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健怔了怔,随即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转过身继续去看书——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活得像只野猫野狗,已经无所谓成长,

  灵魂就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

  他确实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愉快半日游

  叶文健写完了三篇生字,做了十道数学题,然后起身伸懒腰,吃水果,吃午饭。吃过午饭了,他漱口擦脸,然后走到叶春好面前:“姐,我出去啦。”

  叶春好答道:“去吧,早早的回来。”

  他乖乖的一点头,转身出了门。出门走出了一段路,他一拐弯,自觉着已经拐出了姐姐的视野,立刻变了步态,从稳稳当当的迈步走,变成了连蹦带跳的小跑——姐姐当然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是也总管他,总说他,让他不敢任性,现在终于又到了他自由的时候,他一想到姐夫在等着自己过去,就乐得心花怒放。

  雷一鸣并没有食言,果然带着他坐上汽车,城内城外的兜了一大圈。这一圈兜完之后,他心满意足,打算跟着姐夫回家去,哪知道汽车沿着大街一路向前行驶,并没有把他载回雷府。他莫名其妙的回了头往后望,目光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后方那长长一溜的汽车队伍——都是跟着他姐夫的,姐夫真厉害、真气派!

  然后他回过了头:“姐夫,咱们不回家吗?”

  雷一鸣向他笑道:“天还大亮着呢,回去没意思,姐夫带你再多玩一会儿。”

  这话刚说完,汽车已经拐进一条大胡同里,缓缓停下了。外面的士兵把汽车门打了开,叶文健糊里糊涂的被雷一鸣拽了出去,又糊里糊涂的跟着他进了面前这两扇大门里。

  大门内是个花红柳绿

  的热闹世界,他下意识的又抓住了雷一鸣的手,紧紧的靠着他走,因为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忽然害怕姐夫会把自己丢在这里,而姐姐等不到他回家,也找不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雷一鸣忽然开了口:“是姐夫的俱乐部,往后你可以随时过来玩。”

  叶文健拉着他的手,拉得满手是汗。周围都是花木,花木掩映着东一处西一处的房子院子,景致是不错的,然而还不足以让他想要特地的过来玩。懵懵懂懂的跟着雷一鸣继续向内深入,最后他们进入了一座洋楼。楼内金碧辉煌的,让他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穿着网球鞋的两只脚踏上了楼内的厚地毯,他也觉得自己是走一步陷一步,越往内走,陷得越深。

  很紧张的,他上到三楼,跟着雷一鸣进了球房。

  雷一鸣教他打台球,他趴在案子上,就觉得这个游戏有意思,而且自己纵是笨手笨脚打得不好了,姐夫也不会责备自己。打得累了,他放下球杆,只要扭头对着一旁的勤务兵说一声“渴了”,小勤务兵就会跑出去,给他端回冰镇汽水来。

  冰镇汽水,他一次能喝十瓶,从来就没有喝够过,可原来他的姐姐父母都不许他往够里喝,仿佛汽水有毒,一次就只能喝一瓶。这回他喝了一瓶,又要了两瓶,咕咚咕咚的也全喝了,喝完之后,他偷着看了看姐夫——姐夫完全没有要批评他的意思。

  如此过了片刻,雷一鸣累了,走到角落的桌椅处坐了下来。叶文健下意识的跟着他走了过去,结果刚走到了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拽到了大腿上。雷一鸣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搂着他的腰,歪着脑袋对他笑眯眯:“小东西,让你在你姐姐面前给我说好话,你说了没有?”

  雷一鸣这样搂着他抱着他,对他一口一个“小东西”,让他感觉得自己是个很受宠的小孩子——这种感觉甜蜜幸福,真是太久违了。

  所以他坐得老老实实,简直舍不得起身:“我说了,上午还说了呢。可是我姐不爱听。”

  雷一鸣笑叹了一声,又抬手向着后方做了个手势。后方暗处站着个笔直的年轻副官,这时便像鬼魅一样一步迈了出来,变戏法一般,他先是将一支香烟送到了雷一鸣手中,然后又捧出了一朵小火苗,为他点燃了香烟。

  雷一鸣吸了一口,抬头见叶文健正好奇的看着自己,便把香烟送到了他嘴边:“来一口。”

  叶文健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孩儿不能抽烟。”

  雷一鸣“扑哧”笑出了声:“十三了还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他向前探身凑到叶文健耳边,低语了一句。叶文健立时红了脸,当雷一鸣再次把香烟送到他嘴边时,他没再拒绝,而是试探着低下头,轻轻的吸了一口。

  这一口烟雾在他口中打了个转儿,然后被他呼了出去

  ,他没感受到什么好滋味,但也绝不痛苦。雷一鸣向后靠回去,同时抬手又做了个手势。叶文健一抬头,就见自己面前多了一双手,手是后方那名副官的手,他给他也送来了一支香烟。

  犹犹豫豫的,他把那支香烟接了过来,送到嘴里,而那副官姿态娴熟的摸出打火机,把火苗送到了香烟头上。他效仿着姐夫的样子,浅浅的吸了一口气,把香烟吸燃了。

  小鱼吐泡似的,他咕咕嘟嘟的把烟吸了再吐,嘴里有点苦,但是也有点自豪和激动——他也说不准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一方面想继续做个小孩子,另一方面又想一步长大,成个姐夫这样的男子汉。

  一支香烟吸完,他转身说道:“姐夫,明天……我不能跟你出来玩了。”

  雷一鸣问道:“为什么?”

  “我……我得补习功课,明年秋天还得考中学呢。”

  雷一鸣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伸手一拍叶文健的后背:“傻小子!你想进哪家中学,告诉我就是了,还用你这么可怜巴巴的准备一年?再说,咱家的孩子还用靠着读书混饭吃吗?你就是一个大字都不识,将来姐夫也照样能给你找个好差事,包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再娶个如花似玉的好太太。”

  叶文健对着雷一鸣眨巴眼睛,像是没反应过来,眨巴了几秒钟之后,他忽然说道:“我认识字,读报纸,

  写信,我都能。”

  雷一鸣连连的点头:“那足够了,为什么呢?”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叶文健:“真有了耍笔杆子的活儿,你让秘书去办就得了。哪个衙门的老爷,是自己去拟公文的?”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叶文健:“对吧?”

  叶文健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又有点昏昏沉沉。姐夫向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上学不用功也有远大前程,他也不必再那么讲文明懂礼貌,见了比自己大的勤务兵和副官,无需鞠躬叫哥哥,只当他们是猫猫狗狗一样的奴才即可。

  这个世界非常的神秘,带着激动人心的诱惑力。

  叶文健在球房里消磨了几个小时,后来见雷一鸣站了起来,他便想:“这回可真是要回家去了。”

  然而雷一鸣带他下楼进了跳舞厅,把他送进了一个衣香鬓影的新天地。

  在进入这个新天地之前,苏秉君把他带去了一间小更衣室里,让他换上了崭新的西装皮鞋,还给他梳了梳头发。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挺高了,穿起西装来,看着也挺帅,甚至有一点像个大人了。

  昂首挺胸的走回到雷一鸣面前,他说道:“姐夫,西装真合身。”

  雷一鸣上下打量着他:“专门为你预备的。”然后他对着叶文健一挤眼睛:“姐夫好不好?”

  叶文健纵身

  一跃,撒欢似的往他身上跳:“好!”

  雷一鸣被他坠得一歪身,笑着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下来!我背不动你!”

  他下来了,也笑嘻嘻的——在姐夫的这个世界里,无论年纪大小,互相都可以随便的拉扯打闹,不会算是不成体统。姐夫有时候说话带脏字,隔三差五就冒出个“他妈的”,他听着,也觉得豪迈痛快。

  姐夫是巡阅使,是上将军,就得这么说话才够劲儿!

  随着姐夫进了跳舞厅,他的西装革履给他添了许多的底气。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十七八岁的美人姐姐乐意教他跳舞,一边跳,一边还要往他身上贴,把胸前两团软肉往他怀里蹭。他在温暖的香气中头晕目眩,无端想起了自己的娘——他都八岁了,还总想扑到娘的怀里吃那没了奶的奶,当然,美人姐姐的奶,和娘的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他低头看着,确实是很想伸手摸它一下。

  他想了好一阵子,想到最后,他当真伸手过去摸了一把。

  美人姐姐没有揪了他的耳朵骂他打他,而是含笑瞟了他一眼:“小坏蛋。”

  他红了脸,越想越臊得慌。舞曲一停,他转身就跑,一直穿过跳舞厅四周那曳地的红丝绒帷幕,跑到了帷幕后头的小房间里——他知道姐夫就在这里。

  然而一头冲进来之后,他发现这里多了个陌生人。登时把脚步收住了,他低了头,想要退出去——大人会客的

  时候,小孩子是不兴跑进来玩闹的。但雷一鸣叫住了他:“有事?”

  他摇了摇头:“没事。”

  雷一鸣又对那陌生人说道:“子枫,这就是春好的弟弟。”

  陌生人——林子枫转过身,肆无忌惮的将叶文健审视了一番,然后向着他一点头:“你好。”

  这完全是个对待成年人的态度,所以叶文健也庄重起来,向他一鞠躬:“叔叔好。”

  话音落下,他的头上挨了一下轻击,是雷一鸣向他扔出了一块糖:“傻孩子,差辈了。我是你姐夫,他是你叔叔?”

  叶文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向林子枫,又说了一声“哥哥好”。

  然而哥哥没理他,已经又转向了他姐夫:“那我就告辞了。”

  雷一鸣看看叶文健,又看看林子枫,忽然有了个发现:“说起来,你是我的大舅子,他是我的小舅子。”

  林子枫站了起来:“真是荣幸,没想到大帅还记得您有过胜男那么个太太。”

  然后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了。

  雷一鸣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然后对着叶文健说道:“来得正好,我也饿了,咱们吃晚饭去!”

  叶文健中午出门,一直玩到了晚上九点多钟,才回了来。

  他吃了满满一肚子大餐,还喝了半杯啤酒。进门之后他先溜回了自己的房间里,把那一身西装脱了下来,很心虚,也很兴奋。有个十五岁的小姐姐,和他一起跳过舞的,请他到她家里玩,他回头去问

  了姐夫,姐夫说他可以去,想去的时候去找酥饼,酥饼会开汽车送他去做客。

  姐夫的世界让他眼花缭乱,他躺在床上,拿起了枕旁的一本外国童话书翻了翻,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长大了,姐夫给了他香烟抽,小姐姐往他身上蹭,俱乐部的侍者见了他,也称呼他为“先生”。他不能再读这种童话书了。

  第二天,他上午坐在叶春好身边,挺认真的学习了半天,到了中午,他告诉叶春好:“我下午和酥饼出去玩去,好不好?”然后他看着叶春好的脸色,又补了一句:“我不见姐夫。”

  叶春好这几天,肚皮的尺寸长得飞快,让她第一次尝到了辛苦的滋味。她现在动辄胸闷,饶是什么都不干,都累得发昏。听了弟弟的话,她点了点头,实在是匀不出精神管他了。

  于是叶文健下午和苏秉君出了门,去赴了那小姐姐的约会。

  这一天他去了,第二天他也去了,第三天,他和小姐姐在没人的地方亲了嘴。

  第五天,他不去了,因为发现她还有好几个男朋友,她和别人也亲嘴。他觉得她不是好女孩子。

  第六天,他见到了姐夫,对姐夫说了这件事情。姐夫笑了,告诉他:“女人嘛,好玩就玩一玩,不好玩就换一个玩,这也值得你愁眉苦脸?”

  他立刻抬头注视了他:“那我姐不理你了,你怎么还不换一个呢?”

  他姐夫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说道:“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爱她。”

  他看着他姐夫的眼睛,起初看得虎视眈眈,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慢慢恢复了软弱柔和,一颗心也落回了原位。

  姐夫那话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姐夫对姐姐,也只是觉得“好玩”呢!要是那么着,他往后就不和姐夫亲近了。

  “你快把我姐哄好吧。”他对雷一鸣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夫,我想看着你和我姐好好的在一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秋天

  叶春好挣命一样,终于挣过了这个夏天。

  她先前虽然瞧着苗条,其实身体很好,几乎有点寒暑不侵的意思,冷点热点都不怕。可今年的夏天,她受了罪。她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自己热,总而言之,日夜里没有一时是清凉的,成天昏昏沉沉的就只是胸闷气短。她明知道叶文健偷偷摸摸的总往前头跑,隔三差五的还要跟雷一鸣出去玩,但她真是顾不上他了。她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张嘉田的名字——是在一家外国报馆的华文报纸上读到的,那报纸她是天天读,因为上面登载的新闻还算中立客观,对于国内当下的战况,也描述得详尽。但张嘉田在北伐军中实在不算什么有名的将领,所以她也难得能见到一次他的名字。

  对于他的名字,她也是看过就算——她如今一天一天活得艰难,对于张嘉田,她也同样是顾不上了。

  黄历上的夏季是过去了,但实际上的秋老虎还没有走。叶春好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硬熬。这一天下午,她朦朦胧胧的从午觉中醒过来,就觉得脸旁有点隐约的凉风,睁了眼睛一看,才发现是叶文健坐在床边,正一手捧着本连环画看,一手为她摇着扇子。

  “今天下午没出去玩去?”她问。

  叶文健摇了摇头:“酥饼跟着姐夫出门去了,我也不想和别人玩。”

  叶春好又道:“歇会儿手吧,怪累的。”

  “不累。姐,你什么

  时候生啊?生了就不难受了吧?”

  叶春好心算了一下日期,然后答道:“快了,用不了一个月,也就该生了。”

  叶文健笑了:“那我就当舅舅了。”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们小文才不稀罕给它当舅舅。”

  此言一出,她见弟弟明显是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硬,便又补了一句:“它是雷家的孩子,你是叶家的孩子。将来你还是跟着姐姐过日子。”

  “那……你把它生下来了,就不管它啦?”

  叶春好确实是存了这个心思,可这话让弟弟一说,她听着就感到了刺耳:“姐姐自有姐姐的主意,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些家务事。”

  叶文健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你不喜欢姐夫,那你不搭理姐夫一个人就是了,你别不管小孩儿。小孩儿生下来就没了娘,那多可怜啊。别人要是欺负它了,你都不知道。”

  叶春好怕的就是这一类话,这一类的话,旁人若是不说,她也逼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么还可以铁石心肠的把这日子过下去;可这话一旦让人说出来了,钻进她的耳朵里去了,她的心便像被只冷手攥住了似的,一阵一阵的闷痛。抬手夺过了弟弟的扇子,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你有这个工夫,不如去温温书,别总看这小画本儿。姐姐是没机会继续上学念书了,你好好用功,将来要是学得好,姐姐送你出洋留学去。”

  叶文健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出房去了。

  叶文健听了姐姐的话,乖乖读了两天的书,到了第三天,他读不下去了,心里很想念姐夫,可姐夫总是不在家。据他的了解,仿佛是因为外面正在打仗,而在这场战争中,姐夫正是被讨伐的一方。叶春好读报纸,他跟着也读,磕磕绊绊的差不多都能看懂,看懂了就生气,自己拿起铅笔,遇着“国民”、“革命”、“北伐”之类的字样,就乱涂一阵再打个叉。对待报纸上印着的敌方照片,他也把那人头都抠了下来。他想有些编报纸的人,真是该杀的,姐夫这么好,他们竟然还骂他是反动军阀,是汉奸国贼。

  他真是要气死了。

  而在他要气死的同时,他那位姐夫也将要气死。他生了气,还能对着报纸乱涂乱画的发泄一番,他姐夫却是有苦难言,只能大怒。

  承受那怒火的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个夏天,虽是人在家中坐,可部下的队伍一直没下沙场,连一直镇守在北方的陈运基都带兵南下去打洪霄九了。既是要打仗,那就少不得要耗费军火粮草,而军火粮草不能从天而降,都是要花钱去买的。别的姑且不提,单是小兵举枪一扣扳机,五毛钱就被他射出去了——五毛钱一发的子弹,还是本地兵工厂自己生产的,不是什么好货。

  军饷是有限的,经了层层克扣发放下去,落到了士兵手里,就更是

  少得可怜。雷一鸣对于自己,是大方的,可以挥金如土;对待部下士兵,则是改换作风,恨不得只进不出,可到了如今,他不出不行了,便让林子枫从账房拿钱出来。林子枫拿了几次之后,再拿就拿不出来了——账房没钱了。

  雷一鸣不理解账房怎么会没钱,所以一急之下,还拍桌踢凳的把林子枫骂了一顿。骂过之后,他面对了现实,发现账房里是没钱了——自从战事一起,他那条自南向北的烟土走私通道,便被敌军截断了。

  账房没钱,别处有钱,他让林子枫马上调现款出来救急,结果林子枫出去一趟回了来,带来了两尺来高的账簿。他一看对方这个架势,心就是一凉:“什么意思?别处也没钱了?”

  林子枫这回十分有理:“大帅,我这一年多来只是履行了管理的职责,并没有再做新的投资。这些钱怎么用、用到了哪里,还都是那时叶春好做的主。您若是想质问,那就质问她去吧!”

  雷一鸣当然不敢去质问叶春好,所以直挺挺的坐在写字台后头,他先是瞪着林子枫发呆,呆了片刻之后,他向前一伸手:“你把账本子拿过来,我自己看!”

  雷一鸣平时一见数目字就犯困,可如今急了眼了,竟也敢于直面账本子上的满篇小字。飞快的将账簿翻看了一遍,他没找到纰漏,又转身对着阳光,将账簿的封皮内页检查了一番——依然

  是没破绽。

  于是他把手中的账簿往林子枫身上一掷,又伸出手臂在写字台上来了个横扫千军,把一桌子的账簿全扫到了地上。林子枫在这疾风骤雨之中岿然不动:“大帅,虽然太太所做的投资,几乎全部亏损,但那家游艺场,倒的确是很盈利的,我想再过个一两年,就可以回本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我要是完了,你以为新政府还会请你继续去升官发财吗?”吼完这句,他一巴掌拍到了写字台上:“没有我,你算个狗屁!”

  然后他环顾四周,末了抄起了手边的玉石镇纸,恶狠狠的又砸向了林子枫。白雪峰正好推门送了热茶进来,见此情形,慌忙放下热茶,上前先把林子枫推搡了出去,随即转身又奔了雷一鸣:“大帅息怒,子枫不对,您罚他就是了,可别气坏了身体。”

  雷一鸣一脚踹上了写字台,踹出了“咣”的一声:“这个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看我的笑话!”

  白雪峰哄孩子似的哄他:“子枫那人就是那样儿,可恨起来确实可恨,大帅别往心里去,一会儿我出去说他一顿……”

  絮絮叨叨的,他总算说得雷一鸣不再尥蹶子了,而门外的林子枫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心中则是挺平静。玉石镇纸没有砸到他,所以他此刻周身上下完好无损

  。房内,那个人的咆哮声渐渐低下去了,他静静听着,其实是有点没听够。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女仆气喘吁吁的冲上了楼。林子枫抬头望了过去,就见这女仆一点规矩都不讲,绕过自己一头撞进房内,大声的喘出了话来:“大、大帅!太太好像是要发、发动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雷一鸣一马当先的跑出门来,抬手推开挡了路的林子枫,他一溜烟的跑下楼去了。

  叶春好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开始感到肚子痛的。

  那时她正对着黄历计算预产期,一算之下,她发现自己先前把日子算错了,正打算一五一十的重新数数日子,哪知未等她开始动脑筋,肚子里先有了动静。她起初还不理会,没想到那动静来得异乎寻常,不出片刻的工夫,她就疼得有些不能忍耐了。

  她不敢再拖延,连忙让小枝去给白雪峰打内线电话,让白雪峰去找接生婆过来。然而白雪峰正在雷一鸣身边劝架,小枝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不敢离开叶春好,只好派了女仆出去向前送信。结果这女仆送信送得成绩斐然,先是大帅一路狂奔过来了,随后白雪峰带着接生婆也狂奔过来了——这回他涨了一点经验,没敢再请东洋的接生婆,而是换了一位城中最为有名的接生姥姥。他早就和这位姥姥打过招呼了,如今一得了消息,他当即派出汽车去接姥姥——汽车也是

  昼夜都准备着的,汽车夫说走就能立刻走。

  于是,他并没有比雷一鸣落后许多,便背着个挺胖的老太太追上来了——不背不行,该姥姥得有六十来岁了,让她自己从大门走到内宅,够她走上半个小时的。

  接生姥姥进了卧室,先把雷一鸣撵了出去,然后任由叶春好一声比一声高的呻吟,自顾自的指挥老妈子们布置床铺,一样一样的预备接生物品。叶春好这时已经见了红,姥姥让她躺上床去,她便躺了,一边躺,一边流眼泪,因为心里怕极了,可是身边不但没个可依靠的人,甚至连只可以握一握的手都没有。

  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可又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妈的模样,双手向下紧紧抓了床单,她觉出那姥姥是在脱自己的裤子呢,心中便是一阵羞。腹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痛,她狠狠一闭眼睛,一直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泄了,她呜呜的哭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小妞儿

  雷一鸣听到了叶春好的哭声,立刻就慌了神,抓住了白雪峰问:“怎么哭了?用不用把她送到医院里去?”

  白雪峰被他揪住了衣领,勒得简直喘不过气:“大帅,生孩子是这样的……上回小太太她……”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雷一鸣向后搡了个跟头:“谁让你拿太太和她比的?”

  白雪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拿叶春好和那难产死了的林胜男作比较,犯了大帅的忌讳。爬起来抬手抽了自己一记小小的耳光,他陪笑道:“太太平时身体好,这回肯定是没事的。大帅别慌,这……都是要哭要喊的……”

  这一类的话,本应由个老妈妈来讲,白雪峰再怎么见多识广,也还是个没结婚的青年,尤其那哭喊着的还是大帅的太太,他就更没法把生孩子这桩事情分析得太细致。源源不断的向着雷一鸣送出笑容,他有点手足无措,并没有留意到楼梯口站着的林子枫。

  雷一鸣的反应,林子枫看在眼里了,雷一鸣的话,他也听进耳朵里了。他很平静的站着,没有走,这个时候,他觉得他不止是他自己了,他的眼睛后面还藏着妹妹的灵魂,他们兄妹二人一起漠然的看着眼前这场热闹,这场热闹,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的了,所以此刻可以冷眼旁观。

  雷一鸣总觉得那个胖姥姥不可信,一直预备着要把叶春好送到医院里去,白雪峰跟在他身边,忽然一

  拍巴掌,震得他一哆嗦。他回了头正要骂人,哪知道白雪峰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一溜烟的跑到楼下,打起了电话。雷一鸣这回瞧见了林子枫,便向他一招手,让他过去。

  林子枫走过去了,刚走到了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雷一鸣的手今天居然有了热度,甚至还出了汗,死死的攥着他,肌肉紧绷得几乎打了颤。另一只手抬起来抓住了胸前衣襟,他盯着卧室那紧闭的房门,轻声说道:“子枫,我心跳得厉害。”

  林子枫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膛,发现他那心脏确实是跳得激烈。隔着一层马甲和一层衬衫,他都能觉出他那身体的汗气来。而叶春好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哭,这时忽然爆发出了惨叫声音,雷一鸣向后一晃,险些栽了过去。林子枫扶住了他,依然感觉眼前这一切都很遥远,他和妹妹是在天上,俯视他们生老病死。

  然后,房内响起了一声很细微的“呱”。

  卧室内静了下来,走廊里也静了下来,雷一鸣不发话,旁人也不敢言语。如此又过了片刻,房门开了,汗涔涔的接生姥姥向外走,一露头吓了一跳:“哟!哪来这么多老爷们儿?都跟这儿挤着干嘛?”然后她对着雷一鸣笑道:“恭喜大帅,您啊,得了个千金!”

  雷一鸣看着那个姥姥,问道:“活的?”

  “那可不是活的,活蹦乱跳!”

  这话说完,另有一名老妈子抱着

  个小小的襁褓走到了姥姥身后,姥姥一侧身,让那老妈子把襁褓抱了出去:“大帅瞧瞧吧,还是个双眼皮呢!”

  雷一鸣当即就对那襁褓伸了手,同时又问:“太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