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状似无意的抬了头:“大帅今晚上大概是乐的了,你呢?”

  叶

  春好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是微笑着的:“我也很好。”

  张嘉田看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孔,又问了一次:“真好?”

  叶春好移开目光,轻声答道:“好。”

  张嘉田也站了起来:“好,你好就好。”

  叶春好下意识的迈步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不想再走——若是这样一路的走下去,就要走回到雷督理身边了。

  她不知道丈夫正以着怎样的面目和心情等待着自己,她不是怕,她只是有点不想见他。

第七十四章 豆蔻

  雷督理自认不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做学生时也不是好学生,所以如今来了个小姑娘来认他做老师,他便感到了一点陌生的兴味。

  林胜男并非做伪,她是真不懂戏,若非认定了雷督理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也不敢这样冒昧的问东问西。可雷督理既然是问一答十,她也就大了胆子,一出戏一出戏的评论起来。

  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渐渐沉默下来。片刻过后,雷督理扭头问她:“怎么不说话了?听出好儿来了?”

  林胜男摇摇头:“不是的,我看台上那个老旦唱个不停,好像很有味儿似的,大概是很值得一听,就没有敢说话,怕扰了您。”

  雷督理哈哈笑了起来:“他唱个没完没了,我也不爱听,但是又不能为了这个,不让他唱。”

  这时白雪峰悄悄走了上来,给雷督理加了一件披风,雷督理又问林胜男:“你冷不冷?”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冷。我知道今夜要在外面看戏,特地穿了厚的。”

  雷督理摸了摸她的手,手一直攥着拳头缩在洋装袖子里,确实是暖和的,不但暖和,甚至还有点汗津津。摸过了手,他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耳朵,脸蛋和耳朵可就冰凉了,于是他拿起自己先前扔在沙发一角的灰呢子军帽,扣到了她的头上:“给你挡挡风吧!”

  林胜男被他摸愣了,愣过之后,见他若无其事的又望向了戏台,这才又想他大概是

  拿自己当小孩看待,并没有那种不好的意思,这才红着脸也转向了前方。军帽沉甸甸的向前压,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把军帽摘下来,用双手捧着低低的抛起来,再接住。抛了几个来回之后,她垂下头,仔细去看那军帽上的五色帽章。

  就在这时,雷督理一拍她的膝盖:“好,这家伙可算唱完了。”

  林胜男举目向戏台上望,看那老旦终于下了台,也觉得欢喜:“大帅,小兰芳什么时候上场呀?”

  雷督理转向她笑问:“你也知道小兰芳?”

  “我有同学看过他的戏,说他在戏台上很漂亮呢!”

  雷督理抬起一只手,没出声,但白雪峰像个鬼魅一样,忽然就又出现在了他身后:“大帅有什么吩咐?”

  雷督理答道:“让小兰芳赶紧上台,我等腻歪了。”

  白雪峰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离去。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台上这一出戏草草结束,那名伶小兰芳粉墨登场,果然是明艳照人,唱念做打也都超凡。林胜男先是盯着台上那金缠翠绕的美人瞧,瞧着瞧着,她小声对雷督理说道:“还是他唱得最好听,您看,台下的人都安静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忽然拍手喊了声好。他一喊好,旁人早就嗓子痒痒了,此刻像是得了允许一般,当即也此起彼伏的喊起好来,林胜男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大帅怎么这样淘气呀!

  小兰芳唱过了这一出《贵妃醉酒

  》,又带着戏妆下了台来,专门的向雷督理行礼致意。林胜男看那小兰芳虽然是个男子,却对着雷督理一蹲身,请了个女子式的安,说起话来也是莺声呖呖,有种羞羞怯怯的女儿态,就觉得有趣,笑眯眯的只是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她偶尔的一扭头,依稀看见周围站着的人中,闪过了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大帅的太太——不过也不确定。

  于是她便把脸扭回去,继续看雷督理逗小兰芳去了。

  林胜男所看到的人影,确实是叶春好。

  叶春好是慢慢的走回来的,错过了台上的好戏,却正赶上了台下的好戏。台下那专属于督理夫妇的座位上,有人取代了她。

  她离开了这么久,雷督理对她毫无一点惦念的意思,身边坐着个花团锦簇的小姑娘,身前站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他兴致勃勃的谈笑风生,差一点就是左拥右抱。她的身心还虚弱着,实在禁不住动气了,所以下意识的转身想要逃避,可是刚迈出一步去,那股子怒气往上一顶,却又顶得她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牙齿狠狠一咬下嘴唇,她将自己的苍白嘴唇咬出了血色。

  然后款款的走到了那沙发旁,她含笑去看林胜男:“这不是林秘书长的小妹妹吗?”

  林胜男正抱着军帽听雷督理和小兰芳说话,叶春好忽然出现,倒是让她一惊,以至于下意识的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向她一鞠躬:“

  太太您好。”

  雷督理这时也回了头来,叶春好微笑着向他一点头:“今晚儿真是不凑巧,平时身体都好好的,偏偏刚才就闹了胃疼。”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雷督理回答,自行挨着林胜男坐下了:“小妹妹,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好了。你忘啦,我结婚的时候,你还过来帮过我的忙呢!”

  林胜男懵懵懂懂的喊了一声“姐姐”,随即又道:“我记得的。”

  叶春好瞧出来了,这小女孩真是个“小”女孩,自己把她当成情敌看待,那真有无聊之嫌。

  雷督理这时把小兰芳打发走了,对着叶春好也没个称呼,直接就问:“嘉田呢?”

  叶春好答道:“不知道。”然后她向后看了看,又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爱看戏,他是不是陪着那些人在哪里消遣呢?”

  说完这句话,她见雷督理方才本是喜笑颜开的,这时那脸上的喜色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隐隐的怒色。若是不见叶春好,他也想不起张嘉田来,如今一想起张嘉田,他忽然发现这小子连着许久没有露面——自己屈尊纡贵的到他家里做客来了,他这主人竟敢把自己晾在了这里,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站了起来:“既然你身体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吧!”

  说完这话,他不管叶春好的反应,也没再看林胜男一眼,转身就自己先走了。

  雷督理走到一半,张嘉田从天而降,把他堵了住。

  雷督

  理脚步不停,沉着脸说话:“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原来你还知道你家里有我这么一位客人。”

  张嘉田不辩解,只对着他傻笑:“我没请过这么大的客,忙昏头了。大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雷督理承认他这句话是实情——他是一步登天,也相当于是穷人乍富,当然富也富得没体统、不体面。他抬头看了张嘉田一眼,而张嘉田抓住了这一眼,笑眯眯的又向他说了一车的好话。

  他不便当众训斥帮办,尤其今天还是帮办的乔迁之喜,所以勉强放出一点好脸色,他决定今天不和张嘉田一般计较。

  雷督理走后,张宅又热闹了一阵子,直到午夜时分,宾客才络绎的散了。

  林子枫带着妹妹上了汽车,林胜男很为难——雷督理说走就走,可是他的军帽还在她手里呢。怀里抱着那顶帽子,她坐在汽车上,问林子枫:“哥,怎么办呢?你明天把这帽子带去给雷大帅吧?”

  林子枫不屑一顾:“他又不是没有帽子戴。”

  “那也不能拿着人家的帽子不给呀!”

  林子枫打了个哈欠,也觉得有些累:“今晚的戏怎么样?”

  “挺好看的,就是中间有一段,那个老旦总是唱,唱个没完。”

  “雷大帅都对你说什么了?”

  “说戏来着。”

  林子枫接二连三的打哈欠,对于今晚的一切都比较满意:“好,你们谈得来就好。”

  林胜男听了,感觉这话有点古怪,然而心里也有一点窃喜。林子枫平素是不许她和男学生交往的,今晚她和雷大帅谈了许久,其实也有一点负罪感,因为雷大帅终究也是个异性。现在看哥哥的意思,自己和雷大帅谈一谈是没有关系的,那么先前的负罪感,也可以取消掉了。

  汽车停到了林宅门口,林胜男依然抱着那顶军帽,垂头溜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军帽放在床上,她先按照平日的习惯洗漱更衣,然后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壁灯照明,自己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将那军帽高高的抛着玩。忽然一下子没接住,那军帽直接扣到了她的脸上,她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

  拿下军帽仔细看了看帽子里头,她看到了一圈隐约的发油痕迹,可见这顶军帽,他也戴了一阵子了。低头凑过去又嗅了嗅,她把军帽重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心里很快乐。

  世上有林胜男这样正快乐着的,也就有叶春好那样不快乐的——雷督理这一路上对她都是不冷不热,临到家时,他像是忍不住了,忽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她的身体,她便答道:“我吐了一次,现在舒服多了,没什么事情。”

  雷督理知道她的健康无大碍,就又不理她了。及至到了家,叶春好在卧室里忙忙碌碌的铺床展被,又主动的为雷督理放好了洗澡水,然而雷督理始终是不肯上楼。于是她胸中像噎了一块石头一样,胃部又难受起来了。寻觅着下了楼,她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他。

  他身边没别人,独坐在房内的一架钢琴前。手指拂过那黑黑白白的琴键,他也不是要弹,只像是在摆弄着玩。

  叶春好早就感觉这架钢琴来得突兀,这时就忍不住问了:“我很好奇这架钢琴的来历。你也并不会弹这个呀!”

  雷督理头也不回,慢慢的答道:“这是玛丽的东西。”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倒是没什么醋意,因为知道他和玛丽冯是绝无可能再续前缘的。

  “那……”她犹豫着又问:“你在想她吗?”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想她,我是在反思。”

  叶春好感到了不安,走过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反思什么?”

  雷督理回过了头,抬眼看她:“你连我的思想,都要管吗?”

  叶春好一怔:“不,我只是——”

  雷督理转向前方:“你身体不舒服,早些休息去吧。”

  叶春好收回手,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嘴巴子。垂手抓紧了睡袍下摆,她低声说道:“你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不痛快,或者是对我有了什么意见或者猜疑,你就明白的来问我。我们是夫妻,吵一场打一架都没什么,吵过了打过了,照样是夫妻。若是没有这样坚固的感情,那也算不得是真夫妻。”

  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带了上,他爱阴阳怪气的反思,就让他反思去!

第七十五章 收割

  叶春好自己回房去睡,可她那肠胃是空虚的,难受劲儿一过,就觉出了饥饿。她懒怠起床再吃什么,宁愿忍着饿去睡觉。可饿意像是个长了牙齿的什么活物,就那么一直轻轻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懒怠起又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一开,雷督理走了进来。

  他没开灯,摸索着脱了衣服上了床。叶春好不知道如何哄他高兴,加之精神不济,就想背对着他装睡。然而雷督理那凉飕飕的胸膛忽然贴上了她的热脊梁,同样凉而柔软的嘴唇也贴上了她的耳朵。

  “我知道你今夜是去见了张嘉田。”他轻声说。

  叶春好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线只看到我见了张嘉田吗?有没有向你报告我和张嘉田说了什么话?”

  雷督理几乎是趴在了她身上,一条手臂伸过来环抱了她,他和她贴了贴脸,她越是温暖,他越觉出自己的冷。

  “你和他站在一起,看着很像是天生一对。”他喃喃的又说。

  这话是他的真心话。叶春好和张嘉田年龄相仿,张嘉田是个大个子,叶春好也是苗苗条条的高挑,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对青春年少的富贵夫妻。张嘉田在叶春好面前,言谈之中也总带着一股子甩不脱的殷勤和情深,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察觉到了也改不了。

  叶春好认为雷督理这又是在无理取闹了。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情,可是当初只以为

  他是孩子气,甚至还觉得这孩子气挺可爱,挺可贵。结果到了现在,她吃尽了那所谓“孩子气”的苦头——其实那哪里是什么孩子气呢?分明就是神经质!她若是个心理脆弱的人,现在恐怕也要像玛丽冯一样疯上一疯了!

  “就只是张嘉田吗?”她在黑暗中反唇相讥:“我是个年轻的女子,你随便找来一个摩登些的年轻男子,和我站在一起,看起来都会像是天生一对。”

  她停了停,接着又道:“你这人也真是古怪!若说你封建,不许家里太太出去见人,那是冤枉了你。可若说你开明,怎么又专爱在这种没有影子的事情上乱吃醋?”

  雷督理依旧是沉默。叶春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以为他是无言以对了,正要翻身推他躺好睡觉,没想到他忽然轻声开了口:“当年一飞和我抢玛丽,现在又有个嘉田看上了你。我的东西,我的人,总要专属我一个,我才高兴。别人看一眼,我都生气。”

  然后他在叶春好的面颊上用力拱了一嘴:“杀了他们都不解恨。”

  叶春好一翻身坐起来,拍枕头拽棉被:“你少胡说八道!好好的给我睡觉!”

  叶春好像个小母亲一样,把雷督理摁进了被窝里,把棉被角给他掖好了,她面对着他躺下来,又伸手搂住了他。她看出来了,这人是只可远观的,远观时是一朵莲花,看来看去都只有好,非得凑近“亵玩焉”

  了,才看出他在黑沉沉的寒冷水面下,藏了那许多弯弯绕绕纠缠不清心思与过往,一须一茎都带着不见天日的淤泥。

  她没有把他涤荡洁净的自信,可是在这又黑又静的夜里,他乖乖的任她摆布了,她便又怜爱他起来。

  “睡吧。”她轻轻的拍着他,柔声的告诉他:“你放心,我爱你。”

  叶春好忘了饥饿,一直拍着雷督理,哄奶娃娃似的哄他。

  窗帘外渐渐有了一点稀薄的晨光,她力不能支,终于也躺了下去。雷督理已经睡着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心里倒是没什么可怨的。

  她其实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嫁给雷督理,就是这样的。

  知道还嫁,是因为她爱他。

  一夜过后,叶春好对雷督理察言观色,觉着他和自己,像是又和好了。

  和好就好,其它的一切她都可以不计较。天气热了,她换上了一件浅红纱的连衣裙,颜色明艳,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雷督理面对着这样大美人似的太太,不由得也笑微微的,不住的看她。叶春好同他共进早餐,亲自为他在面包片上涂黄油:“看什么看?刚认识我呀?”

  雷督理答道:“你对我这样好,我觉得,我的福气不小。”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我不好。我是天下对你最不好的女人。”

  雷督理笑了笑,接过面包咬了一口。

  叶春好这时又道:“吃饱了也不许走,我要向你报一报账,还有一件大事

  要和你商量。”

  雷督理问道:“什么事?”

  “就是投资游艺场的事情——”

  雷督理一摆手:“你自己决定,别赔大发了就行。只是有一点,就是那账房的事务,还是交给林子枫吧。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买卖,不喜欢就不要管,横竖你手头的生意,也够你忙的了。”

  叶春好的脑筋一转,脸上可是不动声色:“好。不过我最后还得从账房支走一笔款子,作为投资之用。”

  雷督理点了头:“那随便你。”

  叶春好表面平静,心里可是有点惊讶,没想到林子枫那边是藏着暗劲,自己都是雷太太了,他居然还在同自己竞争。

  所谓账房,纯粹就是为了烟土生意服务的。她厌恶这种祸国殃民的生意,可也得承认这桩生意真是暴利,是雷督理的主要财源。她不知道林子枫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手脚,能把他丢掉的账房又重新争取回去。不过没关系,她本来也打算去开辟一番新事业了。

  一提起“新事业”三个字,叶春好的身体忽然充满了力量——她喜欢财富,喜欢权力,喜欢同这社会上的大资本家们交往周旋,喜欢做出一番成绩。

  呼风唤雨纵横捭阖时的得意威风,可以暂时抵消雷督理给她带来的所有恐惧与压迫。所以吃过早饭之后,她用内线电话通知前头门房里的小韩,让他马上把汽车开出来,自己要出门去俱乐部。

  放下电话拿起皮包,她走

  到了大门口,正好赶上小韩开着汽车过了来——所谓“小韩”者,大名叫做韩小石,是白雪峰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原本是想投奔白雪峰来当个副官,然而雷督理的副官处已经满了员,他实在是没挤进去,只好临时改行,给雷太太做了汽车夫。结果他发现做汽车夫也挺不赖,虽然不是官儿,但是按月拿钱,钱还不少,活儿也不累,也就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小韩今年是二十岁,若是找个词来形容他,那么“小白脸子”四个字是最合适了。叶春好这样一个青春少妇,带着个小白脸子四处奔走,雷督理却又满不在乎,完全不吃醋。所以叶春好越是和他相处得久,越是摸不清他的路数。

  此刻她坐着汽车,在卫兵的保护下直奔了账房——雷督理今天能把这话明白的说出来,必是林子枫已经在他耳边吹了许久的风。林子枫既然敢吹风,自然是蓄谋已久,一旦从雷督理那里得了许可,必定立刻就要有动作。所以她得赶在他的前头,趁着她现在说话还算数,将这账房收割一番。

  下车进入了账房,她让卫兵看住了房内的众先生们,不许他们出门,也不许他们打电话。自己把账目重新浏览了一遍,她心里有了数,从皮包里取出各家银行的支票本子和雷督理的印章,开始开支票。

  然后把四家银行的支票交给了小韩,她不走,静等着小

  韩取款回来。小韩也不是独自行动——四家银行的支票总额,加起来超过了二百二十万,所以须有卫兵跟随着,不是怕小韩携款潜逃,是怕小韩单枪匹马无依无靠,一旦出了差池,可是了不得。

  小韩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回了来,因为一路都很紧张,所以面红耳赤,顺着鬓角流汗。进门之后,他只看了叶春好一眼,还没说话,叶春好便已经站了起来:“办妥了?”

  小韩连忙点头:“妥了妥了,按照您的意思,全换了英镑。”

  叶春好这才转向房内那些长袍马褂的老先生们,含着笑容说道:“限制了诸位这么久的自由,我实在是报歉得很。现在事情办完了,我这便告辞,诸位也请自便吧。”

  说完这话,她不管老先生们如何喃喃的支吾,自顾自的迈步走了出去。坐上汽车抬起腕子,她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后一靠,对着前方的小韩吩咐道:“东交民巷,汇丰银行。”

  汽车发动,驶出胡同。随行的卫兵们则是自行回去,因为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不许中国武装人员随意出入。账房先生们站在窗前,眼睁睁的看着叶春好那汽车开走,还是一个老头子最先反应过来,扑向了电话机:“快打电话通知秘书长!太太把钱全拿走了!”

第七十六章 明争

  叶春好管理账房,花费心血不少,至少是没有管出半笔糊涂账来。可古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正是因为她眼中不容糊涂账,才让诸位先生们一条鱼也摸不到手,不能尝到荤腥滋味。尤其她是认真惯了的人,有时候也含糊着想让这帮人揩些油水去,却没想到这些人先前常年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如今区区一点油水,又怎能将他们打发了去。

  叶春好既是有着这样那样的招人恨处,又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老先生们受着她的管,心里也很不服气,所以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秘书长能够回来。如今可算秘书长真要回来了,这女人却忽然杀到,将账面上的流动资金搜刮了大半去,这还了得?手快的人慌忙叫通了秘书处的电话,把这事情告诉了林子枫。可放下电话再向外一望,就见天上不知何时卷来了浓浓的乌云,完全隔离了阳光,世界暗沉沉的竟然有了暮色,风也起了,分明是要变天。

  这时已经入了夏,雨一下起来,便容易是雷雨。于是先生们瞠目结舌的站在房内,心想外头真要是电闪雷鸣的下起大暴雨来,秘书长可怎么出来行动呢?

  与此同时,叶春好的汽车已经驶入了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如今又是大白天,治安是好的。叶春好放心大胆的下了汽车进入汇丰银行,小韩在后头,提着沉甸甸的一皮箱英镑钞票

  。因为天气陡变,银行内已经亮了电灯,叶春好那英文本来只是中学的水平,如今常和西洋人打交道,说得也流利多了。在那隆隆的雷鸣骤雨声中,她用自己的名字开了账户,将几十万英镑存了进去。

  这件事情做完了,她收起了印章存折等物,同银行经理闲谈了几句,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看那雨势明显是缓了些许,便对小韩说道:“再等一会儿,只怕街上积了雨水,更不好走,还是现在回家去吧!”

  小韩答应一声,撑着雨伞护送她上了汽车。汽车门一关,车内正是个安全洁净的小世界,她掏出小粉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头发不乱,神情不乱,瞧着也是同样的安全和洁净。

  汽车慢慢的开动起来,街上水深如河,汽车简直是在破浪前行。好容易驶过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胡同,叶春好见汽车拐上了平坦大街,正要松一口气,小韩一踩刹车,却是前方迎面驶来两辆汽车,并排把道路堵了住。

  她皱起眉头——做惯了督理太太了,她到了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已经不能习惯这半路的阻碍。小韩有点狗仗人势的劲头,见状先猛摁了几下汽车喇叭,然后“哗啦”一声打开车窗,伸了脑袋就要出去骂人。

  然而未等他开口,前方的一辆汽车也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跳下来,竟然就是林子枫。

  小韩那汽车喇叭的余音还未绝,林子枫气势

  汹汹的走了过来,一巴掌拍到了汽车机盖上,拍出了“哐”的一声大响。

  小韩吓了一跳,而林子枫脚步不停,伸手就拽开了后排的车门,弯腰对着叶春好开了口:“太太,请问是谁许你把账房的资金全部拿走的?”

  叶春好稳稳当当的坐在汽车里,转过脸对着林子枫答道:“雷家的财务由我管理,账房的钱怎么拿,拿去做什么,也是我雷家的事,不劳秘书长费心。”

  林子枫板着脸:“太太别客气,大帅让我管事,我不敢不费心。账房内资金不足,是要发生问题的,请太太顾全大局,把那笔款子放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