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歉意,我对他淡淡一笑,道:“今晨杞国来书,言母亲重疾复发,兄长盼我速归。事出紧急,仓促上路,故而未及告知与你。”

“重疾?”姬舆蓦然一讶。

我点点头:“然也。”

他看着我,眸中幽深。片刻,他抿抿唇,轻声道:“彀父曾言,东娄公夫人虽体弱,命气却一向硬朗,此次也必能平安,姮勿过于忧心。”

我勉强笑了笑,道:“但愿。”

姬舆不语,像在思考,眉头微微皱起。清淡的日光下,我看见他额边仍闪动着汗珠,汇聚成行,慢慢滑下,将眉梢津得湿亮。他抬手抹了一把,似乎不顶用,又从怀中拿出一方折得方整的绢帕,将汗擦去。

那绢帕有些眼熟,帕角有些桃红的色彩。姬舆像是发觉了我盯着看,停了停,将绢帕递了过来。我接过,果然,只见隔着被汗水濡透了的绢面,一个青色的“姮”字模糊地映了出来。

抬眼瞄瞄姬舆,他一脸镇定,眼睛却闪闪地瞅我。

日头似乎变晒了一些。

我将绢帕还他,微笑道:“这绢帕倒也有些用场。”

姬舆将绢帕看了看,重新收入怀中,将目光转向一边:“它既已为我所有,自当用上。”

这时,几人骑马在旁边飞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土。我稍稍侧身,用袖子掩住口鼻。

“我昨日所赠玉韘何在?”姬舆突然问道。

我一愣,抬起头。他看着我,目中清淡无波,余光微微地扫向我的腰间。望去,凤形佩静静地坠在那里。我看了他一眼,低头将掩在衣领下的玉韘取出,答道:“在此。”

姬舆的神色瞬间舒展了开来,看着玉韘,又看向我,唇边扬起浅浅的笑意,与白衣相映,俊美的脸如阳光般和煦。我望着他,竟觉得上方的日头有些刺目,微微垂下眼帘,将视线投向他身后的漫漫周道。

忽然,微温的气息拂来,一个宽阔的双肩挡住了我的视野。“姮,”姬舆低低地说:“你在杞国安心等候,媒人随后就到。”

话语中含着微微压抑的激动,声声撞入耳膜。我抬眼,正对上他灼灼的目光,衬着颊边淡淡的晕红,愈发明亮。心中的慌乱感再度生起,我忙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嗯。”

姬舆没有再开口,双手却伸过来,稳稳地落在我的双肩上。我一惊,鼻间的空气骤然变热,只觉上方,他的脸近在咫尺,正缓缓俯来。

我浑身僵住,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姬舆的动作似乎顿了顿,过了会,额上触来一片轻吻,柔软而温热。

几乎停滞住的心跳缓缓恢复过来。

片刻后,姬舆的唇离开我的额头。清新的空气透来,脸上丝丝地凉。定了定心绪,我望向他,日色下,只见星眸中光采绚耀,笑容如同朝阳般灿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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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公女!”突然,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怒喝。

我和姬舆一惊。

回头望去,却见是杼。他喘着粗气骑在马上,似乎刚刚来到,怒目圆瞪。

“公子?”我愕然,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杼不说话,下马快步走过来,冲冲地一把推开姬舆:“安敢无礼!”

姬舆面上陡然变色,目中寒芒乍现,攥紧拳头。我大惊,急忙挡在二人之间,皱眉向杼喝道:“公子!”

杼满面激动,通红着脸,愤声说:“公女莫非要帮他?你与吾兄已定下婚约,他竟强抢下贽!我昨夜得知,一早赶往王宫打探,又追及此处,竟见他公然不敬!”

心中一颤,我愣住。

姬舆闻言大怒,正要开口,“舆!”我忙扯住他衣袖,道:“容我与公子相谈片刻。”

他瞬间定住,看向我。

我恳切地望着他。

姬舆紧绷着脸,眸光复杂不定。相视了好一会,他移开眼,冷冷地扫了扫杼,面上仍带着余怒,将目光撇向一边。

我转向杼。

四目相对,他没有说话,脸上红潮仍盛,只将一双眼睛注视着我。

“公子,”定了定心神,我开口:“公子错怪了虎臣。”

杼脸色变了变。

“公子且听姮说完,”我接着道:“虎臣昨日抢婚,乃事出有因,其中曲折姮不便细述。至于晋侯,”我看着一脸讶然的他,轻声说:“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与他废去婚约。”

杼震惊的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

我解释道:“彼时,姮心绪烦乱,不愿向人提起,故而未告知公子。今日误会,错全在姮一人,与虎臣实无干系。”

杼定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

“为何废去婚约?”良久,他问。

一抹怅然浮上心头,我苦涩地笑了笑,道:“我二人各有坚持,无法顾全彼此。”

杼看着我,眼中情绪不定,似懂非懂。稍顷,他缓缓点头:“如此。”过了一会,他看向候在路边的车马侍从,又看向我,问:“公女现下便要返国?”

我答道:“国中有事,兄长命姮即返。”

他沉吟片刻,道:“杞国路途长远,公女保重。”

我莞尔,道:“多谢公子。”

杼不语,稍顷,瞥瞥姬舆,道:“得罪。”声音硬梆梆的。

姬舆面无表情,昂着头,略一颔首。

杼没再说什么,与我行下一礼,转身上马而去。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扬尘中,我注目着,思绪仍徘徊在刚才的对话中。没想到消息竟传得这样快,大概燮那边不久也会知道了吧……

无声地叹下一口气,我回头,却发现姬舆正在一旁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抿了抿唇,对他说:“公子杼一向敬爱兄长,又为人忠直,冲撞之处,舆勿往心里去。”

姬舆微微点了点头。

心情有些沉,我移开目光,望向周道边绿草如茵的野地不语。

“姮。”姬舆低低地开口。

“嗯?”我回头。

只见他凝视着我,面上有些迟疑,问道:“你坚持何事?”

我怔了怔。

他双眼盯着我,一瞬不移。

我沉默片刻,轻轻地说:“我不愿他娶媵。”

一阵大风自原野中吹来,路旁的大树哗哗作响,裳上环佩叮叮轻撞。

姬舆仍旧看着我,眸光深邃。

太阳渐渐往中天升去,路上的车马行人越来越多,喧嚣不止。姬舆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对我说:“时辰不早,杞国事急,尽快赶路为好。”

我颔首:“然也。”

姬舆重新将马牵起,和我一起往众人那边走去。他看着我登车,又同侍从及使者交代了几句之后,走到车前,对我温声道:“一路保重。”

我点了点头。

姬舆没有说话,星眸中柔光氲氲。

好一会,他向旁边让开,御人扬鞭一响,马车又碌碌地跑动起来。我探头向后望去,姬舆还站在原地,视线相遇,他漾起笑意,居然朝我摆了摆手。

我扶在车帷上,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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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天赶路之后,四月中旬之前,我终于见到了杞国广袤的田野。阳光下,庄稼在平原的和风中如海面一样起伏,深深呼吸一口,心脾间满是熟悉的芬芳。

我望向茫茫的地平线,心中惴惴,不知母亲到底怎么样了。使者早已走先一步往宫中报信,想来很快就会有人前来迎接。

果然,没过多久,前方的路上出现一拨人马,正向这边过来,其中还有辆车。待他们靠近,我诧然,那车子由驷马拉着,上面的人分明是觪!

“姮。”与王姒的使者见过礼后,走到我面前,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阿兄。”我微笑道,见到他,胸中一下开解不少。

觪将我上下打量一阵,笑意敛起少许,微微皱眉,道:“怎么瘦了?”

我没有回答,面带忧色地问他:“母亲现下如何?”

“嗯?”觪目光闪了闪,随即一脸凝重,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我心中一黯。

他对我说:“姮不若与为兄同车,听为兄细细道来。”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一起坐到他的车上。

觪命令启程,所有人马重新归位,沿着大路继续向前。

“母亲到底为何又犯了病?医师怎么说?”车子的摇晃中,我迫不及待地问。

“姮,”觪仍锁着眉头:“有件事为兄须告知与你。”

我看着他,心紧张地扑扑直跳,手心攥出了冷汗。

觪眨了眨眼:“母亲并未得病。”

“嗯?”我懵住。

车轮轧在土路上,不停地响,田野中叽叽喳喳地飞起一群麻雀。

我睁大了眼睛,说:“那……信?使者?”

觪挑了挑眉:“那是诈太后的。”

我无语。

看看四周,皆是觪身边的侍卫。王姒的人被挡在了几重人墙之后,我们的话他们听不到。我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先不计较他欺骗感情,至少心悬了几天,现在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是母亲的意思?”我问。

觪摇头,道:“母亲与君父毫不知情,此事乃为兄一人做下。因此,”他狡黠地看着我:“姮见了他二人,若问起缘由,你只说不知,一切由为兄来答。”

我点了点头。心中仍有不解,我小声问道:“阿兄为何如此?”

觪瞥瞥我,说:“你前些日子不是来了书?”

我颔首。

他唇角勾勾,一脸崇高地说:“我看那用辞拘谨,如文书般毫无生气,便知姮定是受了委屈,阿兄不忍你凄苦,就遣使去将你接回。”

双阙(完结版) 卷三 兄长

章节字数:4107 更新时间:09-04-25 17:29

兄长

“阿兄……”我定定地望着觪,鼻头突然一阵酸酸的,眼眶发涩。月余来,宗周的生活波澜不断,哀喜搀杂。自己犹如一片浮萍,在王宫的漩涡中奋力挣扎,虽然终是无事,抑郁和无助却始终如影随行。没想到,千里之外,竟还有觪在关心着我……

感激已经无法用言语描述,我在袖下攥着他修长的手指,紧紧不放。

觪斜睨着我不说话,面上仍沉静无波,却掩不住眼中愈发明显的得意。此时,他的形象如同救世天神般光辉,映在眼中,我只觉心间暖暖的,安全感从未如现在般强烈。

“稚子。”他声音中带着好笑,转过头去。

临近日落之时,车马一行终于驶入了雍丘城中。

觪对王姒的使者说母亲尚在病中,无法立即见客,且众人长途跋涉也需要休息,明日再安排探病,将他送入了宾馆。

按礼数,回宫该先见父亲。

我犹疑地问:“可要即刻见君父?”觪擅作主张欺瞒王姒,父亲得知不晓得会如何反应。

觪笑着说:“不必,君父三日前已往鲁国,须半月才回。”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敢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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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穿过长长的庑廊,走到母亲的宫中。世妇说母亲已入房中歇息,忙入内通报,没多久,便看到母亲急步地从堂后走了出来。

“姮?”她见到我,满面惊诧。

一段日子没见,母亲的身形似乎更瘦了一些,目光却依旧明亮有神。

“母亲。”我上前行下一礼。病重的忧虑解除后,见到她,心中却换上了另一番滋味,只觉再不复过去那种单纯的喜悦,掺杂了些无以言语的复杂。

她伸手将我扶起,左看又看,脸上满是疑惑:“如何突然回来了?”

觪在一旁微笑:“母亲月初时曾叹姮不在身边,甚感寂寞,觪记在心中,特遣使将姮接回。”

母亲眉头皱起:“为何不与我相商。”

觪温文地回答:“觪见母亲近来气色不佳,欲惊喜一番,故而未告知母亲。”

“大胆!”母亲勃然变色,急声斥责道:“姮留在宗周乃太后之意,尔怎敢轻易拂逆?!”

心飕飕地发凉,我望着母亲不语。

“并非轻易为之,”觪讪笑道:“母亲,致书之中,觪言道母亲病重。”

母亲面上一白,看着觪,表情惊疑不定。

“太后体恤,非但未加阻拦,还遣使探望。”觪镇定无比,看了看我,语气和顺:“母亲,姮一片孝心,得信后即日启程,千里迢迢赶回来。而今母亲见到她,却只问因由,莫非不喜?”

母亲怔了怔,看向我。

我仍旧默然注视着她。

她神色稍稍缓下,露出微笑,将我拉过去:“怎会不喜,母亲一时惊讶,却冷落了姮。”说着,她的手轻轻扶上我的脸颊,柔声道:“奔波数日,吾女想必甚是劳累。”

那指头冰冷。

我抿抿唇角:“确有些累了。”

母亲莞尔,命人上膳,自己携我在榻上坐下,问了一番路上的衣食住行之后,话题一转,又问起我在宗周的生活。其中,她特别关心王姒待我如何,周王待我如何,见过几次,细节怎样之类的事。

我平静地回答,轻描淡写,只说都好,与别的贵女差不多对待。

“如此……”母亲看着我,目光困惑,若有所思。

我不想再说,转过头去,欣赏旁边一只崭新的漆案。过了会,寺人呈上膳食,我又起身离榻,自然地坐到席上和觪一道用餐。

饭后,觪问我,临走前跟我说的那些宗周名胜,我去了多少。

不等我回答,只听母亲在上首笑道:“王姒何等重礼,岂会放任姮随意走动。想来姮每日也只留在宫中,所见者不过太后与挚任几人。”

“挚任?”觪想了想,问道:“可是颉伯生母?”

母亲颔首,微微一笑,道:“然也。她乃挚国公女,与我自幼相识。昔挚伯年迈,而挚国微小,恐其子继位无所倚恃,便将挚任献于先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