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地一下,昆奴一条胳膊血淋淋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震惊了。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看似没啥杀伤力的女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抬头看了看天上还在飘的大雪,刘盈从怀中静静掏出一本书,丢到昆奴的怀中,静静道:“你回去告诉胡荼,刘盈好歹从十四岁起,便是他名义上的夫子。他在想什么,刘盈开始也许不知,但是如今也大约明白一些。他…是卯着劲把我往外推。”

说这话时,她狠狠咬着一口银牙。

一双清冷明澈的眼,似要穿过风雪,看到藏得最深的那人。

她攥紧了拳,嘴角浮起一星冷笑,“倘若当年不沾也就罢了,这可是他先惹上我。如今,再想丢开,没那么容易!不管他在哪里,刘盈一旦认定,绝不更改。”

“你想如何?”

昆奴紧紧握住那个薄子,沙哑的嗓子,略微带喘,自己的武功在什么水平,昆奴岂会不知!二少的功夫便是他教的!可如今,月前还是蝼蚁般弱小的刘盈,今日竟然一剑就削去自己的手臂,这一月来,她的武功长进实在太过惊人。

这女子,将会是二少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昆奴有些惊骇,不敢轻举妄动。

但听刘盈的嗓音在风雪中,显得那么轻松,“二少不是想得到六壬捷录?书在你的手上,告诉二少,倘若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就娶我吧。”

说出这些话,刘盈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眼见着那个苍白消瘦的女影一点点消失在诸人的视线中,大家才猛地反应过来。

刚才那个,是刘盈对二少的求亲?

第二十五章

冬天的晚上,冷风一遍遍拍打着门窗,发出“砰砰”的响声。

柴房里,被篝火照得一片明黄色的温暖光芒,也不知刘盈忽然想到了什么,嘴里忽然哼起了一首旋律古怪的歌。那歌声,根本不是东夏话,胡荼一句也没听懂,但是听着听着,却听出了一股奇怪的哀伤。

她哼了一会儿,抬起头,又看向窗户外面。

那里,是延宕连绵的黑,仿佛一眼都看不到底。

在那森森黑暗中,似有吞人的饕餮,在静静地等待着猎物上钩。

过了一会儿,空气中散发出温暖的香味。

她的山鸡冬笋汤熬好了。

刘盈连忙爬起来,开始给胡荼盛上一碗,可是碗还没有端到胡荼手中,她忽然愣住了。

“扑哧”一声,小夫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胡荼原本想发火,可是看见她笑的时候,似有春花在不知不觉中绽放,刹那间惊艳了整个寒冬。他吞下喉中的诅咒,忍不住撇过头,低低吼了一声,“你知道的,我的手受伤了。”

虽然胳膊依然能够自如的活动,可是手上却被震伤了经脉,根本无法自如的活动。

所以,刘盈让他自己来,他只能尴尬费力地包扎起腿上的伤口。

原本被包好的地方,几乎都散开了。

裤子也在一半,药洒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分外狼狈。

刘盈笑骂了一声,“那你不知道叫我!”

“你一回来,就一个人什么话都不说,我哪敢叫你。”小狮子没好气地回道。

刘盈被他堵了一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重新帮他擦*。

她擦了一会儿,抬头忽然看见小狮子清美的脸蛋,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下意识去看他下面的某处,没发现什么异样。

小狮子一脸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小声道:“夫子,我需要方便一下。”

“那你去吧。”刘盈出来,忽然又反应过来他现在手脚都伤着,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扶你去吧。”

在刘盈伸出手的时候,手上包着的布套忽然掉落在地。

篝火跳动了一下,发出“哔剥”一声炸裂的响动,屋子一瞬间,狠狠亮了一亮。

倏地一下,小狮子心口仿佛有什么被狠狠揪了揪,他美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眸光带着凛冽的锐意,仿佛要把她的手穿出个窟窿。

“走啊。”

刘盈还没发现自己的手套掉了,奇怪地看着小狮子。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他一把抓了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受伤的右手,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被他箍得无法动弹。

“夫子,你的指甲怎么了?你的手,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篝火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着年轻女子纤细的手指。

这双原本写字、握笔的手上,粉红的指甲纷纷剥落,露出鲜红的息肉。

指腹处,到处是刮伤的痕迹。

手背上,全是一道道新伤旧痕,狠狠撞入眼帘,让人忍不住呼吸一窒。

胡荼眼前一片血红,死死盯着她手上的伤,声音仿佛从牙缝中蹦出,再次问了一句。

“夫子,你的伤,到底从哪儿来的?”

刘盈不答。

胡荼那么聪明,哪里会猜不出。

他死死看着她的手,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为了救我,为了把那该死的石头挖开是不是?你傻了吗?用剑也可以把石头霹开,为什么偏偏用了这么蠢的方法?”

他笑得那么大声,扯动了肩上的伤口,眼见着大片大片的鲜血再次浸了出来。

刘盈有些窘,忙道:“你到底要不要出恭?”说着她捡起包在手指的纱布,迅速把那里包了起来。

胡荼一言不发,任由她带着自己出去,然后木木地回来。

从这以后,小狮子变得越来越沉默。

就这样,两人在这个地方一连挨了七天。

到第八天的时候——

天空下起了蒙蒙的小雪,天越来越冷了。

刘盈出去采草药的时候,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去看,但见小狮子似是睡着了,眉眼安静,看着他的脸,她心中一暖,仿佛一切不如意的往事都纷纷沉淀下来,说不出的安心。

按理说,下了雪,野鸡应该格外好逮。

可是,刘盈几乎逛遍了整个后山,都没有寻见一只野鸡。

不仅是野鸡,连只鸟都没看见。

她累得筋疲力尽,快到晚上的时候,才拧着些野菜回来了。

可是,柴门刚刚被打开。忽地,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似化作冰渣子,狠狠扎了过来。

遁着那寒意望去,刘盈竟然在草垛上,看见了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倩兮?”

她失声惊呼,下意识去寻找小狮子的影子。

还不等目光扫过整个柴房,耳边,传来顾倩兮冰冷的嗓音,“小刘夫子,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

刘盈对她的印象,一直在生墓中的那个猜测中。

顾倩兮就是叶紫。

这个印象,真是分外的深刻。

而顾倩兮和胡荼,似乎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个事实,让她心里似埋着一根针。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美了,太媚了,压根不亚于含烟楼的牡丹姑娘。

何况,胡荼又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他既会为那个“刘盈叶紫,帝师王谋”的传说与自己暧昧不清。

想必,他对叶紫也是这样吧。

这个地方,这么偏僻,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天封人,都未必能找到,何况是养在深闺的顾家小姐…

刘盈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联想——

该不会是胡荼把她引来的吧。

不,没可能!

胡荼怎么会引顾倩兮来?

他…

正想着,但见顾家小姐的笑容,如涟漪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透着明媚的烟霞之意,她天真无邪地朝刘盈笑了起来。

“小刘夫子以为我是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

“胡荼呢?”

刘盈心里一紧,压根一点都不想纠结在这个问题上,慌忙问到最关心的问题。

话音落下,就见顾倩兮再次笑了起来。

“小刘夫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二少既然把我引了过来,自然想要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他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知不知道?”

顾倩兮的话,就像是最锐利的尖针,一遍遍扎在刘盈的心头。

那句话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刺耳地响起,深入脑海。

刘盈的手指猛地缩了起来。

光秃秃的,没有指甲的手指掐在掌心,从伤口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人家都说,十指连心。

那个伤处,原本连碰到都是说不出的痛。

何况这么用力地掐住。

刘盈痛得几乎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顾倩兮还说了些什么,她一句没听,根本是什么也听不进去。

柔软的心脏仿佛孤叶在海中漂泊,狂风巨浪,翻卷而来,那样的痛,是一点一滴地刺着,然后再扑天匝地席卷而来,蔓延到全身。

痛到最后,浑身都麻木了。

刘盈的思绪混混沌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到最后竟分不出到底是心痛还是绝望。

北风在柴房外呼啸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卷着门窗,狠狠拍打着柴房,似乎要将这她最后的容身之地一并拔地卷走。

窗外,是一眼往不到底的黑。

墨色淋漓,似乎比生墓第八层的画卷仿佛更加阴沉可怕。

风卷着细小的雪花,从门外吹进来,钻进刘盈的衣襟中,那冰凉透骨的感觉,让刘盈冷不丁一个机灵,眼中的阴霾依然藏在眼底,可神志好歹清楚了。

“顾小姐,我知道了,你走吧。”

就在顾倩兮喋喋不休的时候,刘盈忽然大声说了一句。顾倩兮被她吓了一吓,不再说话,惊讶地看着她。但见这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分明绝望到极点,却笑着说:“不管他是不是想见到我,只要他现下安好,这样就够了。”

就…这样吗?

顾倩兮心里隐约有些不舒服,愣了一会儿,她试图开解刘盈,和声道:“小刘夫子,你可以去行馆找宁王,他一直在等你。只要你去,他会立刻带你离开天封了。宁王为你做了许多事,他原本压根不想在这待着,却为你一直停留。包括你去含烟楼,若不是宁王暗中相助,遣散了影杀,你根本连含烟楼的后院都进不去…”

“顾小姐…”刘盈大声又喊了一句,截断了她的话。

“你喜欢胡荼,是吗?”这个苍白而文弱的年轻女子,歪着脑袋,忽然说出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顾倩兮愣了愣,美丽的脸蛋上露出一丝羞涩。

刘盈继续笑道:“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宁王的确对我很好,可是,我不喜欢。胡荼的确对我千万般刁难,但刘盈既是选了,便再也不会回头。我压根不在乎胡荼喜欢的到底是谁,压根不在乎他是不是不想见到我。我会待在天封,一直守着他。只要在他身边看着,都是好的。任何人,就连是他,也不能把我撵得远远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隐隐有些颤抖,笑中似有哭音,但那双乌黑的眸子中透出的光芒却异常的明亮。

顾倩兮被她的话震得不由倒退两步,双手忍不住扶在柴房里的柴草堆上,好半天,看着眼前苍白的女子,惊得满脸通红。

“刘盈,你忘了吗?他是你的学生,你比他大了五岁!这世上,这世上哪有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

刘盈微微笑了笑,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从她二十一岁开始,凡世的礼教纷纷如一张白纸,捅破了,便什么都不剩。

什么师徒禁恋,什么女大男小。

当初,十六岁的胡荼有胆子做了那样的事。

她又岂会没有承担的魄力。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直到失去,才看清自己的心。

“顾小姐,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说完刘盈上前将顾倩兮一把推出房门,回身一把将柴门关上,世界似乎清净下来。她软软地靠在门上,神思不知飞向何方。

门外,顾倩兮拍着门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刘盈已不想去料理,她看着猎猎燃烧的篝火,笑着煮了一锅野菜,饱饱地吃了一顿。就这样吧,其实,并不是只有山鸡炖冬笋能够解饿,野菜一样管饱,虽然味道那么涩…

第二日,刘盈终于出了后山,到得天封城中,直接在胡荼住宿的地头儿寻了个地,就这么安顿下来。

母亲说得果然不错,有些东西,执念过了,才会发现追求的不过是虚空泡沫——譬如,她为之舍生忘死的西丘文。

原来放弃这么简单,十数年的时光敌不过短短一瞬。

冬日的天,那么冷。

屋中燃着炭炉,耀得一片通红,看上去都有一股暖意。

刘盈站在门扉外,静静地在雪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然后再划掉——就像当年在岐州,她在河滩上学写那些西丘文。

其实,她画来画去,也的确是那些,哪怕放弃了,有些东西还是埋入骨血中,在不经意间就会浮上心头,无意识地划出来。

她怀中抱着一本书,只是…想把《六壬捷录》交到他手上罢了。

门咯吱一声开了,又咯吱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