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督理不耐烦的答非所问:“那小子怎么还在北京?你告诉他,让他赶紧滚回文县去!”

第四十五章 故人

  张嘉田和叶春好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接到紧急军令,连家都没回,直接便奔火车站去了。

  他赶乘最近的一趟列车,慌里慌张的回了文县。文县县内倒还是太平的,藏在文县的林燕侬也很太平。张嘉田不忍心把她出卖,但也从来不去看望她——自己若是和她太亲近了,良心上会过不去,好像是背叛了雷督理。他那个副官,马永坤,倒是恪尽职守,每天雷打不动、必去一次,给林燕侬挑水劈柴。这天他卖完苦力回了来,对张嘉田说道:“林小姐问起您了。”

  张嘉田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才想起林燕侬娘家姓林:“她?问我什么?”

  “问您怎么总不过去坐坐。”

  “真是有毛病!我没事到她那儿坐什么?别说看见她,我想起她都心烦。你看着吧,最迟过完年,我非得想个法子把她打发走不可!”

  “那请师座把她许配给我吧,反正我也没老婆了。”

  “你也是疯得不轻!那是大帅的娘们儿,我能做主吗?哦,将来大帅听说他的三姨太太跑到我这儿来了,问我要人,我说大帅对不起,我把你的小老婆嫁给别人了——那我不是找揍吗?”

  “师座说得也有道理。”

  张嘉田不和这精神受过刺激的副官一般见识,挥挥手把马永坤赶走了,他把心思从北京那边收回来,开始处理军务。本地的杂牌队伍,已经尽数拜倒在他的马裤长靴之下了,唯有

  洪氏余孽依旧桀骜不驯,不拿他当个人看待。

  从军事的角度看,他不知道如何对付余孽才合乎学问道理;从人事的角度看,他倒是颇有一点主意和手段。经过了一番秘密的筹划安排,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他对余孽中最弱小的一支力量,骤然发动了攻击。

  张嘉田第一次上战场,很奇异的没有怕,就是被重炮的轰鸣声震得脑仁疼。大雪下了三天,重炮也轰鸣了三天,轰得张文馨团长心如刀割——张团长本来已经病得破破烂烂、不成人形,可自从跟随了小张师长之后,又得钱又得枪,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团长火速恢复了健康的旧面目,甚至连多年未愈的脚气病都好了。但他先前常年闹穷,已经落下心病,变得十分吝啬。在他眼中,发射炮弹和发射银元是一样的,小张师长这么从早到晚不停的轰,实在是太不会过日子了。

  轰了三天之后,包围圈里这一股可怜的余孽,从同党那里没有得到丝毫的援助,所以当张嘉田派人送来停战协议和新委任状时,余孽立刻就缴枪投降了。

  张嘉田大胜而归,此胜利价值约八万大洋。八万大洋他是花得起的,于是他再接再厉,把炮口瞄准了第二股余孽。

  然后他获得了第二次胜利,此胜利价值十万大洋——双方没动枪炮,他直接和对方的旅长做了个小交易,旅长一手接钱,一手易帜,在

  极其和平的气氛下,宣布自己从此效忠小张师长。

  张嘉田算了算账,这回自己也心痛了,心想打仗怎么这么贵?这才几天的工夫,雪白锃亮的十八万大洋就没了。

  连个响都没听见。

  两场胜仗,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少经验教益,但剩下的余孽们确实是老实多了,他自己算算日子,发现年关将近,也没了再战的心思,只是心里痒痒的不安分,急着回北京过年去。然而雷督理不发话,他又不敢贸然的往回走。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张文馨来了,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张嘉田也怕自己这帮新结交的拜把子兄弟靠不住,会忽然有一天回头一刀宰了自己,故而在文县的闹市口立了块招兵的牌子,想要组织一支挂着张记招牌的队伍,一旦拜把子兄弟翻脸不认人了,自己也好有力量抵挡一阵。可既是招来了兵,那就要给兵发枪发子弹,总不能让兵们拎着菜刀上战场。张文馨认识一位天津的白俄军火贩子,所卖军火堪称是物美价廉,但是步枪起码是一万支起卖,而张文馨买不起、也不需要一万支步枪,所以过来和张嘉田商量商量,想让张嘉田在给新兵配置武器的时候,带自己一份——双方合买的话,大概勉强可以凑够八千一万的数目了。

  张嘉田在文县真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听了张文馨这话,他想都不想,恨不得立刻拔脚到天津找白俄

  军火商去。草草的和张文馨又谋划了一番,他没请示任何人,也没心情摆师长的架子,带着两个随从跳上火车就往天津去了。

  张嘉田带的这两个随从,一文一武,文的是马永坤,有中学毕业的水平;武的名叫武大虎,从五岁起开始习武,练了二十年的螳螂拳。二人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张嘉田一路上不但不能享受他们的服侍,还得像个老大哥似的处处留意管理着他们。如此到了天津之后,张嘉田已经烦透了他们。把这二位往饭店里一扔,他也不急着去联络白俄军火商,而是自己先跑出门逛大街去了。

  要论摩登,天津自然是远胜北京,张嘉田又是个爱玩的,也没觉着怎么样,便在街上耗费了大半天的光阴。到了下午五六点钟,他吃饱喝足了,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座四层的欧式楼房门前,抬头再一看这楼房的招牌,乃是“玉清池”三个大字,便吃了一惊,发现这里竟是一家新开业的澡堂子。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雄伟的澡堂子,竟是仰着脑袋看傻了眼。有人要往里进,对他说了声“劳驾”,他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堵了人家的大门。

  他转身要让路,可方才说“劳驾”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开口便道:“哎?你不是张师长吗?”

  张嘉田看着那人,就见这人四十来岁,长得周正富态,穿得洁净简便,挺有

  个富商的派头,便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我?”

  那人哑然失笑:“唉,张师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是殷凤鸣,我们是在文县城外见的面,想没想起来?”

  张嘉田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初到文县,跑到城外山上烤兔子吃,结果兔子没吃到嘴,反而是从一群兵痞手中救出了两位过路的旅人,那旅人之一,便是这位殷凤鸣先生了。

  这时,殷凤鸣又问:“张师长是什么时候到天津的?”

  “我?我刚到。”

  “张师长也是过来洗澡的?”

  “我……”

  张嘉田本来没打算洗澡,想说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进去洗一个澡也未尝不可。而殷凤鸣这时笑道:“正好正好,张师长请跟我来吧!今天见了张师长,我实在是高兴得很。”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玉清池的大门,结果发现这楼里灯光辉煌,居然还安装了西门子电梯。在上电梯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殷凤鸣身后跟着四五名青年,清一色的膀大腰圆,穿着青布裤褂。

  大澡堂子让他好奇,殷凤鸣身后这几个大小伙子也让他好奇,他探险似的跟着殷凤鸣上了三楼,早有两名伙计像一盆火似的迎了上来,见了殷凤鸣便叫“五爷”,又直接把殷凤鸣请进了一间大包厢里。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包厢,就

  见这屋子里面有个贴着白瓷片的小池子,池子上头有冷热水龙头。伙计忙前忙后的放水、拿拖鞋、预备香皂毛巾,张嘉田眼睛看着,心里嘀咕着:“怎么着?就我跟他俩人,光屁股对着洗澡?”

  要是到楼下泡那几十上百人的大池子,他不在乎;可在这安安静静的包厢里俩老爷们儿对着泡,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衣服还没脱,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点羞涩很快消失无踪,因为他瞧见殷凤鸣脱下上衣,露出了满背满胸的龙凤刺青。

  他当场愣在了原地,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这姓殷的哪里是什么生意人?他分明是个大混混啊!

  把前后线索串起来一琢磨,张嘉田醍醐灌顶一般,大声说道:“原来你就是殷五爷!”

  殷凤鸣一边脱裤子,一边抬头向他一笑:“是我。”

  所谓“殷五爷”者,乃是名声赫赫的津门大佬,麾下门徒无数、极有势力。张嘉田早就听说过天津殷五爷的大名——当年他是个北京城里的小混混,人生目标便是成为殷五爷第二。如今他一步登天、当了师长,自然不必再去崇拜殷五,但见了自己当年的人生偶像,还是不免有些激动。

  殷凤鸣穿着衣服时,瞧着并没有什么特色,如今赤条条的坐在热水里了,才显出他粗胳膊粗腿,一身的腱子肉,胸膛肩膀上的刀疤被热水一烫,红得骇人,不过面孔倒是和颜悦色的,对

  着张嘉田有说有笑。听闻张嘉田是来找白俄军火商买军火的,他点头笑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谢尔盖将军,我和他很熟。你若是要和他打交道,我可以陪你去,让他再给你打个折扣。”

  张嘉田“哗啦”一声游到了他面前:“真的?那咱们可说定了,明天你陪我去!”

  殷凤鸣看小孩似的看他:“说定了。”

  张嘉田“哗啦”一声又靠了边,很舒服的撩水往自己肩膀上浇:“实不相瞒,让我一个人过去和白俄打交道,我真的有点怯。我年纪轻,一般的人看我是个毛头小子,都不把我当一回事。”

  殷凤鸣回身从池子边上拿起一只镀金烟盒,打开来先递到了张嘉田面前:“张师长,文县的情形,现在怎么样了?上次我走的时候,你可是一肚子苦水啊!”

  “嘿!现在可真是好得多了,我还打了俩胜仗呢!”

  “恭喜恭喜,我早就说过,英雄出少年。”

  “唉,胜仗虽好,就是太贵——”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发了几秒钟的呆。一个险恶的念头在氤氲雾气中浮出水面,但是他张了张嘴,咽下声音,决定先不要说。

第四十六章 妄想

  张嘉田洗了个很舒服的澡。

  殷凤鸣还要请他去宵夜,顺便再送个大姑娘让他快活快活。他一概回绝了,早早的回了饭店睡觉。

  第二天上午,他把自己打扮利落了,带着马永坤去法租界见殷凤鸣。原来殷凤鸣的宅子,距离白俄将军谢尔盖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殷凤鸣这一天什么都不干,专为了陪张嘉田奔走。

  张嘉田见了大名鼎鼎的军火商谢尔盖,这谢尔盖原本确实是个沙俄的将军,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了中国,便改行做了军火贩子,倒也获利颇丰,并且还学会了一口中国话。他的军火基本全部卖给了中国军阀,张嘉田不过是他众多中国客人中最平凡的一个,而看在殷五爷的面子上,他果然也额外打了个折,让张嘉田省下了两万多块钱。

  张嘉田很高兴,等到签完合同付完定金,他先回了饭店一趟,然后单枪匹马的又跑来了殷宅。见到殷凤鸣后,他也不会说句客气话,劈头就给了人家一万块钱的支票:“省下了两万,咱俩一人一半。”

  殷凤鸣啼笑皆非,不肯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帮你一个小忙而已,哪里还能要你的钱呢?”

  “你拿着吧!救命恩人的话也别再提了,往后咱俩就算是朋友。”

  殷凤鸣笑道:“既是朋友,那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理所当然,我就更不能收这个钱了。”

  张嘉田诚恳的告诉他:“五爷,你别啰嗦了

  。你先把支票收下,然后我还有别的话跟你讲。你不收,接下来的话我就没法说了。”

  从来也没有人敢说殷凤鸣“啰嗦”,但殷凤鸣也没法子挑剔张嘉田言语不恭。含笑把那张支票接了过来,他问道:“好,钱我要了。老弟接下来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嘉田环顾四周,见这会客厅里只有自己和殷凤鸣两个人,再无其他耳目,便起身坐到殷凤鸣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五爷,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杀手?”

  殷凤鸣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只问:“杀谁?”

  张嘉田凑到殷凤鸣耳边,轻轻的耳语了几句,然后向后退了退,又道:“你开个价,我这边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把那几个干净利落的宰了,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殷凤鸣缓缓的点头:“这我得想想。”

  张嘉田眼巴巴的看着他,以为他是不大愿意接这个买卖,哪知殷凤鸣随即又道:“我想想,挑谁去干这件事儿……你别急,我想想。”

  殷凤鸣想了约有十分钟,打了三个电话,又和张嘉田密谈了一个小时。

  傍晚时分,张嘉田在殷宅吃了个酒足饭饱。殷凤鸣觉着意犹未尽,还不放他走,他想起饭店里那一文一武两头副官,只觉乏味,也懒怠回去,乐得跟着殷凤鸣继续出去玩。

  殷凤鸣开出两辆汽车,带着他前往意大利俱乐部。意大利俱乐部位于意租界,是一座四层大楼,楼内既有

  赌场舞场,也有酒吧餐厅,真是一处灯红酒绿的销金窟。张嘉田年纪轻轻,最爱这种纸醉金迷式的繁华热闹,尤其他如今又有身份又有金钱,底气和兴致越发的足。挤进赌场坐下来,他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之后,他玩累了,面前的筹码却是不见明显的增减,可见他这一晚上赌下来,正是不输不赢。

  在赌场里玩过了瘾,他又跑去舞场里,看了一场白俄女人的大腿舞。及至把大腿舞也看完了,他摸出怀表瞧了瞧时间,对殷凤鸣说道:“不玩了,明早还得起早赶火车呢!”

  殷凤鸣完全是为了陪他而来的,自然尊重他的意见。在门徒的簇拥下,他和张嘉田走出了意大利俱乐部的大门。张嘉田打了个冷战,在大门口的电灯光下等殷家汽车开过来。然而刚有一溜三辆黑色汽车缓缓停到了俱乐部大门前,道路被堵了住,殷家的汽车一时三刻还过不来了。

  这时,领头的汽车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转过身打开了后排车门。张嘉田一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当即吃了一惊!

  那人是白雪峰!

  他感到了不妙,差一点就要转身逃回楼内,然而为时晚矣,雷督理已经从汽车里迈出了一条腿。

  雷督理系着一件银狐领子的黑披风,头上戴着蓝灰呢子礼帽。下了汽车之后,他又向车内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巧巧

  的牵出了叶春好。

  然后他向着大门一转身,看见了张嘉田。

  他明显是一愣,目光从张嘉田移向了殷凤鸣,又从殷凤鸣转向了张嘉田。张嘉田看着他和叶春好,也怔住了。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张嘉田一边迈步走下门口台阶,一边开了口:“大帅。”

  雷督理冷着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了?”

  张嘉田垂下眼帘,不肯正视他与叶春好:“昨天来的。”

  “来干什么?”

  他的来意说起来是要长篇大论的,可他现在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所以只喃喃答道:“也不干什么。”

  殷凤鸣这时也走了过来,雷督理狐疑的看着他,问的却还是张嘉田:“这位是……”

  张嘉田强打精神,侧身做了个介绍:“这位是殷五爷。”然后他看了殷凤鸣一眼,又道:“这位是我们大帅。”

  殷凤鸣立刻笑着问候道:“原来是雷将军,久仰久仰。”

  雷督理也向他一点头。

  殷凤鸣是人精一样的人,咂摸出空气有些不对头,便扭头又问张嘉田:“老弟,你是随着雷将军行动,还是我送你回饭店去?”

  张嘉田也没请示雷督理,直接低声答道:“我回饭店。”

  雷督理这时忽然问道:“你住哪里?”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答道:“皇宫饭店。”

  雷督理说道:“去吧!”

  张嘉田感觉雷督理说出“去吧”二字时,仿佛是瞪了自己一眼。

  但他也不去理会,对着雷督理微

  微一躬身,他很潦草的行了个礼,也没看叶春好,转身就走了。

  殷凤鸣猜想这个小张师长大概是偷跑到天津来的,如今被顶头上司逮了住,所以灰头土脸的丧了兴致。但是这话也不便摆到明面上来说,所以他权当是不知道,只把张嘉田送回了皇宫饭店去。

  张嘉田回了房间,一头滚到了床上,半晌不动弹。

  他想雷督理和叶春好此刻一定正在俱乐部里快活着——雷督理明知道自己爱叶春好,却偏要把自己支到几百里外的文县去,留着叶春好陪他吃喝玩乐。

  他想了又想,想也白想。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就觉着自己背上压了一块巨石,简直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强挣扎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的吸气,忽然跳下床冲进浴室里,他放冷水洗了把脸。这回头脑清醒了一点,他扯下毛巾满脸擦了一把,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算不得什么,为了个娘们儿颠三倒四,不是大丈夫!”

  可他随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欺自骗是没意思的,他知道,他纯粹只是争不过雷督理。如果争得过,他今晚绝不会这么夹着尾巴溜走。

  张嘉田早早的上了床,然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醒到了半夜,他也不必睡了。

  因为雷督理来了。

  雷督理带着一身的寒气,进门之后摘了帽子,露出来的面孔也冷若冰霜。张嘉田把他的帽子接了过来,然后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而他板着脸,虎视眈眈的瞪着大眼睛,也看着张嘉田。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后,张嘉田恍然大悟,上前为他脱下了身上的黑披风:“大帅怎么半夜来了?”

  雷督理在房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现在行动完全自由,我不半夜过来找你,谁知道你明天又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放好了披风和帽子,然后走过来,期期艾艾的问道:“大帅找我有事?”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不言语,于是两人又沉默对视了半分多钟。最后还是张嘉田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单膝蹲了下去,让雷督理可以俯视自己。

  然后他听见雷督理咬牙切齿的说道:“反了你了!”

  他盯着地面,咽了口唾沫,不反驳。

  雷督理一边慢条斯理的脱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一边又问:“你入青帮了?”

  他立刻摇了头:“没有。”

  “那你怎么和殷五混到了一起?”

  他言简意赅的把这缘由讲述了一遍。雷督理听到最后,这才“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拜殷五当了老头子!”

  他再次摇头:“没有。”

  雷督理又问:“你到天津来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一口气,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他刚把话说完,脸上就“唰”的挨了一下子,是雷督理用皮手套狠抽了他的面颊:“谁许你私自招兵买马的?”

  紧接着又是“唰”的一抽

  :“你问过我了吗?”

  张嘉田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后背靠着床腿:“您打吧,打痛快了算!”

  雷督理素来把手下这帮忠臣视为私产,私产既然享受了他的庇护与提携,理应也要承受他的坏脾气。如今他看张嘉田竟敢不服不忿的露出了痞子相,不禁勃然大怒,一脚就踹上了张嘉田的肚子。张嘉田当即捂着痛处蜷成了一团,而他还没出气,索性站起来追着张嘉田踢。张嘉田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不住的向后磨蹭,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床底下去。

  他躲得如此刁钻,让雷督理对他是踢不着也打不着。雷督理这口恶气没有发泄干净,堵在胸中,越发膨胀,以至于要四脚着地趴下去,对着床底下的张嘉田怒道:“滚出来!”

  张嘉田答道:“不。”

  他这回答等于是公然的“抗旨”,气得雷督理站起来满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干脆再次四脚着地,也爬到床底下去了。张嘉田眼看雷督理摇头摆尾的逼近了自己,忽然觉得对方又可怕又滑稽,像个笨拙的、会吃人的怪物。于是他“扑哧”一声,很惊骇的笑了出来。

  惊骇是藏在心里的,表面上就只有笑。他哧哧的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雷督理泄了气。一边笑一边爬出去,他站起来,又把雷督理也拽了出来。

  然后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他给雷督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又从浴室拿来了一条毛巾。

  “您何必那么审贼似的审问我呢?”他一边给雷督理擦手,一边说道:“您不信任我啦?”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盖上的灰尘印迹,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县造反,就把我调回北京吧!我本来也不想去文县,北京多好啊!”

  攥着毛巾站起来,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边的话,您到哪儿我到哪儿,今晚上您去意大利俱乐部,是不是也得带我一个了?”

  雷督理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雷督理是知道的。

  于是雷督理移开目光,装作不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小忠臣,不过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错。

第四十七章 少年英雄

  张嘉田开始哄雷督理高兴。

  他是会哄人的,对他来讲,哄雷督理高兴并不是什么难事,做起来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低三下四没人格。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等等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雷督理的性情和心思,他没完全摸清,但也摸清了一部分。对着雷督理,他把自己来天津的前因后果又仔仔细细的讲述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表明自己对于雷督理是百分之一千的忠诚。这赌咒发誓里很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张嘉田一会儿把自己这个人交给了雷督理,一会儿又把自己这条命交给了雷督理,总之是有什么给什么,简直有股子海誓山盟的劲儿。雷督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面色渐渐和缓过来——张嘉田这一席肉麻兮兮的表白,他确实是挺爱听。及至张嘉田说到最后,他几乎感到了后悔,觉得是自己冤枉了这个小子。

  张嘉田请他坐下,又翻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帅,夜深了,我让茶房送一份夜宵上来,您多少吃点儿吧!”

  说完这话,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怀表的表蒙,因为那指针指住了两点钟的刻度,不走了。察觉到雷督理走了过来,他回头笑道:“破表,又停了。”

  雷督理说道:“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说完他把自己的怀表解下来,往张嘉田怀里一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