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更有一山高,这句中国古话知道吗?”钱宁慧终于占了一回上风,不由得有些得意扬扬。她率先钻进路边停下的的士,冲着长庚意气风发地问了一句:“下一个住址是哪里?”

也许是因为长庚的心理暗示,也许是迫于去除自身死亡幻想的压力,钱宁慧学习催眠术果然进步迅速。接下来的两天内,她跟着长庚又拜访了好几个被试者,对于催眠和解除病例的心理症结也有了不少新的体会。

但是钱宁慧没能再找到那种久违的得意感,甚至不敢再轻易嘲笑长庚。她发现无论自己进益多快,长庚总是有层出不穷的本事隐藏在后面,她的进步并没有拉近他们在这个领域类的距离。长庚就像是根地平线,无论她跑得再快,都遥不可及。

也许长庚是对的,他的催眠术造诣独步天下。如果不是担心给她造成心理损害,他早就强行打开她封闭的记忆之门了。

钱宁慧心里虽然这么想,口头上却不肯示弱:“有本事你再给我催眠一次,我正好可以再钻进你的潜意识里,把关于玛雅死亡瓶的底细都摸清楚。”

“会的。”电梯门打开,长庚挡住门让钱宁慧先出去,言简意赅地回答。

“哟嗬,挑衅是吗?”完成了今天的拜访,刚在外面的西安餐馆里灌饱了羊肉泡馍,钱宁慧此刻有的是精神闹腾,“那一会儿就来,你敢吗?”

“不敢看到过去记忆的,恰恰是你。”长庚回答。

“跟你说过多少次,我根本没什么可挖掘的秘密。”钱宁慧莫名地感到委屈,在青年公寓的走廊上拔高了嗓音。然而她的声音蓦地顿住了,慌乱地回头确认了一下长庚的位置,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待会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配合我!”随即大步朝前面奔去,口中大叫了一声——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此刻站在公寓防盗门外的,是一对50多岁的中年夫妇。他们看见钱宁慧,脸上都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钱妈妈的眼睛,更是向钱宁慧身后的长庚多打量了几眼。

“我们报团去日本旅游,在北京转机,晚上没事就来看看你,”钱爸爸一副要给女儿惊喜的得意神色,晃了晃手中的大包,“看,里面都是你喜欢吃的。”

“好呀好呀。”钱宁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暗叫苦。父母都在等着她开门,可她的房间里很多地方都留着长庚的痕迹:睡衣、拖鞋、毛巾、牙刷,还有晾在阳台上的换洗衣服…这一切,该怎么跟父母解释?他们看上去随和,却是观念最保守的那种类型,肯定不能接受未婚同居之类的现象。如果跟他们说实话,有关死亡幻想的话题又绝对会让他们寝食难安,白白打乱他们的平静生活…

“小慧,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就在钱宁慧纠结万分之时,好奇的钱妈妈已经笑眯眯地盯着长庚问了出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钱宁慧心慌意乱之下打开门锁,脱口说出一句话:“他是机器人!”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钱爸爸不满了,一边责备钱宁慧一边拉开了公寓门。

“你们好,我是机器人加百列。”长庚忽然平平稳稳地开口,还伸出手和钱爸爸握了一下。

“你真是机器人?”钱爸爸震惊了。

“我是有机芯片高仿真人工智能机器人,还处于研发调试阶段,很高兴认识你。”长庚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钱爸爸和钱妈妈则惊讶地对望了一眼。

钱宁慧转过脸去捂住嘴巴,才没有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却恨得发痒。可恶的长庚,她不过就说了一句让他配合,他就故意“配合”成了这个样子!这下好,弄得她骑虎难下了。

“小慧,他真的…”钱妈妈撇下长庚,过来搂住女儿,眼中满是讶异和关切。

“是啊,他是西班牙萨拉曼卡大学刚研制出来的。我们单位不是高科技企业嘛,所以帮着做一下全天候测试,这周刚好轮到我。”钱宁慧怒瞪了一眼长庚,心说“你要装就让你装个够”,索性顺着他的话演绎起来。

“你怎么证明他是机器人?”钱爸爸瞄了一眼仍旧摊在沙发上的枕头和枕头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式睡衣,表情严肃地问。

“加百列,证明给他们看看。”钱宁慧恶作剧地将皮球踢给长庚。

“我内嵌了八种语言的操作系统,无论你们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汉语、日语、德语还是玛雅语发出指令,我都可以听懂,也可以进行及时口译,”长庚继续面无表情地用平板的语调叙述,“另外,我的蓄电池内只剩下10%的电量了,请允许我现在就去充电。”

“哦,快去吧。”钱妈妈赶紧点头,钱宁慧则得寸进尺地加了一句,“充电前请先打两杯水过来。”

“是,主人。”长庚果然倒了两杯水放在钱爸爸、钱妈妈面前,平板地加上一句“请慢用”,然后走进钱宁慧的卧室关上了门。

“哎…”钱宁慧刚想阻止,却也发现这间单身公寓没别的地方可躲,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厨房或者洗手间吧,那也太虐待机器人了。于是她赶紧转回头,笑眯眯地去开父母带来的大包:“我看看你们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呀,麻辣豆干和牛肉干!这个牌子的我最喜欢吃了…”

她故作兴奋地念叨着,心里却一直在等着父母追问长庚的情况。偏偏他们再也不提长庚,反倒问她工作顺不顺利、同事关系好不好之类的问题,就像是根本没有长庚这个人存在一样。钱宁慧也不敢主动提到长庚,不敢告诉他们自己因为死亡幻觉丢了工作,只好假装自己一切如常,费尽心思地应付着父母的问题。

“如果不行就回去吧。贵阳虽然比不上北京,找个工作也不难。”钱妈妈忽然说。

“什么?”钱宁慧刚想表达不满,钱爸爸已经接过话头,“小慧不是工作得挺好的嘛,你说这个干什么?”

“干什么?我自己的女儿,当然是放在身边才放心!”钱妈妈有些恼怒地盯着丈夫,“你看孟家远,有出息吧,去了英国就懒得和家里联系了,真是不懂事!幸亏当初小慧没和他好上…”

“孟家远怎么样了?”钱宁慧赶紧打岔。

“就那样,”钱妈妈一副不满的模样,“除了刚到英国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之后就只偶尔发发邮件,短得只有一两句话,还都是问爸妈要钱的。他爸妈气得要死死了,却又不能不给。”

“听说资本主义国家黄赌毒挺猖獗的,别染上什么才好。”钱爸爸忽然说。

“不会吧,他从小到大都是我的榜样呐…”钱宁慧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有点犯嘀咕。她后来良心发现,在MSN上给孟家远回复了留言,但对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明天一早的飞机,现在得回宾馆了,”闲聊了两个小时后,钱爸爸带头站起来,“那个机器人呢,不来送送我们?”

“加百列,你充好电没有?”钱宁慧推开卧室门,朝里面唤了一声。

“好了,”长庚乖乖地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问,“主人有什么吩咐?”

“送我们下楼。”钱爸爸说。

长庚点了点头,果然帮忙打开门又摁好电梯,不声不响地护送着钱宁慧一家三口下楼。

出了电梯,钱妈妈和钱宁慧走在前面,讨论从日本带什么礼物回来,而钱爸爸默默无言地和长庚走在一起,趁钱宁慧和妈妈聊得兴起,迅速塞给长庚一张卡片。

送走父母,钱宁慧回到公寓走进洗手间。这时,长庚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那是酒店常见的联系卡,上面除了印有酒店的地址和电话,还有一行匆匆写下的字:139××××××××,今晚一定要给我电话!

长庚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青年公寓,用手机拨通卡片上的号码,没有让正在洗澡的钱宁慧觉察。经过白天的两次催眠,熟悉的头痛越来越尖锐。然而长庚不敢进行例行注射。因为安赫尔教授专门为他配置的药剂虽然能够缓解精神力损耗带来的头痛,却势必引来一场深重的睡眠。

但是,钱宁慧的父母明天一早就要坐飞机离开,长庚耽搁不起今天晚上仅剩的几个小时。

用最快的速度走出公寓楼,长庚拦下一辆的士直奔钱宁慧父母住宿的酒店。很显然,他们也一直在等着他。

“谢谢你肯来面谈,”钱爸爸冲着长庚点了点头,“不过就算你不来,我迟早也会查清楚你的底细。”

“不用客气,”长庚也点了点头,用同样的句式回答,“就算你们不给我留电话,我今晚也会和你们联系的。”

“你是小慧的…什么人?”等长庚落座,钱妈妈终于按捺不住地问,“我以前都没听小慧提到过你。”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否允许我先问一个问题?”长庚见他们点头,微微一笑,“你们并不相信我是机器人,但是为什么不揭穿我和钱小姐笨拙的骗局?”

听到这个问题,钱氏夫妇警觉地对望了一眼。然后钱爸爸谨慎地回答:“小慧喜欢开玩笑,我们就配合一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你们大概以为她是害羞,不肯承认我是她同居男友吧,”长庚坦然地说出事实,直面钱氏夫妇尴尬的面孔,“可是,事实并不是你们所猜测的那样,我和她并非恋爱关系。”

“那你为什么和她住在一起,你的内衣还晾在她的阳台上?”面对长庚如此撇清的话语,钱爸爸有些恼怒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如果长庚说不出令他满意的答案,他会毫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将长庚狠狠教训一通。

“我是一个心理治疗师。”面对钱爸爸的威压,长庚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心理治疗师?”这个名词让坐在宾馆床上的夫妇俩呆住了。长庚也并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只是静静地等待他们咀嚼这个词组的滋味。

“小慧很正常,”半晌,钱爸爸干涩地开口,“你给她治疗什么,需要和她住在一起?”

“她的神智确实没有问题,只是有一些奇怪的幻觉,偶尔会在生活中造成不便,”长庚认真地注视着对面夫妇的眼睛,不放过他们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据我所知,好像跟某个溶洞有关…”

不出长庚所料,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打破了钱氏夫妇伪装的坚强。“怎么会这样…”愣了几秒钟,钱妈妈一把抓住丈夫的手,眼睛里已经有泪光闪烁。

“钱小姐应该还没告诉你们吧,因为幻觉原因,她已经失业了,”长庚趁热打铁地补充,“请相信,作为一个心理治疗师,我和你们同样渴望她早日痊愈。”

“去跟导游说,旅游取消,我们留在北京陪小慧。”钱爸爸斩钉截铁地开口。

“不行,”长庚赶紧阻止,“钱小姐的病因来自她的潜意识,作为她的父母对她潜意识的影响尤其大。因此你们必须如常生活,不给她的情绪带来波动才是治疗的最佳选择。”

“那小慧怎么办?”

“我们能做什么?”

钱氏夫妇同时问出各自的问题,显然他们听到“溶洞”这个词后,态度就大为变化,这让长庚越发有了信心。

“我需要了解她潜意识的根源。比如,那个溶洞…”长庚敏锐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关键词,“当然,作为专业人士,保守病人的隐私是我们的职责。”

“是小慧给你提到的溶洞吗?”钱爸爸问。

“不,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我是在给她做催眠治疗时发现的,但没法得到更多的信息。她自己对这段回忆很排斥,这恰好也是她致病的心理症结,”长庚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来请求你们的帮助。”

钱氏夫妇又对望了一下,似乎在互相征询意见。终于,钱爸爸点了点头,沉重地开口:“本来,我和小慧妈妈也希望永远不再提起这一切。”

“那一年,小慧四岁,我们带她回她妈妈的老家。”钱爸爸打开话匣子,透露出一个隐藏了20年的秘密,“那个地方叫云峰堡,位于贵州安顺地区。贵州属于喀斯特溶岩地貌,天然溶洞非常多,云峰堡周边的山上也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溶洞叫作天龙洞,极大极深,岔路众多,就算是当地人也没人敢深入其中,除了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就是——小慧的外婆。”钱爸爸看了一眼妻子,见她只是埋头不语,安慰地轻轻揽了揽她的胳膊,“小慧的外婆和外公一样,是土生土长的云峰堡人。在小慧妈妈只有五六岁的时候,‘文革’破四旧的风气也传到了这个与世无争的村庄。为了保护家传的一些古董,小慧的外婆在一个深夜走进了天龙洞,从此再也没有出来,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我们当时住在小慧的一个表舅家里。他家正好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叫宝生,成天带着小慧在村子里玩。小慧第一次去农村,什么都新鲜得很,对那个小表哥更是崇拜备至。因为村子里每一家都沾亲带故,治安非常好,我们也放心地让小慧跟着宝生到处跑,没想到有一天直到天黑也没见两个孩子回家。”

“我出去透透气。”钱妈妈忽然站了起来,表情极为疲惫,显然不愿再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只好选择回避。

“我很抱歉。”长庚忽然说。他的语气不是客气,而是钱氏夫妇无法明了的负罪感。

“没关系,我们一直准备着面对这一天。”看着妻子走出房间关上了门,钱爸爸才转头重新面对长庚,慢慢地继续说下去:“我们和小慧表舅一家都快急死了,四处寻找,村里的乡亲们也一起来帮忙。20多天过去了,不论附近的山坡树林还是池塘沟渠都搜索了几十遍,依然没有两个孩子的踪影。后来,有人提到了天龙洞,我们就本着试试看的心态进洞搜索,居然找到了一只鞋子和一件外衣,都是宝生的。毫无疑问,两个孩子是钻进天龙洞里面去了。”

“小慧表舅妈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哭了起来,嚷嚷说肯定是当年死在洞里的外婆阴魂不散,拘了两个孩子去和她做伴,那么孩子们肯定回不来了。我自然不信这种说法,和表舅还有另外几个热心人系了绳子轮流进洞搜索。可惜天龙洞果然如同迷宫般到处是岔道,加上越往里走空气越窒息,我们搜索了整整七天,什么都没找到。”

钱爸爸说到这里,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细密的汗珠,仿佛他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焦急而绝望的时候:“此刻距离两个孩子失踪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所有人对他们的生还已经不抱希望,救助的村民都已散去,只有我们和表舅夫妇还在绝望地一次次搜索,觉得哪怕是发现…孩子的尸体也是好的…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奇迹出现了。”

“我和表舅当时身体都累垮了,被人强行抬回家休息之前,我们最后一次钻进了天龙洞,照例在每个转角处都插上了一只小号手电。就在又一次徒劳折返的时候,我们忽然发现靠近洞口的一只手电附近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我迅速地把她一把抱起,发现她就是小慧。只是她已经昏迷不醒,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真的是皮包骨头,就像电视里的木乃伊那样骇人,抱在怀里硌得人心慌…”钱爸爸的声音哽咽了,停顿了好一阵,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我们当即把小慧送到了医院里,听说有孩子在溶洞中30天生还,新闻记者来了不少,都被我们硬挡了出去,生怕影响小慧的病情,但还是止不住大大小小的报纸纷纷报道。他们对于小慧居然能熬过整整一个月,自己爬回溶洞出口更是有各种猜测。就在这个时候,宝生的尸体也已经发现了,据说他是在陷入洞中的第四天或者第五天就死去了,死前因为精神崩溃,双手的指甲都被磨掉了…宝生的妈妈看见尸体后也精神崩溃了,她跑到小慧的病房里,边哭边骂为什么死的不是小慧,是小慧害死了她的儿子…”

“小慧被送到医院后本来神智还比较清楚,被表舅妈一闹,病势又立刻沉重,开始失控地大喊大叫,尤其害怕腌肉板鸭等腊制食品,以至于好几次我们都以为她真的疯了。有一次她从发病引起的昏迷中清醒之后,竟然彻底恢复了正常,只是将有关洞内的一切都忘记了。这让那些想挖掘内情的记者们大失所望。从医院出来一年后,小慧上了小学,然后是中学大学,留京工作,一切都与常人无异了。”

“遗忘过于沉痛的打击是大脑的自我保护功能,所以一切都很合理,”长庚终于开口评论了一句,“只是她居然能在断食一个月后爬到洞口,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哪怕洞中有水饮用,也不足以支撑她爬行的力气。”

“确实不可思议,但是已经无人知道原因。不过,当时医生也提醒过我们这段记忆只是被封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重新开启。一旦开启,对她精神的影响无法预知,”钱爸爸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此,我和她妈妈再不敢带她去云峰堡,再不敢让她接触娘家的亲戚,家里也不吃腊味,避免一切会引起她回忆的东西。我们都觉得,如果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最好,毕竟她那个时候才四岁,小孩子的记忆是很不牢靠的…”

“儿时的记忆确实常常会模糊。它们实际上是埋入了潜意识中,反而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更深,”长庚说到这里,知道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便点点头站了起来,“您提供的线索非常有帮助,我会提交给有关心理专家,一起想办法的。”

“小慧是怎么出现异常的?你有把握治好吗?”钱爸爸没料到长庚这就要走,连忙拦住他。

“具体原因不明了,不过我背后有北京大学和萨拉曼卡大学专家们的双重支持,应该没有问题,请放心吧,”长庚的神情十分疲惫,勉力打起精神应付,“我会定期给你们汇报情况,而你们一定要如常生活,不能引起钱小姐的怀疑,否则只怕会让她的死亡幻觉更加严重。”

“可是…”钱爸爸也看出来长庚精神状态极差,一副随时会倒下的模样,但是他爱女心切,仍然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

“钱小姐因为死亡幻觉会导致一些自残行为,我不能离开太久。你有我的手机号,有问题我们改天再谈。”长庚说完,推开钱爸爸阻拦的手臂,自顾自走出了房间。

头痛欲裂。长庚走到宾馆大堂时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他折过身走进大堂侧面的公共洗手间,将隔间门关上后迅速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取出了一管蓝色药剂和一副一次性注射器。

然而,还未等他将药剂注射进手臂的静脉血管,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嘈杂,竟是有人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洗手间。下一秒钟,隔间门猛地被人踹了开来,两个男人冲着错愕的长庚大吼:“便衣缉毒,举起手出来!”

“这不是毒品…”长庚刚想解释,膝盖处便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闭嘴,出来!”见长庚没有动,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长庚的体格原本就不强健,加上此刻严重的头痛,几乎毫无反抗就被两个男人押了出来。酒店保安和值班经理也闻讯赶了过来,不断解释长庚并非他们的客人,出现吸毒事件不能算酒店的责任。这时,来来往往的客人也纷纷侧头注目,不少还聚拢过来围观事况。

照这样下去,万一被钱宁慧的父母看见,只怕一切都会前功尽弃…长庚想明白这点,再也不作抵抗辩解,反倒配合着两个男人对酒店经理说:“一切都是我的个人行为,与酒店无关。”那两个自称便衣警察的男人似乎也不愿多加耽搁,随口向值班经理承诺不做进一步追究,便拉起长庚驱散人群,将他塞进一辆小型面包车中,离开了酒店。

“你们不是警察。”等车开动之后,长庚忽然淡淡地开口。

“算你聪明,”坐在他旁边的矮个男人笑了笑,“有人想见你,识相的话就跟我们走一趟。”

“你看我这样子,能不识相吗?”长庚苦笑了一下,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虚弱地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他只能尽力休息,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变故储蓄精力。

面包车七拐八绕,渐渐驶离了灯火通明的街区,在一片黑漆漆的地方停下。两个冒充警察的男人走下车,前方是一片废弃的工地,由于没有照明,他们不得不打开了手电。

当他们将长庚从车内拽下来时,发现这个年轻人已经完全瘫软无力,不靠他们搀扶根本无法行走半步。“妈的,怎么真跟犯了毒瘾似的?”矮个男人不满地在长庚背上拍了一掌,长庚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晕过去一般。

“怪不得客人说只要赶在他注射以前,抓住他就容易得很,”一旁的高个男人笑了,“不过看这小子弱不禁风的样儿,就算等他注射了那蓝水儿又能怎么样?”

“或许会变身成…那个他妈的叫什么来着…狼人?”矮个子终于想出了这个名词,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

他们架着长庚一路往前,绕过工地上废弃的水泥桩子,走进了一间低矮的简易房。这间简易房原本用作工棚,却不知为何没有拆走,里面堆满了碎石烂砖。两个男人将长庚架进房内后,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长庚捆了个结实,又将绳头系在一根架梁用的钢管上,确保长庚再也挣脱不开。

“要见我的…人呢?”见两个男人转身就要离开,躺在地上的长庚虚弱地问了一声。

“你他妈的还真信有人要见你啊?”矮个子男人笑骂了一句,“人家只花钱让我们教训你,没揍你一顿算是可怜你小样儿了。”

“居然还能出声,那还是要保险点。”高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卷胶带,撕下一截蹲在长庚身边。

“没错,客人说过要小心和他说话,最好别看他的眼睛,”矮个子见同伴将长庚的嘴巴用胶带封死,又提醒了一句,“送佛送到西,干脆把他的眼睛也封了。”

“嗯,客人是说这小子有些邪乎。”高个男人手一动,见长庚紧闭的双眼一颤,似乎立刻就要睁开,慌忙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又扯下一截胶带封了上去。“趁这里清静好好想想,你他妈的到底得罪了谁。”他假装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检查了一下长庚封口蒙眼,五花大绑,绝无逃脱的可能,这才放心地站起来,和同伴想要离开这漆黑寂静的简易工棚。

轻轻松松就赚到了客人承诺的一万块钱,两个街头混混心中都是一片欢喜。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出房门,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就像飓风来临前海水的低鸣,又像成群结队的杀人蜂从身后袭来,更像上古部落里巫师绵长的吟唱,那是——长庚从鼻腔内发出的哼声!

“鬼哼什么,信不信老子把你的鼻子也封住!”高个男人心烦意乱地吼了长庚一句,却莫名其妙地没有动手,只是与同伴急匆匆地离开了工棚。

他们钻进开来的小面包车内,长庚刚才的哼唱声仍然一直萦绕在脑海内,他们明知道距离已远不可能再听得见,两个男人还是觉得长庚就近在咫尺。“邪门!”坐在方向盘前的高个男人下意识地用手在耳边扇了一下,发动了引擎。

面包车一路奔驰,很快就驶离了那片废弃的工地。“按说这一笔生意做得挺容易的…”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矮个子咂了咂嘴,“可是我怎么还是觉得…靠!…”

他话音未落,面包车已是一个急刹,躲过了一辆装满建材的重型卡车,不过因为习惯性没系安全带,两个人的头都重重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你丫开的什么车?”副驾上的矮个子揉着额头怒骂,“我们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开车的高个儿没好气地回答,“刚才那个小子的哼哼声一直在我耳边转啊转,就跟和尚念经一样烦人,老子怎么还能够安心开车?”

“原来你也听得见?”矮个子惊讶地附和,“我也是,一直觉得那小子的声音跟着我们,而且哼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烦得老子好想砸东西揍人!”

“算了,我不开车了,再开下去准出事,”高个子颤抖着手,勉强把面包车停在了路边,立刻抱住了脑袋,“见鬼,那声音好像越来越大了…不行,我要疯了,这鬼声音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消停?”

“齐哥,我们不会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吧?”副驾座上的矮个子也是满面痛苦难忍的神情,“要不那客人怎么会叮嘱我们不要听他说话,不要看他的眼睛?”

“可他没说要把鼻子也封住!”被称为“齐哥”的高个儿烦躁地大吼。

真要连鼻子都封住那小子就活不成了,自己虽然是拿人钱财替人出气,但杀人的胆子倒还没有…矮个子的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耳边嘤嘤哼唱的声音就压倒了他的神智,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抱住脑袋,指尖用力抵住头皮,下意识地想要把那个哼唱的声音给抠出来。而他身边的齐哥,则已经不受控制地用脑袋砸着车窗,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个深藏在脑中哼唱的人撞死。

“不行了,快给…给那个客人打电话…”高个子齐哥失声喊道。

“好…”矮个子强忍着歇斯底里的烦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喂,是明少吗?…我们已经办妥了…不不,不是说钱的问题…那个,我们好像中邪了…对对,眼睛和嘴巴都封住了的…不行了,再过一阵我和齐哥都要疯了…好好,就这样…”

“到底要怎样?”见同伴拖拖拉拉说了半天,齐哥已经不耐烦地吼了出来。

“明少说,去放了那小子,”矮个子喘息着说,“钱他照付。”

“妈的不早说!”高个子齐哥气愤地撞开车门,连车也来不及锁,和同伴撒腿往那个废弃的工地跑去。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电话那头,被称为“明少”的少年抿紧了薄薄的嘴唇。虽然是在室内,他依然带着戴着一副墨镜,只略略露出白皙秀气的鼻梁和下颌。“蒙住了眼睛和嘴巴依然可以给人造成幻觉,他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后面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说的。

“所以我才建议你先试探一下加百列的底细,这样才好计划未来,”坐在一旁沙发上的拉丁美女伊玛笑着点起一支烟,“不过加百列深不可测,恐怕连一手培养他的安赫尔教授也不够了解。”

“那你说的蓝色药水又是怎么回事?”少年有些怨怒,“就算他没有注射,照样可以使用精神力!”

“但会吃力很多,对自身的损害也会更大,”伊玛胸有成竹地笑着,“据我猜测,安赫尔在加百列小的时候,对他进行的精神实验太多,才造成了加百列的头痛症状。”

“拔苗助长?”少年讥讽地用中文概括。

“说不定是安赫尔故意的,可以在客观上造成加百列对他的依赖,”伊玛继续说,“所以我们还是能在这方面找到突破口。”

“比如说…换掉那个药水,”少年停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笑,“不过这就要靠你了。”

“没问题,谁让我们是合作关系呢,”伊玛爽快地吐出一个烟圈,“不过,还是先等他把最重要的事情办完吧。”

第七章 突兀的旅行

钱宁慧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长庚,你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句,原本的担心忽地化作了恼怒,烧得她腾地跳下床,打开卧室门就冲出去质问,“以后要出去麻烦说一声,别搞得偷偷摸摸的成吗?”

“嗯。”长庚敷衍地应了一声,弯腰从拉杆箱中取出一包东西,径直走进了洗手间,啪的一声锁好,竟是连正眼都不曾给她。

“哼!”钱宁慧同样报以一声鼻音,愤愤地回卧室去睡觉,觉得自己一片好心都喂了驴。刚才一瞥之间,她似乎觉得长庚的脸色很糟,衣服也有些凌乱,整个人甚至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他既然不说,她也赌气不问,反正他们至今只是医患关系,没有理由介入对方更多的生活。

虽然这样告诫自己,重新躺回床上的钱宁慧却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想要偷听外面的动静。谁知长庚进了洗手间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仿佛在里面睡着了一般。钱宁慧强忍着翻来覆去,最终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睡了好一阵,她恍惚听见长庚在打电话,叽里咕噜的语言应该是西班牙语。反正她听不懂,也就懒得管长庚跟他的西班牙养父说什么了。

最终,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那样有节奏的敲门声,毫无疑问就是长庚。“干什么?”钱宁慧没好气地回了一声,掀开窗帘往外望了一眼,天还没有大亮。

“起床了,我们要赶飞机。”长庚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他自己也是在沉睡中被闹钟强行唤醒的。

“赶什么飞机?”钱宁慧先是一惊,继而便是一怒,“怎么不早说?”

“一个在外地的被试者紧急呼救,去晚了恐怕又是一条人命。”长庚抛下这句话就走开了,似乎认定这一招对钱宁慧效果显著。

果然,两分钟后,钱宁慧已经穿戴完毕冲了出来:“几点的飞机?要待多久?”

“两小时后起飞,大概待两三天。”长庚看着钱宁慧匆匆忙忙地洗漱、梳头、收拾行李,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但是为了预防钱宁慧的父母改变主意前来看护,也为了给父亲安赫尔教授的计划争取时间,更为了躲开昨夜袭击他的神秘势力,他必须在这个关键时刻带领钱宁慧离开北京,前往那个唤醒她记忆的关键地点。

“我们飞哪儿?”20分钟后,钱宁慧坐在出租车里问长庚。

“贵阳,龙洞堡机场。”长庚窝在出租车后座上,打了个呵欠,眼睛下方两团浓浓的黑晕。

“呀,是我的地盘!”钱宁慧兴奋地转过脸,“你怎么不早说,我把家里的钥匙带上,就能省住宿费了!”

“还要转车。”长庚含糊地回答了一句,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见他累得仿佛要碎了似的,钱宁慧不敢再打扰他。一直到上了飞机,她也只拿出本电子书安安静静地看,放任长庚睡了一路。

经过两小时的晚点,三小时的飞行,飞机到达贵阳龙洞堡机场后,长庚不得不睁开了眼睛。钱宁慧终于逮到和他说话的机会:“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安顺,云峰堡。”说这几个字的时候,长庚难得地看着钱宁慧的眼睛,想要捕捉她眼波中的任何一丝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