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一起工作两年,家禾虽然已经有点习惯应付这样的场面,但还是常常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少爷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看上去有点疲倦,可能是舟车劳顿的关系:“难道你不觉房间里的家具都很破旧吗,至少要有一个睡得舒服的床。”

家禾最后吃了口意粉,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好吧,去附近看看,可能会有家具店。”

而她所谓的附近看看,就是搭上的士,请司机开到最近的家具店。

开了近20分钟,终于在一个大型广场门前停了下来。虽然看上去很大型,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多少顾客光顾。

家禾跟在少爷后面下了车。他们出去办事,经常一前一后地走,而且也不交谈,有时候她瞥见街边橱窗中自己和少爷的倒影,觉得很好笑,因为他们看起来竟然像是两个完全不搭界的人。

走在前面的少爷忽然转回身,家禾还兀自想着那些心事,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一头撞了上去。

“哦。”她的额头撞到他下颚,疼得她龇起牙。

少爷则一脸莫名其妙地抚着被撞得简直麻痹的下颚,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抬头看他,他那种表情,一看就知道一定很疼,于是先开口道了个歉:“Sorry。”

不过随即又表明错不在她:“你怎么突然转身。”

他过了几秒才说:“我是想跟你说,刚才那个司机带着我们兜圈子。”

“我知道。”

家禾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很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虽然都知道司机诓他们,但却都没有说。

家禾清清喉咙:“你就要跟我说这个啊。”

“恩。”少爷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继续走。

“我也好想回上海啊。”电话那头,宝淑不无羡慕地叹了口气。

家禾重重倒回床上,觉得腰简直要断了:“我在上海已经没有亲戚了,不过以前奶奶住的老房子还没有卖掉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家还有亲戚在上海呢。”宝淑是家禾在香港时认识的好朋友,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主管,也是上海人,因此大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上海变化很大,我很吓了一跳,已经跟香港差不多了。”

“我前年回去过一次,好想念城隍庙的小笼包…真想放假啊。”

“那你跟余正请假嘛。”余正是宝淑公司的老板,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别提他了,我有一个月没跟那个贱人讲过话了。”宝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家禾坐起身:“别这样。”

之前因为少爷的事,家禾请宝淑帮忙,看能不能接一两个广告给他做。宝淑这个人很讲义气,于是去跟余正商量。

余正年纪轻轻,已经在香港的广告界占了个前排座位,这样的商业天才又怎会傻到在这样的风头上启用这个禁忌的人。

他当然不愿意,于是宝淑和余正大吵了一架。具体经过家禾并不很清楚,但是后来据宝淑说,吵到最后余正还出手打了她,所以两人现在关系很僵。

发生这样的事,家禾当然不想,也觉得自己有责任,于是去找余正,向他解释。虽然家禾看得出余正那天心情很不好,但他还是有礼地听完她解释。只是,他们两人的关系仍旧没能改善,令她很担心。

“余正没有错,你不应该怪他。”

“难道我就有错!他还动手打女人,贱人!”宝淑这个人,跟她的名字一点也不像,时常骂人,而且有时候用词还很粗鲁。

在家禾印象中,余正绝对是那种温文尔雅,从来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说什么话的男子,他有一种内敛的大气。跟宝淑很不一样。

宝淑是一根肠子直到底,有任何心事都会在脸上反映着,做事也不考虑后果,有时候家禾觉得她跟少爷有点像。

所以,她实在很难想象,沉稳的余正怎会动手打宝淑。

“会不会是你说错什么话,或者口气很冲把他惹火了?”

“怎么可能?!”宝淑简直要抓狂,所有人都不相信余正打她,但她真的被他甩了一巴掌!

“我跟他讲,不如我们找James来做这次subay的广告,因为James比较靓能够吸引到女孩子。但他就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否定我了。我就跟他说,本来这个广告我们就定好要找个超靓仔的来拍的,现在有James不是正好。”宝淑像连环炮似地说着。

“可是你知道那家伙说什么?他问我是不是你拜托我来说情的,如果是,叫我下次不要做这种事,请什么人拍广告不是我管的。”

家禾有点啼笑皆非,基本上她已经能够想象当时的场面了。

当宝淑遇上余正…

“我当时就火了,什么叫不要做这种事、什么叫不是我该管的?我就说,不是你拜托我的,我就觉得James最适合这个case,其他的都不入我眼。”

“…”她无奈地想,宝淑好象总有办法把事情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那个贱人一拍桌子,说James把人家女孩子搞到自杀,会是什么好东西。”

“…”家禾撇撇嘴,也不能怪余正,他说的是事实。但她好象从来没考虑过,把人家女孩子弄到自杀的少爷究竟是不是好人。当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所有的念头是,这件事会有多大的影响。

“我当时完全在气头上,所以指着他说…”之前还义愤填膺的宝淑突然像泻了气的皮球,没说下去。

家禾想,她没说的这句,大概就是令余正失控的那句:“你对他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啦。”宝淑的声音听上去也有点沮丧,“我大概就对他说,余正你不过就是嫉妒他有女人缘罢了,你这种男人我看也不要看…”

宝淑的声音越来越小,大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得是过分了。

家禾无奈地拍了下额头,任何男人听到这种话大概都会抓狂的吧,更何况是喜欢的女人这样说。

认识他们两个快两年了,家禾渐渐怀疑余正是喜欢宝淑的,只是宝淑完全没有那根筋,而余正这种性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点破的。

直到那次去找余正,家禾才确定,他是喜欢宝淑的。

因为他看起来很落寞,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当她告诉他,宝淑昨天晚上跟她哭诉的时候,他突然哑声问:“她…哭了?她…好不好?”

那是一种,只有在恋爱的人的脸上才会看到的表情,连一向自信沉着的余正在那一刻,都显得那么无助。

宝淑和余正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求学和工作,都在一起,感情自然非比寻常,所以对于他动手打人这件事,宝淑简直气疯了。

“你这样说很伤人。”家禾一针见血。

“可是他也不能打我啊,男生打女生,最差劲。”

“可是气他的人是你。”

“无论用什么借口,男人打女人就是不对的。”

宝淑显然是一个不彻底的女权主义者。在女性权利方面,她主张完全平等,而在义务上,她依然遵循着古老的绅士淑女原则。

“总之,”家禾认真地说,“你跟余正是因为我的关系吵起来的,我很希望你们能够和好,你们不可能一世都这样僵持着,你明白的。既然知道彼此的错误,就试着去跟他和好吧。时间越长,裂痕越难修复。”

宝淑可能在思索家禾的话,因此很长时间都是一片沉默。最后,她似乎妥协了:“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是原谅他了。明天我就去跟他道歉,当然前提是他也要跟我道歉。”

家禾高兴地笑了,宝淑就是这样一个不造作而可爱的女子。

虽然以余正的性格,他们两人还要走一段路,但她相信,余正一定不会把宝淑交给别人。

在香港那段迷离的日子里,家禾很庆幸能够认识这两个特别的朋友。

挂上电话,家禾没来由地不安。好象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忽然有个黑影来到她床边,她吓地扶住床框,仔细一看,原来是少爷。

这才嘘了一口气,陌生的环境令她神经有点紧张。

少爷刚从浴室出来,赤裸着上身,只裹一条浴巾,全身湿淋淋,头顶在冒烟。二月的上海,虽然室内有热气,但看到他这身打扮,家禾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想我找不到underear了,你收在哪里了?” 少爷还是一贯的没表情。

她翻了个白眼,对,她现在就是他的保姆了,连内裤放在哪里都要问她。

“在绿色的大箱子里。”

“绿色的箱子?”他表情疑惑。

“就是我昨天晚上放在你客厅里的那个啊…”忽然她顿住了,因为在印象中,今天少爷似乎没有提那个行李箱,“你…该不会…”

他一脸的不耐:“我以为我只要提我自己那个行李箱就好了。”

家禾拍拍自己的额头。

她早该料到,他是不可能注意到她放在他客厅里那个不起眼的绿色行李箱…

“你所有的underear都在里面呢。”家禾沮丧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好象已经不能分辨清楚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时候像主仆,有时候像搭档,有时候像对手。这些角色的转换,时常令她晕头转向。

他却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个问题总要解决,而且是由她来想办法解决。

“恩…现在去买吗。”

少爷抬了下眉毛,大概在考虑可行性,最后还是点点头,然后转身出去了。家禾猜想他是去换衣服了。

她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叹息,自己究竟是何时落到这步田地?

晚上九点,家禾跟着少爷满世界寻找Calvin Klein的专卖店。

最后还是在淮海路上一家百货公司买到了,至于这家百货公司的名字,她没有一点印象。

上海其实跟香港差不多,家禾想。

她14岁跟父母一起移民到澳洲,她父母都是家里的独子,所以亲戚不多,在上海的只有表舅一家,后来也都去了美国。所以她在上海没有亲人,只有以前的美好回忆和一些失散的同学。

现在的上海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城市。她只有从一些细节上还能回想起这座城市当初的样子,不过她还是没来由地对她抱有好感。就好象对于初恋情人,总是宽容些。

在这里,有她快乐的童年。那种快乐,是只有在长大之后才能体会到的。

那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烦恼,没有担心,没有压力,有的只是一颗纯真的心。

“喂。”少爷在她耳边轻声喊。

她回过神,猛然想起刚才在百货公司看到Watson’s的招牌,便下来买些东西。购物篮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些吃的东西,可能是她想心事的时候下意识放进去的。

“Pay the bill?”

她点点头。

收银台很小,格局跟香港的Watson\\\'s简直如出一辙。轮到她的时候,少爷把手中的东西丢到她篮子里。

家禾瞪大眼睛——保险套?!

收银员一边用机器扫条形码,一边有意无意用眼睛扫他们两个。

她用舌尖舔着最里边的一颗牙齿。有一种被冤枉的委屈,但同时又觉得可笑,这种乌龙场景只会在电视剧中出现,而且通常女主角矜持保守又泼辣,男主角也无一例外地风流倜傥赛潘安。 随后两个冤家日久生情,女主角变得温柔体贴、男主角更成为专一的新好男人。

但她做不来八点档的女主角,所以她一如往常地翻出皮夹付了钱,还顺便核对价钱。

回去的车上,家禾又想到那出八点档,不禁笑了。

“笑什么?”少爷瞪着她,他好象越来越搞不懂女人们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简直要笑出声音来,却没办法回答他,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她又看向窗外,突然觉得,在这个几乎陌生的城市,她不是孤单的。

寂静的朦胧中,家禾似乎听到手机的响声,但她还是翻个身继续睡觉。

终于,她还是被这个刺耳的声音吵醒了,这是她设的特别铃声,应该是Paul打来的。

“喂。”她打起精神。

“Spring啊,”他的腔调有时令她想到韩国的老太太,“上海點樣啊。”

家禾脑中仿佛无数只苍蝇在飞,半梦半醒地听完Paul的电话,又继续睡去了。

在香港呆了两年半,广东话她仍是“識聽唔識講”。幸好少爷的爸爸是杭州人,他广东话讲得也没有普通话好,尽管他的普通话也很普通。

可能因为都是在澳洲长大的关系,虽然他们无法适应对方的性格和许多做事的方式,但在香港这个相对陌生的地方,他们反而有一种互相扶助的默契。

忽然手机又响了。

家禾按下接听的按钮。

“我知道你在听,快起来。”电话里是少爷有点僵硬的声音。

“恩?”家禾好象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我叫你快起来!我要吃东西。”他的口气终于有点不耐。

家禾眯起眼睛,思维有些迟钝:“那你吃啊…”

“我没钱。”他对她讲话的时候,总是简短直接,好象多讲也是浪费。

她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还没清醒过来。

少爷半天得不到回应,口气便差起来:“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她看着天花板上班驳的顶纹,恍惚间,终于记起,现在是在上海。

“哦。”说完,她切断电话。

手机又响了。

“喂?”

“你挂我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

“没有啊…”她不记得了。

“我刚才问你有没有听到我讲话,你就挂断了。”他指责。

“没有啊,我有说‘哦’了。”

“这也算回答?”

听他的口气,好象很不满意。

“算。”说完,她又切断电话。

James瞪着自己的手机,有点不敢置信,这家伙竟然再挂他电话。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他早已饥肠辘辘,若不是没有现金,他断不会放低姿态去请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