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流之辈会做什么诗,我猜是赵太太吹牛逼。再说我娶老婆是要过日子生孩子,又不是娶来作诗。她就是个李白,不会当家也没用。”

  此言一出,林子枫半晌没说出话来,同时同情起了萧二小姐。

  张嘉田也不要林子枫回答,自顾自的又问:“老林,你最近怎么样?”

  林子枫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我还是老样子,今天这是刚从雷家回来。那个……他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他怎么了?”随即不等林子枫回答,张嘉田又补了一句:“他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我不见他,也不管他。”

  林子枫反问:“你真不知道?”

  张嘉田狐疑的看着他

  :“我一直在保定,年前才回来,我知道什么?他——他真死了?”

  “没死,病了一场,我当时不是还给你发过电报?”

  “痨病鬼,不病才稀奇。”

  “这回是……”林子枫斟酌着语言,想要尽量简明的讲清雷一鸣的病情:“是那个病走到了脑子里,人就一直发高烧,没药治。”

  张嘉田像要和他吵架似的,横着眼睛问道:“没药治?他不是没死吗?”

  “是没死,他命大,挺过来了,不过头脑受了损,现在有点糊涂。”

  “糊涂?傻了?”

  “不是傻,就是糊涂。过去的事情都知道,眼前这些年的事情,反倒忘了一大半。老白现在又回他身边去了,那天告诉我,说他现在连妞儿都不大搭理了,原来他不是最喜欢这个孩子?”

  “老白回去了?”

  “回去了。老白现在没事做,又被他那个太太坑去了一大笔钱,正想找个差事补补亏空,正好他那儿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老白回去正合适。”

  张嘉田听到这里,发现林子枫对雷一鸣的称呼很特别,就只是光秃秃的一个“他”字,仿佛是懒怠提他,又仿佛他是个神秘人物,不便直呼其名。

  “忘了一大半……”张嘉田垂下眼帘:“那他应该也不认识我了吧?”

  林子枫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可以到他面前,去试验一下。”

  张嘉田站了起来:“算了吧,我没那个兴趣。”

  张嘉田离了林宅,想到

  雷一鸣或许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心中便有些恍惚。天气还冷着,可初春的冷和寒冬的冷不一样,冷虽冷,可阳光明媚,让人总觉得有春意。他带着个随从,顺着大街往前走,走着走着,他抬了头,看见前方路口走过了一对男女,男女各自穿着布衣,是很平常的夫妇模样,可是不知怎的,瞧着眼熟。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发现那男人的身量像马永坤,女的裹着头巾,像是林燕侬。

  他下意识的向前跑了两步,想要看个究竟,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个清脆的小嗓子:“嘉田!张嘉田!”

  他登时又停了脚步,回头望过去,发现那大模大样直呼自己姓名的人,竟然是妞儿。

  妞儿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洋装衣裙,一手被刘妈攥着,另一只手拎着一束蔫头耷脑的花,脚上的小靴子泥水淋漓,显然是没少走路。张嘉田总觉得像她这么大的小东西,简直都不算人,一定也没有什么头脑,万没想到她竟然不但认识自己,还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刘妈俯了身,絮絮叨叨的说她没礼貌,让她喊叔叔,她根本不听,只仰着头大声问张嘉田:“你上哪儿去啦?”

  张嘉田走到了妞儿面前,发现妞儿不但长高了一截子,而且话也说得更清楚了,派头也长了许多。手扶膝盖弯下腰去,他对着妞儿一笑:“你还认识我啊?”

  妞儿仰脸看他,被阳光刺激得微

  微眯了大眼睛:“你不是张嘉田吗?”

  “叫叔叔。”

  “不叫!”

  张嘉田并不恼,继续微笑着问她:“大冷天的,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出来干什么?”

  “家里没意思。爸爸病啦,不喜欢我了。”

  “他怎么不喜欢你了?打你了?骂你了?”

  “他敢!他不看我,也不抱我,我把他打跑了。舅舅不让我打,我把舅舅也打跑了。”

  张嘉田哈哈的笑出了声:“都让你打跑了?”

  “嗯,都打跑了。”

  “都打跑了,谁陪你玩啊?”

  “我自己玩,吃蛋糕。”她抬手指了指街尾的一家小面包房,又问:“你怎么总不来我家了?你和谁玩呀?”

  “我也自己玩。”

  妞儿看着他,叹了口气,从刘妈手中抽出手来,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小团胶皮,往他手中一放:“给你个马。”

  张嘉田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个气球,吹足了气,正好是个马的形状。而妞儿重新牵了刘妈的手,说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张嘉田直起身,就见妞儿昂着头,架子相当大的往前走了。

  他怕自己会迈步跟上这个小东西,故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直等妞儿和刘妈走得没了影子,才又上了路。

  第二天,张嘉田经过这条小街,结果又遇到了妞儿。

  妞儿是一天换一身新衣裳,每天下午由刘妈领着走过来,到那面包房里吃一顿点心。这回妞儿没有和他多说,只喊了一声“张嘉田”,

  向他挥了挥手,便跟着刘妈继续走了。

  第三天,他又在这条街上遇到了妞儿。妞儿这回是和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一起,那男孩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显然也是个阔人家的小少爷。妞儿这回没看见张嘉田,单是一下一下的打那男孩,那男孩不住的往旁边躲,然而妞儿追着他打,显然是要将他欺负到底。这时刘妈和个女仆模样的妇人从面包房里跑了出来,见状便是呵斥了一声,把两个孩子分了开。小男孩和那妇人站在原地,妞儿跟着刘妈往家走,走出几步回了头,对着那小男孩做鬼脸:“啰啰啰,跟屁虫!”

  张嘉田看了此情此景,忽然胸中涌起不平之气,很想把妞儿拽过来打一顿屁股。

  第四天,他不来了,不想来,也没那个时间来,因为婚礼近在眼前,而他作为新郎,也不能对新娘子太漫不经心了。

  晚春时节,张嘉田和萧二小姐结婚了。

  婚礼盛大极了,证婚人是军事委员会保定行营的赵主任,白雪峰陪着雷一鸣“大隐隐于市”,无暇去观礼,林子枫倒是应邀去了,回来见了白雪峰,告诉他:“新娘子很不错。”

  白雪峰和林子枫相识这么久,从来没听他夸奖过异性,萧二小姐在他那里能落下个“不错”的评语,可见张嘉田真是娶了位好太太。而张嘉田本人显然也是很得意,带着美丽的新太太四处的交际,很是出了一场风头。

  白雪峰眼看着张嘉田做新郎,心中不禁想起了自己所娶的那位河东狮子,便很感慨,虽然还不至于嫉妒,但是连着几天都悻悻的打不起精神来。结果刚过了一个月,他就听闻了张家的新闻——萧二小姐被张嘉田打回娘家去了。

  他很好奇,抽时间出了门,他去向林子枫打听详情,林子枫倒是什么都知道,告诉他道:“是打了,张嘉田这人酒后无德,把萧二小姐打成了乌眼鸡,萧二小姐当天晚上就回娘家了。”

  白雪峰露出了关切的神情:“为什么会打起来呢?”

  “张嘉田说萧二小姐骂他。”

  “骂什么了?”

  “骂他是麒麟。”

  “麒麟不是好东西吗?这也算骂人?”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挺有耐心的解释:“过去有句古话,叫做乡下人不识麒麟,是个有钱的牛。张嘉田在外面打牌,一宿输了一座小洋楼。萧二小姐看不过去,就说他是麒麟。”

  “然后呢?”

  “他没听懂这话的意思,第二天过来问我,我如实告诉了他,哪知道他下午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回去就把萧二小姐打了。他说萧二小姐说他是牛,牛属于牲口,所以这就等于骂他是牲口。”说到这里,林子枫摇了摇头:“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多这个嘴。”

  白雪峰听到这里,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点评才好。而林子枫这时又问:“他这几天怎么样?”

  “他?他挺好,他那个病不是最怕

  劳神费力吗?现在好了,他一点心事都没有了,天天按顿吃药吃饭,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这里看看,那里坐坐。”

  “说话吗?”

  “不大说。没事就不说。”

  林子枫点了点头,也觉得雷一鸣这个样子挺好。

  “现在他还找张嘉田吗?”

  白雪峰答道:“他可能是把这人给忘了,从来就没问过。”

  林子枫再次点头,这回不言语了。白雪峰看他没有留自己吃饭的意思,自己也确实是不能外出太久,便想告辞离去,哪知道还未等他起身,院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正是麒麟本人来到。

  麒麟——张嘉田——一路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且走且喊老林,完全不像是跑了老婆的样子。进门见了白雪峰,他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并不多问,只说:“老白,咱们也是有日子没见了!后天晚上我请客,你也过来。”

  白雪峰向他问了声好,不置可否的只是微笑。林子枫的脸上则是一点笑意也没有,开口说道:“你的兴致,倒是很好。”

  张嘉田坐了下来:“我的兴致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那句话,惹得你闹了家务。我真是——”

  张嘉田不等林子枫把话说完,早一挥手,满不在乎的答道:“唉,不就是个娘们儿嘛,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你,那个娘们儿仗着她多念了几本书,妈的看不起我,成天在家不说人话,夹枪带棒的损我。他妈的,看不起我就不

  要嫁我,又要图我拿钱给她老子还债,又想处处压我一头,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知道吗?为了和她结婚,萧月庐跟我要了十万块钱。她就等于是萧老头儿卖给我的!”

  林子枫感觉他说的全是混账话,不过也不便深劝——他最怕和人谈论婚姻,怕引火烧身,谈到自己头上来。

  张嘉田在林宅高谈阔论了一番,等到白雪峰走了,他又降低音量,和林子枫谈了谈近日军政两界的秘闻。

  晚些时候,他回了家,很潇洒的继续过日子。如此又过了些许时日,因为日日都有人劝他去把新娘子接回来,萧家那边也川流不息的递来眼风和暗示,而他自己也消了气,这才去了萧家。萧家既不愿意白养着已经嫁出去了的二小姐,又巴结着这位权势熏天的新姑爷,所以张嘉田只走了这一趟,就轻松的把萧二小姐领了回来。

  萧二小姐在娘家住了半个月,过得颇不容易,人人都劝她“忍耐一点”,新姑爷是带兵打仗的人,年纪又轻,脾气急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等将来姑爷年纪大些了,她又养出一儿半女了,自然有她出头的日子。

  她在丈夫这里吃了拳脚,在娘家这些天,也没有得到什么好果子吃,自知是无路可走了,只能乖乖认命。跟着张嘉田回了家,她再不敢多发一言,无论张嘉田说什么,她都唯唯诺诺的答应着。

  张嘉田见了她这个避猫鼠的样子,认为她是一脸的倒霉相,又要发火,可是勉强把这股子火气按捺住,他换了一副好面孔,决定还是再忍一忍,再给她几分好颜色。若看她真是不可救药了,自己再揍。

  “哎!”他呼唤太太:“这几天我有时间,带你去北戴河玩玩?”

  他那太太——体格还没有一只鸡崽子强壮——这时听了这话,立刻战战兢兢的露了笑容:“那自然是好。”

第二百三十二章 嘉田

  张嘉田平时玩归玩,可也难得有闲到北戴河长住,这回他提前看好了日子,算着自己这一趟去,正好能在那里过完端午节,便提前做了万全的准备,将家里的仆人厨子也带了上,打算过去痛玩一场,对外只说是给太太赔礼,也往她脸上添些光彩。他想若是自己这样善待她,她还要长吁短叹的装林黛玉,那就是她给脸不要脸,两口子将来再打起来,也怪不得自己了。

  如此到了北戴河,他在海滨附近的一间别墅内住下了,萧二小姐在娘家虽然不是什么宠儿,可毕竟是个姑娘家,从小到大,纵是犯了错,也至多只是听几句重话,哪里挨过拳脚?这回她嫁了夫君,终于开了眼界,没见过的见过了,没挨过的也挨过了,因怕再被丈夫打成乌眼鸡,所以她老老实实,再不敢多说一句错话,乖得简直有些发呆。到了海滨的第二天,张嘉田带着她到海滩上玩,她不好意思穿那露胳膊露腿的游泳衣,只换了件单薄些的旗袍,也不肯赤了脚在沙滩上走,一定要穿一双软底鞋,结果刚迈出几步,就装了满鞋的沙子,再走不得。

  张嘉田穿着短裤光着膀子,瞪着她发狠:“你这个娘们儿,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在家不搭理你,你天天对我哭丧着脸,好容易抽空儿带你来玩了,你又扭扭捏捏的给我捣乱。我问你,你到底是想怎么着?”

  他比萧二小姐高

  了一个半头,一身的腱子肉在太阳底下直反光,体重也约等于两个萧二小姐。萧二小姐听了他的质问,又见了他这样威猛的体魄,真是吓得魂飞魄散,直瞪瞪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一张嘴张张合合,她硬从喉咙里挤出了回答:“太阳光太强烈了,晒得我头痛……我想回房去……”

  张嘉田一挥手:“滚吧!”

  萧二小姐含着眼泪,落荒而逃。而张嘉田一边大踏步的往前走,一边对着身后的副官说道:“你回北平再接几个娘们儿过来,难得过来住几天,我得热热闹闹的玩上一场。”

  副官陪笑说道:“可是,太太还在呢。”

  “她别给我扫兴就谢天谢地了!”

  “是是是,那接哪几位姑娘呢?”

  张嘉田回头看他:“就接你娘吧!”

  副官立刻笑着一鞠躬:“军座您又开玩笑。成,卑职下午就走,兴许明天晚上就带人回来了,决不让军座久等。”

  张嘉田转向前方,双手叉腰做了个深呼吸——此地是在七八月份最为繁华热闹,如今这个时候,天气虽然也已经够热,但是海滩上面并没有许多的人。他将胳膊腿活动开了,然后一头扎进了海里,随波逐流的乱游了一气。

  他玩归玩,但是并不得意忘形,绝不往深海里去。游着游着,他遇到了一处小小的岬角。岬角皆是高低起伏的乱石,海潮在那石上卷来卷去,也有一点惊涛拍岸的气势。他顺势出

  水上了岸,踩着那岬角上的大石头往前走——懒怠绕路,因为用不着走出多远,便又是平坦的沙滩了。

  然而走到一半,他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停了住,因为看见了前方的雷一鸣。

  雷一鸣距离他还很遥远,坐在大遮阳伞下的白椅子上,身上裹着浴衣,鼻梁上又架了墨镜,那浴衣崭新柔软,又长,看着毛烘烘的,很严密的一直把他包裹到了脚踝,他陷在白椅子里,头脸躲在遮阳伞下的阴影中,眼睛也是被墨晶镜片遮挡着,看着几乎是“森严壁垒”,然而张嘉田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前方这片海滩堪称空旷,他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坐着,面朝着大海,一动也不动。张嘉田不知道他怎么会从天而降落到自己眼前,下意识的扭头就要走,然而偏在此刻,雷一鸣扭过头来,面朝了他的方向。

  然后,雷一鸣凝视着他,又不动了。

  他想走,可这个时候若是走上那回头路,一路坎坎坷坷,背影必定显得狼狈。他不肯在雷一鸣面前露出狼狈相,况且他们两个之中,若是要选出一个无颜见人的,那也应该是雷一鸣,不会是他。

  于是他把心一横,迎着他继续向前走。走过了那一片乱石地,他向下跳上了沙滩。雷一鸣依旧是扭头朝着他,他这样虎视眈眈的越走越近,雷一鸣却只是纹丝不动。

  走到最后停了脚步,张嘉田这回可是把他彻底看清楚了

  ,发现他明显是胖了些许,面颊饱满起来,皮肤也绷得有了光泽。赤脚踩在细沙里,他光着双腿打着赤膊,偏又裹了那样一件毛烘烘的浴袍,看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冷,还是怕热。微微的仰起脸,他依然面对着张嘉田的方向,一动不动。

  张嘉田瞪着他,和他对峙了片刻,片刻之后,终于忍无可忍的败下阵来,上前几步一伸手,他摘下了他的墨镜:“看够了没有?”

  没了墨镜的遮挡,雷一鸣露出了一双木然的大眼睛,黑眼珠子紧盯着张嘉田,他又像是惊讶好奇,又像是看得出了神。

  张嘉田正要继续质问他,然而这时有人搬着一只小圆桌,踉踉跄跄的走了过来,走到近前对着他微笑一弯腰:“张军长,您好啊。”

  张嘉田看过去,发现这人是先前常跟着雷一鸣的苏秉君,苏秉君把小圆桌放到了雷一鸣身边,又对着张嘉田说道:“您稍等,我去给您拿把椅子过来。”

  张嘉田答道:“不必,我不是来做客的。你——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秉君答道:“白大爷月初就带着老爷过来了,我是前天才到的。文少爷和大小姐下个月过来。北平城里太热,白大爷怕老爷受不住,所以这个夏天就在这儿过了。”

  张嘉田听了他这一番回答,左一个大爷右一个老爷的,简直听得犯了糊涂,直到有人在远处遥遥的呼唤了他,他觅声望去,这才

  反应过来——召唤他的人就是所谓的“白大爷”,白雪峰。

  于是他把手中墨镜往桌上一放,直奔着白雪峰走了过去,走到半路,他回了头,见雷一鸣转了脑袋,还在直勾勾的追着自己瞧。

  白雪峰穿着短衣短裤,满面春风,请张嘉田进了位于海滨的雷家别墅。像个主人似的,他在庭院里摆了桌椅,热情的招待了张嘉田,因听张嘉田是一路顺着海岸线游过来的,便又笑道:“张军长,恕我说句冒昧的话,您身上总有股子大小伙子的淘气劲儿。这个时候海浪最大,您也真是有胆量。回去的时候,您还是走海滩吧,可别再下水了。”

  张嘉田坐下来,端着一杯汽水喝了几口,忽然问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雪峰愣了愣:“啊?谁?”

  “他。”

  白雪峰明白过来,把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也端着汽水杯子坐下了:“我不是医生,让我说,我也说不准。可我伺候了他这么几个月,就觉得他还是——还是——”

  说到这里,他向着张嘉田苦笑了一下,雷一鸣的状况确实是难描述的,还不止是失忆和糊涂那么简单。白雪峰总觉得他变得冷漠无情了,先前那么喜欢妞儿,现在对着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对着他记不大清的前十年生涯,他已经是全盘的放弃了,不理会了。

  张嘉田不知道他那“还是”后头的下文是什么,所以索性直白的问道:“傻

  了?”

  白雪峰摇了摇头:“不是傻,明白的时候也挺明白,就是一阵一阵的犯糊涂。另外就是爱睡觉。爱睡觉倒是好事,睡觉养神嘛。”

  “他刚才一直看着我,也不说话。他这是把我忘了?不认识我了?”

  白雪峰又是一笑:“那您问问他就知道了,我也说不准。”

  张嘉田听到这里,起身拎着椅子就走出了庭院。横穿过一条窄路,他踏上沙滩,几大步就走回了雷一鸣身边。把椅子往雷一鸣面前一放,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还认识我吗?”他问雷一鸣。

  雷一鸣轻声开了口:“认识。”

  张嘉田冷笑一声:“我想你也忘不了我。”

  然而雷一鸣随即就又说了话:“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他妈的——我叫张嘉田!”

  雷一鸣慢慢的点了点头,又问:“是嘉田吧?”

  “对!”

  雷一鸣笑了一下:“那就对了,我也觉得你是嘉田。我病了,好些过去的人,我都不记得了。我刚才看你很眼熟,猜你是我认识的人。”

  张嘉田又笑了一声,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雷一鸣把他整个世界打得天翻地覆,他自己还颠倒迷乱着,那罪魁祸首却是把手一收,理直气壮的“病了”,“不记得了”。

  这时候,雷一鸣又说了话:“你现在在干什么?”

  张嘉田的耳中轰隆隆作响,是好些年的往事呼啸而过、激起了大风。风声之中,他听见了自己隐约的回答:“

  带兵,做官。”

  而那罪魁祸首端端正正的坐在白椅子里,先是直勾勾的看他,随后歪了脑袋端详他,最后又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托着面颊看画似的欣赏他。

  看到最后,罪魁祸首笑了,笑得慈眉善目:“你这个人,看着很机灵,年纪也不大,将来一定有前途。”

  张嘉田被太阳晒得头皮发痒,身体是热的,心却是凉的,眼睛看着雷一鸣,他答道:“是,我知道。”

  雷一鸣这时伸出了右手,去拿那小圆桌上的墨镜。他的腕子依然苍白细瘦,手指颤颤的去抓墨镜的镜腿,第一下抓了个空,第二下抓住了,抓得很认真、很用力,手握了拳头,攥紧了细细的镜腿,似乎生怕那墨镜会逃掉。

  把墨镜抓到了腿上,他换了灵活的左手上阵,把它重新戴了上,然后抬头又道:“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