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枫想如果自己没有全家死绝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着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来了。

  门旁有站岗的卫兵,都认得这位西装革履的秘书长。依着秘书长的命令,他们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院门敞开来,林子枫向内望去,就见两边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院子中间倒是还摆着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几盆花,乱哄哄的开得正艳。前方堂屋的房门半开着,房内房外,都是寂静无声。

  迈步穿过了院子,他停在门口,抬手一敲房门。

  堂屋一侧墙上的蓝布门帘一动,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见她瘦了,把一件蓝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飘飘荡荡,齐耳微卷的短发梳顺了掖在耳后,她未施脂粉,前额覆着几绺刘海,刘海盖着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头望着林子枫,明显是惊了一下,然而那点惊色一闪而过,她随即稳住了神情,眼望着林子枫,不言也不动。

  她沉默,林子

  枫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枫差一点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枫也知道她已经进了监狱冷宫。两人围着一个雷一鸣,兜兜转转的明争暗斗了许久,斗到最后,不知怎的,各自一败涂地,可是细论起来,罪魁祸首又似乎并不是对方。

  至少,并不只是对方。

  最后,还是林子枫先开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对她直呼其名:“叶春好。”

  叶春好微微的一点头,他平静,她比他更平静。

  林子枫其实曾有过一点忧虑,怕叶春好坐了这些天的牢,连憋带吓,会变得歇斯底里,而他向来最恨和泼妇打交道。如今见了她的态度,他轻松了一点,觉得她没有辜负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声呼唤。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男子的附属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叶春好原本也只是个雷太太,但在发现她是自己的劲敌之后,林子枫不由自主的,开始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

  堂屋里摆着桌椅,他不等她请,直接走进去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来同你办一下交接。”

  叶春好回头看他,而他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总是需要一个人为他管理财务,不是你,就是我。”

  叶春好慢慢垂下眼帘,同时答了一声:“好。”

  然后她向着林子枫一转身,说道:“这两年我为大帅做了不少投资,一笔一笔,我也不能记清,总要看看账本,才能

  交接个明白。”

  林子枫依然望着她,仿佛出了神一般。叶春好由他看着,径自走到门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头说道:“秘书长为什么这样一直看着我?是看我这样子可恨,还是看我这样子可怜?”

  林子枫答道:“可怜。”

  叶春好微微一笑:“这倒是句实话。其实我也有些诧异,我本以为秘书长这一趟大胜而来,总要对我冷嘲热讽几句,才能解恨的。”

  林子枫放轻了声音,也是一笑:“大胜谈不上,小胜而已,还不至于让我得意忘形。”

  他那受过伤的左面颊依旧是有些麻木,纵然是如愿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诡异。叶春好倒是依然平静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种慈眉善目的亲切模样:“难不成,秘书长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开怀一笑吗?”

  林子枫向前探了探身,越发的轻声细语:“叶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与我何干?”

  说到这里,他向后仰靠了回去:“我已经派人去账房取账本了,希望你今天诚实一点,不要和我耍花招。”

  账本送来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两摞。叶春好一五一十的向林子枫做了一番交待,最后告诉他道:“至于那些手续上的变更,法律上怎样操作,我不大懂,秘书长可以去咨询律师。若是需要我签署什么文件,我当然都可以配合。

  ”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看对面的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她纵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发着一种脂粉的气味,这气味很淡,似有似无,但足以让林子枫对她避而远之。避而远之,也不是因为这种气味会令他心荡神驰——他从不心荡神驰。

  他就只是讨厌这种气味而已,这种气味温暖香甜,像个隐形的活人,并且带有某种黏性。他觉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则就别想把它甩脱。

  手里摆弄着一支康克令牌钢笔,他不理会叶春好,自顾自的检查账目。及至翻过了面前这本账目的最后一页,他才抬起头说道:“天津的那一片房子,被你卖了十八万元整,这笔钱的下落在哪里?”

  叶春好答道:“一部分购买了新的房产,现在由一个名叫赵老三的人管理着,按月出租,我一个季度过去收一次账。另一部分拿去投给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投进去的钱,自然也就有去无回了。”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许久,总该有几样金钱往来的票据才对。”

  叶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经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是打了水漂,再无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据全部销毁了。”

  林子枫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向下一点头:“好,那么还有三十万——”

  不等他把

  话说完,叶春好已经开了口:“大帅当时说是军饷紧张,拿走了二十万,余下十万,全部用来应付俱乐部的开支了。”

  “可是另外还有八万——”

  他这话依旧是没问完,因为叶春好立刻给了他答案。他接二连三的逼问她,反倒逼问出了她的精气神。她侃侃而谈,哪一笔钱都有去处,实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诉他“记不清了”。

  她说她记不清了,林子枫也不能给她上刑、逼她记清。于是最后合上账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来,呼吸了几口高处的清新空气,说道:“你这也记不清,那也记不清,这让我如何去向大帅交差?”

  叶春好端坐着没有动,答道:“秘书长实话实说就是了,大帅若有不满,自会向我问罪,我想,总怪罪不到秘书长的身上。”

  林子枫转身侧对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了上。视野一清楚,他的脑筋也跟着清楚起来。对着门外的勤务兵一招手,他让他们进来搬走了那两摞账本,然后扫了叶春好一眼,低声问道:“你想见他?”

  叶春好仰起脸来,反问道:“我不可以想见他?”

  他若有所思的俯视了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叶春好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起身追问。抬头盯着林子枫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聪明人,可林子枫也不傻,她知道自己无法天衣无缝的蒙混过关,所以在走投无路之时,干脆耍起了无赖:“记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枫不会跑到雷一鸣面前去告状,他对雷家的财政大权垂涎已久,如今终于心愿得偿,一定比自己更怕节外生枝。正好,账里的窟窿,就让他一个人去补吧。

  起身踱进了院子里,她抬手挡住了眼前的阳光,远远的往天边望。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没有早做打算,结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雷一鸣冷酷起来可以是相当的冷酷,她是领教过的。

  她又想起了张嘉田——这人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应该还是活着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鸣应该会拿这个消息来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枫也会露出话风来。

  她并不盼望张嘉田来救自己。她和他都禁不住再这样互相救下去了,再这么互相救下去,他们之间,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本营

  张嘉田回了文县。

  殷凤鸣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卫。他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殷凤鸣送他的一千元钱——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带着巨款上路,会招灾惹祸。叶春好曾让他去那个赵老三家里取三万元钱,他思来想去的,也没敢去。叶春好说这话时,他还不是个通缉犯,赵老三也还是她的兵;可现在的形势已经大变,谁知道那个赵老三还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叶春好如今怎么样了,只知道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平白无故的还要打她骂她呢,这回她公然的把自己放走了,他还不活扒了她一层皮去?

  别的,他不敢想,他只盼着叶春好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活下来。除非他死了,否则他迟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着一口气,他俩的故事就不会完。

  张嘉田不敢大摇大摆的进文县,在启程离开天津之前,他先以张文馨的姑妈的名义,给文县张家发去了一封电报。张文馨的家庭情况,他是有一点了解的,在那封电报里,他加了几句暗语进去,足以让张文馨一瞧电文,就知道这封电报话里有话。而那虚话中所藏的实话,张文馨纵是看不懂,张文馨的儿子张宝玉也一定看得懂——张宝玉跟随张嘉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还是个聪明小子,张嘉田那点语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这一夜张嘉田到达了文县城外,

  如愿与张宝玉碰了面。张宝玉见了他,仿佛是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刚刚变声完毕的粗喉咙说道:“干爹,这么多天没有你的信儿,我和我爹都吓坏了!”

  张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张宝玉是个毛头小子,激动起来便忘了忌讳,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没了。”

  “你不是还有个亲爹嘛!亲爹是团长,官儿也不小了。”

  “唉!”张宝玉站在月光下,满脸的红疙瘩都连成了片,表示他这一阵子没少上火:“我爹现在不算正经团长了,那个雷大帅前些天过来了一趟,往我爹那个团里派了好些个军官,原来的几个老人儿全被一撸到底。我爹觍着脸给姓雷的拍了好些马屁,这才保住了团长的位子,可是老人儿都没了,新人他又指挥不动,你说他这团长还当得有什么意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又问:“通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都散了,编成小队往廊坊大营里去了。”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没逃出来,现在死活也不知道。幸好我那两天是在这边家里呆着,没往北京去,要不然,我这条性命也悬。”

  听到这里,张嘉田忽然变了脸色:“马永坤也让他们抓去了?”

  张宝玉立刻摇了头:“他没有,他那个后娘死了,他回来奔丧,正好也

  躲过了一劫。”说完这话,他拉扯了张嘉田上汽车:“干爹,咱们有话回家再说,一会儿过城门的时候,你趴到座位上,别让卫兵从车窗瞧见你。如今在这文县,我们是谁都信不过了。”

  张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马永坤没死,心里稍稍的得了一点安慰。马永坤虽然永远耷拉着一张沉痛的面孔,但论起办事,他比谁都谨慎细致,偶尔甚至细致到让人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张嘉田是懂好歹的,现在尤其更要讲求实际,一个马永坤,抵得过十个混吃等死的跟班随从,只要马永坤活着,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横竖他们哪个都不是他张嘉田的儿子。

  张宝玉下午就乘坐汽车出了城,对外只说自己要上山打猎去,如今半夜回了来,守城的卫兵也不疑心。汽车一路驶入了张家大院里,张宝玉跳下汽车,先让家人把院门严丝合缝的关好了,然后才跑去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双脚刚一落地,两只眼睛就瞧见了张文馨。

  张文馨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着急上火的闹毛病,此刻他弓腰驼背的站在张嘉田面前,鼻子上长着火疖子,嘴唇上鼓着大疮,脑袋上还秃了一块,一开口说话,嗓子也是哑的:“师座,我的天,可回来了,你平安就好。”

  张嘉田原本觉得自己挨了一顿毒打,形象就已经是够凄惨,如今一见张文

  馨,他发现自己全须全尾平头正脸,竟然还算是个体面的。带着张氏父子进了屋子,他坐下来,对着张文馨招了招手:“老张你过来,给我讲讲这些天县里的事。”

  老张当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开始发言。老张之子则是悄悄的退了出去。而张嘉田先是静静的听,听到一半,他问道:“别的先不说了,你就告诉我,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张文馨一摊手:“那我肯定是要跟着你的。”

  “你不算,说别人。”

  张文馨掐指计算,嘴唇一动一动的默念数目,末了答道:“咱能带走一半的人吧!”

  张嘉田听了这话,像被谁堵了嘴一样,半晌没言语。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几百,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当初雷一鸣和卢督理抢三省巡阅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发出去,轻轻巧巧的就能调出一万士兵。结果兜兜转转的混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几百兵。

  兵、马、枪、钱,一切一切的好东西,全没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嘉田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对着张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别让咱哥儿俩当光杆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说一句,老张,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单干,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造反。干好了,咱们自己封自己当将军司令,干不好,咱们可能就得落草为寇,当土匪去。你想好了再跟我走

  ,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他对着张文馨一抬下巴:“你再想想。”

  张文馨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师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会。我要是这么闲下来,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穷得吃糠。所以啊,你就别问了,我肯定跟你走。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来了,咱们就有发财的机会!”

  张嘉田直视了他的眼睛:“说准了?”

  张文馨点了头:“说准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现在八成还是个土匪,我这样的会怕造反?笑话!”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有客来到。张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惊。

  他惊,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打头进门的马永坤,而是因为马永坤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林燕侬。

  他确实是把林燕侬这个女人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惊讶归惊讶,他坐在椅子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马永坤见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遗容似的,板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的立正,慢慢的抬手,以着向遗体告别的姿态,对他行了个军礼。

  张嘉田皱了眉头,决定不搭理他,直接对林燕侬开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来了,你也逃出来了。

  ”

  林燕侬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同时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这一贯叽叽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发,单只望着他一笑。还是马永坤低声答道:“我的继母病逝了,家里没别人,只能等我回来处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来取几样行李,我们同路出京,没想到倒是逃过了一劫。”

  然后他抬头看向张嘉田:“帮办没事吧?”

  张嘉田对着他一摊手:“我不是帮办了。”

  马永坤冷着脸答道:“我知道。”

  房内寂静了一瞬,张嘉田随即转向了张文馨,决定不再搭理马永坤。可是面对着张文馨,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脸——有目光在他脸上缠绵的盘旋,是林燕侬的目光。她此刻黄着一张面孔,胡乱裹着一件长袍,头发也未经修饰,兴许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她始终是不出声,单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瞧。

  终于,张嘉田招架不住似的,扭头又望向了她。

  没人这么热辣辣赤裸裸的爱过他,他的亲爹亲娘亲哥哥没这么爱过他,他所爱的叶春好也没这么爱过他,所以他对她就总是摸不清头脑,不但不领她的情,还觉得她没皮没脸的挺古怪。

  “是不是张宝玉给你们送的信?”他对她说了话:“大半夜的,知道我没死就行了,回去睡吧。要见,等明早儿出太阳了,咱们再见。”

  林燕侬垂了头,抿嘴笑了。她依旧是

  不答复张嘉田,只对着马永坤小声说道:“那咱们走吧,这回可算是放了心了。”

  说完这话,她又扫了张嘉田一眼,然后仿佛不好意思了似的,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是抿着嘴儿笑,也不抬头,像是在偷偷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

  马永坤得了张嘉田的许可,跟着她走出了张宅的大门。两人在卫兵的护送下往家去,马永坤陪着她走出了半里地,忽听她含笑说道:“今夜我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马永坤听了这话,心里无悲无喜的,甚至谈不上有醋意,就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点想死。但生死终究是人生大事,他还没真无聊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所以只好继续这样活着。对待张嘉田,他的确是无比忠诚的,因为懒得反叛——反叛这事,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活着还可以天天看见林燕侬。林燕侬这个细眉细眼的小模样,他看在眼里,觉得真是好看,比花好看,比戏好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坏人

  马永坤带着林燕侬一走,这屋子里就再没什么人或事能牵扯张嘉田的注意力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张文馨身上,他又把张宝玉也叫了来,让他也跟着听听两人的谈话。照理来讲,张宝玉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并不能十分算人,但张嘉田现在身边也没什么人了,半大孩子也有资格充当他的得力干将了。

  张文馨这人,既不算多么有勇,也不算多么有谋,人生目标就是多弄几个钱养老,而弄钱的途径就是去当兵打仗,打胜了好就地开抢,仿佛除此之外,人世间再无其它的行业。如果打不出胜仗抢不到养老的钱,那么活着和死了也差不许多,所以他还并不能算是贪生怕死之徒。张嘉田和这样一位老兄弟谈到了凌晨,没有得到任何有益的建议,还是张宝玉着了急,开口说道:“干爹,你别跟他说了,他没主意,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该怎么干,你发话就是了!”

  张嘉田一瞪眼睛:“怎么说话呢,那毕竟是你爹!”

  但他心里也承认张宝玉说得对,所以接下来就转向了对方那张红彤彤的少年面孔,嘁嘁喳喳的下达了一串密令。张宝玉一边听,一边连连的点头,等到张嘉田把话说完了,他一挺身窜起来,抬腿就要往外走。张文馨见状,连忙唤道:“你这就去?”

  张宝玉彻夜未眠,然而脚步不停,且走且答:“不用等了,天都亮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窗外,结果发现夏季天长,天果然是亮了。

  张嘉田藏在了张文馨家中。吃过早饭睡了一觉,他在中午睁开眼睛,就见张宝玉已经回了来,并向他汇报道:“干爹,我带人把那批枪弄回来了。”

  “那一批枪”是张嘉田年初时买回来的,枪是日本的三八式步枪,张嘉田本打算用它来装备一批新兵,然而后来杂事缠身,他一直也没回文县,这批步枪也就长住在了军火库里,张嘉田若是不提,旁人几乎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想不起来它——亏得旁人想不起来,要不然它早没了。

  张宝玉凌晨出发,带人从军火库中把这批步枪运了出来。他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挺利索,所以回家之后挺得意。张嘉田也觉得这小子比他爹强,正打算夸他几句,哪知马永坤来了,并且还带了个消息:“师座,张团长在外头和人吵起来了。”

  所谓张团长者,自然就是张文馨。张嘉田不知道张文馨上午是什么时候出门的,但在他张嘉田当师长的时候,向来没人敢和张文馨吵架,张文馨病病歪歪的谨言慎行,也从不和人犯口舌。所以听了马永坤的话,张嘉田不由得有点紧张:“吵起来了?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马永坤不知道,于是张宝玉自告奋勇,又跑了出去。跑了没有半个小时,他便把他爹带了回来。不等张嘉田发问,张文

  馨自动的开了口:“师座,你看,我让我的副团长给奚落了一顿。”

  张嘉田细问了一番,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张文馨今天上午突发奇想,想要出去试试自己还有多少余威,然而到了团部之后,底下的小兵们没怎么样,几位新上任的军官倒是把他当成不识时务的老家伙,想用冷言冷语把他刺回家去,他一恼,这才和那几位“新人”吵了起来。

  听了张文馨的这一番讲述,张嘉田沉默了片刻,末了说道:“咱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别说半个团,恐怕很快连条狗都不听你的话了!”

  张文馨当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嘉田端起一只大茶杯,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气冷茶,然后抬袖子一抹嘴,对着张文馨父子以及马永坤一招手:“你们过来,都听我说。”

  张嘉田与面前这三人密谋了一个多小时。密谋结束之后,他们各自回房,吃饭睡觉。张文馨的老婆则是带上几个小孩子,坐着大马车回了邻县的娘家去。

  午夜时分,张家院子里点了灯。

  张嘉田吃饱喝足,换了军装,系了武装带。把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套里,他推门走了出去。张家没了孩子和女眷,显得空旷了许多,张文馨站在门外,低声告诉他道:“咱们的人,已经集合好了。”

  张嘉田一点头,很奇异的,心中竟是一点也不慌张,仿佛是修行许久,此时终于得了正果,哪

  怕下一秒便死了,也不在乎了。

  把刚放好的手枪又从皮套里拔了出来,他扭扭脖子晃晃肩膀,对着张文馨一摆头:“走!”

  一小时后,文县乱了套。

  先是军火库爆炸了,巨响撼动了半个县城,随即军营之中闹起了内讧,糊里糊涂的也不知分了几个阵营,总之大部分士兵是在睡梦中被爆炸声震醒的,醒了之后一睁眼睛,流弹已经伴着火光和他们擦身而过。有人要杀他们,他们还能不反击?于是整座军营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并且是一锅血肉横飞的粥。张嘉田带着十几个悍不畏死的野小子,直接杀进了师部——这时候没跟着他一起造反的人,统统都被他打入了敌人行列,师部里那些睡眼朦胧的活口,被他们一枪一个,毙了个干净。而以着师部为中心,那十几个小子开始高声大叫:“别打啦!小张师长回来啦!”

  文县没有不知道“小张师长”的,听闻他回来了,有人犹犹豫豫的放下了武器,打算向小张师长投降,可还没等这人举起双手,忠于小张师长的士兵便已经趁机向他扫去了一梭子子弹。

  这也是小张师长提前派人吩咐下去的——墙头草一概不留,真把人杀绝了,大不了将来再招新兵!

  军营里是杀得血流成河了,县城一角忽然开了炮,炮弹满城开花,把军营外的百姓世界也炸成了人间地狱。开炮的人是张宝玉——他提前奉了

  张嘉田的命令,在张嘉田带人大开杀戒之时,他直奔城边的仓库,将几门大炮推了出来。

  城中的百姓和张嘉田是绝无仇怨的,可这回也随着张嘉田的敌人一起遭了大殃。张嘉田知道这一夜有无数的人枉死了,然而全然不在意——无毒不丈夫,他想。

  带领着有限的几百人马,他杀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他停了手。

  他和他的队伍,先前在文县驻扎了许久,一直不曾扰民,百姓们都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这好人会忽然转了性,变得比修罗恶鬼更坏。文县的房屋被炮弹炸毁了约有四分之一,军营倒是完好无损的,然而瞧着比那破房子破街更恐怖,因为里面全是尸首——夜里杀到了最后,张嘉田亲自带人搬来了几挺马克沁重机枪,对着营房无差别的反复扫射,扫得那帮士兵们七零八碎,人头四肢在半空中乱飞。

  太阳出来了,天边显出了朝霞的光芒。看天色,这只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夏日清晨,可空中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味,让这个清晨又变得很像噩梦。

  张嘉田让士兵把师部门口的尸块都搬开了,扫出了一条能让人落脚的道路,然后把本城的县知事以及大士绅们都叫了过来。

  笔直的站在本县这群阔人面前,他摘下军帽,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热汗,然后说道:“我张嘉田到了文县两年,在今天之前,一直尽忠职守的保卫着地方,也

  没向你们要过什么。是吧?”

  他这话是真话,所以士绅们纷纷的点头,县知事大着胆子答道:“是的是的,张师长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张嘉田没理他这句马屁,背着双手站在人前,他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兄弟如今落了难,你们也看见了,我们浴血拼杀了一夜,才总算扫清叛军、护卫了地方。到了这个非常的时期,我开口向你们要点钱粮,不为过吧?”

  县知事立刻答道:“不为过不为过,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不知道张师长这边,还欠缺多少钱粮?您说个数目出来,我们一定尽全力去筹措,决不让老总们受苦。”

  张嘉田看着这位县知事,就见他说话虽然流利,可是面无人色,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至于旁边的阔人老爷们,则是统一的瑟瑟发抖,显然是都已经吓破了胆子。他们既是知道怕,倒是省了他的事。后退一步靠着桌边半坐半站了,他开口说道:“多了我也不要,你们在一天之内,给我送来十万块钱就行。”

  县知事登时抬头打了结巴:“十、十万?这、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