:“我是不知道雷大帅有多少钱,不过我想,像他那样大的官儿,也应该拿得出一百万来。冯女士,恕我冒昧的问一句,先前您和大帅还相爱的时候,他对您是吝啬的人吗?”

  玛丽冯抬眼盯着腾腾的烟雾,窄窄的鼻孔神经质的翕动:“鬼才爱他!”

  叶春好又道:“我想你们一定是相爱过的,我仿佛听雷家的人说,您当年和大帅还是青梅竹马——”

  “放屁!”玛丽冯把香烟往地下狠狠一掷,瞪圆了绿眼睛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青梅竹马?我年少瞎了眼,受了他的欺骗!他的英国朋友美国朋友,都是我给他介绍的!没有我,他只是个没见识没前途的乡巴佬!”

  说到这里,她那蓬头乱发的脑袋一颤一颤,两只手爪紧抓着睡袍袍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多高。叶春好看出来这人真是气急了——她怎么单是说起雷督理那个人,便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叶春好本是来对付玛丽冯的,可见了这幅情景,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阵不忍。起身走到玛丽冯身边坐下了,她抬手用力抚摩她的后背,要用蛮力让她放松下来,隔着薄薄的睡袍,她摸了两排洗衣板似的骨头。

  玛丽冯哆嗦了一阵,挣扎着又道:“我越是对他好,他越贪婪,他越不足!他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我真是瞎了眼!我千挑万选,结果嫁了个魔鬼!”

  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晃了晃,喃喃又道:“若不是我母亲还在伦敦等我,我就和他一起死……你也不用假惺惺了,我明白的告诉你,我没钱了,我要钱养我和我母亲!名誉我不在乎,说我是交际花也好,说我人尽可夫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钱。”

  叶春好一手攥着她的手臂,一手停在她的后背上,一时间怔怔的,熬夜打的草稿全没用了,皮包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也不必拿出来了。

  她不能再诱惑玛丽冯和自己谈判了——她看得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刺激,是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玛丽冯也许不是坏女人。

第十四章 善后事宜

  叶春好离开冯公馆,没回招待所,而是直接来见了雷督理。

  雷督理办完了军务,正打算回北京,见她来了,便问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他这话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说的,说话时,他陷在柔软的大沙发里,两只脚向前架在茶几上,是个非常慵懒的姿态。叶春好素来认为他是个可亲的人,但今天在见了玛丽冯之后,她忽然有点不敢靠近他了。

  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大帅……”她站在雷督理的斜前方,极力保持着和颜悦色:“我今天去见了冯女士。”

  懒洋洋的雷督理一转脸,望向了她:“嗯?”

  叶春好感觉他此刻是目光如炬,烧得自己面红耳赤:“我想,我们又想和冯女士讲和,又对冯女士一味使用威胁手段,是……是不大对的,所以今天我就私自去了一趟冯家,和冯女士谈了谈。”

  雷督理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嗯。”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大帅就给冯女士一百万赡养费吧!”

  雷督理当即一抬头一瞪眼:“嗯?”

  叶春好被他这么一瞪,真是怕了,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打退堂鼓会更不像话。

  “冯女士现在憔悴得不得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看着十分可怜,而且……而且精神好像也有点不大正常了。她说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钱,亲人只剩了一个母亲在英国,也很拮据。只要大帅肯给她赡养费,她便即刻去英国找她母亲去。一百万对于普通人来讲,自然是个天文数字,可大帅并不是个普通人,想必是拿得出来的——”

  “我拿得出来,就活该受她的勒索?”

  叶春好垂下头,喃喃说道:“我本也以为冯女士是趁机勒索,可这回见了她,只觉得她很……很……”

  雷督理问道:“很什么?”

  叶春好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个最合适的词:“很绝望。”

  雷督理哼了一声,望着前方的玻璃窗说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丫头片子!”

  叶春好本是心事沉重的,忽听自己变成了丫头片子,忍不住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她倒是增添了几分勇气:“大帅其实也是在赌气吧?可是我想,无论冯女士后来怎样,起初您和她结婚时,应该对她总是有感情的。您就只看当初那一份感情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拿钱把这件事情了解了吧!这件事情了解了,您腾出精神来,干什么大事不好呢?”

  雷督理默然无语,片刻之后,忽然抬头问她:“你这么为她说话,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问得叶春好无言以对,笑都只能苦笑。雷督理看了她这无奈的样子,便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歪着脑袋说道:“这回我遂了她的心意,难保她将来不会再跟我故技重施。”

  “当然不能就这么直接的把赡养费给她,双方总要先签一份协议、把将来的事情约定好才行。”

  雷督理放下双脚站起身,绕着茶几踱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叶春好面前。窗外暮色苍茫,晚霞泼了雷督理半身火红。

  “你说得对。”他对着叶春好笑了一下:“我是在赌气,这气赌的也没什么意思。”

  叶春好今天本是有些怕他的,如今他这么一笑,眉目温柔,又恢复成了她心中那个和蔼的雷督理,她那惧意也就消散了许多。

  “那……”她含笑看着雷督理,不由自主的想要哄他:“不赌气了,行不行?”

  雷督理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移开目光盯着地面,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这动作让他像个闹别扭的、不服气的大男孩子,于是叶春好一瞬间老了二三十岁,甚至对他产生了几分母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过后,她就清醒过来了。

  “去办吧!”雷督理对她说:“办好了有赏。”

  叶春好想问一句“办得不好呢?”,强忍着没问,怕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是要和他打情骂俏。

  雷督理这时又道:“我明天先走,你留下办事,办完了再回家。”

  叶春好听到“回家”两个字,心中又生出了奇异的感触——她不知道是雷督理说话遣词就是这种风格,还是他怜爱自己、真待自己好。

  “好。”她低声说道:“那我走了。”

  “你在招待所里,住得习惯吗?”

  “习惯,那儿的屋子挺好的。”

  “我说的不是屋子,是那个地方人多眼杂,谁都能去。你要是嫌乱,可以搬到我这里来。明天我走了,你住过来,也不必怕人说闲话。”

  叶春好笑着摇头,就觉得胸中一团温暖,四肢百骸都有了热源,冷也不怕了,累也不怕了。

  这一回,她心满意足:“大帅,我走了。”

  叶春好迎着晚风出了楼门,像是重新变回了中学女生——女生们穿着及膝裙子和矮跟鞋子,裙摆在风中飘荡,高谈阔论、大说大笑、想走便走,想跑便跑。一大步跳下三层台阶,她落到了水泥地上。有人斜刺里跑了出来,大喊一声:“春好!”

  她扭过头,瞧见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军官,原地站稳愣了一下,她随即从军帽帽檐的阴影下,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呀!”她这回可真是惊讶了:“二哥?”

  张家田抬手摘下军帽,对着她笑嘻嘻。上午他告了个假,专门去外国理发馆剃了个头。洋毛子理发匠大概是手指头镶了金,剃个头竟然要五块钱!五块就五块,他身为雷大帅的卫队长,还花不起这五块钱吗?

  洋毛子把张家田的两鬓剃得发青,上面的头发偏分梳开,用发蜡打理得有型有款。张家田有了这个价值五块钱的发型,又把新军装一穿,揽镜自照,自己都觉着自己帅。这么好的模样,当然得让叶春好瞧瞧。叶春好今晚若是不来,他明天就要亲自跑去找她了。

  叶春好早就知道张家田是个英俊人物,可没想到他打扮起来,竟会这么漂亮:“二哥,你这是改行当兵了?”

  张家田侧过脸,抬手一掸肩章:“当兵?大兵谁当啊,咱要当就当卫队长!”

  “真的假的?卫队长?”

  “大帅就在楼里呢,我要是假的,敢穿着卫队长的衣服跑出来吗?”说到这里,他弯腰凑到叶春好耳边,小声说道:“大帅好像看我特别顺眼。”

  叶春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心里很为张家田高兴:“二哥,你好好干,我看你是要有大出息了。”

  张家田乐不可支:“我知道。前头那个不好好干,让大帅给毙了,我亲眼看着的,还敢不怕?”随即他换了话题:“春好,明天回了北京,我晚上带你看电影去,好不好?”

  “明天你能走,我不能走。”叶春好笑道:“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办完呢。等我办完回北京了,我再好好的祝贺你。”

  张家田一听这话,兴致立刻落了将近一千多丈,不过,他想,春好跟着林子枫办事,应该不会闹出什么桃色新闻来,因为林子枫破了相呀!目光转向叶春好,他看她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有,天生多美,就是多美。

  叶春好也笑眯眯的看着张家田,心想二哥这回升了官,今非昔比,娶个好姑娘不成问题,大概就不会心心念念的只想着自己了。他若是移情别恋,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

  叶春好在天津又耽搁了一个礼拜,这才和林子枫回了北京。

  这一个礼拜里,她把雷冯二人的离婚一事处理了个干净利索。离婚启事并没有上新闻报纸,但是双方共同签了离婚协议,那协议是她和几名律师共同拟的,一点漏洞都没有。雷督理把印章留给了林子枫,等玛丽冯在协议上亲笔签了名字之后,林子枫取出印章,也郑而重之的印上了雷督理的大名。

  之后的种种手续,又花费了她几天的时间,等到她陪着玛丽冯到花旗银行兑了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之后,玛丽冯已经肯把她当个好人来看待。但她倒是并没有拉拢玛丽冯的意思,玛丽冯得了巨款,即刻就要往英国去了,自己拉拢她做什么?

  她纯粹只是觉得玛丽冯可怜。玛丽冯出门时也还勉强打扮着,一张小巴掌脸抹得粉白黛绿,越发显得像是精神病人,浓烈香水掩盖着她身上的臭气,从她那油腻的卷发上看,她定是好一阵子没洗过澡了。

  离开天津之前,她来到冯公馆,向玛丽冯告别:“我要回北京了,将来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你多保重吧。”

  玛丽冯看着她,眼神空洞,只说:“好。”

  叶春好向她笑了笑,自觉着大功告成,转身要走,哪知玛丽冯忽然说道:“好姑娘,你可别受了他的骗。”

  叶春好一愣:“我受谁的骗?”

  玛丽冯怔怔的看着她:“雷一鸣。”

  叶春好知道她视雷督理为死敌,所以也不争辩,顺着她说话:“嗯,我记住了。”

  玛丽冯这回没话讲了,叶春好趁机离开冯公馆,匆匆赶回了招待所。林子枫预备赶乘下午的特快列车回京,叶春好回来时,他正坐在汽车里等着她。叶春好知道自己这是耽误人家出发了,心里很不过意,上了汽车之后,陪着笑脸向林子枫搭讪道:“让您久等了,都怪我没看时间,回来得晚了。”

  林子枫大模大样的坐在座位上,说道:“没什么,赶得上。又去冯家了?”

  叶春好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嗯。”

  林子枫淡淡的一笑:“到底都是女人,同命相怜,有话可说。”

  叶春好依旧是微笑着,没吭声,心里却是不爱听这话。她怎么就和玛丽冯“同命相怜”了?自从顶了这个秘书的名,她哪天不是勤勤恳恳的做事?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子,林子枫就认定了她是凭着色相高攀上来、并且迟早有一天会像玛丽冯一样沦为弃妇吗?

  这话不止是不好听,简直就有点诅咒的意味了。

  叶春好想到这里,脸上那笑容一闪一闪的,闪着闪着便消失了,成了一张粉妆玉砌的冷脸。

第十五章 可惜

  叶春好与林子枫到了北京,正是傍晚时分,并不算晚。火车站外停着林子枫的汽车,林子枫招呼叶春好上汽车,先把她送去了雷府。叶春好心想他这行为倒还算是有点绅士风度,哪知道他跟着叶春好一起下车进门,直接就找雷督理去了。

  叶春好这才明白过来——他哪里是专为了送自己,他要赶在自己的前头见到雷督理,把这些天的工作好好汇报一番。可是玛丽冯对他厌恶至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出面和玛丽冯谈判,若是没有自己从中调停,玛丽冯怎么可能乖乖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叶春好自知不该和前辈争锋,但心里还是怪不得劲的。回到了自己住的那个院子里,她知道三姨太太这时候绝不可能在家,便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坐在桌前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这里的茶叶都是上好的,她品着那热茶的香味,心绪渐渐平定下来,可就在这时,有人一掀门帘进了来:“春好?”

  她扭头一瞧,连忙站了起来:“二哥。”

  张家田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黑色裤褂,裤褂都是丝绸的,闪着暗暗的光泽,越发衬得他白皙英俊。叶春好见他穿了这样又新又好的衣服过来,便不能视若无睹:“嗬!二哥今天穿得真气派。”

  张家田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瞧着还成吧?不穿件好衣裳,哪好意思来请你看电影啊!”

  叶春好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下午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实在是累得很。况且北京的电影院,这一阵子也都没有什么新片子。二哥要是真心想请我看电影,不如再等几天,有了新片子再看。”

  张家田哑口无言,因为叶春好确实是刚坐了小半天的火车回京,叫累是理所当然。进退不得的僵在门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舍不得走。抬头环顾房内的陈设,他忽然说道:“你这屋子里也太素了,后门口那儿天天有卖花的来,往后我天天让人给你送一束花。”

  叶春好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二哥,你别在这上头为我破费了,三姨太太那院子里有的是花花草草,我要是喜欢,从她那儿要几盆月季茉莉回来,也是一样的,反正都是看花嘛!”

  “那可不一样。”张家田答道:“况且这算什么破费,一束花值几个钱。”

  叶春好听了这话,越发的有话要讲:“二哥,你如今做了官,每月赚的薪水,应该是很可观了吧?”

  张家田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头:“可不是!说起这个,我正有事情要拜托你——你知道我手松,是个攒不住钱的,所以将来每个月发了钱,我留点儿零花,剩下的你帮我存着吧!”

  叶春好本是想劝他俭省储蓄,万没想到他这样不见外,连忙摆手答道:“不成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方才问你那话,是要让你积攒些钱,别有多少花多少。”

  张家田听了,不由得心中一热:“我知道。你劝我的话,我一定听。”

  “我这都是好话,钱来得越容易,花着越不心疼,糊里糊涂的就全光了。”

  张家田连连的点头——多少年没人这么教训管束过他了。他淘气归淘气,可并不是不懂好歹的人,叶春好这一番话,他承认,真的都是“好话”。

  “春好……”他像是被顺毛摩挲软了的猛兽,服服帖帖的对着她傻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你放心,我一定、我永远、都听你的。”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那……我要你先回去,我好早点休息,你听不听呢?”

  张家田一立正一挺身,向她行了个很标准的军礼:“是!”

  叶春好强打精神送走了张家田,回来之后躺在床上闷闷的思想:张家田自从当了卫队长,整个人像是被打磨过了一样,腰杆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言谈清楚、行走如风,把先前那种惫懒无赖的痞子气褪去了大半。这当然都要归功于他。

  他,自然是雷督理。

  但她还是无法对张家田动心。

  细想起来,她对张家田也没有恶感,也满心的盼着他好,他真好了,她也挺高兴。可她对他的感情似乎就是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不能更进一步。

  “应该对他把话说明白了。”她想:“现在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我这时候说了,他大概也不至于很难过,兴许扭头就去找新的女朋友去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觉着十分的对,心情也因此又平静了。

  一夜好睡过后,叶春好起了来,因为没人找她,所以她便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里来。

  三姨太太有一间专门的洗澡屋子,屋子里有浴缸和冷热水管,四壁贴着雪白的瓷砖,比外面的澡堂子更洁净舒服。她进了那洗澡屋子里,自己扭开水龙头放起热水,又对着墙上的金边大玻璃镜照了照。

  照过之后,她宽衣解带,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镜子。

  镜中的人雪白赤裸,身体线条起伏流畅,小腹平坦,双腿修长,腰身细瘦出了隐约的肋骨形状。一种异样的滋味从心底泛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只让她猛的一扭头,仿佛镜中的身体不堪入目,须得立刻逃入热水中才好。

  头脸身体沉入热水,她闭着气息忍耐了片刻,末了忍无可忍的欠身露头,呼呼的喘了几口粗气。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她垂下眼帘,看见了胸前两只玲珑饱满的乳房,乳头是紧揪揪的小花苞,粉嘟嘟的含苞待放。

  这一刻,她也觉得自己像花。

  花朵的繁华,总是短暂,不如自开自谢,落得干净。

  叶春好洗过了澡,出来看三姨太太还熟睡着没有醒,就自顾自的回了去。

  捧着一本小说混到了下午,她见阳光不很烈,便出门顺着那回廊散步,不知不觉的,竟是走到了雷督理那“书房”门口。

  她察觉了,便转身要往回走,哪知就在这时,书房楼内走出了雷督理和林子枫。雷督理看见了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一会儿去俱乐部找我。”

  说完这话,他就大步流星的继续往远走了。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又不便追上去问,心里就想:“我怎么去呢?我去了,又怎么找你呢?”

  她的问题,目前都是无解,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原路返回。坐在屋子里,她看着钟表计算时间——问题又来了,那个“一会儿”,又是多久呢?

  在屋子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吃了些点心,又喝饱了茶水,便提着个小皮包出了雷府大门。胡同口就有洋车,她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直奔了那俱乐部。

  俱乐部是好找的,俱乐部的门房问清了她的身份之后,也没阻拦。她探险似的跨过门槛进了来,每拐一个弯,都要事先看好方向。这俱乐部的本质,她也有点知道:从吃喝玩乐的设施来看,这里的确是个俱乐部;但除了吃喝玩乐之外,雷督理也常在这里招待他的朋友和敌人,和公署军部相比,这里倒更像是雷督理的办公处。

  寻寻觅觅的找到了上次举办舞会的那座洋楼,她进了去。一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但是没人,于是她继续上了二楼,这回,她遇到了一名挺面熟的副官。

  那副官见了她,很恭敬的唤了一声“叶小姐”。叶春好如同见了救命星,连忙问道:“请问,大帅在哪儿呢?”

  副官抬手向上一指:“大帅在楼上的球房里,叶小姐可以直接上去。”

  叶春好暗暗的长出了一口气。

  继续向上走到三楼,她在楼梯口看见了白雪峰,越发确定自己是抵达了目的地。果然,白雪峰一见她便说道:“来得正好,大帅在球房里呢。”

  叶春好汗涔涔的向他一笑,然后跟着他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大屋子里。这屋中垂着曳地的红丝绒窗帘,全凭两盏大吊灯照明。灯下并排摆着两张绿绒面大方桌,桌上滚着些五颜六色的圆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