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胡荼低声道:“因为从不曾见过温情,所以越发想知道温情的滋味。便是不配拥有,却也想分一杯羹。”

院落中,传来女子温和的嗓音,却尖锐撕开了那层薄膜,那女子总结道:“刘盈与我们是一种人,这样的人,又岂会有温情。二少,你所托非人。”

小狮子嘴角翘起一丝满足的笑,并不回答。

夫子的好,只要他一人清楚,足矣。

别人不欢喜,那样很好。

真正冷情阴霾的人,如他一般,只会看人死去,只想把人拉入地狱,根本分一点心。他见过那么多的人,只有她,既不温情得愚蠢,也不会冷情如冰块。这么矛盾的性子,让相处十年的他,也看不透,摸不清。

到底是怎样的际遇,造成了夫子的性子?

可是,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小狮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胸腔。

他想,剖开血肉,那里必已是千疮百孔,脓血腐败。

他心里发苦,“也许你们说得不错,是该到放手的时候…”

院落外,一曲箫尽,竟生生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嗓音,“恭喜二少。”遁声望去,但见一抹白衣欺雪,那女子轻纱笼面,在枫叶曳曳的树下,飘然若仙。顿了顿,那女子又道:“这世上,喜欢二少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二少自会遇见更好的。”

胡荼笑笑,“也许吧。”他话音刚落,客栈外忽地传来一阵喧扰。很快的,那喧扰变作兵戎相见的打斗。

小狮子闭眼,原不准备留心。可是,外面打了许久,那些声音中,间杂着一道女声。他心中赫然似被抓紧,凝神去听,果然听见刘盈的声音突兀响起,似乎是伤了。

他赫然睁眼,眼中寒光大作,披衣而起。

刚到门口,院落中的女子竟及时赶到,一把拦住他,疾声道:“二少,你自己说的放手。”既是放手,刘盈的事,不管怎的,都不该再管!

胡荼寒眸如淬冰,齿间迸出一字,“让!”

“二少…”

白衣女急急还想说些什么,胡荼已等不及,他心焦刘盈到底是伤是死,于是招式狠厉,式式直击要害。那白衣女猝不及防,险些被他一掌劈断手臂。他肺叶虽似被火焰焚烧,却浑然不顾,源源不断的真气提了上来。

“你知她根本不喜欢你,我认识的二少,从来不是为别人,连自己都不顾的。二少,你不要去呀…”白衣女忧他伤势,不敢多拦,只能用言语激他,可胡荼根本不是一言半句就能激的人。

“滚,否则,我连你也杀!”这句话,终是起了威慑作用,白衣女纵是本事天高,也不敢逆他。

一闪神的空儿,已让小狮子冲了出去。

夕阳似血,撕裂天空。

人群散尽,一地狼籍,和着浓腥鲜血。

客栈的招牌都被卸了,三五个黑衣影杀围住刘盈,招招见血。

一柄锐光凛冽的匕首,悄无声息从后逼近,直刺刘盈后心。

这一见,骇得小狮子目睚尽裂,“夫子小心!”他浑忘了其他,不由分说,竟单掌迎上,生生挡在小夫子的身前,徒手握住了匕首。

“哧”的一声钝响,锐器划开血肉,只听着“砉砉”磨骨的响声,涩得让人心中发颤。

连出招的影杀都禁不住倒退半步。

鲜血从掌间缓缓淌出,伤及手骨。但见徒手接匕的胡荼面目森冷,似不觉手掌锐痛,一双眼宛如阎罗鬼火,阴戾透出一星厉笑。

那影杀骇得似有瑟缩之意,还要再继续发招,只见这魔神一般的年轻男子,另外一掌,竟鬼魅似的探出,当即从他心口破胸而入。

一声惨叫贯彻云霄。

剩下那几个影杀,显是不知胡荼竟有这样修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骇然。诸杀匆匆后退,刚要逃,却见胡荼探入诸杀之中,势如破竹,轻而易举掏心剜肺,一时间街巷之中惨叫不绝于耳。

刘盈呆呆看着他,看他血腥的模样,心中禁不住一瑟,昨日被鱼微骂醒的那些欢喜,那些不舍,一时间竟不知飞到了哪里。

到底还是不习惯,不习惯去喜欢一个人。

虽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可是彻底地接受,却又是另一回事。

眼前这个的少年,已不似个人。

更像魔神转世,以血肉之躯为盾,以手为刃。

杀了那么多人,居然眼不眨,心不跳。

纵是她从来寡情,也觉骇然。

小夫子的手掌缓缓握紧,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怔怔看着他。

她想得入神,根本没听见小狮子按着她的肩,一叠声地发问。直到胡荼沉默阴戾的黑眸若有所思看着她,她这才如梦初醒。就见小狮子眼中陡地一道星芒,迅速闪过,而后黯淡下来。

她想问问他伤势如何,可是那么久,都没有说过温情的话语,她甚至已经忘记怎么去关心一个人了。她眼中黯了黯,缓缓捏紧拳,抿紧了苍白的唇。

还记得昨日,鱼微骂她的话,还在耳边,既是已经醒悟自己对他并非无情,为什么不和他说清,为什么还要不敢和他说清?

她记得鱼微骂她:“我见过的女子,千千万万,可每一个,都不如你狠心!”

她记得鱼微骂她:“刘盈,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心吗?”

她记得鱼微骂她:“我真想劈开你的胸,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什么样的爹妈,竟养出你这样的女子?我若是他们,九泉之下都觉着羞愧!”

当时自己原不想理他,可他越骂越离谱。那些话音,终于在最后一句,激起了自己的怒气。他可以骂自己无情,却不可以骂她的爹妈,她第一次在人前动武,五指探出,只一招就卸去了鱼微的右臂,再一翻手,一把卡住他的颈脖。她任自己的戾气蔓延,怒声喝道:“你刚才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小鱼微目睚俱裂,燃着熊熊怒火,吐出一口鲜血,不惧地瞪视着眼前的女子,一字一顿,寒声道:“什么样的人…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子?那定是没心没肺的主儿…我说又怎样?二少待你从来不虚,可你竟这样回报,你还有心吗?”

她一把摔开他,冷然道:“说我可以,你不该说我父母。我只教胡荼学问,何时连他私事都要插上一足?那与我何干?”

鱼微被她卸去一臂,痛得额角冒着冷汗,咝咝抽着冷气,却没一点儿怯弱,哑着嗓音,厉声道:“好一个何干?他为你三年奔波,为你做尽一切。如今他病了,病得快要死了,你说他与你何干?”

刘盈冷笑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招?真当我刘盈是傻子吗?”从三年前开始,她就知道胡荼所谋甚大,而自己,只是他小小一颗棋子。

他的欢喜,全部是装出的模样。

她早就奇怪自己相貌平凡,胡荼怎么会喜欢上自己。

一直到那天,胡荼带回了第一个“叶紫”,她忽然就明白了。

“帝师王谋,刘盈叶紫!”这是流传东夏的一则流言。

为这流言,官宦家的子嗣,哪个没有一个叫“刘盈”的师,一个叫“叶紫”的谋士。

而她,不过巧的叫“刘盈”,不过巧的会西丘文。

就因这个,胡荼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吧?

当时,她垂下眼睑,看似漫不经心地瞟着胡荼和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走过自己身边,只是想掩住心中那一丝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对她这么好,便是她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不要动心,却依然禁不住会偶尔心动。

可那少年男子,终究从不属于她。

鱼微气得浑身发抖,小脸一片苍白,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才涩然道:“你不是傻子,他才是傻子!他傻了才会喜欢你!”

刘盈冷笑。

鱼微狠狠将手中素笺,掷在她掌心,哑声道:“你自己看看。他三年来,只要想到你,就会写你的名字。你自己都不曾写过这么多字吧。可是少爷,却对你的名字写了不下万遍。每写一张纸,就会烧一张。每烧一张,就越发想念…

“我知你到底顾念什么,你以为少爷是为了你这个名字,才对你这般好。帝师王谋,少爷纵是有那个心,也绝不舍得伤你,绝不会用感情做这个筹码。说起来,你刘盈原就是个无情的人,少爷若是不欢喜,又岂会为你受尽苦楚…

“少爷若是不是欢喜你比欢喜自己还多,你当以少爷的性子,会任你刺上那一刀,会赌气为你一个皱眉,而三月不疗刀伤?

“如今,为你的一句顾门求亲,少爷动了怒,痼疾纷纷再起。他多久没犯病了。他本就不宜大喜大怒,本就不宜七情六伤,却为你破了那么多的戒。你如今还要说他不是真心,你如今还要躲闪,你到底有没有心?”

鱼微的话,一句句掷了过来,泪流满面骂着刘盈。

他仿佛要把所有的话,全在今天统统道完。

那时候的刘盈,原是冷冷听着,可越听越是心惊。

她抿紧唇,想说服自己那些都胡荼的伪装,自己是师,他是徒。

仅仅是这条,便是无法逾越的沟。

她想说服自己守住心,不要被鱼微的话说动…

可是,胡荼对她怎样,却清晰浮现脑海。

她从他九岁看他长大。

这世上,再没人比自己还了解他。

曾经不愿相信,可如今一切的一切,却逼得她不得不相信。

难道自己真的是错怪了那个夜莲一般清冷孤寂的少年。

刘盈的拳,缓缓攥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住心中那丝尖锐的痛,淡淡的伤心。

鱼微忿忿而去,幸而离得早,不曾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小狮子沉默了一阵,不像以往那样,强迫她必须接纳自己,只默默道:“你没事,就很好。”刘盈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胡荼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胡荼!”

她心下陡地一痛,慌忙想扶住他。

小狮子却安静地推开她,退了两步,他知道自己身子一直不好,这次病没好全,却动了真气,恐怕伤了骨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轻声笑笑,勉力撑起一丝神识,风轻云淡道:“夫子管我做甚,就是死了,你也不会多看一眼吧。”

刘盈震惊抬头,只听胡荼清冷的嗓音,继续响起,“夫子,他们说得对,我的确错了太久,竟失了自我。如今,我已经想开了,从今往后,你不必躲我。我已经冷了,静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恐怕会很开心吧…”

那句子,似寒针般,狠狠扎在刘盈心上。指甲,没留神就划破了掌心。

她睁大双眼,感觉鼻腔忽地一酸,眼中烫烫的,似有什么几欲冲出,却什么也说不出。

小狮子嘴角勾出一丝凛冽的笑,“最后一次。夫子,这一次,我虽愿帮你去攀交顾城主。却也仅仅是最后一次。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一柄雪亮的匕首,从他袖中抖出。

她认得这匕首,分明是那日马车上,她用来刺他的那一个。

胡荼眉目冷然,双手一折。那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他掌心竟生生折成两半。

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这句话,似一句诅咒,雷霆般击下。

刘盈脑海里一根弦,似狠狠崩断,心口那丝痛,赫然浸入骨髓。她手心一分分,一寸寸,彻底凉了下来。她忽觉得茫茫大水淹没鼻息,窒得她忽然双泪盈眶。

但见小狮子背影孤挺,一步未停地走远。

她掐紧掌心,借着疼痛,笑着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正是你曾经希望的事?

他走了,你正应该高兴呀。

可是,她咬紧唇,发现自己根本高兴不起来…

她,好容易才决定接受那只浑身炸毛,脾气不好,又嗜杀无情的小狮子。

可对方走得又是那么决绝。

青阶蹦出零星草叶,那儿之前,曾伫过一个少年男子的身影。

那位少年,为她出生入死,为她下刀山火海,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在他看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却连一个温情微笑,都不曾给予。

她果是个狠心的家伙,不仅对他狠,对自己也一样。

终于,这位性情古怪的小夫子似想通了,她对着天,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穿云裂石,震入云霄。

笑着笑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说:“刘盈,你就是自作自受的虚伪家伙。”

声音轻轻的,似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并不痛,心却似被掏空了!

第九章

不管风雪,暗夜…

曾经,一直有人在你身后默默守护。

可是某一天,你回头,守护的人不在原地。

温情相望的眼眸,也转移了其他的女子。

会不会有一点失落?

还记得那些日子,胡荼方方九岁,清稚且骄傲的模样,仿佛天下事都不放在眼底。

他斜眼藐着眼前的少女说:“小夫子,你能教我什么?四书五经六书六艺,还是医理?小夫子,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食我米粟,你分不了我的忧。我要你,又有何用?”

那时的小狮子,已见气质峥嵘,字字句句,不留情面。

孩童时候的她,心性颇烈,容不得他顶撞。

她与他谈诗论道,与他笑语江山,与他斗茶斗酒,六书六艺一路斗下。棋输他半子,琴胜他一筹。两个半大的少年,一连斗了一个月。她终是占了稍许赢面,便是这么一点点,也足压下他嚣张的气焰。

板子打在锦衣男童的掌心,她笑得很舒心,颇有些解了郁结,洗雪屈辱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咬着下唇,默不作声挨了。临到走时,还瞪着憋红的双眼,狠狠道:“今日输你这一点,来日我定能赢回。”那会儿,竟是连一声装模作样的“小夫子”,也不愿叫了便宜她。

两位小主儿谈不上教与学的关系。

都是一点即通的伶俐人儿,互相斗法,竟然将胡夫人派人送来的数十车册子一字不差,知了个通彻。

再后来,她研究着西丘文,终于教他逮了个正着。

当时,小狮子似笑非笑看着她,挪揄道:“夫子,你学得可真是广呀。”这一句夫子,和着嗖嗖冷风,从牙根中迸出,显然也没尊师重道的意思。

她一瞬间慌乱了。

就见他拈着那张写满勾角繁复的素笺,安静道:“被捉住,便是命丧黄泉的事儿。”小小一个孩子,坐在她闲时用藤条编好的秋千上,天光耀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那个侧面,宛然生动,却活脱脱是个小恶魔。

她说尽好话,他听的时候,看似平静,眼中隐有笑意。

可一转脸,依然带走了那张素笺,只留了一句,“夫子,你好生等着吧。”

为这一句,她如坐针毡,生生急了将近一整月。

一*过去,该来的官兵没等到,倒多了两枚又大又招摇的黑眼圈。正是年底,小夫子按例到了云胡府,她坐在西席,就觉着丫鬟小厮一个个看着自己,窃笑不已。等到回去,一照镜,才发现眼睛上的蹊跷。

她彼时十六岁,也顾些颜面,这么一折腾,想死的心,都有了。

翌日,他优哉游哉地来了,她受不住这煎熬,怒声逼问他到底要干什么,那官府的人,为何又没来?小狮子笑得眉目亮晶晶,清声道:“夫子,我何时说过要唤官府的人来拿你,你自个儿想多了。”

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恶意,笑容粲然,让她一瞬竟移不开眼。

如果一直是那个时候,她不去想西丘文,他不为自己做尽一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