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了眼睑,我淡淡道,“谢谢姐夫。”

“无须言谢。刚刚站在门外,我左思右想了许久,能为你做的并不多。” 他的倾诉,如往常般释然,只是眉宇间的神情,温柔且伤感,“排风… 遗诏之事,我并非命令强迫。仅希望你能记住两件事:第一,我对于你从未心存利用,以前没有,将来更没有。 第二,你从不属于深宫□,以前是自由身,将来还是。”

静静聆听着,我沉默,只因内心挣扎。

倏然抚上我的耳际,拓跋平原轻触耳环珠坠,“从未见过你如此娴静端庄的模样。凤钗头上风,双鬓隔香红。”

“东山窈窕娘,幽梦恼襄王。”顺口,杨延风道出后两句诗。同样细致地打量我,他低沉嗓音中带了隐晦难辨的蹙迫,“花间颜色重,淡妆美如斯… 我以为,小妹更适合三分恬淡。”

轻触耳珠的长指,微僵。

“妹夫… 惜弱在世时,你常为她傅粉描眉涂抹胭脂?看你方才的动作,甚是连贯。”笑嘻嘻调侃满头黑线的拓跋平原,杨延风朝我伸出手,“小妹,三哥陪你去正门。”

“风少,往后你娶妻纳妾,便知晓什么是发乎情、止乎礼。”拓跋平原波澜不惊答,亦同时摊开手心,“姨妹,本王送你。”

“多谢姐夫与三哥,如此体贴眷顾排风。” 不愿过多在意他俩的如绵心思,我摇首拒绝,“可惜,从今往后我必须独自在深宫行走… 无论康庄大道、无论羊肠末路,只能一个人走完漫漫长途。”

坦陈相诉,令二个大男人微皱了眉。

“与其寂寞落单,不如从此刻开始,努力习惯自我呵护的生活。” 莞尔浅笑,我从容不迫站起身,“走罢,去正门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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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之外,或许为彰显北秦皇族对于威武将军府的安抚之意,前来宣读圣旨的人,竟是我最不愿目睹的男人,韶王拓跋信陵。

毕恭毕敬口呼三声‘万岁’,我才起身领了册封诏书。余光,清晰瞥见了丘陵君的穿戴—— 区别于平原君在服饰色彩上的低调风格,拓跋信陵一袭亮紫锦袍,金冠将墨发纶起,剑眉下的桃花眼在仔仔细细打量我。虽说他外表虽看上去邪佞不拘,然则瞳眸里不经意闪过的薄凉笑意,令我丝毫不敢小觑。

半眯了桃花眼,丘陵君终于出了声,直言不讳讽刺道,“念及昨夜一场跌宕起伏的闹剧,原以为杨昭仪对入宫一事颇有怨言… 不料,竟见你人面桃花相映红,气度妖娆。想必,怀王宽慰之言,必定感天动地?抑或天下女子脾性皆同,都喜欢欲拒还迎、欲罢不能??”

“平生不识帝释天,阅尽佛法也枉然。” 不愠不恼,我气定神闲地步至停于杨府正门口的宫轿,“韶王,你若不具备佛度有缘人的口才,就勿怪怀王拥有解经说法的本事。”朝丘陵君露出花开灿烂般的笑靥,待随行而来的太监体贴地为我掀开轿帘时,我故意踟蹰了脚步——

右脚鞋履,尴尬遗落在地。

“皇儿,你离轿子最近,能否劳烦你纡尊降贵,为妃母拾鞋?” 大大方方坐于轿舆,我朝向丘陵君所在方位晃了晃脚丫。

“妃母?!”先是怔神,拓跋信陵继而紧蹙眉宇,面部表情流露出明显惊诧,“你方才唤我什么?”

“皇儿,四皇儿。”我轻佻笑,挑眉,“本宫虽为二品昭仪,但依照皇族宗法制度,仍算你的庶母… 吾儿为母亲拾鞋,可好?”

巫山云雨滚滚来,却让我隐约听见了轻细笑声。

此时此刻的丘陵君,漂亮眼眸弥蒙了一层深邃幽墨,尴尬愠怒,亦傲然不悦。沉默不言地站在原地,他既未上前半步,也没拂袖离去,仅抿直了唇。

“不愿意?”无奈缩回罗袜遮覆的右脚丫,我沉沉无奈叹,“皇儿,本宫尚未册封前,便听坊间传闻,都说你傲岸自负。你孤高骄凌之程度,远胜于当年与容成贵妃争宠、风华正茂的温慧妃… 常言道,知母莫若子。你说说,你的亲生母亲将来会欺负本宫么?”

“本王的母妃,明艳端庄、貌婉心娴。”嗤笑着瞥视一眼沉默不言的拓跋平原,丘陵君的答话,早已没了最初的恣意,“不似其他女子,面赛芙蓉却城府难测。”

无谓地笑,我伸长胳膊,欲捡回自己的鞋履。须臾,一道黑影骤然迫近,取代了我余下全部动作,而宫鞋,亦被丘陵君双手奉上。

怒意散却,拓跋信陵眼底含笑,“杨昭仪,你自幼长在山野,并不完全懂得礼仪宗法。女子的柔足,只允自家夫君直视。”

置若罔闻,我欲从拓跋信陵手心夺回鞋,他却忽然蹲下身,轻柔地帮我把鞋履穿好。抬起眸来凝视我眉眼,他颔首浅笑,似淡然提醒,似暧昧暗示,“也只允夫君,为自家夫人穿袜穿鞋。”

我呸!

收回右脚,并用长裙遮住自己的双腿,我不以为意答,“仅仅穿鞋,皇儿何必小题大做?须知从今天开始,你为本宫恪忠尽孝的机会,数不胜数。”

“你…”拓跋信陵语意一窒。

“别推辞,就凭皇儿方才替庶母拾鞋的认真劲,证明你堪当大任。”冷漠讽刺,我顺手放下轿帘,把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摒弃于视野之外,“起轿罢,莫误了入宫的吉时。”

“等等!”疾呼,伴随骤然响起的马蹄声。

贺兰芮之?!

熟悉的男性嗓音,令我心跳突然不紊。难以克制激动情绪,我急切地伸出手,就在手指触及轿帘只差掀开的刹那,所有的动作全然歇止—— 仗仪每从屠狗辈,负心最是读书人。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深呼吸,我催促轿夫,“别耽误吉时,快走…”

“等等!我有东西给昭仪。”促迫话语,轿帘随即被掀开,我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清澈眸光不复存在,贺兰芮之眸底氤氲而生的忽明忽暗,或许是无缘表明的苦闷,抑或是摆脱不了的挣扎悒郁。其余的,便是痛定思痛后的坦然。

沉默不言地,他递给我一个雕镂了牡丹花纹的红檀木盒。木盖并未阖拢,里面整整齐齐躺着诸多纸笺,没有封存,仅用红丝线周详地系好。

“招娣…”贺兰芮之的嗓音,沙哑且充斥了落寞,“一百六十封信… 你别心急,慢慢看,仔细看,等你阅完全部书信、再抬头之际,就能再次看见我了。”

我心弦一颤,“大人,你…”

“勿误吉时,起轿!”突然岔入的尖细嗓子,打断了我所有倾诉。慌张不安地伸出手,我想要阻止轿帘的放下,可是,它仍然义无反顾地隔绝了贺兰芮之、隔绝了我最后的自由自在,仅留下一股厚重压抑、扼杀着我所剩无几的镇定。

青春时代的人生理想,少女时代的简单爱情,真真正正正丧失了全部甜蜜畅想;黯淡且漫长得后宫生活,正随着轿舆颠簸,无声无息迫近。 没有颜家父母的殷殷期盼、没有杨府大宅院的庇护、没有了自强奋发的【渭水泱泱】,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宫轿里,反复品味落寞无助、孤立无援。

厌恶自己的中庸、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小妹,小妹…” 突如其来的呼唤,似乎来自杨延风。顾不得视野被脆弱泪水冲刷得朦胧不清,我火急火燎地掀开轿帘。

“丫头,你入宫匆忙,我也没机会给你准备丰厚嫁妆。”步疾如电地追赶轿子,杨延风匆匆忙把一柄宝剑递给我,“此乃圣上赐赠二哥的镇岳尚方剑,你把它带进宫,防身。”

镇岳剑?就是宇文庆叛党逆袭廷尉司,皇帝陛下赐赠给杨延光的尚方宝剑?!惶然点头,我赶紧接过宝剑,如同抱着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拥入怀。

“别哭,杨家后代子孙,各个坚强隐忍、不轻易掉泪…”一路追着轿舆跑,杨延风气息不稳地安慰我,“傻丫头,女人失去了爱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沉沦、从此丧气… 你要记得,杨排风不是凡常女子,是能屈能伸、有胆有谋的红粉巾帼。”

眼泪,源源不断地滚落,我不断点头。

“入宫后,万一遇见任何艰险不测,我若无法及时保护你,你就用这把剑,自己保护自己!上除佞臣、下斩奸妃… 明白么?”道路两旁驻足围观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拦阻了杨延风的追赶。

“明白,妹妹明白!”我吸吸鼻子,努力不流泪,“三哥放心,我会谨记你说的每一个字,不给杨府添乱,不给自己添乱…”

“乖,别哭…”只因轿舆即将拐出长街,停步不前、频频回首围观的行人愈发增多,在拥堵人潮中,寸步难行的杨延风只得顿了脚步,双手圈在唇边唤道,“妹妹,身处宫闱若觉得寂寞,便竖起耳朵、静听从林梢间拂刮而过的风声… ”

纵使轿舆渐行渐远,而视野里的那个颀长男子已身形模糊且遥远不可及,我始终如一地频频颔首,哽咽抽泣。

“表小姐,别再哭了,你眼睛都开始泛肿。”好言相劝,出自跟随入宫的延瑛,“有我、有延琪常相陪伴,你不会寂寞。”

无言地凝视市井百姓们唇边钦羡的笑意,倾听他们噪杂纷乱的议论,我心智恍惚,好似看见昔日寄托,像泡沫般渐次上升,却逐一破灭… 而暗潮涌动的复杂思绪,在自发地遣散惆怅,回归沉实。

沉浸于旭日光芒的道路,不知何时,弥蒙了温暖金黄色,驱散了被黑夜笼罩了整整一宿的苍凉伤感,孕育出蓬勃朝气。

低低地,我诵出颜老爹平生最爱的一首诗,似起誓,似鼓励。

“我以为我的旅程已终、前路已绝、希望已尽… 殊不知,你的意志在我身上从未终滞。旧的言语刚在舌尖上死去,新的期盼又从心头渗进。退隐在静默鸿蒙中的时间,我不知消寂。虽旧辙方迷,我仍然肯定,你守候在花开花落的那端,并不伶仃。 ”

最后一滴伤感眼泪,夹杂了释怀叹息,轻轻滑过眼角,似场无言终局。

不彷徨,不恐惧。

 

番外 宣和往事II

 

宣和二十一年 三月十六 皇宫御药房

“据景阳宫的掌灯太监说,昨儿夜里,圣上雷霆震怒,掌掴了慧妃娘娘一耳光… 方才,汀兰刚为温慧妃取走一瓶雪肌露。”年岁苍老的太监,正朝炉灶轻摇蒲扇,压低声音道,“据说,今儿辰时,四皇子与五皇子争执得厉害… 若非容成贵妃及时赶往长秋殿,五皇子险些被四皇子用树枝刺瞎了左眼。” (笔者注:四皇子即拓跋信陵,五皇子即拓跋平原)

“当真如此?两位皇子平素交情甚好,怎会打起来?”稚气未脱的小太监诧异问。他欺身靠近炉灶,往温火煎熬的药盅里添了一味中药。

“小灵子,你添得可是生川乌?”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药盅,老太监好心提醒,“前几日药房存入一批进贡草药,你细心看好,切莫弄错… 川乌颗粒较大。附子偏小,三分为药四分为毒。”

或许是靠近炉灶,小灵子的面容被温温火光映出一层淡绯。以衣袖拭去鼻端薄汗,他笑着颔首,露出两颗虎牙,“有劳何公公指点。”

“你在御药房值事时日尚短,我本该多加提醒。” 摇着手中蒲扇,何公公慢条斯理道,“话又说回来,自从容成贵妃年初吹了冷风抱恙在榻,身子便大不如从前,似乎每况愈下… 服用汤药数月,也不见半分好转。”

并未回答,小灵子擦擦额前薄汗,往后退了一步,离炉灶远些。

“你可知是何缘故?”苍老的声线,透出淡淡调侃,又带了莫名神秘感,“传言,容成贵妃并非患染风寒,而是思故伤怀。”

小灵子睁大了眼,“当真?!”

“嘘,轻点声… 你还记得正月初三日,匪贼潜入永和宫、盗走贵妃娘娘最重视的珍珠钗环么?为贵妃梳头的宫女墨嫣,是我老家旧识。她亲眼看见,容成贵妃丢失钗环之后,哭得很凄苦。”

“区区钗环,丢了就丢了,圣上自会再赏。” 迟疑,小灵子困惑问,“贵妃何必哭得如此伤心?”

“若是普通珠钗,岂会珍惜?你入宫时日尚浅,不懂得其中隐情… 贵妃尚未册封入宫之际,与贺兰家的次子,贺兰栖真订下良缘姻亲。可惜,那位貌胜潘安的俊俏公子哥,命途多舛,死于十五年前的火祸。”

“珠钗是定情信物?” 小灵子恍然大悟。

“估计是。”何公公颔首,“不过,亦真亦假的坊间流言,传闻贺兰栖真并未死… 最初,五皇子早产了两个月,宫内蜚语四起,道平原殿下并非圣上所出,乃贵妃前往卧佛寺烧香、与宫外男子珠胎暗结…”

小灵子惊愕,“圣上不曾怪罪?”

“贵妃倾国倾城,千娇百媚,是圣上的心尖尖… 她正得圣宠,又怎会因几句不利流言而遭受惩处? 你想想,容成贵妃与温慧妃同样遭了匪贼,一位丢失钗环,一位丢失肚兜… 圣上对于贵妃是耐心安抚,对于慧妃则是盛怒掌掴。”

不急不慢诉说,何公公仍旧悠哉游哉摇着蒲扇。

“两者对比,莫说温慧妃内心忿怨,旁人也觉得不是滋味… 或许,信陵殿下一时怒火攻心,急于为母妃鸣屈,才忘了昔日情谊、险些刺瞎平原殿下的左眼。幸得容成贵妃并非睚眦必报之人,若换成昭平德妃,岂不闹腾得天翻地覆?”

“嗯。”低低哼了声,小灵子的两颊,被明黄火光映出了潮红。下意识地,他以衣袖拭去鼻端盈盈汗珠。

“热?今天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何公公笑,继而放下蒲扇,“药汁煎好了,你给容成贵妃送去罢… 早去早回,待会儿,我们还得准备两罐蜜饯,送去昭平德妃的处所。”

“好。”轻轻答,小灵子垂下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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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十五年 七月初一 景阳宫

“太子册立日,吾儿离宫时。不知此次别离,母亲何时才能与你相见?”温慧妃苦笑,眼眶微红,“陵儿,几位皇子中,就数你的封地琼州离盛京最为遥远。”

“母亲别哭… 即便无圣旨传召,孩儿依然有方法回京见您。”宽慰,出自于年方十八的拓跋信陵。释怀一笑,他沉声道,“父皇因为容成贵妃的猝然长辞而对母亲多有质疑,为避免母亲再受父皇斥责,请您止步… 信陵,与母亲拜别。”

肃穆了神情,拓跋信陵后退一大步,朝温慧妃三鞠躬。

无奈叹息,温慧妃从颈边取下一枚通体润泽的翡翠玉,交予拓跋信陵,“陵儿,这是母亲最为重视的佩饰… 你带着它上路,庇佑你沿途平安。”

看清楚玉佩上的镌痕,拓跋信陵疑惑问,“栖真?”

“栖真,奇珍… 此块翡玉,是我并未入宫前,一位友人赠予的生辰之礼。”忆及往昔,温慧妃的眉宇间流露出少有怅惘,“陵儿,你若出了宫门,绕行麒麟坡,仰头便能瞧见归来峰顶一座无名坟冢… 为母亲,上三炷清香罢。”

××× ×××

“霜师兄,月儿可以选择不偷袭那位青衣哥哥么?他正在坟前上香,我若扰人祭祖,实属不厚道。”乱葬岗的草丛深处,一位年约十二岁的红衫女娃打着哈欠问,语气慵懒且散漫。双手托了下巴,她歪着脑袋,眸底神采皆是无奈。

几缕青丝,正随性地垂搭在她左肩,而她发髻上却别了一支雕工精巧的珠钗,与她朴素衣裙略略不符。

“快去。”黑衣劲装的蒙面男子,一记佛山无影脚,把女娃踢出草丛堆,“再不下手,拓跋信陵便会出城与随行前往的侍从汇合。届时,你更不好下手… 速度解决,师父还盼着你回山烧洗脚水。”

揉了揉左边酸痛的屁股,诸葛月只得踮起脚尖,小心翼翼钻出茂密草丛,步疾如轻烟般无声无息地袭上前——

老猴偷桃!

趁拓跋信陵朝墓冢碑前插上三炷香,诸葛月猝地从大后方窜出、眼明手快扯下他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抛给犯罪同伙霜师兄。 转身便逃,她欲施展轻松,然而一道强劲的男性力道,毫无偏差袭中她后颈。

一阵天翻地覆。

来不及明辨,诸葛月已被拓跋信陵轻松撂倒在地。

气喘吁吁地,诸葛月凝视头顶上方那张不怒自威的俊颜,再胆战心惊瞅瞅踩在胸前小馒头的厚底皂靴,她眨眨眼,忽然吸吸鼻子,嚎啕大哭,“哥哥,菩萨心肠哥哥,我并非诚心偷盗,乃坏蛋师兄与不良师父逼迫所至!他们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还强迫我下山盗取钱财,若达不成目标数额,便罚我挨三十笞刑。哥哥,你原谅我吧,绕我一命吧… 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我一马罢…”

鼻涕顺着眼泪流,诸葛月扯开嗓门哭,堪称撕心裂肺。

“你… 你是盗走我母亲肚兜、窃去三哥亵裤的女飞贼?”仔仔细细审视诸葛月的五官面貌,拓跋信陵微眯了眼眸。慢慢收回右脚,他冷淡道,“不许哭,起来说话。” (笔者注:三皇子即昭平德妃所生,拓跋孟尝,已挂。)

“哥哥,你真是大好人!”转悲为喜,诸葛月跃身而起,亲昵无间地抱住拓跋信陵。无奈人小手短,即便她努力踮脚,也只能扯住拓跋信陵的袍衫衣摆。洁净无尘的青衣,眨眼须臾便映出两团污影。

蹙起眉,拓跋信陵颇有不悦,“拿开你的脏手。”

“不,哥哥是好人。”笑弯了眉眼,诸葛月依然拉拉扯扯,“哥哥,我并不喜欢入草为匪,你带我离开好么?从此往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全都为你服侍妥当。”

“拿开。”冷冰冰回应。

诸葛月嚷嚷得正欢,“我喜欢哥哥,不放手,坚决不放手。”

“不得无礼。”警告,皆因拓跋信陵失去耐心。俯腰弓身,他欲推开唧唧喳喳、闹腾不已的红衫女娃,“小丫头,本王命你——”

不悦言辞,猝然歇止于诸葛月双手蒙住拓跋信陵的眼睛。说时迟那时快,她高声疾呼,“霜师兄,快救我!”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猝然从草丛深处跃出。而两支泛着寒光的银针,亦在黑衣男子拥诸葛月入怀的瞬间,袭向拓跋信陵。

吃痛,源于拓跋信陵避闪不及,被第二支银针射中左肩。

“竖子!”眼睁睁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以步疾如风掣之势窜逃出数里之外,拓跋信陵拔下银针,懊丧道,“古灵精怪的丫头!若再让我逮住,势必取你性命…”

抱怨,尚未说完整,他所有注意力,被遗落于地面的珠钗所吸引。 弯腰拾起,拓跋信陵以指摩挲流坠上的镌痕,一字一顿道,“栖…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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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十五年 九月十五 椒兰宫

金秋时节,桂花香正浓。

“殿下,贵妃已然仙逝,您务必保重身体,节哀…”细碎的脚步声,不期然打搅了椒兰宫□院安谧的氛围。轻咳一声,内务太监低低道,“圣上口谕,召您即刻前往勤政殿。”

颀长身影,依然静立于风姿飘逸的桂花树下。长且浓密的卷睫轻颤,毫无情绪起伏的答话翩然而至,“知道了,你先退下。”

待到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拓跋平原才缓慢睁开眼,清亮眸底,眸底水色盈盈,幽暗流转间已然隐去乍现的悲恸情怀。

轻拂垂落于肩的几朵桂花,他轻启唇,寥寥数语透露出不属于十八岁的朝气蓬勃,仅余一抹怅然忧伤,“母亲,儿臣过几天再来探望您… 珍重。”

××× ×××

“霜师兄,月儿可以选择不偷亲那位白衣哥哥么?他母妃刚刚去世… ”承乾殿灌木丛深处,依然是一身红衫红褥裙,诸葛月好玩地缠绕指间苇草,撅嘴问。她颈项佩戴的一枚翡翠玉,在暖暧阳光的映射下,愈发衬显出透明光泽,质地细腻。

“笨丫头,趁承乾殿此刻尚无禁军把守,快去快回。”黑衣劲装的蒙面男子,一记佛山无影掌,把女娃殴出灌木丛,“速度解决,师父还盼着你回山烧洗脚水。”

揉了揉右边酸痛的屁股,月儿只得踮起脚尖,小心翼翼钻出茂密丛林,步疾如轻烟般无声无息地走上前——

“漂亮哥哥,您可安好?” 揉揉眼睛,诸葛月仰起脸,仔细凝视眼前来人。

硬生生倒抽气,拓跋平原往后退却几大步,“你… 怎么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盗贼,又擅闯皇宫?!”

许久不见,漂亮哥哥长高了许多,五官轮廓也变得更为漂亮。皱皱鼻子,诸葛月赶鸭子上架羞怯问,“哥哥,师父交待说,必须获得你的香吻… 你能否俯身凑近脸,让月儿亲亲?就一次?”

“什、什么?”拓跋平原惊悚得几乎下颔脱臼。

以手背擦擦嘴,月儿疾步上前,以猛虎落地式猝然扑向拓跋平原,尴尬道,“哥哥,让我亲亲罢。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 你这不害臊的丫头!”手足无措跌倒在地,拓跋平原略显苍白的面容,倏然多出少有羞赧,“来人!快来人,救——”

疾呼,歇止于诸葛月凑近脸,樱桃小嘴亲密地贴上拓跋平原的薄唇。

温柔触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亦如此真实。

心跳骤然加速,变得躁乱。拓跋平原尚未来得及整理混沌思绪和唇间细痒,眨眼片刻,来自诸葛月的吸吮,连同她小心翼翼的摩挲,倏地全部抽离。

“谢谢哥哥!”无奈感激。诸葛月迅速离开漂亮哥哥的怀抱,一溜烟儿逃开。

“等…”呼吸,忽然转为沉闷。拓跋平原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唤出什么。只是思绪迷离,仓促间苍白了所有言语,仅剩语无伦次的惊愕,“你… 我… 我们…”

并无回应。

不曾预料的兵器碰撞声,划破承乾殿的幽静,也成功唤回拓跋平原的神智。如梦方醒般,他慌忙从地上坐起。眸光流转,不经意瞥见一幕惊险画面——

数道银光,袭至红衣身影,羽林禁军纷纷以剑刺向诸葛月。 喉咙一紧,未尝认真品味话里深蕴,拓跋平原疾声道,“别伤她性命!”

话音未落,避闪不及的诸葛月,胸襟衣衫被锐剑划破,赫然露出左胸处火焰痕记。而她颈项佩戴的翡翠玉,亦瞬间滑落在地。

“师妹,快逃!”趁禁军千卫长暂时停下所有进袭,一道黑色身影突然从灌木丛里跃身。轻松掠过数名持剑护卫,他强行把诸葛月拥入怀中,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檐逃离,其步履之迅疾,无人能追赶。

“殿下,卑职来迟一步,您是否受伤?”话如骾在喉,千卫长不敢妄自疑问。他仅庄重了神情,试探道,“追?抑或不追?”

“不必追。”迈步上前,拓跋平原弯腰拾起遗落在地的翡翠玉佩。轻轻触碰着佩玉镌痕,他波澜不惊道,“今日之事,绝不可对外张扬。尤其,不许泄露至父皇!”

未有半点疑惑,禁军千卫长即刻答,“卑职遵命。”

倏地,拓跋平原转过身面朝千卫长,语意茫然,“栖真… 栖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