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大帅,他一直往北跑了,大概是跑去了冯子芳的地盘。”

  冯子芳是察哈尔境内顶有实力的一位大军头,雷一鸣不怕他,可也不大愿意再把这仗打下去,打仗是件烧钱的事情,抢上一两座县城并不够干什么的。而且他此刻精力体力都不济,简直快要扛不下去了。

  生

  平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打败了洪霄九,这让他觉出了一点志满意得的喜悦。而他对张嘉田的所有恐惧和痛恨,也在这一场战争中发泄了干净。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这两位师长,忽然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静静的积攒了片刻力量,他开了口,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陈运基又问:“大帅要不要去青余县看看?”

  他摇了摇头:“不了。”

  然后微微的一笑,他有气无力的又道:“看了伤心。”

  陈运基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大获全胜,有什么可伤心的,于是接了方才的正题,又问道:“那么大帅,我们还要不要再打洪霄九了?”

  雷一鸣答道:“不打了,随他去吧。”

  确实是不能打了,洪霄九输了就跑,他带着千军万马,总不能追他到天边去。他是掌控大局的人物,当然要分得清孰轻孰重。

  况且,他本来也不是冲着洪霄九来的。

  “回去吧。”他对陈运基说:“今夜小心,提防洪霄九反扑。”

  陈运基朗声答应了,又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出去。房内这回只剩了莫桂臣,雷一鸣看着他,强打精神说道:“你这一回,立功不小,等回家了,我论功行赏。”

  莫桂臣笑了:“多谢大帅!还是大帅指挥得力,我们无非是按着大帅的命令卖卖力气罢了。”

  雷一鸣说道:“这两天,若是没有其它变化,你就

  跟着我回去。这两座县城,因为原本就挨着陈运基那个师的驻地,所以我划给他来管。你不必看着眼红,这是片没油水的苦地方,北边还有冯子芳那帮人要提防,陈运基虽是得了两个县,但其实并没有占了多大便宜。回家之后,我另给你点儿别的。你们是我的左膀右臂,一碗水我端得平。”

  莫桂臣又笑了:“是,是,卑职明白。卑职全心全意,都听大帅的。”

  雷一鸣向外挥挥手,让莫桂臣出了去。白雪峰一直等在门外,见莫桂臣出来了,他才进了去,轻声问道:“大帅,这里的条件终究是不大好,今晚您要不要回安土镇的指挥部里住一夜?”

  雷一鸣闭了眼睛向后一靠,白雪峰以为他是在思索,便垂手站在一旁等着,然而他的身体缓缓向下溜去,竟是坐不住了椅子。白雪峰怔怔的看了他几秒钟,随即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上前用双手插进他的腋下,把他向上托去:“大帅,您怎么了?累了?”

  雷一鸣的脑袋歪在肩上,气息灼热,脸色也是青白中透了红。白雪峰腾不出手来,索性探头一顶他的额头,结果发现他不知何时发了烧,并且热度不低。

  “大帅。”他急促的呼唤:“您病了。我叫军医过来给您瞧瞧吧!”

  雷一鸣摇了摇头,含糊说道:“军医不行……我回家去……”

  “连夜就走?”

  雷一鸣“嗯”了一声,声音轻而嘶哑

  ,类似一声叹息。

  午夜时分,雷一鸣提前出发,在警卫团的保护下上了路。

  与此同时,张嘉田和满山红也走到了青余县城外。

  老二半路失血太多,无声无息的死了。张嘉田扔下了他,和满山红继续向前走。远远的,他们看到了青余县上空的浓烟与火光,心里就隐隐的明白了。

  于是在那杳无人烟的荒野之中站住了,他们站了许久,不冷也不饿。最后还是满山红开了口:“你的人,也都完了吧?”

  张嘉田答道:“完了。”

  满山红说道:“那咱们走吧!”

  张嘉田扭头面向了她:“往哪儿走?”

  满山红答道:“哪儿有活路,就往哪儿走。”

  “一路走?”

  满山红也望向了他:“随你的便。”

  张嘉田答道:“一路走。”

  两人依然不提那魔鬼的名字,凭着胸中一口热气的支撑,他们拖起两条腿,走向了那茫茫的大雪地。

第一百四十四章 高热(一)

  午后时分,林子枫走进了雷府大门,来见雷一鸣。

  他今早才得知雷一鸣回来了,是在昨晚入夜之时到的北京。北京这边的人都知道他在那边打了大胜仗,总以为他会耀武扬威的“班师回朝”,万没想到他会无声无息的忽然回了来。林子枫匆匆忙完了手头的事务,按照规矩,要过来向这位大帅问一声安。然而甫一进入楼内,就感觉气氛不对。白雪峰站在楼梯中间,一边往下走,一边不耐烦的低声训斥着身旁小副官。忽然抬头看见了下方的林子枫,他勉强笑了一下:“老林,有日子没见了。”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白雪峰这时已经下楼走到了他的面前,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没怎么,无非是一夜没睡。是大帅——大帅病了,发烧,烧了一路。”

  林子枫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有一点惊讶,脸上则是十分惊讶:“那让医生看过了吗?”

  白雪峰当即一指身边的小副官:“我半夜让这个混蛋出去找大夫,谁知道这个小混蛋找了个老混蛋,给大帅开了一剂药,大帅喝了之后上吐下泻,热度更高了。”说完这话,他一脚把小副官踹了个趔趄:“滚!”随即又对着门口的小勤务兵一招手:“出去瞧瞧,贝尔纳医生怎么还没到?还有那个老混蛋,把他押起来,别让他跑了!敢给咱们大帅乱吃药,我看那老东西

  是活腻歪了!”

  林子枫见白雪峰忙得团团乱转,一张一贯和气的面孔,此刻也急赤白脸的不和气了,便问道:“我上去瞧瞧大帅,行不行?”

  白雪峰匆匆答道:“那当然行。”然后他又对一名勤务兵怒道:“我要的冰呢?”

  勤务兵吓得战战兢兢:“已经……送上楼了。”

  白雪峰“唉”了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跑。林子枫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及至进了雷一鸣的卧室,他望着室内情形,又是一怔。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味,大床四面的床帐全部悬挂起来,露出了床上仰卧着的雷一鸣。一个套着白大褂的西装医生正站在床旁忙碌,另有一个看护妇模样的白衣女子站在床旁,从水盆里捞了白毛巾叠成方块,往雷一鸣的额头上放。水盆里叮叮当当的作响,正是水中加了冰块。

  林子枫走到床边,就见雷一鸣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极宽松的短裤,裤管湿淋淋的,几乎向上卷进了裤腰。青白色的皮肤微微反射了阳光,他紧闭双眼,艰难的呼呼喘息,林子枫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灼热温度。

  白雪峰用湿棉球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那医生也端着一只搪瓷杯转身走了过来。搪瓷杯中装的是稀释了的酒精,医生用纱布蘸了酒精,开始擦拭雷一鸣的身体。白雪峰见状,扔了棉球去帮忙,又回了头,轻声对林子枫说道:“就是不退烧。”

  林子枫犹豫

  了一下,后知后觉的换了同情面孔:“要不要进医院?”

  “我也不能做主啊,一会儿听德国医生的话吧,人家怎说,咱们怎办。”

  林子枫叹了口气,绕到床头去看雷一鸣的脸。雷一鸣的脸也是青白色的,两边面颊则是青中透了红,皮肤显得很干很薄,一层纸似的绷在了颧骨上。两只大眼睛深深的凹陷了下去,他的睫毛上粘着一点分泌物,额头上也有细小的皮屑,是个不干不净的病人。

  把同情的面孔保持住了,林子枫很平静的看着他,平静极了,几乎有点心旷神怡。生平第一次瞧见雷一鸣这个德行,他觉得大床上的这具躯体很有意思,很值得一看。雷一鸣的左肩上有伤,已经缝了针,不知是伤得乱七八糟,还是缝得乱七八糟,总之那一处“艳若桃李”,溃烂得正盛。林子枫从来不摸刀枪不上战场,就是因为他看不得血肉和尸首。此刻看着雷一鸣的伤,他也觉得恐怖,恐怖到要让他一闭眼睛一扭头。可又因为这伤口是溃烂在了雷一鸣的肩上,所以那恐怖又另有了一种刺激性,让他既不想看,又忍不住看。

  看了片刻之后,他走到床旁的水盆前,亲手捞出一条毛巾拧了拧,然后回去俯下身,给雷一鸣擦了擦眼睛——眼屎令他作呕,影响了他此时此刻的欣赏。

  白雪峰见了,以为他也想帮忙,正要说话,然而房门一开,几名副官众

  星捧月的拥着贝尔纳医生进了来。原来房内这位西装男子还是德国医生贝尔纳的中国弟子,师徒相见,当即用德语交谈了一番,然后贝尔纳走到床前,又对雷一鸣检查了一遍,末了转身对着白雪峰说了几句走腔变调的中国话。白雪峰连连点头,口中说了五六个“是”,然后扭头就要往外走,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这房内还有个林子枫,便回头唤道:“老林,你也出来吧!”

  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医生怎么讲?”

  白雪峰快步下楼,且走且答:“他说要用冷盐水给大帅灌肠。”然后他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自己找地方坐坐吧,我实在是顾不上你了。”

  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如风一般走了个无影无踪。林子枫见状,便走去了小客厅里坐下——横竖回去也没什么事,不如留这儿等着,说起来还显得他忠肝义胆,听闻大帅病了,连家都不回了。

  “胜男要是活着,现在一定急坏了。”他想起了妹妹,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没表情:“胜男可没有照顾病人的本事,她自己还是个病孩子呢。”

  胜男没本事,重担就还是要落到他这个哥哥的肩上。说起来,他现在倒是很愿意亲手照顾照顾楼上的雷一鸣。他是有耐心的,可以分十八天,把那人照顾进十八层地狱里去。

  然后他忽然又想起了张嘉田。张嘉田这回是败了还是死了,他没得着确切

  的消息,但无论是哪种结果,这小子都够让他失望的。他想若是把叶春好和张嘉田调换一下,或许都不至于让雷一鸣凯旋而归。

  小客厅外面,白雪峰健步如飞的上楼下楼,跑出咚咚的脚步声。他向外斜了一眼,感觉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疯狂的狗腿子——不过这也难怪,白雪峰这人没什么正经的本事,雷一鸣若是今天高烧而死了,他明天就得收拾包裹回家,并且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东家。

  林子枫坐在小客厅里浮想联翩,如此挨到了傍晚时分,他熬出了头。

  白雪峰东倒西歪的进了来,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了下去:“我的老天爷。”

  勤务兵送进来了两杯热茶,白雪峰把勤务兵叫了住,让他给自己揉肩捶腿。扭头望向了林子枫,他的眼神都呆滞了:“热度降下来了,睡了。”

  林子枫问道:“既然不发烧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白雪峰闭了眼睛,向后一靠:“应该是没事了。”

  “有没有我可以代劳的事情?”

  白雪峰摇了摇头,冲着他惨笑了一下:“心领了,不用你,伺候人的活儿,你不会干。”

  然后他又道:“你回去吧,今晚儿他大概不会醒,你明早再来。”

  林子枫又问:“你一个人真行?”

  白雪峰答道:“没事,他睡我也睡,随便凑合一觉,我就能缓过精神来。”

  林子枫听到这里,不再客气,当真是起身走了。

  翌日上午,林子枫如

  期而至,果然见到了清醒了的雷一鸣。

  他到来时,雷一鸣坐在床上,正在喝药水。那药水大概是非常的苦,他紧皱眉头把它咽了下去,然后就着白雪峰手里的杯子,连喝几大口水。

  白雪峰随即扶他躺下,把羽绒被子拉上来一直盖到了他的下颏,又对林子枫说道:“大帅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不能多说话。”

  林子枫在床前微微俯下了身:“请大帅好好休息吧,我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看大帅好些了没有。”

  雷一鸣抬眼看了他,看了片刻,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算是作答。

  林子枫直起腰,轻声告辞离去。白雪峰在床边深深的弯下腰去,几乎是把嘴唇凑到了雷一鸣耳边:“大帅有什么吩咐吗?”

  然后他稍稍抬头,把耳朵送到了雷一鸣唇边,听到了极其含糊轻微的两个字:“没有。”

  他放了心:“那大帅请继续睡吧。医生吩咐过了,让大帅这几天务必要卧床休息。”

  雷一鸣不再回答,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下午时分,他又发起了烧。

  这一回烧得并不厉害,白雪峰便没有大惊失色,只在一旁守着他。而他先是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后来忽然睁了眼睛,口齿清楚的对着天花板问道:“太太呢?”

  白雪峰一愣,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同时就见他的神情严肃平静,镇定到了诡异的程度。扭头看着白雪峰,他又说道:

  “她良心坏了,我病成这样,她也不来看我。”

  白雪峰连忙问道:“大帅想见太太?”

  他答道:“我不要见她。”

  然后他闭了眼睛,又睡了过去。

  白雪峰明知道他是病得说了胡话,可是一挺身站直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错就错,“假传圣旨”的把叶春好放出来。

  叶春好再不出来当家做主,他就要支撑不住了。他又不是林子枫,林子枫很爱搀和雷家的家事,总像是恨不得成为雷家的总管家,他却没有这种兴趣。他只想出能出的力,得能得的钱,仅此而已,没别的野心。

  可是转念一想,他终究还是没迈出那第一步——他感觉着,叶春好在那冷宫里不会久住,而自己还是恪守住本分,不要乱做主张才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高热(二)

  雷一鸣在家里躺了三天,热度时高时低,肩伤则是进一步的恶化。到了第四天,他发作了肺炎,迫不得已,只得进了医院。

  在协和医院住了半个月,他终日吃药打针,几乎把自己填成了个药篓子。肺炎是没有特效药物可以使用的,他一度甚至病危,白雪峰守着他,吓得好几次差点哭了出来——自己只是个副官长,哪负责得起大帅的生死大事呢?

  幸而,他终于是死里逃生,全须全尾的出院回了家。住院的时候,林子枫天天过去看他,一看能从早看到晚,旁人瞧在眼里,都以为秘书长对大帅是有真感情,殊不知林子枫是看他看上了瘾——当然不是因为他好看,他平时纵是个绝世美男,到了此刻也绝对美不起来了,林子枫只是觉得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很有趣,“有点意思”。

  看的同时,他多少也能帮助白雪峰分一点忧,所以白雪峰不敢独占功劳。雷一鸣到家之后,向他道了句辛苦,他陪笑说道:“子枫也出了不少力,要是没他帮着,我一个人也支撑不下来。”

  雷一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听了这话,便问道:“子枫呢?”

  “他今天没来,大概是知道大帅今天出院,所以他也放了心了。大帅若是想见他,我就给他打个电话。”

  雷一鸣摇了摇头:“算了,让他也歇歇吧。”

  说完这话,他抬头又去看白雪峰:“瘦了,你。”

  白雪峰

  笑着一低头:“谢大帅关怀,我没事,吃几顿就胖回去了。倒是大帅,这回大病新愈,可得好好的养着。”

  雷一鸣答道:“是,我知道。”

  然后他也一笑:“这回我也怕了。早就觉着自己要病,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场大病。再不好好养着,命就没了。”

  白雪峰听了他这说话的语气,感觉他的精神和情绪似乎都不错,便想陪着他说笑几句,然而偏在这时,林子枫来了。

  林子枫已经在楼下脱了外面的大衣,然而手脸还带着一股子寒气,进房之后站到床前,他搓了搓手,看着雷一鸣问道:“大帅今天感觉怎么样?”

  雷一鸣在医院里半睡半醒时,朦朦胧胧的总能看见他,这时见了他,便觉得亲切:“我已经好了,接下来在家里养着就是了。”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林子枫冻红了的鼻尖:“今天很冷?”

  林子枫答道:“冷极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忽然有了感慨:“我若是个穷困潦倒的人,这个病遇上这个天气,还不是必死无疑?”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天生的福大命大,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有那种时候。”然后他走上前去,把话岔开:“大帅坐了半天了,现在躺一会儿吧!贝尔纳医生说了,让您这些天一定要多休息、多睡觉。”

  然而林子枫这时又开了口:“大帅,我想请求您的允许,去见一见太太。有一点商业上的问题,我

  要向她核实一下。”

  白雪峰暗暗的一皱眉头,心想老林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时候提太太,然而雷一鸣并没有动容,只说:“去吧。”

  林子枫得了雷一鸣的许可,顺利进入了大帅府内的“冷宫”。

  冷宫不算冷,当然也热不到哪里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冻成了一撮撮东倒西歪的枯黄梗子,他昂首走上正房台阶,抬手敲了敲紧闭着的房门:“叶春好。”

  房门开了,房门后头还有一层棉门帘,门帘掀开一半,露出了叶春好的脸。他不大客气,抬手把门帘掀高了些许,他弯腰走了进去。

  摘下蒙了雾气的眼镜,他抽出手帕擦净了镜片上的水雾,然后重新戴好眼镜,转身面对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墨蓝色缎子面皮袍,袍子薄薄的,领口镶着一小圈灰白相间的短风毛。头发偏分梳开,在脑后挽了个圆髻,眉眼面孔都很洁净,只是嘴唇没血色。这样冷的天气,是决不能够开门窗通风的了,叶春好昼夜生活在这三间屋子里,林子枫抽了抽鼻子,就感觉这里的空气有股子味道,不是臭味,是女人肉体的气味,对于大部分的男子来讲,这气味甚至可以算作是勾魂摄魄的香。

  林胜男长到十三四岁时,屋子里也有了这种气味,他倒是很能接受,并不厌恶,也许因为她是他一手养大的亲妹妹。林胜男的气味,他能忍,叶春好

  的气味,他则是不大能忍,仿佛那气味富有侵略性,要对他发动某种令人恐惧的渗透和进攻。

  重新掏出手帕堵住鼻子,他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手帕上存留着外界的气味——香皂,烟草,发蜡,墨水,等等。

  在他和气味斗争之时,叶春好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推到桌旁,然后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有坐样,脸色不红不白的,声音不高不低的:“秘书长来见我,是有事情吗?”

  林子枫依着那杯茶的指示,也在桌旁坐下了,坐下之后,他隔着一张桌子,抬头仔细的看了看叶春好。叶春好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言语。

  林子枫肆无忌惮的把她审视了个够,然后说道:“你在这里,住了也有半年了。”

  叶春好答道:“是的,半年了。”

  “他当初也关过玛丽冯,关了半个月,从那以后,玛丽冯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了。”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你看起来,倒是还好。”

  叶春好含笑答道:“多谢秘书长惦记着。哪天我若是也要疯了,一定提前打发人告诉秘书长一声。”

  林子枫被她讽刺了一句,但是不以为意,有胜利者的心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进入正题,告诉叶春好道:“那家游艺场,已经建造好了,春节期间开业。你的眼光不错,城南那家游艺场,无论冬夏,永远满客。这一家开起来,各方面的条件都远胜于

  城南那家,将来一定也是只赚不赔。”

  叶春好当初为了投资这家游艺场,花费了许多心血,想方设法四处筹钱。全华北、甚至是全中国,也没哪个女人有她这样大的手笔。那个时候,真是踌躇满志啊!真是威风八面啊!如今在这牢笼里活了半年,她再回想起那个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幸而她是经受过坎坷的,风光的时候她没有耀武扬威,如今落在这牢笼里了,她面对着林子枫,也坐得住。

  她也完全没有要发疯的打算——疯也罢、死也罢,总是一项绝大的牺牲。这样重大的牺牲,总要牺牲得有意义才行。这世上没有她深爱的人了,她为了谁牺牲都是不甘心,所以她才不疯,她才不死。她二十多岁的人,有吃有喝,不冷不热,很凄惨吗?至于死去活来吗?

  越是落在了这坏的境地里,她越专门往好里想。抬眼注视着林子枫,她开口答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虽不能亲眼看到它开业的盛况,但事实若证明了我投资得不错,我也会感到安慰。”

  她这么心平气和的娓娓道来,非常的文明,非常的讲理,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刀枪不入。然而林子枫挺喜欢她这张通情达理的假面具,她一天不披头散发的嚎啕撒泼,他就要暗自高看她一天。

  这时,叶春好又问道:“秘书长这一趟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子枫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有关游艺场的合同,是在天津公馆的保险柜里吗?”

  叶春好点点头:“是的,都在。”

  林子枫渐渐习惯了房内的气味,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他又说道:“大帅病了,你知道吗?”

  叶春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