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叶春好向他道了一声再会,然后便叫白雪峰进来帮忙,要给雷督理穿外衣。张嘉田趁着忙乱,溜了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乱糟糟的不舒服。

  去年叶春好被雷督理欺负得呜呜哭,他看在眼里,气得要死,心里不舒服。现在叶春好不知什么时候和雷督理又和好了,他看在眼里,很奇异的,依旧是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嫉妒,嫉妒得眼都红了,心都黑了。雷一鸣这么个横不讲理的家伙,成天又磨人又吓人的,偏有叶春好真心实意的爱他;自己未见得哪里不如他,还比他年轻了十多岁,偏偏就没入叶春好的眼,反倒是被林燕侬那个臭娘们儿给赖上了。

  这他妈的!

第一百零四章 可怜

  林子枫终于把雷督理堵在了府里。

  雷督理竟敢公然的回家来住,这边足以证明自家妹妹的失败。妹妹战友既然是这样的无用,林子枫也就只得退让一步,不便、也不敢、太咄咄逼人。面对着雷督理,他挺和气的说道:“胜男说她很想念您,想请您回去住几天呢。”

  他和气,雷督理也和气,听了这话就站起身:“好,我现在就过去瞧瞧她。”

  林子枫万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中不由得一喜。然而等雷督理当真到了帽儿胡同、见了林胜男了,却是只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又要走。林胜男极力的梳洗打扮了,臃肿的棉袍也换成了轻俏些的夹袍,虽然腰身粗壮了,但手脚还是纤细的,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丑陋,所以惶惶然的望着雷督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不喜欢自己。

  她望着雷督理,林子枫望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从来没见过小妹妹这样可怜巴巴的卑微模样,她简直就是在绝望的察言观色着,走投无路的想要挽留那个狼心狗肺的雷一鸣。

  对待林胜男,林子枫经常会有些恍惚,说不清她究竟是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兄长式的,还是父亲式的。有时,他甚至会感觉她是自己游离在外的一部分——他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她是他血脉相通的手足。

  林胜男抓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默

  默的送他往外走,雷督理对她是非常的和蔼可亲,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回去吧,我又不是外人,出来进去的还用你迎送吗?你有这个力量,攒下来给儿子吧!”

  林胜男看了他的笑脸,忽然生出了一点希冀,鼓足勇气说道:“你……你不走了好不好?”

  雷督理答道:“我有事情,不走不行。”

  “那……那你晚上回家来,好不好?”

  “我要是半夜才回来,那不是要打扰你吗?”雷督理抽出手来,轻轻一扯她的辫梢:“小东西,别多心,不是说夏天就能生了?等你生完了儿子,我专门带你出去玩一阵子。”然后他向着房门偏偏头:“回去吧,外头风凉。”

  三言两语的,他脱了身。林子枫在一旁站着,就看妹妹呆站在院子里,脸上隐隐有了一点安然的神色,显然是信了那厮许的大愿。无声无形的暗暗喟叹了,林子枫知道单凭妹妹一个人,是拿不住雷一鸣的,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也有那种人,半辈子都是混账糊涂蛋,直到有了儿女,才洗心革面正经做人的。

  雷督理在小太太这里点了个卯儿,转身就又回了雷府。叶春好也是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嫩柳色的长旗袍,还没有换。见他进了门,她也不多说,直接就招手道:“早上就抓不到你的人影了,回来得正好,你跟我来。”

  她这话

  是站在楼梯上说的,雷督理仰头望过去,就见她那细条条的高挑身材,穿着这样一件旗袍,面貌又美丽,真有点像是春柳成精的样子,便忍不住一笑:“有什么好事找我?”

  叶春好转身往上走:“来就是了,横竖不能把你吃了。”

  雷督理跟着她上楼进了卧室,叶春好走到床边,弯了腰去翻枕头:“你把上衣脱了。”

  雷督理坐到床边,伸头去看她的脸:“难得啊,也有你求我的时候。”

  叶春好扭过脸,大睁着眼睛看他:“我求你什么啦?”

  雷督理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大概是我有你没有的东西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红了脸,用食指在他额头上用力一戳:“谁要你那个坏东西!”然后她从枕头下面翻出了一件叠好的毛线背心:“我是让你脱了外衣,试试这个。本来想给你织一件毛线衫的,可是速度实在是太慢,等到织好了,天气也热了,所以就改成了背心。”

  说完这话,她为雷督理脱了外衣露出衬衫,又把毛线背心给他套了上。雷督理站起来,自己低头扯了扯下摆,然后抬头笑问叶春好:“怎么样?”

  叶春好也笑吟吟的打量着他:“我看尺寸正合适。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很好。”说到这里,他抬手行了个姿势很花俏的军礼:“多谢太太。”

  叶春好被他逗笑了,笑过之后,又问:“你吃了午饭没有?”

  雷督理犹豫

  了一下:“在外面吃过了。”

  叶春好并没有追问,只道:“那好,我让厨房开一个人的饭。我下午要去演讲,中午吃得饱一点,才有力气。”

  “演讲?”

  “到女子中学去演讲,讲的都是女学生的事情,你不懂的。”

  “那我过去旁听一次,不就懂了?”

  叶春好又戳了他一指头:“好意思说!女学生的事情,你要懂来做什么?我要去吃午饭了,别挡我的路。”

  雷督理笑眯眯的跟着她出了卧室往楼下走——太太不但年轻貌美,而且会当家,会管账,会演讲,还会织毛衣,隔三差五的还要上报纸。被这样才貌双全的太太戳一指头骂一句,也是一件美事。

  不知不觉的,他又拿她当个宝贝了。

  雷督理自认是个专情的人,心中一时只能装一个宝贝。他既对叶春好爱火复燃,就没有心思再去温暖小公馆里的林胜男了。

  他不知道,林胜男很想他。

  天气越来越暖了,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坠得她腰肢沉痛,行走坐卧,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想要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可是腹中胎儿挤压了她的五脏六腑,肠胃的消化全出了问题,她吃都吃得痛苦。

  她终日的头晕头痛,身体的养分与血液像是全被那胎儿吸收走了,可要说具体的病症,她又没有。因为这个,她不敢再总给雷督理打电话,怕雷督理以为她是在撒谎装病,可她不打电话,雷督理便真的不

  来。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

  林子枫依然是天天过来瞧她一次。这一天,他进门时,她刚要从梦中惊醒,满脸都是眼泪。林子枫一见她哭成了这个样子,以为她是做了噩梦,连忙要来安慰她,然而她哽咽着摇头:“我没做噩梦,我是梦见宇霆了。”

  “梦见他了?”林子枫俯身问道:“梦里,他欺负你了?”

  “不是的。”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拿手帕,索性扭头在枕巾上蹭了蹭眼泪:“我梦见他回来了,不走了,又对我像原来那样好了,陪我捉迷藏,给我梳头发,带我去跳舞……”

  “男子多有这个喜新厌旧的劣性。”他拿过手帕给妹妹擦了眼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不要伤心,好好的保养身体,等到小孩子生下来了,他自然还会回到你身边。他纵是不想你,难道还能不爱他的亲儿子吗?”

  林胜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的去看林子枫:“哥,我这一阵子没不听话,我也没惹他生气,是他自己不肯来。”

  林子枫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是,哥哥知道,不怪你。”

  “哥,你再去找他一次吧,我给他打电话,都没用。”

  林子枫忽然站了起来:“好,我去找他。”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只不过是半年多的工夫,妹妹竟从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变成了个孤独可怜的小妇人,再不走的话,他也要哭了。

  林子枫在俱乐部的公事

  房里找到了雷督理,用婉转恳切的言辞,转达了妹妹的意思。他想雷督理听了这一番话,即便是不动心,至少也会过去露上一面。哪知雷督理听到最后,却是不以为然:“她身子弱,养着就是了,我一不是医生,二不能替她怀孩子,去了又有什么用?”

  林子枫答道:“您过去看看她,对她来讲,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这比吃什么补药都强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兄妹的心思,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妹妹,当然是会负责到底。不过你若是因为得了我这句话,就要对我管东管西,那可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起身把白雪峰叫了进来,一边让白雪峰伺候自己穿外衣,一边又道:“我看胜男没什么病,要说现在身体不舒服,那也是正常的情况,怀孩子嘛,哪有舒服的?你让她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我有时间了,就去看她。”

  林子枫急了:“大帅,您今天过去,哪怕坐半个小时也行。胜男她——”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对他一瞪眼睛:“子枫!”

  林子枫被他这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吓了一跳,而雷督理随即一甩袖子,一边向外走,一边牢牢骚骚的嘀咕出两个字:“啰嗦!”

  林子枫听了这两个字,没再追他,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墙壁,仰头向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时光易逝,天气渐暖。林胜男脱了夹袍,换了单衣。

  在她穿夹袍的这段时间里,雷督理拢共只来看过她一次。如今她换了单衣,身体依然是细瘦的,中间赫然隆起一只圆滚滚的大肚皮,瞧着简直有些骇人。

  林老太太体衰多病,所以被一双儿女蒙在了鼓里,还以为女儿依然在小公馆里做那荣华富贵的小太太。林胜男有了心事,没法子对妈讲,也没有姐姐妹妹可以商量,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硬扛。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可是没有力气去恨叶春好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都被她存在体内,留给了孩子。有好些个事情道理,好些个前因后果,她都还不很明白,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人生就又有希望了,就能成功胜利了。

  她爱雷督理——没爱过别人,刚稍微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懵懵懂懂的到了雷督理身边、被哥哥指挥着去爱了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呆呆的往窗外望,心想等到了自己生小孩子的时候,他总不能不来吧?他不来看自己,也要来看小孩子呀!

  她又想:我变得这么丑,脸上长了这么多斑,一定会生个儿子出来。等我生了儿子,他就会对我好起来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微微的有一点高兴,觉得自己这是在卧薪尝胆,将来终会过上好日子的。

第一百零五章 这厢那厢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雷督理从外面回了来,还没进门就脱了外头的军装上衣。叶春好见了,便是问道:“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热成了这样?”

  雷督理掏出手帕擦汗:“刚送了老卢上火车,今天这个温度,算是夏天了吧?”

  所谓“老卢”者,便是和他竞争过三省巡阅使的山东卢督理。卢督理竞争失败之后,跑回山东蛰伏了一阵子,然后接受了现实,同雷督理讲了和。而张嘉田早在年前,就把韩伯信司令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释放了回去——韩二韩三这两位少爷平日吃喝嫖赌,熬得身体瘦弱,宛如两条营养不良的带鱼。而他们的父亲绑架雷督理不成、连累得他们成了人质囚徒,被张嘉田的部下关押进了一所小院子里,成天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终日只能坐在房内吃干饭读闲书,结果竟是养得元气饱满,由刀鱼变成了胖头鱼,甚至还多认识了不少字,谈吐都斯文了许多。

  韩伯信见了这两条胖头鱼儿子,惊讶至极,恨不得把余下三个儿子也送去张嘉田那里住上半年。而他既有着这样的心思,对外自然也就不再攻击雷一鸣和雷一鸣的走狗张嘉田。于是去年的一场大战,至此才算是正式结束了。

  此刻,雷督理一边说热,一边又打量着叶春好:“你不怕热?”

  叶春好一扯自己那薄薄的喇叭袖子:“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再看看你穿

  的是什么?”说着她走上前去,为他解那青缎子马甲的纽扣:“你这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法,不热才怪。”

  雷督理由着她摆布自己,忽然又道:“天气这么热,我们出城玩玩,如何?”

  “又去西山?”叶春好问他:“春天去过两次了,还去?”

  “那就走得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又能远到哪里去?去北戴河的话,有点太早,还不够热。去天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抬眼冲着他一笑,眉目弯弯,睫毛忽闪忽闪的:“你说,我们能到哪里去?”

  雷督理看了她这个喜眉笑眼的模样,便也跟着她笑了:“我还真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雷督理和叶春好进行了一番谈话,而这谈话的结果,便是翌日中午,两人在副官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专列。而在两人离家不久,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雷府大门口,车门开处,先跳下来了一名大脚老妈子,老妈子落地之后转了身,又从汽车内搀出了林胜男。

  林胜男穿着一身水绿衫子,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嘴唇上还涂了一点口红。一手扶着老妈子的胳膊,她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门楼,然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守门的卫兵立刻吆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林胜男吓得一哆嗦,还是老妈子替她发了话:“吵吵什么?吓着了太太你们负责得起吗?”

  大门两侧的卫兵面面相觑,因为知道大帅在

  外头确实还有一位太太,便不敢贸然行事。而林胜男定了定神,用她的小细嗓子尽量的大声说道:“我来找大帅,大帅在吗?”

  卫兵们继续面面相觑,还是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回答。于是林胜男进退不得的站在门口,一时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林胜男若不是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是不会这样找上门来的。

  雷督理又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来看望她,她的肚皮大极了,皮肤都绷出了花纹,自己瞧着都害怕。这些天她又添了新的痛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猛的犯起心慌,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满头满脸的出冷汗,气都喘不过来。医生过来给她瞧过了,认为这是她天生体质虚弱所致,给她开了许多补药。她乖乖的把药吃了,然而毫无效果,心里便不信任了那医生,只想去向亲人求援,偏偏林子枫前天因公去了天津,一去不复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今天她清早起床,又狠狠的犯了一阵心慌病,那种痛苦的程度,简直无法言喻。等那股子难受劲过去了之后,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况,还不如原来在家读书上学时快乐自由——起码,那时候还有妈妈和哥哥两个人疼爱着自己,自己出门有同学朋友,回家有亲人骨肉,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忧伤呢?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擦擦眼泪,她把心一横,决定不靠哥哥,亲

  自去把丈夫找回来。丈夫终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想自己这样挺着大肚皮去找他,他不会不理睬自己的。

  正好也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肚子,让她别太得意!

  把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清楚了,她梳头洗脸,带着个老妈子乘坐汽车来了这里,却没想到看门的大兵们竟然如此凶恶。幸而,这时门内走出了一个熟人,她一见了他,立刻唤了一声:“白大哥。”

  白雪峰见了林胜男,先是一怔,听了她这一声呼唤之后,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太太,您别这么叫我,这我可实在是不敢当。”然后他抬头看看汽车与老妈子,又问林胜男道:“您怎么来这儿了?找大帅有事?有事的话,您派个人过来传话不就成了,这大热天的,出门多受罪啊!”

  他这人长得就和善,又总是笑呵呵的,语气也亲切,林胜男见了他,真和见了半个亲大哥是一样的:“我……”她一转念,随口扯了个谎:“我在家里呆得太憋闷了,坐汽车出来兜兜风也好,顺便来找大帅。我这些天总犯心慌病,家里的医生,我觉得看得不大准,所以想让大帅再给我换个医生瞧瞧。”

  白雪峰当即点了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可不是林胜男想要的回答,于是她执着的又问:“大帅呢?我想见见大帅。”

  白雪峰这回像是为难了:“大帅啊……”

  他拖着长音,沉吟了一下,末了

  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太太,实不相瞒,您来晚了一步。大帅刚上火车,去青岛了。”

  “去青岛?他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又是一阵犹豫,从人情的角度出发,他想自己应该扯个谎,免得这位小太太伤心,可自己这这一片好意,小太太能领情吗?万一这个谎言露了馅,她会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站在叶春好那一边的、和叶春好合起伙来骗她呢?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可太冤了,一腔好心办坏事,得罪了小太太倒也罢了,万一再把老林也得罪了,那可是犯不上。

  想到这里,白雪峰决定抛弃人情,只讲道理:“太太,大帅是到青岛玩去了。但是不会玩得太久,毕竟这边军务繁重,也离不开他。”

  林胜男听了这话,一张脸刷白的,就只剩了嘴唇上那一点口红的颜色:“那……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叶春好,也跟着他去了?”

  白雪峰这回只一点头。

  林胜男再没多问,转身就往汽车里走。白雪峰对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又低声道:“我白天得留这儿看家,晚上,最迟明天,就带医生过去。”

  老妈子答应一声,双手扶着林胜男上了汽车。白雪峰站在门口,神情诚恳的目送那汽车驶出了胡同。等汽车一拐弯,他的诚恳神情消失无踪,一边面无表情的打了个哈欠,一边转身回去了。

  林胜男早上已经哭了一场,此刻回了家里,她关门上床,

  捂着脸又哭了起来。而在她痛哭之时,雷督理正坐在列车的车窗旁,凝神看着那急速倒退的风景。叶春好坐在他的对面,端了一杯冰镇果子露慢慢的喝。

  雷督理完全没有想起林胜男来——她有吃有喝的在家里养胎,他没事想她干什么?有什么可想的?

  倒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发什么呆呢?”

  他如梦初醒,转向叶春好,微微一笑:“多少年没去过青岛了,这回我好好的玩几天。”

  “瞧你高兴的。”叶春好把喝剩下的半杯果子露推到他面前:“真是为了玩而高兴吗?还是想着自己要当父亲了,才高兴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小心眼儿,不会是要在这火车上和我算旧账吧?”

  叶春好抿嘴笑着往车窗外望:“怕了?不说了不说了,喝你的吧!”

  雷督理一口一口的喝光了果子露,然后继续看风景。“父亲”一词,对他来讲,和督理或者巡阅使的意义差不多,不当是不行的,不当的话,他就觉着人生不圆满,他就要隔三差五的闹脾气;但是当上了,也照样还是那么活着,并没有因此上天入地成了神仙,或者披毛戴角变了妖怪。

  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自己的家业有人继承,为了许多许多原因,他必须要有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本人,他倒是没什么兴趣——有就行了,男孩最好,女孩也无妨,大不了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对于孩子没兴趣,对于孩子的妈,他也是同样的没兴趣。林胜男刚来的时候,轻手利脚的,夜里陪着他睡,白天跟着他玩,两人总还算是有点共同的爱好;现在她大着肚子,碰也碰不得、玩也玩不得,两人差着将近二十岁,也不可能坐在一起谈心,就这,林子枫还不识相的总让他过去——他过去干什么?看着她的大肚皮发呆吗?

  想到林家兄妹,他皱了皱眉头,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手里拿着个小粉镜,正在左照右照,他觉得她这个搔首弄姿的样子也挺美,便看个不休,叶春好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单是对着镜子一笑。

  她暗暗算过月份,知道林胜男腹中的孩子快要出世,但是她对此不置一词,一句不问。对待雷督理,她抱定宗旨,是爱一天算一天,横竖此刻他是陪在她身边的,她看着他,眼睛欢喜,心也欢喜,欢喜一天是一天,欢喜一刻是一刻。

  没办法,对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丈夫,她没有办法去做天长地久的计划。至于那位几个月以来一直孤独度日的林二小姐,她毫无同情之意,单是冷眼旁观,倒要看看这位母以子贵的姨太太,将来能够贵到哪里去。

第一百零六章 十万火急

  林胜男回到家之后,两只眼睛就没干过。

  在林子枫这几个月的教诲影响之下,她哭都不敢公开的哭,因为觉得丈夫这样冷落自己,正说明了自己没本事、没出息。惭愧都要惭愧死了,还有脸嚎啕?

  搀着她出门去雷府的老妈子——因为自家女儿也就是她这么大——所以对她分外的心疼一点,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搭讪着端了汤汤水水进来,劝着她多少吃喝一点。她依言吃了喝了,也不说什么,等夜里人散尽了,她才蒙着棉被,窸窸窣窣的吸鼻子流眼泪。

  第二天下午,白雪峰带着一名德国医生过来了,德国医生给林胜男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来,至于林胜男所感觉到的种种痛苦,也都是妊娠期常见的反应。白雪峰一听这话,放了心,脸上就带了一点笑意出来。可林胜男见了他的笑容,就像被人抽了个嘴巴子似的,兜头彻脸的红了起来。

  她以为白雪峰是在笑话自己装病。

  丈夫带着老狐狸精去青岛玩去了,她这没人爱的还不老实,不是出门去吃闭门羹,就是回家装病又被戳穿,自己怎么这么不识相?怎么这么不要脸?强撑着熬到白雪峰带着医生离去了,她终于是再也支持不住,一扭头跑回屋,关起门就大哭了起来。

  几个老妈子合力,硬把房门撞了开,七手八脚的给她擦眼泪,哄孩子似的哄她。她颤抖着坐在地上,

  拼命的只是摇头,含含糊糊的哭喊:“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妈啊,妈啊……”

  她哭喊了几声“妈”之后,忽然一低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呕吐起来。老妈子们扶着她的手臂,就觉着她那胳膊瘦得皮包骨头,柴禾棒似的一点肉都没有,心里不禁也替她难受。有人说了话:“这么着可不成,要不然,咱们还是把副官长找回来吧!”

  此言一出,外头站着的大丫头立刻转身跑去打电话,而不出片刻的工夫,白雪峰过了来,见林胜男半昏迷似的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便也没了主意:“你们好好守着太太,我这就去给秘书长和大帅发电报。太太的情形忽然变得这样糟,这个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众丫头老妈子纷纷答应了,白雪峰又把那家在附近的王大夫叫了来,让他留在这里待命。自己匆匆的跑了出去,他是一刻没耽误,立刻就往青岛和天津两地发去了电报。

  电报发出去了,但不一定会及时的被人收到,纵是及时的收到了,那人也不能长了翅膀即刻飞回来。林胜男下午昏睡了片刻,晚上醒过来,就觉着头晕目眩,一阵阵心慌得喘不过气,周身的汗水又冷又黏,难受得简直躺不住,便挣扎着坐起身,气喘吁吁的说道:“我想洗个澡。”

  老妈子惊道:“这时候洗什么澡?”

  她垂了头,喃喃的答道:“我身上全是汗,头发也好几天

  没洗了,难受。洗洗还能清爽些。”

  老妈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也觉着热烘烘的有些油,再顺着她的后衣领伸进去摸后背,也确实是摸了满手汗,便答道:“那好,就洗一洗。您等着,我让厨房预备热水去。”

  厨房的炉子是昼夜不熄火的,上头永远坐着大水壶。虽说现在已经进了初夏,但老妈子是谨慎的,还是嘱咐厨房里的杂役多烧了一大壶水,把那洗澡水兑得热气腾腾。

  然后她扶着林胜男进了浴室,林胜男脱了衣服,坐进那满满一缸的热水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妈子弯腰捡起那些潮漉漉的衣物,又道:“太太啊,你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出来乘乘凉,我再让厨房给你预备几个清淡的小菜,喝上一碗粥。人活一辈子,那沟沟坎坎多着呢,您肚里揣着大帅的胖儿子,一生一世都有依靠,怕什么?要哭也是那边那个太太哭,别看大帅今天带着她出去玩,兴许明天就不搭理她了呢!”

  林胜男点点头:“嗯,我知道。”

  然后她对老妈子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慢慢的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