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剩了幽幽的一口气,声音轻弱得如烟:“哥,他呢?”

  林子枫握住了她的手:“他马上就到。你再睡一会儿,你睡醒了,他就来了。”

  她对哥哥是完全信赖的,听了这话,便又闭了眼睛。

  这是她此生与哥哥的最后一段对话。一小时后,她死于突发的产后大出血。

  妹妹死了。

  林子枫这回谁也没叫,谁也不找,自己设法把妹妹的遗体运回了帽儿胡同。小公馆里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老妈子,帮忙给林胜男擦了身体。新衣服倒是有的,大丫头春兰做主,挑了一套最时兴的,让老妈妈给她穿了上。

  林子枫再次往雷府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人依旧是白雪峰。白雪峰听了他的声音,当即答道:“大帅还没醒——”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只说:“胜男死了。”

  他听见白雪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不为所动,继续平静的说:“我负责她的后事,不必他管。但他和胜男毕竟夫妻一场,胜男死了,我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然后他挂断电话,摇摇晃晃的走去了上房。几把椅子上面搭了门板,林胜男就躺在那门板上,周身穿得很整齐,脸面头发也都梳洗得利落。她在死时,并不

  知道自己将死,所以神情竟然很安详,春兰给她扑了点粉,所以她瞧着还比平时好看了一点。

  林子枫这些天一直是在妹妹的床旁坐着,此时也依然是这样坐了。眼睛看着妹妹枯瘦的小脸,他在心里说:“胜男,你安心的走吧。哥哥知道你想他,你别急,哥哥一定想办法,让他早早的去见你。”

  然后,他又无声的问她:“胜男,你瞧见你儿子了没有?黄泉路上,你俩做个伴儿吧。”

  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他摘了眼镜抬手去擦,然而越擦越流,越擦越多。最后用双手捂了脸,他俯下身去,呜呜的哭出了声。

  “我把你害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转成了嚎啕:“我把你嫁给那个畜生,我害死你了……”

  天亮的时候,白雪峰估摸着雷督理睡得差不多了,便大着胆子把他摇了醒,告诉他道:“大帅,小太太……没了。”

  雷督理看着白雪峰,并没有大惊失色,只像是还没睡醒:“胜男没了?死了?”

  “太太不是生孩子生了一天两夜吗,这就已经耗去她大半条命了,进了医院接受手术,这又是一件大伤元气的事情。两下一相加,她昨晚在医院里,忽然大出血,就……就没抢救过来。”

  雷督理拧起眉毛,仿佛是万分不能理解:“怎么——”

  “怎么”之后,他没说出下文来,只道:“那我得赶紧去一趟。这他妈的,儿子没到手,还搭

  上了个姨太太,子枫这回还不得疯了?”

  白雪峰连忙服侍他洗漱穿衣,一阵风似的把他卷进了帽儿胡同的小公馆里。进门之后,雷督理满拟着会遇见林子枫,然而这公馆里的仆人却告诉他道:“秘书长回家去了。他家老太太听说姑娘没了,登时就不行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再多问,继续向内走去,想要先看看林胜男。白雪峰紧跟着他,倒是想起了一些更具体的问题:“大帅,小太太是放在家里停几天呢?照理说,怎么也得停上三天,可现在天气这么热,您看……”

  雷督理这时已经走进了上房。低头看着门板上的林胜男,他嘴里答道:“那就尽快,只要别太错了礼数,怎么快怎么办,也别吝惜钱,这孩子毕竟跟了我小一年,现在死得又怪可怜的,我让她走得风光一点,也算对得起她。”

  白雪峰一听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这件差事交给自己,并且话里还有“别吝惜钱”四个字,心中就是暗暗的一喜:“是,大帅。”

  雷督理又看了看林胜男,心里也有点难过,可因为还有个早产夭折的儿子死在了前头,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伤情愁绪,所以他此刻难过得有限,只叹道:“唉,可怜的小东西。”

  发完这一句感慨,他转身往外走,正在这时,前院忽然起了乱哄哄的声音。白雪峰闻声跑了过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气喘吁

  吁的又跑了回来:“大帅,林子枫一时半会的过不来了。林家刚派了人过来报信,说他家老太太得了急性的脑充血,也、也没了。”

  雷督理怔了怔,只说出一个字来:“惨。”

第一百零九章 空寂

  林子枫在这世上的亲人,于一天之内,死绝了。

  他这还不能算是家破人亡,可离这四个字也差不太远。林家一直人丁稀少,可家里放着个咳嗽气喘的老太太镇宅,早晚还有娇滴滴的妹妹上学下学,大节小假的,别人家热闹,他家也一样热闹,林子枫就觉着自己是拖家带口的人,日子和生命都很充实、不冷清。

  可是现在,老的小的,全没了。

  林老太太和林胜男的后事,雷督理一手包揽了过去,不劳他费心。他确实也挣扎不动了,等妈和妹子都入了土,他把家里多余的仆人辞退了几个,然后将院门一关,自己坐在廊下望天。天是一碧如洗的大晴天,一丝云彩都没有,廊檐下的鸟笼子里,一只小黄鸟在单调的鸣叫。一只大花猫飞檐走壁的跳进院子里,东张西望的喵喵叫了几声,没有叫出那个平时总给它喂食的老太太,便飞檐走壁的又离去了。

  妈是因为妹妹才死的,妹妹是因为雷一鸣才死的。

  他把妹妹去世前几天的一举一动都打听清楚了,妹妹在雷府怎么扑了空,回家之后怎么哭,他也全问明白了。

  他又想如果妹妹没有嫁给雷一鸣的话,现在大概正在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妈也还在那上房屋里,慢悠悠的做着针线活。妹妹前途正好,将来一定会得个斯文书生做丈夫,妈的年纪也不很老,总能够再活好些年。

  想到这里,有那么一

  瞬间,他也想死,找她们去。

  可他不能死。

  他就是死,也得拽上雷一鸣!

  想到雷一鸣,他胸中的一团火猛的流向四肢百骸,让他瞬间力大无穷。他攥起拳头,手臂几乎痉挛。

  在家里坐了几天之后,林子枫重新出现在了雷督理面前。

  除了臂上多了一圈黑纱,他的服饰和面貌,乃至神情,都和先前无异,只是又瘦了一圈,模样瞧着不仅薄情寡义,并且还像是有着十几年的大烟瘾。雷督理坐在写字台后头,抬头审视着他,他也观察了雷督理——雷督理也瘦了,瘦得下巴有了尖,并且怏怏的,瞧着也不像是悲痛,似乎纯粹只是受了一场打击。

  “你再休息几天,也没关系。”雷督理低声说道:“你这一回也真是……”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唉”了一声。

  林子枫答道:“多谢大帅体恤,但我感觉自己已经恢复过来了,总闷在家里,反倒更烦恼,不如出门做做事情。”

  雷督理呆呆的望着写字台,隔了片刻,才又说道:“我现在想起胜男来,真是后悔。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北京。胜男这个孩子,走得也真是可怜。”

  林子枫低了头:“是她自己没福,大帅也节哀吧。”

  雷督理不再多说,只苦笑了一声。

  林子枫告辞退出,自去办事。雷督理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窗外骄阳似火,令人一望便要焦躁,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景。

  自从见了那具头发指甲俱全的小尸体之后,他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若是打个比方来形容他的心情的话,那么大概像是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留下他拿着筷子张着嘴,连根鸭毛都没尝到。他失落,他空虚,他觉着自己是受了老天的骗,吃了天大的亏。

  他憋气窝火,但又找不到可迁怒的对象,有心对着叶春好开火,然而叶春好这些天表现得无懈可击,不给他开火的机会。房门开了,白雪峰像个鬼似的飘进来,无声无息的给他换了一壶新茶,他回过头,看着白雪峰的脸,心中忽然一阵腻烦,然而未等他将一个“滚”字说出口,白雪峰已经训练有素的又飘出去了。

  在他的心腹部下之中,白雪峰已经算是最合他心意的人,如果白雪峰都碍了他的眼,那么其余人等便足以让他持枪扫射一番了。此地的天气讨厌,此地的人也讨厌,他忽然想要远远的逃一逃——逃的时候,可以带上叶春好,连白雪峰都不要。

  至于目的地,西山太近,而且此时山上避暑的人太多,不是首选,太远的地方也不敢去,他是一省的军政首脑,只要离开了势力范围,就有危险。

  “唉……”这些天他叹出了成千上万声的“唉”,“唉”过之后,他走到电话机前,把电话一直打到了叶春好跟前:“太太。”

  叶春好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暖亲切:“在一个家里呆着,怎么

  有事还要打电话?说吧,你有什么消息急着告诉我?”

  雷督理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我想带你出门玩玩。”

  “去哪里玩?”

  她对林家惨剧始终是不闻不问,仿佛与林家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雷督理早就看她有大将之风,现在越发认定她是个人才,真有理性,真绷得住。他这回没敢太任性的对她开火,也是因为看她冷静得骇人。她越是一字不多说,他越是有了一点顾虑。

  况且,他也日益的离不得她了。他爱她,他可以确定这一点。

  所以在逃离北京城的时候,他也一定要带上她:“去北戴河住几天吧!别墅都是现成的,我们去晒晒太阳,洗海水浴。”

  听筒里传来了叶春好的笑声:“晒太阳我是不敢领教,我躲太阳还躲不过来呢!不过洗海水浴我很同意,我还没有到海滩上玩过。”

  雷督理听着她的声音,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只是“稍稍”而已。

  “那好,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出发。”他告诉她。

  放下电话,他站在原地,无缘无故的又出了神,直到房门开了,白雪峰轻轻的走进来,说道:“大帅,帮办来了。”

  张嘉田现在对待雷督理,是很小心了。

  他先前对雷督理也一直是加着小心的,不过小心和小心还不一样,先前张嘉田对他是真不敢惹,也真惹不起。他翻了脸,真能把张嘉田一撸到底、打回原形。

  现在张嘉田也

  还是怕他翻脸,因为雷督理终究是他名义上的上峰。双方若是闹掰了,那么如何收场?反正是不好真刀真枪的打一仗,那不成内讧了么?

  既是如此,那张嘉田审时度势,就压下情绪,只讲实际。此刻进了门,他抬头对着雷督理一笑:“大帅。”

  说完这话,他向前又走了几步:“您总这么着可不成,我瞧您好像比前几天又瘦了。”

  雷督理侧身站在他的前方,面对着桌上那台乌黑的电话机,听了这话,他自己抬手摸了摸脸,说道:“我这是苦夏。”

  张嘉田,以及其他的许多人,都是近来才得知督理的姨太太怀了身孕,好像刚知道还没几天,便又得到了小公馆里一尸两命的消息。雷督理所受的打击之大,是显而易见的,旁人想劝,可又不知从何处下嘴。张嘉田看着他,也觉得这安慰的话不好说。

  “大帅怎么不出京玩玩?”他忽然提议道:“这几天又没什么要紧的公务,您哪怕去西山住两天呢,也比在家里憋着强啊!”

  雷督理抬起右手,轻轻抚摸了那电话机的话筒。电话机是最新款的德国造,机身漆黑的,话筒也漆黑,有着修长流畅的线条。手指肚蹭去了话筒上的一处指纹,他收回手,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前几个月一直在躲着我,怕我质问你为何违抗军令,是不是?”

  房外是骄阳似火的天地,房内却是阴凉幽暗。张嘉田抬

  眼望向雷督理,发现他睁大了清炯炯的眼睛,正凝神注视着自己,便招架不住了似的,垂下眼去,微笑了一下。

  雷督理又道:“你很久没有关心过我了,今天怎么长了胆子,主动上了我的门?”

  张嘉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就只是垂了头微笑。

  雷督理又问:“是为了我来的吗?还是另有别的事情?要钱?要枪?还是给你哪个部下要官?”

  张嘉田的右腿一晃一晃,磕着旁边的桌子腿,桌子腿长,他的腿更长,人高马大的杵在那里,他站没站相。听了雷督理的问话,他终于抬了头,直视了对方的眼睛:“没别的事,也不要什么,就是过来瞧瞧您。”

  雷督理一直看进了他的瞳孔里去:“真的?”

  张嘉田没再回答,只哧哧的笑出了声音,又向上一举右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雷督理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过了身,背对着他走向了写字台:“明天我和春好去北戴河,你若想去,就带你一个。”

  张嘉田立刻答道:“我想去,把我带上吧!”

  雷督理在写字台后坐了下去,忽然有些后悔,心想有春好陪着我,我带他干什么?

  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于是他一转念,心想横竖已经带上一个无关人士了,索性再加一个子枫,子枫现在怪可怜的,自己应该给他一点特别优待。子枫和春好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倒也没关系,等到了北戴河,让嘉田和

  子枫单住一间别墅,别和春好见面,也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章 北戴河(一)

  叶春好知道丈夫带上了张嘉田和林子枫,但是不闻不问,单是自顾自的收拾出了两只大皮箱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和雷督理絮絮叨叨的说平常话:“要住一个礼拜呀?那我多给你装几件衬衫。”然后她又抬头指挥蹲在地上整理箱子的丫头:“记得把蚊香也带上。”

  丫头是她从女子留养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姓李,名叫小枝,不但识文断字,而且颇有一点才干,在女子留养院里,还是个班长。若不是因为她出类拔萃,叶春好也不救她——从留养院里强行领一个姑娘出来,也不是容易的,若那姑娘是个平庸的糊涂蛋,叶春好也就不为她费那个事了。

  小枝耳朵听着,双手忙着,把两只皮箱理得条理分明、密不透风。白雪峰走了进来,向雷督理报告明日专列启程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瞟着小枝,还是觉得这丫头长得不赖。

  雷督理坐在沙发椅里,懒洋洋的,谁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偶尔向叶春好的方向扫上一眼——他想这女人有时候也真是一绝,自己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就真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装得自自然然、无懈可击。

  她也算是一种人才,怪不得从早到晚不闲着,到社会上四面八方的活动。真让她坐在家里只当太太,确实是屈了她的才。

  想到这里,雷督理收回目光,有心冷笑一声,但又及时管住

  了自己——春好现在对自己不坏,自己犯不上无缘无故的再招惹她。

  一夜过后,雷督理一家人出了发。

  他和春好登上列车,直接进了长官座车,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护法,正是白雪峰和小枝。叶春好笑微微的,小枝穿着一身新衣,也含着笑容,白雪峰戎装笔挺,非常的热,也非常的愉快。雷督理见这三张面孔都是喜气洋洋的,自己也不便继续唉声叹气,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让白雪峰给自己拿威士忌和冰块。叶春好听了,问他道:“大上午的,就开始喝起酒来了?”

  他扯开了衬衫领口,勉强笑道:“旅途长着呢,我就是喝醉了,也没关系。正好睡一觉醒了,火车也到站了。”

  他对叶春好有顾忌,叶春好也不敢深劝他。就在这时,有人连跑带跳的也进了车厢,叶春好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张嘉田。张嘉田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亚麻西装,头上歪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气喘吁吁的站在车厢门口,他摘下草帽,对着雷督理和叶春好微微一躬身,笑出了满口白牙:“大帅,太太。”

  雷督理看着他,没说话,叶春好站在沙发旁,一手搭着雷督理的肩膀,一手抬起来一指张嘉田的脑袋:“二哥,你这头发——”

  张嘉田那满头短发翘成一团野草,没有一绺是平伏柔顺的。把草帽重新扣回脑袋上,他笑道:“早上起晚了,我怕赶不

  上火车,头没梳脸没洗,直接就跑过来了。”

  然后他又对雷督理说道:“大帅,秘书长也到了,我跟他上后头车厢坐着去!”

  雷督理见他兴高采烈的,几乎有了一点天真相,便决定给他一点笑容:“好,去吧。”

  张嘉田转身跑了,跑出了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雷督理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纯粹只是笑出了惯性,并不是受了他那天真假相的蒙蔽。

  白雪峰把洋酒和冰块送了过来,叶春好则是带着小枝去了餐车喝汽水。火车开动了,车厢顶上开着天窗,清凉的风吹拂了白雪峰那汗津津的头顶,他笔直的站在车厢门口,等候督理大人的差遣,同时心里惦记着餐车里的小枝,很想也过去凑个热闹,弄瓶冰镇汽水喝喝。

  如此想了半个多小时后,在雷督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空当里,他终于找到机会、悄悄的溜了。

  下午,专列抵达了北戴河火车站。

  尤宝明先带着卫队下了火车,随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各司其职,车上车下的奔忙起来。张嘉田和林子枫站在月台上,经了半天的光阴,他那一头乱发已经被他用梳子和凉水制服,巴拿马草帽则是跑到了林子枫的头上去——林子枫一晒太阳就头疼,很需要一顶草帽的保护,而他不怕晒。

  把西装袖子挽到了肘际,他汗津津的,还想将衣袖继续往上卷,然而衣服的尺寸太合身了,袖子经了

  他这么一挽,已经紧绷绷的箍出了他那上臂肌肉的线条。倒是林子枫潇洒自如得多,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副衣架子,白色西装空落落的挂在他身上,有了中国长衫的效果。张嘉田打量着他,问道:“你不热啊?”

  林子枫单手握着一支黑漆手杖,在草帽的阴影中一扶金丝眼镜:“不热。”

  张嘉田随即扭了头往旁边望:“这周围也没海啊!”

  林子枫答道:“这是火车站,我们还要从这里转乘一次火车,才能到达海滨。不过,不知道大帅今天是想直接去海滨玩一玩,还是先上联峰山别墅里住一夜。”

  张嘉田拔腿便走:“大帅怎么还不下火车?我问问他去!”

  然而他刚走了没两步,雷督理已经从车门中伸出了一条腿。张嘉田以为他这是要下火车了,便站住了等待,然而等了片刻,他前方依然只有那一条腿。

  该腿穿着浅灰长裤和黑色皮鞋,乃是如假包换的督理之腿,然而督理大人再怎么伟大,也不至于四肢成精、可以分头行动。张嘉田没看明白这条腿是何用意,又料定腿的上头定然还连着督理大人的身与头,便快走几步上了前,堵着车门往内看。

  这回他看见了雷督理的全貌——雷督理红着脸,一脚留在车厢里,一脚向下踩了钢梯,要下火车,然而不知怎的僵在了原地,两只手抓着车门门框,他慢慢的往下蹲,同时一言不发。

  他不

  发话,车下的副官们摸不清头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搀扶。张嘉田莫名其妙的看着雷督理,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不回答,并且终于蹲到尽头,一屁股坐下了。

  这时,叶春好一边低头擦拭着小皮包上的口红渍,一边匆匆走到了车厢门口,见了雷督理的模样,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弯了腰伸手要拽他:“宇霆?”

  张嘉田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同时嗅到了一股子酒气。白雪峰一手提着一只小皮箱,一手拎着雷督理的上衣,这时也赶了过来。叶春好回头埋怨道:“不让他喝,他还不听,结果现在醉成了这个样子。”

  白雪峰陪笑叹息,不敢跟着太太批评大帅。而雷督理落地之后,倒是摇晃着站直了:“我没醉,我刚才是……迷糊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往专列上指:“车……摩托车……我骑两圈玩玩……”

  专列后头的车厢里还装了汽车和摩托车,专供雷督理一行人在北戴河使用。但此刻听了雷督理的话,张嘉田和白雪峰一拥而上,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把他架了走。叶春好站在后方,眼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扭头,看见了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但足够他们互相清楚的对视。她心平气和的看着他,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短暂的对视之后,她似笑非笑的向他一颔首,他也

  摘下草帽合在胸前,微微的一躬身。

  然而二人各走各的路,一起往前方追雷督理去了。

  雷督理住进了海滨别墅。

  好睡了一夜过后,他正式开始了他的度假生活。在一片清静些的沙滩上,他在大遮阳伞下的躺椅上躺了,身上裹着一袭丝绸浴袍,浴袍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金龙。便装打扮的卫士在四周或站或走,一双手从天而降,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他的鼻梁。

  他没动,只说:“我这儿用不着你,你也玩去吧!”

  身旁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是。大帅不下海游泳吗?”

  “我再等等,现在太热。”

  白雪峰又答了一声“是”,然后很轻快的往远处跑去了。雷督理想他平时对自己再怎么细致小心,终究还是个青年人,到了这时就露了真面目,还是喜欢热闹,喜欢玩。

  其实他也喜欢热闹,也喜欢玩,眯着眼睛望向远方,他看见张嘉田正在海边晒那一身腱子肉,晒得黑里透红。晒够了,这小子爬起来往水里跑,一个猛子扎进海中,再被一个大浪卷上岸来——上岸之后猛的又退回了水里,同时高声大笑的吵闹叫骂,因为那浪不正经,把他的泳裤卷到了脚踝。几名同来的军官光着膀子,勾肩搭背的站了,随着张嘉田大笑,忽有一人穿着游泳短裤飞奔过去加入了他们,正是白雪峰。

  雷督理越是看久了张嘉田,越是不好意思加入他们。他比

  张嘉田年长了十几岁,比他老,比他矮,比他瘦,没他那一身黑里透红的腱子肉,也禁不住大太阳的晒。

  他曾经险些活活淹死,所以他还怕水,顶多是在浅海里随便游游,绝受不了大浪的席卷。

  把浴袍的前襟拢了拢,他闭了眼睛。然而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啦?”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连衣裙,雪白的肩膀手臂全露着,前胸也露了一大片,裙摆还没到膝盖,下头裸着两条腿,赤脚趿拉着高底拖鞋。眼看雷督理并没有睡,她直起腰,手搭凉棚转身往远眺望,雷督理向上一瞧——好家伙,后背也露了一半。

  雷督理和玛丽冯夫妻一场,受了前妻的影响与改造,思想里很有一点西化的成分。他知道在海滨,西洋的女子们都是这么个打扮,所以尽管心里不大愿意,但在理智上,还是承认太太有权利这样大规模的露肉。而叶春好生平第一次穿这样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游泳衣,一方面觉着自己青春正盛,确实挺富有肉体美,另一方面也有点羞涩胆怯,所以在更衣完毕之后,先走到了丈夫身边。

  “我们也去海边玩吧!”她远眺完毕之后,蹲下来对着雷督理笑道:“你看二哥他们,玩得多高兴啊!还有那边的一家子外国人,那家的小孩子挖了沙子堆城墙呢!”

  雷督理听到了“二哥”两个字,忽然怀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