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根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陡地暴喝出声,“合不合作?”

刘盈死死捏紧那块木牌,那目光似要吞了眼前这个长身如玉的冷峻男子,终是狠狠低头,从齿根中迸出一字,“好。”

一言既出,再无悔改。

无他,只因这木牌,竟然与申老先生交给自己的木牌一模一样。

她虽然不知宁王怎么知道这副木牌,不过能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连自己最私密的底细都打听了六成无差,他自然有自己的底牌。

如今,商言合作,可不简单的只是合作关系。

宁王根本算准了她根本无法拒绝,无论她合作也好,不合作也罢,他都有十足的把握让自己不得不效命于他。

第十章

翌日。

天星渐黯,朝阳初升。

刘盈从柴房中出来,把药盅里的汤汁,小心倒入瓷碗。“哗…”白茫茫的热气立刻蒸了出来,药香在小院中,都弥散开来。清晨的客栈,很是熙攘。打尖的牵马离去,店小二蒸馒头煮稀饭,准备早点。

她从柴房中出来时,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端着那药碗,就这么踌躇地站在门口,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正犹豫着,右肩被人粗暴地捅了捅。

一转头,恰撞上宁王凶狠且不耐烦的厉眸,“小刘夫子原也懂药理。”东夏良医不多,本就是骁勇善战,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自然个个身强体壮。既是身子骨儿都这么好,当然用不上杏林妙手。

东夏又是个有用学之,无用弃之的大国。

这么百年过去了,研习医理的越来越少,甚至凤毛麟角。

且不说边陲小城,便是皇城宫廷,医师也不多。大好白银万两,用来养些专吃白饭的,实是种浪费。故而,宁王见刘盈熬药,颇有些不以为然。他眼中绽出一丝冷意,缓声道:“小刘夫子既是这般能耐,可能瞧出本王有何不适吗。”

他自到了天封,并不住驿站,反遣退左右,刻意住进了刘盈等人所在的客栈。

一开始,刘盈见着他,还有些古怪。

后来,见他时不时地出现,倒也习以为常,任这位王爷随意行走。

且不说她管不得,就算管得,她也不想沾这麻烦。

于是,此时见他,刘盈很坦然。

她静静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道:“王爷患的是心疾,民女治不得。”这说的,自是宁王养精蓄锐,收敛锋芒这么一出。宁王防的是摄政王,他步步为营,暗藏杀招,心疾如此,以至于听不得一点喧闹,稍有不适,立刻动了杀机。

这样的疾,她自然治不得。

她端着药,还没走几步,从后面传来宁王冷厉的嗓音,“好一个心疾治不得,说得这么笃定?那么胡家那个小家伙,你就治得了?”

刘盈笑笑,这点,她自是有些自信。

没想,宁王一句话,却将她从云端打入泥泞。

只听宁王低沉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恶意,狠狠响起,“省省吧,小刘夫子。你的汤药,他一滴未沾,也不知是便宜了那些蟑螂老鼠,还是害了它们。你往后院看看,除了药渣子,还剩下些什么?”

话音如惊雷砸下。

刘盈不信,她倒退两步,似要印证宁王说的话,匆忙跑到后院。只见枯叶遍地,漆黑的药渣泼洒在上面,空气中还遗留着淡淡药香。那些药汁,浸透了土地,留下斑驳的褐色。而旁边,赫然是许多蟑螂老鼠翻着肚皮,横尸呈列的惨状。

刘盈足下一个踉跄,“哐当”一声脆响,药碗打翻在地。

她伏低身子,看着新熬的药汁滴滴答答,渗透土地,心中苦涩难言。

不知怎的,眼前倏然浮上一片血色。

抿紧唇,*尝到了甜腥的气息,鼻端酸涩起来。

记忆深处,犹记得一个锦衣少年嘴角翘起一丝笑,一口口咽下她刻意多放了几钱黄连的药汁,分明双拳都已然攥紧,苦得难耐,他却依然笑容清浅。

他说:“夫子尝尽百毒,以血为药引,熬出这药汁,纵是真个是毒,死了又有何妨?”

他说:“夫子,我会好起来的,你休要以血熬药了。”

记忆中的少年,身姿挺秀如竹。那向来阴霾的面颊,若是展开一缕阳光,则通透天地,清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些声音,一遍遍回荡在脑海,催得她嘴角溢出了一抹鲜红。

以身喂毒,以血养药。

胡荼的痼疾唯有以毒攻毒。

所以,才会有这一地死透的蟑螂老鼠。

医理中不可为,伤身伤己的事儿,她做了全部。

可是那个少年,再不愿喝下她为他熬的药。

许久,阳光从疏漏的纸条上泻下,耀在刘盈略显苍白的脸上,那点点血迹,触目惊心。她缓缓起身,拣起药碗,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在她走后,从树后闪过一角青影。

那是个孤秀挺拔的少年,他安静地看着刘盈走远的方向,站在布满药渣的泥地上,伫立好一会儿,终是俯身抽出一片枯叶,细细握在掌心。

宁王要刘盈做的事,其实也并不难。

与其说,是让刘盈做那些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考较刘盈的能耐。

他把刘盈带到一处颇嫌荒废的村落。

若不是这里没有层层叠叠的挽联和棺材,刘盈甚至以为这是义庄。别看天封城中还算繁华,没想到郊外十里左右,竟也有这样的村镇。破瓦残墙,青漆剥落,依稀能看出很早以前,这也曾是个繁盛之地。

宁王双手背负,雪亮的厉眸看着荒芜的村落,放缓了声调,如徐风拂过,缓缓道:“小刘夫子,你可知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吗?”

铁坊,风箱。

废旗,壁角随处可见线条流利的兵刃图形。

刘盈矮*子,伸手从地面抹去,她拈了一指黑灰,地面赫然现出一线雪亮。

她眼中露出一丝凝然,低声道:“沈氏兵器,独步天下,数百年来,每隔十年沈氏便会铸就一样神兵。然而,三十年前,沈氏却再也不曾铸刃。我原以为沈氏退隐山林,再不铸这杀人锐器,谁想真相竟然如此。”

但凡神兵出世,鬼神惊泣。杀人千万,祸延万年。

铸兵者,纵是手不沾血,却也会积来无数阴怨,何况神兵利器。

她起身,眼中闪过一抹冷然,缓声道:“宁王想知道的,恐怕并非是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而是村落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啪啪啪——”

宁王鼓掌,一下下,不急不缓。

他面色稍霁,和声道:“小刘夫子是聪明人。没错,本王要知道,这里的人,到哪儿去了。小刘夫子既是胸怀沟壑,不妨说来听听。”

“王爷恐怕要失望了。”

“你也不知?”宁王翘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不知的,闻名天下的帝师刘盈也不见得有什么见解。

这点,很让他满意。

其实宁王带她来,主要想看传言中的刘盈,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姑娘一眼从兵刃图形辨出这是神兵沈氏居住的村落,对宁王而言,这确是个很大的收获。如今天下,能从这兵刃线条,判断这些事情的人,实在不多。

她果然还算有两把刷子。

然而,很快,宁王听见刘盈在说:“民女并非不知,而是想告诉王爷,您找的这些人,已经全部死了。”

一句话,打破宁王脸上的冷静,“你说他们全部死了?”

“没错。”

“无凭无据,这分明是一夜迁徙离去的模样。便是铁器兵刃,也维持着原来的模样,你从哪里判断沈氏中人已经死绝?”宁王大怒,瞳仁晶亮宛如暗夜中的火焰,透出焚烬一切的危色,显是不信这说辞。

刘盈笑笑,也不反驳。

她走到风箱旁边,用力一吹,灰尘散尽,露出尖尖一角利刃。

她抓住宁王的手,不由分说,在上面轻轻一拂。宁王眉头一皱,赫然看见指尖殷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凝而不滴。

宁*要发怒。

但见刘盈没什么愧疚,小心翼翼拧起那截断刃,淡淡道:“王爷应该知道沈氏兵器造成的伤口有什么特点吧,血流不止,若是没有好药,那么就血尽人亡。可是王爷可以看看您手上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在流血。”

她一边说,一边用布条把那截断刃一层层小心裹住,“这个是还没有铸好的刀刃,自然没有沈氏神兵的厉害。您仔细看看,可以发现这里有许多这样的断刃。显然,剑师正在准备铸就一柄神器。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完成,就被人一招致命。”

没有剑师会不珍惜自己铸成的剑。

就算是半成品,也不该这么凌乱地散在这里,剑师却不在了,可见并非是自愿迁徙。

她步出剑室,外间的阳光灿亮亮地耀着眼。

这天,还是有些冷。

她紧了紧衣襟,回头,看见宁王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破陋处漏下阳光,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就这么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

就知道以宁王多疑的性子,绝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刘盈道:“王爷不信,自然可以再查下去。但是民女的话,还是这么一句,这些人,全部都没了。”

“胡闹,天下哪里有这么厉害的杀手。这数十口人命,也非普通人家,都是有底子的人,谁有本事一招就把这些人统统杀死?”

刘盈回头笑笑,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宗师。”

宗师这两字太重,一剑毁半城,只身抵一国。

这种天机谶中才存在的人物,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这天下,数百年来能有几个宗师。便是有这样的人物,也从不见出世。

所以宁王那日,是臭着一张脸离开的。

刘盈回到客栈的时候,小狮子和一个面拢轻纱的白衣女子正要出门。刘盈刚一抬眼,就看见他们,也不知是为什么,刘盈下意识就往墙角一避。那个画面,在旁人看来或许无限美好,在她看来,却生生扎着眼。

小狮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当日挡刃的右手,还缠着一层层白纱,裹得跟馒头似的。好几天没见,他瘦削得有些厉害。

依然是那般清冷的眉眼,只骨子里的戾气,似乎越发浓烈。

连天光,都驱不散他眉间阴戾。

刘盈躲在墙角,默默看着他,忽地心中就泛上了淡淡的抽痛。

她无意识退了两步,刚要转身,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玲珑嗓音忒大地响了起来,“姑娘,我找你许久了。你怎么在这儿?”

还不等她多说,玲珑拉着她,高声道:“今儿个晚上,天封城有火把节。男男女女都要带着胡头,游园逛街,以祈福神灵,驱除鬼怪,听说十分热闹。姑娘既然回来了,不如和胡少爷一起去挑几款胡头?”

刘盈刚要拒绝,只听小狮子淡淡道:“夫子一起来吧。”

为这么一句,刘盈几欲脱口的拒绝,纷纷如落雪簌簌,沉淀下来。

一股暖流涌上心中,她心里似乎有什么在融化。

那些曾经刺伤过的地方,在渐渐愈合。

她看着小狮子,刚要扯出一个笑容,却见着小狮子赫然转身,温柔地帮身边那个白衣女子撑起伞,然后头也不回地把自己落在原地。

那些融化温暖的地方,那些愈合的伤口,在这么一刹那,宛如被锐器狠狠撕裂,流淌出殷红的鲜血,似乎永远也填不平伤痛。

她怔怔待在原地,分明眼中已经有一丝颓然。却想了一会儿,立刻跟了上去。

宁王坐在一边的桌旁,有温柔美貌的侍女为他斟酒夹菜。

他张口吞下侍女送入嘴边的美酒,吃着喷香浓浓的菜,看刘盈卑微乞爱的背影,齿根迸出一句评价——“*民。”话是这么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泛上一丝说不出的烦闷与暴躁。

旁边美貌侍女一声惊呼,整个身子彻底跌入宁王怀中,她眼中一片羞红,颤巍巍地闭眼,任由眼前这俊朗如天神的男子对自己恣意怜爱。

火把节,和沧原的傩祭有些相似。

只是天封城的火把节,比傩祭又多了几分随性大气。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参与进来。当法师们祭完天,拜过鬼神,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法师在祭台上,接受大家的礼物,为百姓们解答占卜天文地理的种种问题。

当火把节进行到热烈的时候,大家载歌载舞,炙烤乳猪,割而分食。

因为天封原是旧时皇都,自然也少不了流觞曲水,吟诵诗词或是猜灯谜这类活动。

无论鸿儒布丁,纷纷尽兴。

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雀跃的爆喝声。

一个孤冷凄清的女影坐在碧流河畔,无趣地用手指拨撩着清澈冰冷的河水。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副青面獠牙的胡头,狰狞可惧。

旁边,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是个女子吗,怎么带着兽面?”

“法师说,女子戴凶兽胡头,会给自己带来不祥,她莫是不知?”

“那是个饕餮!”最后那惊呼,声音分外的大。凶兽已是不祥,又有哪个女子这么蠢,竟取了天下至煞的饕餮做鬼面。

所有人只觉颈后寒毛倒数,眼中纷浮上一丝丝惊色,鸟兽般散开。

那女子,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她抚着从额角覆下的饕餮鬼面,略显苍白的唇,勾出一抹笑,似自嘲,也似无奈。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夜风吹得她颇觉瑟瑟的时候。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抬头,是一个眉目宛然的小男童,小娃儿有些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用蚊子大点儿的声音,小声道:“姐姐,娘亲说男娃儿不能带青鸾面,我…我很喜欢姐姐的饕餮,可不可以…和您换一个?”

说完,男童就憋红了小脸,手里捏着那张青鸾面,似用尽了一切的勇气,就这么呆呆站在那儿。那女子起身,揉了揉男童细软乌黑的长发,把饕餮面取下,交到他的掌心。男童接了饕餮面,似有些惊惶,怯怯拿起青鸾面,想要递给她。

她笑道:“这个算姐姐送给你的,你自己去玩吧。”

那男童如释重负,想了一想,搁下青鸾面,一溜烟儿跑远了。

跑远了,那饕餮面,也就丢到了河中。

轻巧薄薄的胡头,在河水中一漾一漾,宛如是水鬼浮出了獠牙青面。

刘盈何等通透的女子,看着碧流河中,那狰狞青面,又看着星星点点的莲花盏,忽而就笑了,她和声道:“让王爷费心,民女受宠若惊。”

这儿四下无人,说出这话,应是没人听见。

可是,沉默了许久。

偏偏有人应了,一个低沉冷峻的嗓音在道:“女子额抹饕餮,实在不成体统。本王并非为你费心,只见不惯你这般模样。”

刘盈笑,面上似有感怀,“那饕餮,是他亲手为我戴上的。”

宁王冷然,不屑骂道:“他也亲手为其他女子带上了凤凰面。可见,你在他心中,什么也算不上。”刘盈不说话了。

此时,正是流觞曲水行至*。

从上游方,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