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峰自认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人物,再具体一点的讲,他文能读懂白话信,武能给雷督理搓澡穿衣服,除此之外,干什么都不成,什么都不爱干。因此他并不嫉妒林子枫和张嘉田,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心满意足。而为了维持住这个心满意足的地位和生活,他四处赠送他那无尽的笑容和亲切,眼力很准,不该得罪的人,他是绝对不得罪。

第九十一章 二畜

  雷督理万没想到,林胜男这样小女孩似的身体,竟已开始为自己孕育着一个孩子了。

  他平时从来不提这一类的话,仿佛对子嗣并不是很关心。嘴上不提,是因为这不是一件自己关心了便能成功的事情,而且涉及个人的生理隐私,说得多了,于事无补,反而要惹出外人的闲话与嘲笑来。这些年来,他身边并不缺少女人,而且全是洁净健康的年轻女人,然而无论他如何耕耘,都是毫无收获,以至于他对于这事几乎有些绝望。

  结果这喜讯忽然从天而降,砸得他几乎有些恍惚。家里的叶春好,他实在是顾不上了,躺在林胜男身边,他望着她只是笑。林胜男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样一副傻相,好笑之余,也隐隐觉出了自己这身份的变化:因为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自己变得尊贵起来了!

  “你笑什么?”她小声问他。

  他伸了手,轻轻去摸她的肚子。她被他摸得有点痒,于是笑道:“刚一个多月,摸不到的。”

  雷督理探头一吻她的额头:“你好好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林胜男把脸埋进了被窝里,心脏怦怦的乱跳,仿佛承受不住这样重大又甜蜜的承诺。躲藏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又对雷督理喃喃道:“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自己的孩子,男女都好。”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他:“女孩也可以吗?”

  雷督理

  笑了:“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林胜男抬手一拍心口:“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呢。”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是不是你哥哥告诉你的?”

  林胜男把脸又埋进了被窝里,于是雷督理把她搂进了怀中:“别听你哥哥胡说八道,好容易盼来了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都高兴。”然后他又把她从被窝里往上抱了抱,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明天医生就来了,你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保养身体。读书写字这种耗精神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也不许你再蹦蹦跳跳,记住没有?”

  林胜男用脸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这么严重啊?你说得我都紧张起来了。”

  雷督理正色答道:“你肚子里装着我雷家唯一的血脉呢,你说严重不严重?”

  林胜男在被窝里连连蹬腿:“别说了,我真的紧张了。”

  雷督理连忙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乖,别乱动。本来这几天就没正经吃东西,哪还有力气让你这么浪费?你好好的睡觉,也许到了明天,就吃得下了。”

  林胜男一点头,姿态很认真,还是个小女孩:“那我睡了,你也睡吧!”

  雷督理答应了,又欠身一扭床头墙上的电机开关,关了房内的一盏小壁灯。在黑暗中重新躺了下来,他双目炯炯,并无困意。把这一天的事件重新回忆了一番,他觉着烦恼纷乱,于

  是专去寻思林胜男腹中的胎儿——林胜男不比别的女子,他可以确定,她腹中的孩子,只能是源于自己。

  “我这不是还行吗?”他如是想。

  想过之后,他也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行”了。

  雷督理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

  朦朦胧胧的熬到了清晨,他见林胜男睡得正熟,便做贼似的放轻了动作,一点一点的起身下床。他这人享受惯了,平日早上睁开眼睛,洗漱穿衣都不能没人伺候,可今天因为怕惊醒了林胜男,所以自立自强,一声没吭的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心里想着今天应该再回家一趟,昨天和叶春好谈话只谈到了一半,如今情况有变,他应该回去告诉她一声。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记起了昨日白天那两个打作一团的孽畜——两头孽畜已经被分别关押进公署办事处的空屋子里去了,孽畜们手握重兵,其中那头陈畜性情暴烈,怒起来天王老子都敢咬,张畜则是如同神佛护体一般,很有一股子邪运气。雷督理不便、也有点不敢、将这样两头孽畜长久的关押,故而忖度一番之后,他决定暂时把那边家里的太太放下,先去对付二畜。

  走到前院见了白雪峰,他让白雪峰留在这里看家,自己匆匆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面包,然后就上了汽车,直接往办事处去了。

  办事处是一处挺大的院落,里面房屋错落有

  致。雷督理先走去了角落里的一间厢房门前,让门旁卫兵打开了门上的锁头。

  房内有桌有椅有床,陈运基靠着两个枕头,在床上半躺半坐。忽见雷督理进来了,他连忙跳了下来,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雷督理没理他,扭头去看桌面——桌上摆着三只大海碗,其中两碗各剩着一碗底汤汁油水,另一只碗里粘着许多大米饭粒,可见陈运基这早饭真是没少吃。

  “饭量不错啊。”雷督理收回目光,转向了他:“我被你们气得一夜没睡,你倒还有胃口在这里胡吃海塞。”

  陈运基歪着脑袋,看着地面,不说话。

  雷督理知道他心里不服气,若他面前站的人不是自己,若自己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凭着他的脾气,他早瞪着眼睛叫骂起来了。围着陈运基转了一圈,末了雷督理停在了他面前,说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不服张嘉田,我也理解。可你也要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提拔他做帮办?他年轻是不假,可他立的功劳,比谁少了?他办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给我办在节骨眼上,你们谁行?”

  陈运基把脑袋换了个方向歪,脸上也没有表情,只答:“大帅教训得是。”

  “你站直了!”

  陈运基依旧耷拉着眼皮,但确实是把脖子直了起来。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眼红,你也好好干!你要是比他强,我自然一样的也抬举你。他又

  不是我小舅子,我犯不着偏心他。”

  “是。”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真不乐意看他。

  “你回去吧!”他决定在陈运基这里速战速决:“回去等我的话。”

  陈运基又行了个军礼:“是,大帅。”

  雷督理向外一摆头,陈运基低头走出去了。雷督理停留在原地定了定神,一想到陈运基在坐禁闭期间,还能连饭带菜吃三大海碗,心里就有气。

  把这股子怒气消化了片刻,他转身出门,走过一座院子,又去见张嘉田。

  关押张嘉田的屋子,也是一间僻静的厢房。雷督理进门之时,张嘉田正叼着烟卷窝在一把大圈椅里,两只脚高高的架在了前方桌子上。忽见雷督理来了,张嘉田仿佛颇感惊讶,先是扭头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才放下双脚站了起来——站立到了一半,却又坐了回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举止,几乎也要惊讶了:“怎么?见我来了,站都不站?这是你面对上峰应有的态度吗?”

  张嘉田取下口中的烟卷,仰脸看着他答道:“不是我不懂规矩,是陈运基那个狗娘养的下手太狠。昨天差点儿撞碎了我的脑袋。现在一往起站,就犯迷糊。”然后他对着雷督理一扭头:“您瞧瞧我这后脑勺,都肿成什么样了?我要是因为这个落下了毛病,就他妈是陈运基害的,你看我宰不宰了他全家?”

  雷督理一瞪眼睛:“你还来劲了?”

  “我没错我怎么不来劲?他他妈的无缘无故骂我,还不许我回嘴了?他他妈的把我揍成这样,还不许我还手了?我跟你说,这事没完。我是你的人,我这个帮办,也是你封的。现在我让人欺负了,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怕得罪人,不给我出这口气,那我就自己处理!”

  说完这话,他狠狠的又吸了一口烟卷,喷云吐雾的说道:“反正我不能白让人揍一顿!我原来狗屁都不是的时候,也没受过这种气!”

  雷督理以为陈运基已经是个野蛮不驯的了,万没想到真正的刺头原来躲在这里。近十年来,除了玛丽冯和叶春好这两位女子之外,向来无人敢这么开炮似的对着他说话,以至于他怔怔的看着张嘉田,足足愣了半分多钟。

  他看着张嘉田,张嘉田也看他,他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张嘉田却抢在他头里又说了话:“看着陈运基是骂我,其实骂的是你!用不用我把他那些话再给你学一遍?我揍他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揍的,你明不明白?”

  雷督理听到这里,气得简直也想和他打一架,可天下从来没有督理打帮办的先例,尤其这帮办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揍不得。双手叉腰瞪着张嘉田,他说话的声音都颤了:“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背对张嘉田,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又面对了张嘉田,他伸手指着他的

  脸:“你、你、你——”

  他气得打了结巴,然而张嘉田就这么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有滋有味的又深吸了一口烟卷,一口气把小半截烟卷吸到了头。

  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他伸脚过去碾了碾,然后一手撑着桌面,慢慢的站了起来:“得,大帅,你也不用动这么大的气。我知道你是怕惹事,不用怕,你让事情都冲我来就是了。我光棍一条,我什么都不在乎。”

  说完这话,他双手插兜,迈步就要往外走。雷督理这时终于理顺了舌头,怒道:“反了你了!你以为我不敢撤你的职?”

  张嘉田靠着门框站住了,回头看他:“我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暴打,你不帮我出头,反倒要撤我的职。行,你撤吧,你看谁比我可靠,你提拔谁去。”

  话音落下,他又要走,雷督理当即上前一步:“你给我回来!”

  张嘉田在门口转了身:“你还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有你就说,没有我可走了,我上医院瞧脑袋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副混不吝的惫懒模样,气得发昏,和他对吵又不成体统,一时间忽然不知所措,只能一甩袖子,吼道:“你给我滚!”

  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第九十二章 又爱

  张嘉田出了办事处的大门,这办事处里也是备有汽车的,他直接叫人开来一辆,送自己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了他后脑勺上的两处青包,认为他并没有脑震荡之类的症状,只给他开了一瓶药水,用来治疗身上的几处擦伤。他揣着药水出了医院,一边走一边仰头望天,就见那太阳明晃晃的悬在正当空,天蓝得刺眼睛,一丝白云彩都没有,好天气。

  医院门口停了两辆汽车,为首一辆的汽车旁站着个笔直的人,正是马永坤——他那边刚一离开办事处大门,马永坤就马上得着消息了。他走过去,潦草的对着马永坤一点头,然后低头钻进了汽车里,马永坤也上了汽车,仿佛是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他随便“嗯”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因为心里的情绪已经满了,连外来的一个字都容不下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大大的得罪了雷督理。

  平时,虽然他对着雷督理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意见,但是意见装在心里,表面上他不露。雷督理若是对着他无理取闹了,他也以哄为主,能忍就忍。

  能忍就忍,但若是实在忍不住了,那也不必强忍。身为雷督理的救命恩人,他想自己这点特权总应该有。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昨天平白无故的和陈运基打了一架,他还没占上风,心里已经是憋气窝火极了,结果今早雷督理又摆着那

  一副和稀泥的嘴脸进了来,分明是想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糊里糊涂的把这事情敷衍过去,这他哪能干?

  于是他忍无可忍,三言两语就把雷督理气哑巴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雷督理其人,究竟是有着多大的意见,反正想起雷督理那个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心中便是一阵痛快。接下来,他打算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早上气得一口饭都没吃,所以回家还得把这一顿饭好好的补上。等吃饱喝足了,他再去找雷督理,把那不要钱的好话说上几句,对付着把他哄得气平了,也就得了。

  至于那个陈运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嘉田瞧出陈运基是个真不好惹的,于是决定先这么含糊着,敌不动我不动。

  张嘉田把方方面面都盘算到了,却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刻,雷督理也在同样盘算着他。

  雷督理没有离开办事处,就坐在张嘉田坐过的那把圈椅上。

  他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钟,一颗心依然气得怦怦乱跳。他想张嘉田这小子变了,自从那夜救了自己一命之后,这小子就渐渐嚣张起来了。或许这全怪自己感情用事,为了感激他那一救,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硬把他捧了起来,捧得他得意忘形,不知道了天高地厚。

  这样不知好歹的小子,他不能用。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他真想这就发下军令,撤了张嘉田的军务帮办。可他若是当真这么干了,结果有两个,

  一是张嘉田因此吓破了胆子,从此收起锋芒、老实做人。二是张嘉田因此记恨了他,从他的忠臣,变成他的敌人。

  思至此,雷督理又坐了下来。

  张嘉田这小子不学无术,然而有点邪才,定时炸弹似的,带有某种危险性。他不能轻易的把这个小子往外推,一旦推出去了,这小子说不定会变成第二个洪霄九。洪霄九那种有了年纪的老油条,说话做事还有个套路可循,张嘉田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子,却是神鬼莫测、没个准的。

  那一夜张嘉田为了救他,不是连命都可以不要吗?这就说明这小子是个亡命徒。他和自己好的时候,命都可以给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不好了,保不齐也敢拉着自己同归于尽。

  死都不怕,他还能怕什么?

  雷督理想到这里,就沉沉的叹了口气。重新站了起来,他拖着两条腿向外走,走出几步之后,他头也不回的唤了一声“雪峰”,结果身后的副官告诉他道:“大帅,副官长没跟着来。”

  雷督理这才反应过来,侧过脸吩咐道:“传我的话给陈运基,让他今天就回驻地去吧。”

  一名副官答应了,转身小跑离去。雷督理继续向前走,决定回家去见叶春好,去完成昨晚那未尽的谈话。

  将近中午的时候,雷督理回了府,和叶春好见了面。

  叶春好这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见了雷督理,她虽然没有笑容,但只一开腔,雷督理就

  听出她这回真是心平气和了——或者说,是比较的心平气和了。

  “什么公务,急成那样?”她问他:“现在忙完了?”

  雷督理奔波了这大半个上午,体力没有多大的消耗,然而心力交瘁。在长沙发上坐下了,他向后一靠,轻声说道:“春好,打电话的人扯了个谎,其实不是公务。”

  叶春好已经过了那个悲愤欲绝的阶段,这时雷督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能够以一个镇定的态度来应对了:“哦?那我知道了,是那边的姨太太找你吧?”

  提起林胜男,她从来的称呼只有两个,一是妾,二是姨太太,绝没有更好听的叫法。

  雷督理答道:“也不完全是。”然后他拍了拍身边位置:“你过来坐,我没那个力气大声说话了。”

  叶春好走过去坐下了:“你请说吧,我愿闻其详。”

  雷督理扭头面对了她:“春好,胜男有身孕了。昨晚她那边急着叫我过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叶春好一听这话,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登时便愣住了。直勾勾的看着雷督理,她足看了他好一阵子,然后才又开了口:“那我照理来讲,是应该恭喜你的。”

  雷督理盯着她的脸,察言观色的回答:“春好,你不必强说这话。你的心情,我是懂的。”

  叶春好审视着他,微微一笑:“难道你不高兴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慢吞吞的答道:”高兴是高兴的,胜男能给我养下一

  儿半女,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毕竟,我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挣下来的这一片家业,也总得有个继承人才行。”

  “那怎么不见你脸上有笑模样?”

  雷督理不想说自己上午几乎就是被张嘉田夹枪带棒的骂了一顿,所以依然慢吞吞的答道:“我想,你未必像我一样高兴。”

  他说话既是这样坦诚,并且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很讲理的劲儿,所以叶春好起初虽然是又震惊又绝望,但此刻渐渐的清醒过来,便决定以诚相待,也说说自己心里的话。

  “我当然是不高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道:“爱情是自私的,林胜男与你有了结晶,我只有难过的份儿,怎么可能会高兴?”

  雷督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孩子生出来了,也要叫你一声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

  叶春好不等他说完,便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上:“你不要讲了。你不讲,我也一样明白的。”

  然后她垂头望着自己手中夹着的那只手——那只手依然是只好看的男人手,白皙洁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没有汗意,也没有温度。许久没有握过这只手了,她此刻几乎感到它有些陌生。

  眼睛看着这只手,双手夹着这只手,她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另外的大事。及至她貌似是将这只手看够了,才低声开了口:“事已至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雷督理立刻望

  向了她:“什么意思?”

  叶春好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赢了,我输了。”

  雷督理盯着她的背影:“你是……接受她了?”

  叶春好作势要走,可在迈步之前,她侧过脸,对雷督理带看不看的说道:“你把她接过来吧,除了这座楼,她爱住哪里就住哪里,我不管。年初因为你莽撞,我已经担上了一个悍妇的恶名,如今姨太太有了身孕还不得进门,外人听说了,指不定又要怎么骂我了。我怎么那么傻,为了你们挨骂?”

  雷督理万没想到这个僵局居然就此打破,登时也跟着起了身。把叶春好拽到自己面前,他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谢谢你。这次是我让你受了委屈,将来我一定好好的补偿你。”

  叶春好不看他,只一甩手走了开:“我不信你这鬼话!”

  雷督理到了此时此刻,很有一点苦尽甘来之感,以至于他要瘫坐回沙发上,彻底放松的休息一下。与此同时,叶春好一路疾行,已经走去了后花园内的凉亭里。

  她匆匆赶到这里,为的也是休息一下——方才脑子里太乱了,她须得找个安静地方,把自己这满脑子的思绪整理整理。

  她万没想到林胜男会怀上雷督理的孩子。

  林胜男她是见过几次的,那是多么苍白荏弱一个小姑娘啊,虽然个子不矮,可身体简直单薄得如同孩子一般,哪里是能够孕育小生命的样子

  ?雷督理身边的任何女人,包括自己,都比她更有资格做一名母亲啊!

  叶春好忽然想起了自己从丈夫柜子里搜出来的那些西洋药片。

  雷督理先前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服药,据叶春好调查,那些药物虽然有着西药的外表,但究其本质,和春药也差不了太多。她连着劝了雷督理若干次,总算劝得他听了话,把那些药品尽数的丢了掉。

  服药的时候,他一直是求子嗣而不得,停药之后,他倒是让那小孩子似的林胜男怀了身孕。叶春好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而无论是不是,她都无话可说,都只能认命。

  认了命,然而不认输。林胜男内有雷家儿女,外有做秘书长的哥哥,钳制雷督理像玩似的,将来自立起了门户,迟早要把大帅府的头衔抢过去。到时候自己莫说保留正房太太的地位,怕是连“两头大”的局面都不能维持。与其如此,索性早做打算,先把那林胜男弄回家里,放在眼前。雷府里头,她叶春好还是说了算的,林氏兄妹想要兴风作浪,也得先过了她这一关才行!

  叶春好素来是务实的行动派,长远的问题解决不了,那就先来解决眼前的问题。猛的又想起了自家那位丈夫,她的斗志忽然一落千丈。

  丈夫是个阴晴不定的糊涂种子,她拿他没办法。

  她要是不爱他就好了。她要是不爱他的话,那么了无牵挂,真能把日子过得相当潇洒自在。她见识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少奶奶小太太,纯粹就是为了金钱地位而结婚的。她若是也像她们一样,那么现在简直可以是幸福的了。

  叶春好在那凉亭里坐了许久,末了觉得这脑子里的大事小情全都清楚了,这才又回了楼内。

  如她所料,雷督理依然乖乖的留在这个家里,并且还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拢过去,他站在客厅窗前向外望,显出了一个偏于苍白的侧影,从额头到鼻梁,从嘴唇到下巴,线条流畅,起伏得有致,是个美男子的像,适宜拍成明信片,画成油画也不错。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眼见他闻声回头望向了自己,她把目光移开,不看了。

  “三姨太太的屋子收拾一下,给她住吧。”她没头没脑的开了口:“那屋子是好屋子,冬暖夏凉的,家具也现成,又带着冷热水管子和浴室。”

  雷督理的反应慢了一步,但是很快也明白过来了——林燕侬那屋子是不错,独占一座大院落,因为刚把她讨进来时,玛丽冯还没有出走,他故意的对林燕侬特别优待,目的是气玛丽冯。

  那地方要是没住过林燕侬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就更好了,因为林燕侬是偷着逃了的,所以雷督理总觉得那屋子像是死过人的凶宅。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恶,其实并没有道理。

  “也行。”

  他飞快的权衡了一下,对着叶春好点了头:“那我这两天就带着她回来,如何?”

  叶春好答道:“别急,等我派人把屋子收拾好了,你再接她吧!”

  “那……得多久能收拾好?”

  叶春好见他这样执着的发问,听出他心里纵是没装着林胜男本人,至少也是装着林胜男腹中的那个孩子。心中浓浓的酸了一下,她对着雷督理勉强一笑:“你先不要声张,我知道那屋子里究竟缺了多少东西?等我布置好了,我告诉你,你再对外说那接她回家的话。要不然说接不接,讲起来又是我在从中捣鬼,黑锅还是要由我来背,我也背得够了。”

  她既服了软,而且软得这样通情达理,雷督理便走过去抱了她的腰,低头笑道:“谁敢说那话,我打折谁的腿。”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抬眼看他:“记得保密,可别再惹我生气了。”

  雷督理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抵——这个时候,他又爱起她了。

第九十三章 三对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