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的过程异常繁复,姓杜的主治医生着重问了她一些问题观察她有没有脑震荡,确认她的脑子还是完完整整属于她自己的脑子之后不由松了口气,笑道:“有件事情我有点好奇,之前就想着等你醒过来之后要问问你。”

顾若河从善如流:“杜医生你问。”

“我大概了解你受伤的过程。”杜医生道,“你浑身骨裂说明摔下来的那一下确实很重,但是那样的情形下摔出来的伤势应该更重,但你似乎…”他说到这就停顿了,感觉对一个刚醒过来甚至可以说劫后余生的病人说什么“我觉得你应该摔成浑身骨折才更科学”这种话有点太不礼貌了,也不太吉利。

但想要表达的意思顾若河无疑接收到了。

专心感受了一下身上的伤痛,顾若河不答反问:“杜医生我的脚残废没有?”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杜医生答道:“没有,脚筋没有断裂,只是拉伤,但是拉伤比较严重所以你痛感也会很剧烈,慢慢就会长好的,别担心。”

顾若河松了口气,这才道:“我当时从马上面摔下去的时候比较意外,就没来得及做任何保护自救的措施,但是当时我两只脚都还在放在马镫里,所以我没有第一时间就摔下去。”她这时候脑子里已经很清醒了,慢慢回忆当时的细节,也忽略了从杜医生问那句话开始就沉默着再次聚拢过来的元东升几人,“我脚卡在马镫里了,整个人悬在半空中,天旋地转的,那可真刺激。但是也算给了我一点缓冲的功夫,我感觉再那样悬下去我的脚就快断了,正好看到一大片空地,我就趁机松了脚。然后我落下去的瞬间真是用了生命去打滚啊,当时我还没晕过去,本来都想夸自己一声机智了,可惜没注意到旁边还搁了块石头,我就来得及想了一句‘要完’就没什么意识了,浑身没残废说明我打滚的功力确实很不错吧。”

她一个刚刚醒过来的重伤患者,讲自己受伤的过程却叽里呱啦仿佛倒豆子一样,既幽默又潇洒,把杜医生逗得直乐,可在场笑得出来的也只有他一个了。

这一段受伤的过程他们几人早已经听云清说过,而后又通过电话从严亦格口中听了全过程。

可他们都不是顾若河本人。

没有她那样举重若轻,也没有她那样明明说着轻松俏皮的话却偏偏叫人听出了惊心动魄。

那坠马的短短几秒钟严亦格与简一心在做什么?也许在忙着害怕、发呆又或者恶毒的思考着什么。

然而那个突然就莫名其妙被坠马的人却在忙着尽自己的全力抢救自己。

拼着脚被扯断的可怕间隙给自己找了相对生还几率更大的坠落地。

拼尽全力让浑身伤害能够减到最轻。

明明已经爆发出百分之两百的决断和勇气了偏偏最后却被一颗石子挡了道。

她想着“要完”的那瞬间是真的做过自己有可能就那么玩完的准备吧?

对于其他的任何人而言,她只是坠马受伤却万幸没有伤及性命,抢救过后没有了生命危险,等在旁边的人也可以安稳走开去忙自己的事。然而对于她自己而言,那瞬间却是真正的生死一线,在她不得已闭上眼睛迷失意识的刹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会不会再睁开,意识会不会再回来。她那时很不想闭眼吧?

她刚才睁眼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

想她自己真是命大吗?

然而她不是命大,也不是运气好,她的命都是她自己竭尽全力挣回来的。

怎么可能再来容许别人欺负她?

这么想的时候,元东升已经走到她病床前,伸手替她擦去颊边密密实实的冷汗:“太疼了就歇着,叽叽喳喳个什么劲。”

周身喧嚣的疼仿佛真的在他这体贴里停歇了片刻,顾若河顿了一顿,这才干巴巴笑一声:“就是太疼了才想叽叽喳喳啊,不然我哭吗?”

元东升揉了揉她脑袋:“那就哭。”

“哭有什么用。”顾若河撇了撇嘴,“刚醒过来就听元嫣那大嘴巴说那种话,我恨不得真的又晕过去呢。”

元东升手里的动作蓦然停下,片刻叹息一声:“别再晕了。”

未竟之词,顾若河轻易就从他眼神之中读懂:太折磨人。

于是她立刻就从善如流的决定不晕了,想了想又玩笑一句:“那我哭呢?”

“我听着就是了。”元东升又开始重复给她擦汗的动作。

一屋子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围观这下,这两人还这样旁若无人这就很气人了。况且亲友就算了被无视的人里甚至还包含了检查都没做完的医生!

尤其元嫣恨不能挖掉自己眼睛,又或者冲上去大吼一句你们这对狗男女人家正室还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呢!

她忍不住拿余光偷偷瞥了正室一眼。

正好瞧见霍·正室·江华往前迈了两步,双眼盯着元东升放在顾若河脸颊边的那只手,一字一顿道:“麻烦拿开你的手,这位先生。”

元顾二人仿佛这才从独只有他们两人的幻境里清醒过来一样,闻言双双一怔。而后元东升竟然真的拿开了手,起身直视霍江华眼睛淡淡问道:“霍先生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这句话?”

霍江华眼也不眨又说了一遍他刚刚来这里就掷地有声说过的那几个字:“她男友。”

这句话同时刺痛了几个人的耳朵。

比如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但第一次当着双方当事人的面听到这句话仍然眼眶一热的元嫣。

比如当初在未签约之前问顾若河有没有恋情时彼时她斩钉截铁的跟他保证“已经结束了”的元旭日。

这其中却并不包含元东升。

元东升眼睛也未眨,手再一次放在顾若河脸颊边,口中淡淡道:“这种霍先生自说自话的身份,没人会承认。”

霍江华看着他,又看向他手底下的顾若河,大概在长久的对视中也没有从那个至今在他眼里仍是最让他心疼的小丫头里看到一丝软弱,意识到她真的不会在那男人面前承认他这个“男朋友”了,于是声音缓慢改了口:“那就以她监护人的身份好了。”

顾若河已经成年许久了,除了手术单上签字这种事,她不需要监护人,况且即便是手术单上的字也并不是这个自称她监护人的人签的。

这事实人人都知道。

偏偏元东升却仿佛信服了这句话一般,重新抬起了手,并且规规矩矩往后退了一步。

霍江华与躺在病床上的顾若河就成了面对面,顾若河一双眼却仍然不愿意看他。

这两人明显有些不得不聊却又不想当着第三人聊的事。

相当知事的杜医生看够了八卦,这时也就适时发声:“我这检查还没完,各位还是出去等吧。”一边还低下头颇为体贴向顾若河笑道,“你应当没有脑震荡的情形,我想想你的朋友们多说说话能转移你注意力,让你感觉好受一点。”

仿佛是在解释他默不作声绝不是为了看八卦狗血

元东升带头往外面走,霍江华以外的人都乖乖跟在他身后。

而刚刚踏出病房,几人与堪堪被“请”来的简一心与严亦格正好撞上。

“年度大戏…”

同一时间说了同一句话的元嫣与陆城同时抬头,对视中颇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

而后元嫣上前一步走到简一心面前,右手掌高高扬起正对准她没受伤的那半边脸,吓得元旭日赶忙上前拦住她:“祖奶奶,发泄一时爽谣言火葬场,你别给我一屁股坐实顾若河剧组虐待人的传言啊!”

上卷 chapter94 江河

杜医生又做了几项检查之后也就跟着出去了,嘱咐顾若河明天清晨再去做个什么检查。

顾若河没注意听。

她全副心神都放在沉默不语的霍江华身上,暗暗想道,上一次他们见面还是大半年前了,当时的地点也好,气氛也好,大概是比现在更为不如。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就像寻常寒暄那样面对面好好说两句话了,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正胡思乱想着,听霍江华终于开口道:“你知道我从元嫣嘴里得知你躺在医院手术室里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

想好的一长串辩驳的话都被他这一句话击溃,顾若河自知理亏,白着脸沉默半晌才勉强道:“那只是个意外。”

“你认为这样的意外我可以承受几次?”霍江华静静看着她。

顾若河脸色更白。

“当初我同意你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你要死要活,还要跟我断绝关系。”霍江华搭了把椅子坐在她病床边,“你要怎么样我都由着你了,甚至你假装没我这么个人我也不在你面前出现烦你,总之你高兴就好。但是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所谓想做的事就是天天在剧组里不给人当人看,想骂就骂想抽你两鞭子就抽你两鞭子?我想让你活得好好儿的,你就给我摔个全身骨折?下一次呢,是不是要把腿摔断又或者直接把脑袋摔没了?”

他说每一个字都状似平静,然而一段话组合在一起,分明又汇成了滔天怒火。

顾若河却不知有没有在认真听他讲话。

她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左手臂——他的衬衫袖子挽起来,而左手上臂明显有一处肿起的淤青,上面还沾着一些干掉的血痕。

盯着那处出神半天,她道:“疼不疼?”

霍江华看她走神的模样原本正想要发火,却又听到这样天外一句,待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满腔的怒火焦虑与难受都仿佛潮汐一样瞬间退去,某一个瞬间他甚至以为两个人回到从前无忧无虑而她温顺贴心的时候。发呆半晌,她才突然清醒过来一样苦苦笑道:“你如果好,我又怎么会疼?”

一语双关,顾若河又怎么会听不懂?只是她是给不了霍江华想要的答案的。

“这只是一个非常小概率的意外,你我都明白,就像…”接下来的一句话,明知说出来就又是两方伤心,顾若河却还是咬着牙一字字道,“就像过马路的时候遇到闯红灯的车,走在高楼下遇到泼下来的水,遇到这种事谁都不想,可是难道从此就不过马路了?不从高楼底下过了?那都是意外而已,我们都明白的。”

刚才的一瞬温情陡然逝去,仿佛不认识一样盯着她看了半天,霍江华一字一顿道:“说这种话,你有良心没有?”

“我有没有良心,你心里不是早就判断过了吗?”顾若河牙龈都快咬出血,死死关住声音里的颤抖,“所以你又为什么要再管我呢?这种意外我不可能让自己再去经历第二次,我也不可能再…去寻死。”

两个人的眼神都仿佛刀锋,却不知想要割裂的到底是对方还是自己,良久霍江华殊无笑意咧了咧嘴:“所以你说这种话就是为了激怒我?让我像过去两年那样别再管你?”

顾若河扭过头去。

“我如果真的被你激怒,只会做一件事。”霍江华冷冷道,“立刻走出这个门去跟你的经纪人还有那个对你不清不楚的男人讲一些事实,你认为他们知道真相之后你还能继续做你的演员梦?”

顾若河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原本贴在她手背上的输液针一下被撤掉,她手上血珠突突往外冒,她却浑然不觉一样,甚至连浑身骨头都仿佛又裂开一次的疼也顾不上,一双眼只顾死死盯着霍江华。

霍江华却被她这动作弄得勃然大怒:“你他妈的这又是在做什么!”

起身的动作将椅子带倒,哐当一声,倒要比他这声怒骂声势更大。

外间当然不可能听不到。

片刻病房门被打开,走进来的却只有元东升一个,他同样见到顾若河动作与还在冒血的手就皱起了眉头,几步上前重新拿起了输液针,动作熟练的将针头重新插入她手背血管内。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现。

顾若河眼泪夺眶而出。

元东升都没来得及训她,一抬头就见她一边流眼泪一边哽咽着解释:“霍江华不是我男朋友,你不要信。”

怔了怔,元东升没说什么,只轻巧拍了拍她肩膀,小心翼翼将她重新放回病床上躺下,这才起身看向霍江华:“她现在经不住刺激,你如果情绪不稳定,就晚点再来跟她聊吧。”

几次三番被他以这副理所当然的做派对待,霍江华分外不适:“你又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这句话?”

“当然是关心她的人。”元东升说完这句低下头问顾若河,“还要继续聊吗?”

他仿佛当刚才没有听到她的那句解释,当着霍江华的面顾若河没法再厚着脸皮复述一次,却又沉溺于他这样全心回护自己的姿态,所以有些事她更不能现在就让他知道。

她点头,见他抽身,却又忍不住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找人将简一心与严亦格带过来了。”元东升并不瞒她,“你刚才听到元嫣的话,就知道她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又做了些没脑子的事,我现在要去替你解决这些事。”

顾若河脱口道:“元二元三他们两个同意吗?”

“就算他们不同意,”元东升顿了顿道,“我也会按自己想法来的。”

“为什么?”顾若河如同着了魔一样问道。

看她半晌,元东升忽然朝她笑了笑,一边笑一边转身朝外面走去,他开门的瞬间顾若河清清楚楚听他说了两个字:“疼你。”

两分钟之前还被霍江华吓得心脏都快从胸腔跳出来,明明整张脸都泛着病态她却偏偏在听到这句话时控制不住的脸红与心跳,刚刚还哭过的眼睛刹那就泛起甜蜜的笑意。

这一切都落在霍江华的眼中。

他不动声色问道:“所以他也是你留在这个圈子里的理由之一?”

顾若河先是点了点头,片刻却又摇头:“无论我在哪里又或者他在哪里,他都会是我想要追逐的目标。”

她这样坦白思慕,霍江华只觉得连讥讽都无力:“你所谓的…你当初那样坚持,就是为了到这里来找个根本不该扯上关系的人谈恋爱?”

看着他脸色的无力与冷嘲,顾若河目中无措一闪而过,咬着嘴唇轻声问他:“你认为我不配谈恋爱吗?”

霍江华在继续开口之前紧急刹住了车,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她问这句话时的认真,也回味过来她刚才一刹那的茫然无措,那些嘲讽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因为明知这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会当真。

半晌他只反问道:“你觉得呢?”

顾若河不说话。

“你跟人谈恋爱。”霍江华一字字慢慢道,“你要怎么跟人介绍你自己,你考虑过吗?”

顾若河倏忽白了脸。

“你要怎么才肯离开这里呢?”她久久不语,霍江华便又问道。

顾若河失魂落魄,口中的回答却仿佛在心里千回百转一样异常熟悉地飘出来:“等我36岁,成为全能巨星,功成名就…”

椅子被踢倒了,他就干脆在病床边坐下来。想到上一次两人离得这样近,上一次听她说这个话,也是在病床边——将近两年前在她自杀未遂的病床边,她说她死了一次没死掉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要进入娱乐圈演电影,要功成名就成为全能巨星,然后等到36岁退休。

她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这个,被骂也好,被打也好,甚至被摔的全身骨头都快断了,全部都是为这个,根本不是他口中的来这里就是为了谈个恋爱。

而这两年他也只是远远看着而已。

那些理直气壮的怒火慢慢消退,良久霍江华轻声道:“如果我说…我从没有怪过你呢?”

小幅度摇了摇头,顾若河有些凄惨笑了笑:“我不信。”顿了顿,她又慢慢再给自己补上一刀,“就像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没资格谈恋爱,你不回答,但我知道你是。”

霍江华说不出话来。

顾若河笑得几乎哽咽:“因为我也是。”

她觉得霍江华没有资格谈恋爱,所以当初元嫣第一次表达对霍江华的倾慕时她反应那样剧烈,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害怕,因为知道元嫣有怎么的魅力所以一刹那阴暗的害怕霍江华会慢慢为之而动心,甚至于到现在也没跟元嫣解释过一句她与霍江华之间的关系。

霍江华也认为她没有资格谈恋爱,所以在众人面前说是她的“男友”,其实是说给元东升一个人听,大概是因为从元嫣口中听说了一些事,知道她对那个人动了心,所以想要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切断她想要或者说已经迈上去的那条路。

怎么跟自己喜欢的人介绍自己…

想要伸手捂住那个疼得最厉害的地方,她却连这样一个动作也做不了,最终也只能那样一动不动躺着,机械地跟床边的人下保证:“你放心,我现在不会说什么做什么的,除非我自己觉得有资格说出口的时候…那之前我也希望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两人今天相见,初衷是因为担忧,但是到了现在,除开彼此血液在一方懵然不知时有过交融,剩下的全部都是互相伤害。

或许这才是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见面的理由。

因为明知自己一言一行,甚至是自己这个人的存在,对于对方而言已经是一种伤害。

抹了一把脸,霍江华哑声道:“事情的经过我都听说了,还有之后发生的,你最不好过的恐怕还不止是受伤,不需要我帮忙吗?”

“和演戏相关的事我自己会解决的,至于和演戏无关的事我经纪人会解决。”顾若河抿嘴道,“你不管我…就算是帮我了。”

“身体呢?”霍江华出乎意料的没有再呛。

“你也听医生说过了,没有大问题的。”顾若河不自觉放柔了声调,“我会保护自己的,你别担心这个。”

“还有一个问题,”霍江华忽然抬头看她一眼,“蒋岚你认识吗?”

“刚才守着我的蒋先生?”顾若河有些迟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元嫣的助理。”

霍江华牢牢盯着她:“你刚才见到他,有没有…”

他迟疑着问不出口,顾若河却突然飞快接过了他的话头:“我确实看他有点眼熟,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就紧紧盯着霍江华的脸。

她即便对蒋岚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刚才见到他时更忍不住连连看了他好几眼,可也没因此而看出一朵花来,更丝毫没有将他与霍江华联系在一起过。脑海中极快的将从前他们两人共同有过交集的人提炼一遍,顾若河却仍然没能提炼出什么对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