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了。」兄长澹澹道。

我们看他脸色,再多疑问也只有先咽在肚子裡。

车马已经备好,兄长就这样离开了辟雍。辚辚声中,我在宫门前望着他远行,只觉得那身姿带着几分萧索。

几日后,虎臣舆在教场上以一头死麂委赘,在天子和贵族的睽睽众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舆依礼完成婚事。

听到这个消息,我吃惊不已,立刻从镐京赶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国的公女姮。

虎臣舆也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愤懑冲起。

我推开虎臣舆,看着他陡然变色的脸,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与我们同出一族,竟做出毁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挡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与他废去婚约。」她如是道,「今日误会,错全在姮一人,与虎臣实无干係。」

我瞪着公女姮的脸。

「为何?」我问。

她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平静,又似乎盛满了悲伤。

「我二人各有坚持,无法顾全彼此。」她轻声答道。

我怔怔然。

当我回到晋国把教场上的事告诉兄长,他并没有说什麽。

他仍如以往,每日与臣子商讨庶务,到民间田地中巡视。但是他变得沉默,脸上也难见笑容。他早出晚归,埋头在各种事务中,似乎决计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閒。

这年秋天,晋国迎来兄长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丰收。仓廪盛得满满,积粮超过了过往两年相加之数。国人欢腾,涌到庙社祭祀唱歌,称颂兄长的功绩。

可即使这样,兄长也没有开怀。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不但我和公明,连宗老和臣子们都忧心忡忡。

「兄长,你心中不好。」一日夜裡,兄长归来,我瞅准空隙,鼓起勇气对他说,「兄长近来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连国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长看着我,过了会,他露出苦笑:「是麽?」

「是公女姮?」我问。

兄长没有说话,按按紧锁的眉心,将身体靠在小几上。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兄长,听闻虎臣舆还未往杞国遣媒人,兄长若去镐京向天子陈以情由,此事或许还可挽回。」

兄长闭着眼睛。

「兄长……」

「不是你想的那样。」兄长道,神色有些许疲惫,「杼,我与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舆。」

我微讶,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对我说的话,忍不住问,「那兄长是为何……」

「杼,你想问的是这些?」兄长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连忙摇头,道:「兄长近来消瘦,国中无论人民宗老都甚为忧虑。」停了停,我说,「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测兄长是为此伤神。兄长,父亲将唐地传下,迁都为晋,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国祚万民皆维繫于兄长。我等三人虽为兄弟,可兄长心中有忧烦,从不告知我与公明;我知此乃兄长慈爱,可兄长若损伤身体,我与公明……」

喉咙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兄长轻叹一口气,少顷,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肩头,宽厚而温暖。

「知晓了。」他的声音和缓而沉着,如同我小时候被恶梦吓哭时,他劝慰的语气,「杼,我必不再如此。」

几日后,兄长择定媒人,携雁前往齐国。

齐侯答应得很爽快,问名请期皆有条不紊。

隔年开春,兄长亲自从齐国迎来了齐侯的女儿,我们的长嫂齐姜。

【番外】 蒹葭(一)更新日期:2011-10-17 09:00:44 字数:4552

旭日东昇,阳光透过薄雾,慵懒地洒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虽不如楚地林泽繁盛,却山川雄奇。楚国众人一边行路一边观望,满载货物的牛车和马车声音辚辚清脆,在静谧的晨间显得尤为响亮。

「公子你看,这山怎生得如此模样,像不像谁人一斧砍下的?」一辆马车的驭者指着远处的山,回头逗笑。

被他唤作「公子」的人是个年方八岁的小童。此时他正趴在一堆箩筐和茅草上,圆圆的脑袋对着路边,动也不动。

驭者被无视,讪讪地回过头去。

走在前面的上卿罗奢见状,无奈地叹口气。他让驭者放缓车速,与小童的马车并驰。

「翦,」罗奢对小童道,「饿麽?饿了吃个橘子。」

小童终于动了动,却只回头看了罗奢一眼,乌黑的瞳仁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不吃。」他说罢,又回到原来的姿势,继续望着路边。

罗奢沉默一会,和声道:「翦,你君父是为了你好,明白麽?」

「明白。」翦望着野地裡缓缓后退的群山,澹澹道。

「哦?」罗奢眉间一动,「同舅父说说,如何为了你好?」

「他赶我出来,不让我再吃他蔑条。」

罗奢:「……」

翦车上的驭者回头,向罗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罗奢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罗奢出身罗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罗成为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罗体弱多病,再翦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而从这以后,翦变得顽劣,冲动好斗,招惹是非无数。就在两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刚怀孕的宠妾撞倒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条教训他。

彼时,罗奢正好要押送新橘进贡镐京,及时对楚子进言,说可以带着翦去镐京。一来学习些礼数,二来路途劳苦,也好让他历练养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后沉着脸答应了。

罗奢鬆了口气。

说是出来学礼历练,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藉口。翦刚满八岁,学礼还说得过去,历练养性却是胡扯。楚子脾气暴怒,那位被翦冲撞的妾妇也不是善与之辈。翦年纪尚幼又倔强难驯,罗奢只怕任由他待在宫中,下回再出这样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罗奢想到这些,揉揉额角。

其实,翦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舅父的实在难脱其咎。

楚子妾妇众多,光是儿子就生了十几个。翦没有母亲,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顾并不太多。罗奢虽为上卿,可楚子的后宫毕竟有夫人主事,关係微妙,他想关怀翦也有些束手束脚。

这件事对翦打击很大,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笑容更是没有一个。

罗奢看着翦沉默的脑袋,后悔地想,若自己不那麽顾忌,他应该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觐之时,镐京中除了来往的平民,还有向他们一样从各地押送货物而来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们安顿进馆舍,就匆匆忙忙地走来了,听说城门那边又来了人。

翦从进城开始就被镐京雄伟的城牆和热闹的街市吸引了注意,虽然仍然不说话,目光却往四下裡转悠,一刻都未曾停过。

罗奢指挥众人把车上的货物卸下,存入厢房,忙乱一圈再回头,忽然发现翦没了踪影。

待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处外侧阶上静静看着来往的各色人群,一颗高悬的心才放鬆下来。

「在此作甚?知不知道大家都在寻你?」罗奢强压下怒气,走到翦的身后,用力揉揉他浑圆的脑袋。

「不做甚。」翦抬头看看他,回答道。

「嗯?」罗奢扬眉,加重手上的力道,决计不让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乱了!」翦终于反抗,怒目地说出了出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罗奢看着他,不禁笑了起来。

翦到底也是楚国的公子,从楚国出发之前,楚子就命保妇照着周人童子的样式给翦束起了宗教。从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样散乱着头髮,梳理一番之后,虎头虎脑的脸倒露出了几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欢这样,他觉得梳头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他宁可被楚子打也不愿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头髮。

「这裡是宗周不是楚国,你再乱走,舅父就让力气最大的从人给你梳头,知道麽?」罗奢抓住他的弱点,半讲道理半威胁地说。

翦皱眉理着头髮,点点头。

「上卿!」庑廊那边有人喊他,「王宫使者来了!」

罗奢答应一声,对翦说:「走吧。」说罢,就要拎他。

「我自己会走。」翦扭动着挣开罗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馆舍。

王宫的使者来告知罗奢,周王明日在王宫中纳贡。罗奢一面答应,一面庆幸好在路途顺畅,否则误了时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还未天明,楚国的众人就忙碌起来。

罗奢穿戴整齐,衣裳收拾得没有一丝多馀的皱褶。他在室中对着铜镜看了看,正整理头冠,忽然从镜中瞥见了翦。

他回头,翦不知道什麽时候进来了,小小的身体站在摇曳的松明光下,两隻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罗奢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忙忙过头,都忘了翦该怎麽办。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宫。」罗奢转向他,道,「你想留下还是随我去王宫?」

翦想了想,问:「王宫?像父亲的宫室一样麽?」

罗奢微笑:「不一样。王宫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鸁兽麽?裡面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国的车马从人穿过镐京连绵的街道,跟在众多使者贵族的行列后面进入了王宫。

王宫的房子有红色的瓦,建得也比楚地的更高更大。还有那些人,各色的衣饰,装饰各异的车辆,还有车上堆得小山一般的各地珍鲜,翦看得目不暇给。

罗奢与接应的小臣见过之后,清点货物,又带上当面献给周王的珍品,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

「驭甲!」他对驭者说,「你带公子去林苑,照料好,勿疏失。」

驭甲行礼应下。

「林苑?」翦抬头。

「王宫珍苑就在林苑。」罗奢道,「舅父要去见天子,出来之后就去寻你。」说罢,他弯下腰,冲翦莞尔一笑,「勿被白狼刁了去。」

翦望着他,嘴一抿,难得地笑了起来。

驭甲来过许多回镐京,对王宫很是熟门熟路。

他不必小臣带路,驾着车一路带翦走到了林苑裡。

秋觐之时,外面来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中游览,守卫并不阻拦。翦一路上望见游苑者不绝,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样年纪的小童。

可是,驭甲没有去过珍苑,驾着车在林苑裡走了好久也没找到地方。

「公子,真的要去看异兽麽?」驭甲苦笑地问翦。

「要去。」翦点头。

驭甲无奈,正思索着找人问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噫!这不是驭甲麽?」

他望去,见是一名与他相熟的王宫圉人。

驭甲笑起来,忙将马车停住,与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讶然道,「这是?」

「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带公子来看白狼和鸁兽。」驭甲忙道,「你可知晓白狼鸁兽在何处?」

「白狼和鸁兽?」圉人笑道,「王宫裡没有,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豢养白狼那等勐兽,冲撞出来如何是好?」

「如此……」驭甲谢过圉人,为难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鸁兽都不在此处呢。」他说,「就在苑中转转如何?」

翦默默地看着树丛,不言语。

驭甲无奈,见留在原地也无事可做,就当他默许,轻叱一声驾车前行。

林苑中无非有些花木水泽,翦生长在楚地,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驭甲带着他驾车在林荫中转了一圈,翦无聊地望着,加上晨间起得早,没多久他已经觉得困了。

驭甲慢慢着驾着车,回头想同翦说些什么,却发现翦已经趴在车上睡着了。

驭甲只得把车停下,从车上拉起一张毛毡给他盖起。

“驭甲!”这时,一个声音忽又传来。他望去,见是自己的老友庖丙。

庖丙一面笑一面向他走来,“我见今日秋觐,就知道你会来,你……”他话才说一半,驭甲连忙招手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到一旁。

庖丙讶然,这才发现车上的翦。

听驭甲三言两语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庖丙又笑起来。

“圉人说的确实,那些珍兽不在王宫。”庖丙道,说着,压低声音冲驭甲笑,“不过我那里有壶酒,如何?你我许久不见,饮两杯?”

“饮酒?”驭甲道,“不好吧?我听说天子不许饮酒。”

“那是天子吓唬那些个贵族呢,怕甚。”庖丙不以为然。

“可……”驭甲不放心地看向车上的翦。

“无妨。”庖丙了然一笑,指指树丛那边露出的半边草庐,“看见不曾,你都来到我舍前了,你们公子在此安睡也能照应得到,误不了事。”

驭甲这才放下心来,随庖丙兴致盎然地朝草庐走去。

翦其实并未睡得太沉,马车的硬板硌得他不太舒服。驭甲和庖丙窸窸窣窣地离开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深秋时节,树木的叶子都已变作金黄。微风中,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翦的眼皮上,只觉一晃一晃的耀眼。

他坐起来,四下里瞥了瞥。

四周静得很,鸟鸣清脆,翦能听到隔着树林那边传来笑闹声。望去,树影掩映,远处奔过几个孩童的身影。

他注视着那边,一动不动。

该做什么好呢?他全无主意。

翦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是常态。在楚国,他常常就在一边看着兄弟姊妹们玩耍,没有人邀请他,他也从不想加入。

那些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有好些人。翦呆坐一会,挪了挪,慢慢爬下车去。

树林中有一片空地,秋草厚实柔软,几个小童正在追逐一个圆圆的东西。

翦盯着那东西,它在地上滚动,似乎是皮革制成,被踢一脚会弹起来。

“玖!踢过来踢过来!”一名与翦差不多大的男童兴奋地喊首。正踢着那圆物的女童穿着绿衣白裳,听得这话,将脚用力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