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名叫青余县,四面城墙高耸,乃是一座很有历史的老城。论繁华先进,它和文县没法比,可县内道路分明、房舍俨然,也不能算坏。洪霄九带着外甥把这座县城占住了之后,首先建了两排体面的砖瓦房,一排充当小学校,另一排做师部。两排房子都安装着玻璃窗,收拾得干干净净,堪称本县最为摩登的建筑,洪霄九还专门从外县的师范学校里绑来了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充当小学老师,并且专门告诉他外甥:“那几个女教员,不能日。”

  外甥的肉身

  ,是很热爱女性的,但肉身一听灵魂发了话,便乖乖的管住了自己,见了女教员就绕着走,真没敢日。

  洪霄九用这样美丽的房屋和教员以及一顿免费的午饭,吸引了许多儿童少年过来入学,其中那身体好头脑好的英才,便被他挑选出来,收进了师部里当差。学校之内,秩序井然,也是文明的一景——起初也有几个无法无天的大孩子,欺负先生是大姑娘,在课堂上乱吵乱闹,结果被洪霄九知道了,这几位学生便被士兵押去校外的十字路口,砍了脑袋。从那以后,教室的讲台旁边都架了大刀,莫说学生,连教员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偷懒了。

  这千家万户的孩子们,都被洪霄九管了个老老实实,他那位军功等于零的外甥,自然更被他牢牢攥进了手心里。张嘉田进城之后,迎头就先瞧见了外甥先生。外甥——曹正雄师长——今年也就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张娃娃脸,大眼睛双眼皮,小尖鼻子,小薄嘴唇,有点男生女相,脸上也不知道是少了点什么,总之一瞧就是个没出息的。

  曹正雄师长自小受了九舅的影响,立志从戎,单是国内的军校,就念过五六家,然而在哪一家都没能毕业,还专门到德国日本学过军事,花了家里好些钱,堪称是一位饱学之士,会说好几句外国话,尤其擅长吃西餐。洪霄九自从到了他这里之后,每隔个三五天就想揍他一顿,可他对洪霄九一直是相当的崇拜和恭敬,又有着三十来岁的年纪,洪霄九思前想后的,有点不好意思,就一直憋着没揍。

  曹正雄见了舅舅就如同见了灵魂和主心骨,对待张嘉田也挺热情,但热情得不甚纯粹,张嘉田觉出来了:这个不男不女的大概是瞧自己年轻,有点看不起自己。

  他没恼,因为凭他现在这个落魄模样,确实是没什么可让人看得起的。他想真金不怕火炼,咱们往后瞧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雷霆雨露

  天津,雷公馆。

  林子枫在公馆门外下了汽车,夹着一只公文包往里走。夏天算是快过去了,空气中已经有了一点秋意,秋意并不萧瑟,反倒是有点金满仓银满仓的喜气,或许是因为他刚履行完了一套法律上的手续,几家公司的股东名字,已经从叶春好变成了雷一鸣,雷一鸣是不管这些事情的,所以他如愿以偿,终于又攥住了雷家的财政大权。

  穿过庭院走入楼内,他照例是不等人通报,直接上楼去见雷一鸣。大中午的,雷一鸣还在卧室里没有起床,他进门时,陈运基师长正站在床前向他汇报着什么,雷一鸣背靠着两只羽绒枕头,盖着薄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显然是夜里没休息好,因为脸色白里透青,眼睛半睁半闭,满脑袋的头发都直竖着——非得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的头发很厚很密,白雪峰能把他这么个刺猬似的脑袋梳得油光水滑,真是有点手艺的。

  雷一鸣对林子枫视而不见,继续听陈运基报告,及至听到了最后,他点了点头:“行,他带着那么几百残兵败将,都能从你眼皮底下逃出去,真行。”

  随即他抬头瞪向了陈运基,攥了拳头猛一捶床,厉声吼道:“你们就会吃干饭吗?你带了多少年兵了?他才带了多少年兵?他一无后盾,二无外应,你就是关门打狗也打死他了,怎么还能眼看着他逃出去?”他随手抄起了床

  头矮柜上的玻璃烟灰缸,掷向了陈运基的头脸:“老子的脸都被你们这帮蠢材丢光了!”

  陈运基向后一晃脑袋,让烟灰缸砸上了自己的肩头。颇灵巧的抬手把烟灰缸接住了,他没说什么,转身把它放到了稍远些的桌子上。床头矮柜上再没别的东西了,雷一鸣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新的武器,气得把身后的羽绒枕头抽出一个,又扔向了陈运基。陈运基这回不躲了,直挺挺的任着他打,同时说道:“大帅请息怒,这回的事,确实是我没办好,大帅对我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

  他这人对谁都不太恭顺,对着雷一鸣已经算是相当的有礼了,但在自称之时也是满口的“我”,连个“卑职”都不会说。雷一鸣听了他这番语言,越发的有气:“罚你?罚你有什么用?我提拔你做我的师长,为的是让你给我建功立业,不是为了罚你玩儿!”

  陈运基这回抬了头:“大帅若是肯发话,那我就带兵打进察哈尔去!张嘉田就是跑到戈壁草原上去了,我也追他到底,非把他的脑袋给大帅拿回来不可!”

  雷一鸣听到这里,怒吼的调门又提高了一级:“你当察哈尔是我家的后院,你要打就打过去了?”

  然后他把余下的一只羽绒枕头也丢向了陈运基:“你给我滚出去!”

  陈运基面不改色,昂首挺胸的向着雷一鸣行了个军礼,然后“咔嚓”一声做了个向后转

  ,大踏步的走了。雷一鸣一直瞪着他,从他的正脸瞪到了他的背影,等他走出门去了,雷一鸣“唿”的一掀毯子一翻身,像要结茧似的,用毯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密不透风。

  林子枫先是心旷神怡的旁观着,旁观到了此时,见这一出戏已经落了幕,便走去弯腰捡了地上那两只羽绒枕头,放回了床上。毯子上方露出了一丛乱发,他俯身对着那丛乱发说道:“大帅,手续已经办好了,您要不要过一过目?”

  那丛乱发没有反应。

  林子枫知道他不会过目,所以慢条斯理的,他投下了第二枚炸弹:“还有一些文件,是需要让太太签字的。大帅若是近几天回京的话,正好把那几份文件交给太太。”

  他知道雷一鸣现在一听到“太太”二字就要发疯,所以故意一口一个太太——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外面都知道雷家的太太为了救姓张的小子,竟然亲自爬到了火车顶上去,连丈夫都背叛了,连性命都不要了。没人敢说雷一鸣是否带了绿帽子,不过雷太太和张帮办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瞧着宛如一对金童玉女,确实是十分的般配。

  雷一鸣和第一任太太闹离婚,闹得天下皆知,玛丽冯甚至召开了若干次记者招待会,专为了当众骂他,气得他恨不得活吃了她。第一任太太已经是泼妇了,第二任太太更凶猛,竟然彻底的吃里扒外、公然和他的

  叛将一条心了!

  雷一鸣之所以搬到了天津来住,就是怕自己哪一夜一时失控,会跑去把叶春好掐死。叶春好这个人,他见不得;“太太”二字,他也听不得。一掀毯子坐起来,他跳下床,赤脚推门就往外走——张嘉田迟迟不死,搞得他也没法好好的活,他心里烦得要命,简直连骂人的兴致都没了,只想孤身逃去个清净境界里,和四面八方的这些混蛋们一刀两断!

  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出几步之后,他怒气冲冲的又回了来——忘穿裤子了。

  穿了睡裤的雷一鸣又冲出了门,林子枫慢悠悠的跟了出去,结果发现他冲了个无影无踪,楼上楼下都没有他的影子。

  林子枫走去了院子里,见园丁正在用大剪刀修剪花木,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汁气味,清新过了头,简直有点呛鼻子。于是他又回到楼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打开了公文包,把里面的文件一份一份拿出来看。忽然有人走到了他面前,他抬了头,看见了白雪峰。

  白雪峰嚼着口香糖,在他面前坐下了:“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瞧见你。”

  他把文件收回了公文包:“刚来。”他抬手向着天花板一指:“和陈师长闹脾气了。”

  白雪峰含笑点头:“我知道,我在楼下听见了。”

  林子枫一拍腿上的公文包:“我没得着说话的机会,只好留这儿再等一等。这几天你们回不回北京?这里有几份

  文件,是需要让叶春好签字的。”

  白雪峰笑了:“我不知道回不回,往后太太的事儿你也别找我问。前天,他说我不是好东西,总为太太说好话,肯定是受了太太的好处。还说我往后要是再帮着太太说话,就让我滚蛋。”他苦笑着一摊手:“其实我哪替她说好话了?冤枉死我了。”

  林子枫压低了声音:“我看他脾气变得更坏了。”

  白雪峰点了点头,小声答道:“可能是缺觉闹的。他夜里睡不安稳,总做噩梦。”

  林子枫叹了口气:“那你就要多辛苦了。”

  白雪峰又是一苦笑:“唉!”

  林子枫不知道雷一鸣为何会忽然做起噩梦来,白雪峰也摸不清头脑——张嘉田的确是个刺头,不过凭着雷一鸣的权势与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该被这个小刺头吓出噩梦来。和白雪峰又坐着闲聊了片刻,林子枫站起身来:“我还是得找一找他去。他若是真不管,那我只好自己回一趟北京了。”

  说完这话,他就听隔壁响起了“咕咚”一声。低头和白雪峰对视了一眼,两人一起走去隔壁小书房里,结果就见雷督理坐在地上,显然是从身旁的长沙发上滚下来的。呆呆的看着门口这两个人,雷一鸣满头满脸都是热汗,傻了似的只是喘息。

  白雪峰连忙上前,把他扶到了沙发上坐下:“大帅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他不回答,依然是喘,眼皮要眨不眨的颤动着,

  仿佛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他又做了个噩梦,梦见了雷一飞。雷一飞如今频繁拜访他的梦境,每一次都是面目狰狞,要杀了他。活着的时候,雷一飞不是他的对手,他有一万种方法整治他,死后,这个弟弟却有了出息,占了上风,穷凶极恶的要让他以命偿命。

  可他不能承认是自己杀了雷一飞——他怎么可能去杀自己的亲弟弟?不可能!没有的事!雷一飞自己生病自己死,要怪也是怪他自己,和哥哥有什么关系?怪哥哥没给他找大夫吗?笑话!当时是在打仗,军医都被流弹打死了,他上哪里给他找大夫去?

  当时的情形,他全记得,另有一些不适宜记得的,则是被他忘了个干净,比如雷一飞是如何直着喉咙叫了半夜,想要一口水喝;又比如雷一飞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他才发现这个弟弟已经死了。

  他没动刀动枪的杀他,他只是把他丢在帐篷里,不管他。他觉得自己并不算是凶手,甚至根本就是无辜,然而雷一飞忽然卷土重来,对他纠缠不休。一手抓着白雪峰的腕子,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里有个隐约的念头,但是他不肯正视它,更不肯将它付诸行动。

  他想见叶春好。

  想和她腿挨着腿的并排坐一会儿,想让她用柔软的手为自己擦擦汗,想把脸贴到她的后背上,想把头埋进她的胸怀里。有时她像是个甜蜜温暖的小菩萨,牢固的,可靠的,亿万斯年,永世不移。

  他依然思念着她的甜蜜和温暖,可她已经罪不可赦,他又怎么再去爱她?他心里已经长出了一道坎,这道坎把他和她分了开,这道坎,他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秋天的心事

  雷一鸣在天津长住了下去。

  转眼的工夫,到了八月十五,他原本对任何节日都不大热心,甚至记都记不起,然而今年兴许是身边太冷清的缘故,他反倒对这个节日上了心。到了中秋节这一天,他嘴里没说过节的话,但是招了几个唱曲儿唱戏的大姑娘到家来,吹拉弹唱的倒也热闹到了小半夜。在这样的热闹里,他喝了个酩酊大醉,倒是没对姑娘们生出特别的兴趣来。白雪峰在一旁守着,本以为他独眠了几个月,今天见了这么一群莺莺燕燕,非得玩出点花样不可,哪知道他坐得很稳,大姑娘们清清白白的来了,唱了半宿,又一起清清白白的走了,并没有哪个被他留了下来变成妇人。

  凌晨时分,他醉得睡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这一觉竟是睡得如同死了一般,直到翌日中午,他才又睁了眼睛。白雪峰过来问他:“大帅,这回睡得还好?”

  他点点头,人还没有醒透,含糊的咕哝道:“这回睡得好。”

  “您没做噩梦?”

  他由点头改为摇头:“没有。”

  白雪峰不再多问,走去安排他洗漱更衣。而他难得的睡足了觉,又经了一番沐浴,最后焕然一新的坐在餐厅里,他那脸上竟然有了一点久违的好颜色。端起一杯热牛奶,他一边喝一边拿起了手边的报纸——看了几眼就不看了,太小的文字和太长的数字,常会让他有头晕目眩之

  感。他的亲娘曾经对此做过点评:“这可见我的儿子,天生就是只能做大事的。”

  他对他的亲娘还是比较信任的,他亲娘对他的这句评语,他也觉得很顺耳,故而当时连着乖了两天,让他亲娘也过了两天消停日子。

  举杯喝光了最后一滴牛奶,他拿起刀叉,开始去切割盘子里的火腿煎蛋,心里浮想联翩的,从亲娘回忆到了二姨娘。二姨娘生出了雷一飞那个小畜生,对于他和他娘来讲,简直是罪不容诛——二姨娘要是生了个丫头片子出来,罪过可能还小一点。他娘没轻饶了二姨娘,正如他没轻饶了雷一飞,后来二姨娘简直吓得不敢出屋,避猫鼠一样,非常的好玩,他现在想起来,还要忍不住微笑。

  慢慢的吃光了一盘子火腿煎蛋,他端起了热咖啡。心思从二姨娘那里跳到了五表姐身上,在五表姐那里蜻蜓点水似的一停留,随即又飞向了叶春好——在某种意义上,她们都是他的“姐姐”。垂眼盯着杯中的咖啡,他舔了舔嘴唇,忽然有些脸红,心里暗暗的想:“要不然,我回家看看她去?”

  叶春好的罪过仿佛是忽然减轻了些许,他也可以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她能够真心实意的洗心革面,那么还是有资格继续做他太太的。他甚至想如果她回心转意了,又肯和自己好好的生活了,那么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做什么事情都会

  顺遂起来,夜里二人同床共枕,雷一飞那种鬼魅自然也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他坐不住了,放下杯子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桌上的空盘子空杯子,脸是板着的,然而嘴角那里噙了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自己在心里自言自语:“这女人真是可恨,三天两头的气我。我对我亲娘都没这么服过软,再这么惯着她,我真要成她的孝子贤孙了。”

  侧身拉开椅子,他迈步要往外走,刚走了没有几步,他一抬头,却见白雪峰进了来。白雪峰看出他是要走,便笑着说道:“大帅,陈师长来了,您是在哪儿见他呢?”

  雷一鸣一听陈运基来了,立刻答道:“带他去客厅。”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见到了陈运基。

  他想陈运基所能给自己带来的消息,无非只有两样,要么是他找到了张嘉田,要么是他没找到张嘉田,不会再有第三种花样。然而陈运基开了口,所说的话却是并不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陈运基说:“大帅,我找着张嘉田了。”

  他一点头,等他的下文。于是陈运基继续说道:“他在察哈尔占了块地方,看那个意思,像是要长驻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登时一抬头:“他手里不是就剩下几百人了吗?凭着那么点人马,他还打算在察哈尔占山为王?”

  陈运基答道:“据我们侦查,他这几个月一直在招兵,队伍应该已经不止几百人了。而且他

  和当地的一个姓曹的小军头混在了一起,双方现在似乎是个联合的关系。”

  雷一鸣沉默了片刻——陈运基所报告的这一番话,他很相信。张嘉田的确是会“混”的,从个看大门的小听差混到一省的军务帮办,他混得扶摇直上九万里,甚至一度差点把自己混成了他的干爹。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自愿去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做干爹,雷一鸣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感觉自己当初是瞎了眼睛,竟然没看出这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他不能放任这个人才滋生壮大,否则人才迟早有一天会带兵杀进他的家里来。抬眼望向陈运基,他开口说道:“你现在就去调兵,既是知道他的下落了,就绝对不能再放过他。”

  陈运基一立正:“是!我这回一定提着张嘉田的脑袋回来见大帅!”

  雷一鸣嗤笑了一声:“就凭你?”

  然后他站了起来:“信不过你,这回我亲自去。”

  白雪峰听闻雷一鸣要“御驾亲征”,吓了一跳。旁人得知了此事,也随着白雪峰,一起跳了一跳。都知道雷一鸣这人贪生怕死爱享受,尤其是近些年,干脆是“运筹帷幄之间”,彻底不往前线凑。能让这么个人亲自披挂上阵,足可见那敌人有多么的恐怖——可问题在于,那敌人看上去又实在是一点也不恐怖。张嘉田手下撑死了能有个千八百人,并且已经退到了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众

  人总觉着他现在已经和土匪差不许多,在那个地方能活下去,就算不易。

  白雪峰对于雷一鸣的人身安全十分关切,因为雷一鸣万一不幸死在了前线,他便必定要失业。偷偷去找了林子枫,他希望林子枫能来劝一劝雷一鸣,然而林子枫不肯劝——自从他没了母亲和妹妹之后,旁人都感觉他像是比先前更冷淡了一些,对人对事,都不大理会。

  “子枫”既是不肯出马,其余人等说话没还没子枫有分量,所以更指望不上,于是白雪峰没了法子,只得收拾行装,预备随军出发,哪知雷一鸣告诉他道:“你不用跟着我,你回北京家里去。”

  “您又让我回去看家?可家里也没什么可看的,还不如让我跟着您呢。天越来越冷了,您身边没个可靠的人照顾着,别的不提,单是冻一下子就够您瞧的。”

  “家里不是还有个人吗?”

  “您说太太呀?可太太她也丢不了,还用我专门看着?”

  雷一鸣瞪了他一眼:“让你留下就留下,哪来那么多废话?”

  然后他转身要走,可白雪峰一步紧跟一步的追随了他,絮絮叨叨的说道:“大帅,您别嫌我啰嗦,您要是天气热的时候出发,我绝对不会这么死皮赖脸的跟着您。可现在这个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您这身体又特别怕冷,我真是……真是……”

  他语无伦次、苦口婆心,仿佛他是雷一鸣的老娘,而雷一鸣是

  他的老儿子,他非得寸步不离的跟着他才行,否则就会当场伤心而死。雷一鸣听了他这一席言语,有点肉麻,也有点感动,不耐烦的答道:“行了行了,带上你就是了!凭什么天一冷我就得闹病?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白雪峰陪着笑容,暗暗松了一大口气——看家这个差事,不是不能干,但是得分清场合。上回他留在家里看家,结果林胜男闹了难产,把他这看家的吓走了半条命。这回家里更热闹了,干脆设了一座大牢,里头关着太太。万一在他看家的时候,太太在牢里寻死了,这算谁的责任?太太没死,而是逃了,这又算是谁的责任?

  这些责任都是他负不起的,所以他必须得跟住了雷一鸣。跑战场是苦了一点,可心里轻松,比在北京担惊受怕强。况且他是大帅身边的人,以大帅那种惜命的劲头,就算吃了天大的败仗,只要他跟住了大帅,就必定能够全须全尾的逃回家来。

  一天之后,雷一鸣离开天津,往保定大营去了。

  他在保定带上了两个警卫团,然后上了火车西行。等到火车走到了铁道尽头了,他下了火车,和陈运基会和,转为北上。陈运基觉得他这实在是小题大做,但是没敢提出意见,倒是雷督理向他问道:“和张嘉田联合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陈运基答道:“那人名叫曹正雄。”

  雷一鸣想了半天,最后确定自

  己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于是又问:“曹正雄是什么出身?”

  陈运基这回摇了头:“他这人没什么出身,当年好像是和察哈尔的都统有点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所以弄到了一张师长的委任状。他也没干过什么大事,原来我都不知道察哈尔有他这么一个人。”

  雷一鸣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那看来这人不足为惧,我们速战速决,应该不成问题。”

番外一 雷家往事

  光绪二十六年冬,北京雷宅。

  严清章拉着他娘的手,站在雷宅门口等着,倒是没等多久,大门里头就跑出来了个听差,对着他们娘儿俩也挺和气,笑呵呵的说道:“请进吧,您是第一回来,我们真不认识,这才让您在门口白等了半天,您请多原谅。”然后他又格外的对着严清章一笑:“哥儿长得真斯文,一瞧就是个小秀才。”

  严清章这一年只有七岁,并且在此之前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这时听了对方的话,他反倒吓得又往他娘身边躲了躲。他娘含羞带笑的支吾了几声,把他当个小物件一样,裹挟了进去。

  严清章一进雷家大门,就感觉不好,到底是怎么个不好,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因为雷家有着高房大院,有着男女仆人,处处都比自己家里高明一万多倍,雷家还请得起三位老先生教子弟读书——娘之所以今天把自己领了过来,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也进雷家的书房里,跟着读几天不要钱的书吗?

  所以他没敢闹着要回家,怕自己让娘为难。娘和这家的大奶奶也没什么正经的亲戚关系,非得东拉西扯的论上几个时辰,他的娘才能勉强唤那大奶奶一声表姐。娘平时也是个要脸的人,今天之所以不那么要脸了,全是为了他的前程大事——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

  糊里糊涂的,他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大屋子,屋子里的人全穿着单单

  薄薄的绫罗绸缎,他在娘的裙子后头抬起头向前望,就见前方摆着一张大罗汉床,床上铺着亮闪闪绸子缎子,一位描眉画眼的美人端坐在大床正中央,身边地上站着个男孩。

  美人生着端正的瓜子脸,大眼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白分明,两道眉毛漆黑的往上吊,高鼻梁,嘴唇薄而苍白,用胭脂涂了个抽象式的樱桃小口。她真是美,然而美得让人心惊肉跳,严清章只看了她一眼,小心脏就在腔子里哆嗦起来。他娘开口向那美人问了安,他听出来,他娘的声音也有点颤。

  他娘说了什么话,他没听清楚,总之,最后那美人开了口,声音娇嫩:“把那孩子领到我面前来,我瞧瞧。”

  一个大丫头走过来拉起他的小手,把他带到了那罗汉床前。他嗅到了一股子极其浓烈的香气,同时越发不敢抬头了,只能斜了目光往一旁看,结果就看见旁边的那个男孩正低头摆弄着一个绣花荷包——那男孩也有浓眉毛、大眼睛和高鼻梁,和自己身前这位大美人正是一个款式。

  美人把他上下的看了看,又指挥大丫头拉起他的手,看他指甲缝里脏不脏。在确定他真是个干净利落的好孩子之后,美人才开了口:“那就留下吧,正好给我们小和尚做个伴儿。家里有个小伴儿了,也就省得他老琢磨着往外跑。外头兵荒马乱的,这北京城里都不安全,我能放心让他

  出去吗?”

  然后她长篇大论的开始讲她的小和尚——就是站在她身边玩荷包的那个男孩。严清章后来才知道小和尚是他的乳名,他的大号叫做雷一鸣,而自己面前这位美人,便是鼎鼎大名的雷家大奶奶玉舫。

  玉舫平时除了骂人之外,不大说话,主要是没有个说话的对象,她的丈夫,雷大爷,虽然是一条人高马大的好汉,并且做着职位不低的武官,可是对她又爱又怕,起初是爱占据上风,让他还留恋在她跟前,灰孙子似的一天挨上她几顿臭骂——偶尔还夹杂着一两顿好打。后来怕占据了上风,他索性找了份出京的差事,动辄便出了远门,一走几个月不回来。

  玉舫看不上这位丈夫,觉得他处处配不上自己,自己非得一天骂他五六顿,心内才稍微的舒坦一点点,如今丈夫跑了,她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憋得有点颠三倒四,面对着一位她几乎是不相识的表妹,她夸起自己的儿子来,竟也能一夸就是一个时辰。

  夸到最后,她说得口干舌燥,哑了喉咙,她那儿子玩腻了荷包,也一言不发的撒腿跑了,她这才喝了口茶,缓了口气,让人拿了几两银子给面前这位穷表妹,让她回家给她那儿子买些纸笔墨砚去——她那儿子,当然是比不过自己的儿子。玉舫觉得自己的小和尚是天下第一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也就她玉舫能生得出来,

  雷家全体——包括躺在坟里的祖宗们——都应该过来对她道谢。

  穷表妹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领着严清章告辞离去。房内一时寂静起来,玉舫慢慢的喝了一杯热茶,嗑了几粒瓜子,忽然问旁边的大丫头道:“小和尚呢?”

  丫头答道:“外头下了大雪,大少爷八成是在院子里玩呢。”

  玉舫透过那玻璃窗往外看,发现外头确实是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便来了兴致。伸腿下床披了狐皮斗篷,她推了门往外走,在房后的一小片空地上,她瞧见了她的小和尚。

  雷一鸣正在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雷一飞在雪地上打闹,雷一鸣今年是十岁,雷一飞比他小了两岁,然而个子和他齐平,并不矮小,因为雷一飞处处都像父亲,雷大爷是个大身架子,雷一飞便也比同龄人高了一头。

  除了身材模样,雷一飞的性情脾气以及其它的一切,也都像父亲。当着玉舫的面,雷大爷见了雷一飞,就像是见了个问路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可雷家众人都瞧出来了,其实雷大爷更爱这个二儿子——他总偷着看这个老二,看画似的,一看能看半天。对待大儿子,他则是挺和气,除了和气,就再没别的了,很有一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玉舫不爱看着自家儿子和那个“娼妇养的狗崽子”在一起摔跤打雪仗,可又不敢明着禁止,怕儿子不高兴,只能抬手唤道:“小和尚,跟

  娘进屋去,外头怪冷的,咱们回屋,娘给你炖莲子羹喝。”

  雷一鸣头都没回,直接吼了一声“我不”,然后就冲向雷一飞,抱着他滚进了雪堆里。雷一飞叽叽嘎嘎的笑,一边笑一边往起爬,反败为胜的骑到了他身上,粗着喉咙叫:“哥我赢了,我赢了!”

  话音落下,仰卧在雪里的雷一鸣脱下手套,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反了你了!我是你哥,你也敢赢?”

  这个嘴巴子抽得十分响脆,深得了玉舫的真传。雷一飞怔了怔,抬腿坐到了一旁,脸蛋都冻得麻木了,所以他没觉出疼痛来,只是莫名其妙。

  玉舫见状,稍微满意了一点,又觉着这天气实在是冷,故而转身回了屋子。后院这回被那兄弟二人彻底占据,雷一鸣见雷一飞还傻头傻脑的看着自己,便在他脑袋上又打了一巴掌:“你他妈的成天就知道傻吃闷睡,瞧着就是个没出息的!光长力气不长脑子,连个上下尊卑都不知道,往后我长大当了官,你这样的给我当马弁我都不要!”

  雷一飞不敢和哥哥吵架,哥哥骂他,他垂着头,用手抓了雪去攥雪团玩。雷一鸣见了,又把他推了个仰面朝天:“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雷一飞坐了起来:“听见了。”

  雷一鸣看他穿得胖墩墩的,坐在地上正好是“一堆”,便灵机一动,起身说道:“你别动啊,咱们玩个好玩的!”

  雷一

  鸣突发奇想,在雷一飞周身堆了白雪,垒出了个雪人。

  他垒得很细致,忙活了两个时辰,累得顺着鬓角往下流热汗。雷一飞几次三番的想要逃,一会儿说自己冷了一会儿说自己渴了,他听着都像是借口,故而虎了脸瞪了眼,直接把弟弟骂成了哑巴。等到把雪人堆成了,他匆匆跑回屋里,将玉舫拽了出来,让她看自己的作品。玉舫,以及玉舫身边的丫头老妈子们,全都没瞧出那雪人里头还藏着个雷一飞。

  众人热热闹闹的夸奖了一番大少爷的手艺,然后拥着大少爷回房休息。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雷家的二姨奶奶总不见自己儿子回来,又不敢在这家里大声的呼唤,便一路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后院,而等到她发现了雪人里的儿子时,雷一飞已经冻得关节都硬了。

  二姨奶奶登时就哭了,硬把儿子扛回了房里,幸而雷一飞像个铁打的孩子一样,这么冻也没冻出毛病来。二姨奶奶不敢把雷一飞往热炕头上放,怕这么一冷一热,孩子的皮肉会冻伤,只得抱着他坐在小凳子上,一边轻轻揉搓摩挲着他的手脚头脸,一边低低的骂:“你个傻子,他叫你去玩,你就去玩?你因为和他玩,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罪?怎么就一点记性都不长?”说到这里,她带了哭腔:“你爹现在不在家,你还不给我老老实实的?往后你就给我乖乖的呆在这屋子里

  ,再敢往外跑,看我不揍你。”

  雷一飞一晃脑袋,打了个大喷嚏。二姨奶奶连忙摸他的额头,感觉像有些热似的,便心疼得哭了出来:“这回还不得冻坏了?”

  雷一飞小声答道:“妈,不是我傻,是他不许我动,我一动,他就生气。他一生气,娘就又该来骂你了。”

  他虽是二姨奶奶生的,但是按照规矩,他得叫玉舫为娘,二姨奶奶则是他的妈。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反正他不乐意瞧见妈挨娘的骂。二姨奶奶听了儿子这一番话,越发的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觉着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

  二姨奶奶的小屋子里,娘儿俩是互相搂着垂泪了。而隔了一个院子,在玉舫的大屋子里,也并不喜乐平和。雷一鸣在炕上玩火,把玉舫新上身的衣裳烧了个大窟窿。玉舫气急了,在他后背上打了一巴掌,结果儿子当场掀了旁边的小炕桌,桌上的果子点心热茶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其中有一只墨彩山水小茶杯,是玉舫从娘家带过来的心爱之物,这回也在地上跌了个稀碎。玉舫见状,“哎呀”了一声,可未等她惊呼完毕,她那十岁的儿子站了起来,开始又叫又跳:“你打我,为了件破衣裳你就打我——”叫到这里,他在炕边一失足,一头栽到了炕下。

  这回他可摔狠了,顺势在地上翻翻滚滚的嚎啕起来。玉舫怕他滚到那碎瓷片子上去,慌忙下炕要去抱他:“娘错了娘错了,我的心肝宝贝小和尚,我的儿——”她没什么力气,须得咬着牙才能抱起儿子来,还是旁边的仆妇一拥而上,把活龙似的小和尚运回到了炕上。

  雷一鸣挨了一巴掌,十分委屈,所以一直闹到了半夜,闹得玉舫头晕目眩,最后也哭了起来。他一见他娘落了泪,这才作罢,饶了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