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着明沅提点她也思量起来,只一张描红字确是太薄了些,明沅自己想不出办法来,可她知道喜姑姑一定有办法,果然夜里她就拿了只小箩来,自里头翻出两条大红的丝绦,笑眯眯的问明沅:“六姑娘想不想学打结子呀?”

明沅有时候写字久了,也会有丫头逗她玩一会,或是抱着她去看看院里的花,或是给她贴贴花片,打结子也学过一些,只会最简单的两边对穿。

采菽就是好手,喜姑姑叫了她进来:“你教姑娘打个结子,中当缀上小葫芦,再挂两个玉蝠,取个好意头。”

采菽一听便明白过来:“可是给老爷的生辰礼?”拿出来看了便道:“那就打个双钱结吧,福禄财都有了,意头好,还不费事儿。”

明沅仰了脸笑,她不懂的东西有很多,没有现成的老师,她还可以自己摸索,她是比明潼差,可不能比所有人都差。

第12章 长寿面(改口)

接下来的几日,明沅就又多了一样功课要做,采菽先起个头,编了一个给明沅看,她编起来双手翻飞,轻巧灵活,到了明沅这里这根红绳却乱成了一团。

这个看起来不难,可真的动手了,明明才看着采菽穿过,可她就是看着眼着的四五个洞,不知道绳子该往哪一个里面穿。

只好从最小的那个穿结开始学起,采菽做一步,明沅就跟着做一步,两人磨了一个下午,打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红结子来。

喜姑姑看了点点头:“姑娘头一回打也算学得快了。”

明沅看过了以后那种式样的中国结,却觉得这个样子是巧了,可在丝绦上还能动动脑筋,等她再往上房对书的时候,看见琼珠箩筐里头有给纪氏做鞋子的金丝线。

她伸了手就要,琼珠笑道:“这可不敢给六姑娘玩,都是有数的。”这些金丝线是真金拉出来的丝,不论多少,都能拿出去卖,纪氏治家甚严,便是这些小处,也都看的牢。

琼珠这两句,叫纪氏听见了,明沅自来了上房,还是头一回讨要东西,她嘴角抿了笑,知道这是孩子开始跟她亲近了,却还是问一句:“沅丫头要这个做甚?”

“打结子。”明沅指着那半片绣花云头,拿金线勾了边儿,绣了一朵富贵牡丹,才半朵花已是又密又闪,这遮在裙里的都做的这样精致,她倒有些没底气了。

纪氏一听来了兴致,采薇便回屋里把明沅打的那只给纪氏看,哪里知道纪氏看了便笑:“想不到沅丫头还会懂得做这些了。”摸了结子觉着配上去的玉色不好,还指点起明沅来:“这个红的自然喜庆,可爹爹常穿甚色的衣裳?”

明沅一下抬了头,她只想到送给颜连章当贺礼,没想到这个真能派得上用场:“青色。”纪氏立马便笑了,叫丫头拿了石青色的丝绦来,又给了明沅一对白玉蝙蝠,葫芦也配上一样的,捡了两根金线放在她的小竹箩里。

喜姑姑回来瞧见了,笑的合不拢口:“看,太太就喜欢乖巧的姑娘。”又叫采薇捡两件衣裳出来,连纪氏送来的裙子都试过了,只要收的地方太多,穿在身上不成样子,这才又搁下,捡了一套红的出来:“那一日怕是大家都穿红,咱们姑娘皮子嫩,穿红的显得出。”

一水儿三个女娃,哪一个皮子不嫩,大家小姐连房门都少迈,春日里太阳才出来,前后两个丫头跟着打伞,明沅就见到过明湘明洛两个撑了伞去外院蒙馆读书。

可喜姑姑这么说也有道理,四个女孩里面,生的最好的确是明沅,明潼是神采飞扬,明湘是温柔娴静,明洛似了张姨娘,有些北人模样,很是明艳,可要论起五官,明沅才是最美貌的那一个。

喜姑姑亲自给她梳头,把短短的头发梳成小鬏,一边一只通草金螟虫,对着镜子又给她在额上点上一团红,白嫩嫩喜洋洋的,采苓拿着靶镜给明沅照:“我们姑娘生得真是好,跟观音娘娘座下的龙女儿似的。”

明沅自己也笑嘻嘻的摸了头,趴在喜姑姑身上,喜姑姑心里软成一团,拍拍她的背,徐徐吁出一口气来,这个姑娘乖巧再加上点聪明,往后的前程便差不了了。

等到了家宴那一天,明沅穿了大红遍地金的衣裙,三姐妹都是一样打扮,全是大红遍地金的衣裙,明湘明洛都戴了金花,便显得明沅头上那只金螟虫儿有意思的多,澄哥儿起头,三姐妹跟在后面行过礼,一人说了一句吉祥话。

明沅早就被教导过,两只手抱在胸前行过礼,说了句大俗话应景,跟在澄哥儿后面,依次入了席。

既是寿宴,自然有寿面,依着老家江州作寿的规矩,给压了两颗蛋,一根面连着不断头,颜连章酒菜只些许沾沾口,到是把一碗面都吃了。

每个孩子也都分到一碗,人小碗小面也少些,汤是拿老鸡炖出来的,里边还加了干贝,澄哥儿吃了一碗,又要一碗。

几个妾一一持了杯子上来祝寿,一个个都打扮的出奇,这样的日子是由着她们穿戴的,安姨娘还在谱上,看着只比到上房来请安时华贵两分。

张姨娘却梳了高髻,戴着赤金大花,到了睐姨娘这里,她却穿了一身天水碧素面禙子,想是才刚禁了足,不敢过份,身上也没戴什么贵重首饰,只把腰掐得细细的,两根长穗蝴蝶宫绦垂在细褶裙上,脚微微一动,那蝴蝶就跟要飞起来似的。

再怎么打扮也压不过纪氏去,她穿着玫瑰红二色金的衣裳,斜斜挽了个髻,簪着一枝丹心海棠流苏花钗,一举一动间海棠花心里缀着的那颗红宝熠熠生辉,映得脸上凭添几份妩媚,姨娘们争奇斗艳,她竟也含笑看着,指了孩子们一样样的把自己的东西捧上去。

颜连章端坐在堂上,先听了儿子作的祝寿诗,再看了女儿的画,明洛又弹了一曲琴曲,到明沅的时候,他也觉着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接过贴贝的螺盒还问了一声纪氏:“六丫头送了甚?”

纪氏只笑不说话,打开来一看,却是个石青色的结子,里头编了只白玉葫芦小瓶,杂着金银双股线,拎起来下面还有两白玉小蝙蝠,很是富丽华贵。

“这可是六丫头自个做的,想着等暑气重了,这个玉瓶里头好搁些生津滑舌的仁丹备用。”纪氏冲明沅一招手,她就挨过去紧紧贴了纪氏,一说完这句,明沅跟着点头。

颜连章对明沅点了头,还伸手拍拍她的头,面上带笑,心里知道一半儿是纪氏的手笔,很给面子的取出来就挂到腰上。

连最小的儿子也被睐姨娘抱出来,睁了眼睛骨碌碌的转,盯住颜连章就不动,咧开嘴笑的一襟是口水。

颜连章逗逗儿子,想到还没给起名,叫拿了文房四宝出来,写了个“沣”字,纪氏因着沣哥儿得名,拿了一套金手镯脚镯出来赏给儿子。

等几个孩子都献上了礼,纪氏才道:“明潼往京里去时,也有贺礼留下的。”

等她的东西拿出来,明沅就吁了一口气,幸好她又打了一个结子,明潼写的草书,软裱起来,展开来一看,却是半篇的福字,下面半幅只打了格子,还没写进字去。

颜连章看了半晌不语,纪氏也红了眼眶:“明潼早早就写起来了,才只写了半幅,我想着总是心意,该给裱起来的。”

着意打扮了的姨娘们一个也没捞着好处,颜连章不独那一日宿在了正房,往后一个月里,便是纪氏身上来红,也宿在正房没往后院里去。

颜连章同纪氏两个大概算得上是古代模范夫妻了,颜连章不去后院,一直宿在纪氏房里,上房的丫头连走路都轻快起来。

丫头们虽不能议论主子的事,可上房这些天里日日夜里要抬水进去,这却是瞒不过人的,明沅还听见喜姑姑同安姑姑两个私下里念佛,说要是太太再怀上一个就好了。

明沅是到了上房才开始真正接触这些规矩礼教的,这些约定俗成的事,她都要自己揣摩,一句话一个动作,别人理所当然,她却得想一想,一句话在嘴里滚两回,才能问出口。

幸好借着是孩童的便宜,要不然还不被人当成精怪。可有些事,就是她再疑惑,也不能问出口。

颜连章爱纪氏吗?如果爱她,为什么还有三个姨娘?还生了四个孩子,如果不爱,那天天呆在她房里又是为了什么?

明沅只能试着去理解,她知道就是这样,她看的那些电视剧文学作品,哪个有钱人家不是三妻四妾,争宠发疯的也有,你死我活的也有,可她知道在这里是正常的,心理上却怎么也接受不了。

她是独生女,上辈子的爸妈是普通职工,没有大富大贵,也过着小康-生活,柴米夫妻,拌拌嘴吵吵架,高兴的时候再一起去逛逛超市,生日的时候能出去吃顿饭,买件衣服就很高兴了。

这些就是明沅对于幸福的全部理解了,这里的一切从一开始就超出她的接受范围,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适应。

她替纪氏不值,又替几个姨娘觉得心酸,接着才想到,她根本没资格为别人难过,她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她此时年纪尚幼,便是喜姑姑,在她来到上房的头一天,还对四个丫头说过“姑娘还小,便是此时不好,往后也能教得好了。”

没有经验可以汲取,她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摸索,想到年轻时看的穿越文就觉得可笑,普通姑娘真要穿越了,还能一张口就套出来历身份,既抱得了大腿,又杀得了强敌,简直成了战斗机,她不是战斗机,她连翅膀还没长出来。

除了每天读书写字,到上房跟纪氏澄哥儿联络感情,她想的最多就是以后怎么办,喜姑姑已经给她指明了方向,扒着纪氏才是硬道理,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她就要把这条路长久的走下去,越走越宽敞!

第13章 玫瑰鹅油酥饼(修)

等明沅再在纪氏那里歇晌午的时候,就乍着胆子问:“太太,我还想要个白玉葫芦。”小玉蝠她那里还有,那样好的羊脂玉却没有了。

纪氏听见挑挑眉毛,搁下帐册问她:“六丫头要那个做甚?又要打结子用了?”丈夫连宿了一月,纪氏消瘦下去的脸盘又渐渐丰腴起来,脸上不搽胭脂也透着好气色,对明沅更是越来越和气。

明沅觉得这些话些说不出口,配着她这付小身子,显得说起来很是羞涩:“我想给太太,也打个结子呢。”这句讨好的话说出来,她先不好意思抬头了。

纪氏立时便笑了,很有兴致的叫人开了箱子,把一匣子小玉件拿出来挑,光是白玉的就有一盒,有雕蝴蝶的,还有雕成刀币模样的,葫芦这样的吉祥图案更是多,明沅捡了一枚出来,觉得这个玉色最温润,形状也比颜连章那个更小巧。

纪氏赞赏的看了喜姑姑一眼,喜姑姑也跟着笑,孩子嘛,想一出是一出最寻常不过了,也不疑有它,还当是明沅让她教了出来,真的知道尽孝了。

给颜连章的是石青色,纪氏就不能用这么重的,明沅捡了桃红丝绦出来,又像模像样的理好了金线,打起双钱结来,等葫芦串了进去,琼珠见纪氏有兴致,也跟着凑趣儿:“这下边该垂上八条串珠儿才是,这个挂在身上才好看呢。”

说着又去拿了一盒珠子来,她帮手串了一条青玉的,一条石榴石的,四条绿四条红夹着花排开来。

这样复杂的结子,就由着琼玉收尾了,等一个打完了,她又看那枚刀币:“给哥哥也打一个。”纪氏脸上的笑意更深,握了她的手:“打这个伤眼睛,明儿再给澄哥儿做,先拿这个馋馋他。”明沅抿着嘴巴笑了,大眼睛一弯很是讨喜。

明潼自小便是小大人,自会说话起便没撒过娇了,到养了澄哥儿,纪氏才觉出些当娘的乐趣来,如今有了明沅,跟养个男娃儿又不一样,她伸手摸摸明沅,逗她道:“咱们沅姐儿,想不想出去玩?”

明沅一下子怔了,瞪大了眼儿,葡萄仁似的黑眼睛瞪得圆圆的,她自来了这里,连上房的院落都没出过。

这付模样把纪氏逗乐了,她以手作梳帮明沅把散在额前的头发抚平,正要说话,澄哥儿下学回来了,他先是行了礼,因着跟明沅熟了,也不等她下来,自儿甩脱了鞋子爬上榻去,身上还挂了书袋,喜滋滋的叫了一声“六妹妹”。

又叫了一声娘,脸上得意洋洋的笑,纪氏见着他这付模样,眼角眉梢都蕴着笑意,故作不知问道:“澄哥儿今儿在学馆里,可用功了?”

澄哥儿本来就受了先生夸奖,早就忍不住要告诉纪氏,此时听见她问,下巴都要翘起来了,伸手拿出一方砚来:“先生说我字写得好,送我一方砚。”

纪氏看的严,澄哥儿早就养成了习惯,便是冬天下雪也一样练字:“先生说了,这是暖砚,就是冬天写字,墨汁也不会结块了。”

明沅忍不住要笑,穗州的冬天连雪珠儿都不曾下过,外边池子的水都冻不住,纪氏院子里的大缸一样养着活鱼,墨汁儿怎么会冻得住,她冲澄哥儿刮刮脸皮。

连纪氏听了都忍俊不禁,澄哥儿还不明所以,捧着那方砚宝贝似看,纪氏拿过来一看:“是个蟾宫折桂的,到是好意头,给咱们澄哥儿摆到书桌上,日日看着,想想先生的教导,日后真中个状元回来。”

澄哥儿昂着小脑袋神气的不行,听纪氏这样说一点也不羞:“嗯,我作状元,娘就是诰命!”

这些话他打小就听丫头们说,半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倒是纪氏听见他说这个,一把搂了他:“好,我们澄哥儿有孝心。”说完了又看看明沅:“沅丫头也有孝心。”

澄哥儿屋子里的好东西多的很,光是砚台,明沅就见过一匣子装了七八块,里边各式各样,圆的方的钟形的还有八卦的,都是描金雕花的,寻常也不拿出来用,只摆在案上赏玩,他却独独把这一块当宝贝。

明沅伸头去看了,他还缩缩手:“只许看看!”不许明沅拿手去摸,明沅就真的只伸头看看,纪氏伸着手指点点澄哥儿的脑门:“我们澄哥儿可不是小气的。”

澄哥儿叫戴了这么顶高帽子,噘了嘴巴充大方,还不舍得叫明沅拿着,伸手出去,偷睨着纪氏道:“就摸一下。”

明沅抿了嘴摸了一下,他飞快的抽回手去,急着要回房里把这方砚摆到案上去,拿绸帕子包了,都不许琼玉接手,自个儿走到暖阁里头,把这方砚压在了那一锦盒的砚台上边。

一屋子乐意融融的,颜连章却在时候回来了,纪氏见他脸上神色有些不好看,心里先是一跳,澄哥儿牵了明沅站起来给颜连章请安,吱吱喳喳告诉他先生赏了一方砚。

颜连章对这个养在上房的儿子很是看重,冲他点点头:“既这么着,把爹爹那方雪纹石的镇纸也给你。”

澄哥儿眼睛都亮起来,纪氏心里怕是京中有事,打发了丫头带两个孩子下去吃点心:“今儿厨房备的玫瑰鹅油酥饼儿,叫烫两张来给哥儿姐儿用,吃完了好去习字。”

澄哥儿也瞧出颜连章气色不对,他伸手就牵了明沅的说,两个孩子彼此看看,澄哥儿觑着颜连章看不见冲明沅吐吐舌头,排在一起说句告退,手牵了手回暖阁里去。

纪氏自家走上去给颜连章绞了帕子擦汗,软声软语的问道:“老爷今儿怎么下衙恁般早?”

颜连章重重叹一口气:“才接着家信,大伯只怕不好。”

纪氏一听就皱了眉头:“是三弟来信了?”嘴上说话,手上不停,把颜连章的外袍脱下来,替他解了官服腰带,挂到架子上。

颜连章坐下连着喝了两杯茶才缓过气:“大哥那头的差事倒不紧要,做学问嘛,翰林院又不少了他,便是在江州也是一样做,我这头的差事若是搁下,再拾起来可不容易。”

穗州地界好比肥肉,不说在任的,就是挨着过一遭那也是沾得满身油,颜连章好容易得了盐运司运判的职位,为的却不是往盐引上边动脑筋。

盐引自然是最暴发的,可沾着手难免不叫烫出泡来,颜连章心里明白,家里有些产业,可官场上却无能人,他上任后跟着盐运司使和几个同知运判做了两回卖盐引的勾当,再往后便收了手,由得他们去发那不义财,自家还是老老实实的做起了丝绸生意。

穗州守着口岸,他自家不去担那海船出海的风险,只贩货,把江州收的那些绸缎纱罗绢布卖出去,再收了洋布洋玩意儿贩到富贵地去卖,回回船都是满着来,再满着回去,本大利大,当职这几年,虽不比卖盐引利厚,赚的却是安心钱。

可若是大伯没了,便要回去奔丧,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寻常职位好说,盐道的位子,人在上头坐下,下面就有一群人虎视眈眈,等他守完了孝,差事只怕也叫别个担了去,横竖等他回来也只有三五个月的位子好坐,不如赶紧谋划条出路。

纪氏一听这话心头一跳,拧了拧眉头,接过颜连章擦汗的巾帕挂在盆边,不动声色的问道:“三弟信里可写明白了?”

纪氏想的跟丈夫又不一样,颜家上一辈还是只有两个儿子,颜大伯娶亲之后一直盼着生子,女儿倒有两个,却就是没有儿子,便从自家弟弟这里,过继了一个。

颜丽章虽是老小,却是大房,因着颜大伯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到现在却又没个儿子,只刚得了个姐儿,夫妻两个日日给菩萨上香磕头,蒲团都不知磕破了多少个,后宅里就是没个动静,这回写信来,只怕是想在颜大伯闭眼之前,还过继一个到大房名下。

上头的大哥颜顺章倒有一子,可他自个儿只有一个儿子,没道理把颜明陶过继过去,而颜连章这里,刚得了第二个儿子。

颜连章摇一摇头:“大伯的身子你知道,吃了多少年的药也不见好,春秋里总要犯一回,三弟写信来,叫咱们先有个底。”

纪氏听见信里没提,便把心头这点疑惑咽了回去,既是没提这一茬,怕是还没露出这个意思来,纪氏心里这样猜测是因着弟妹袁氏在她面前露过口风,说不独谁家先有了第二个,也总算能有条后路。

颜顺章娶的是恩师的女儿,成亲之后恩爱甚笃,家里别说小妾姨娘,连个正经通房都没有,两人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好容易才得着儿子,也算是有了后。

纪氏自家虽没生养男孩出来,抬的妾却有儿子,也算是有后的。独独只有颜丽章,妾跟通房都不少,他那个院子都快住满了人,可就是没个儿子生出来,袁氏自个儿也没曾生养,只有一个庶出的女儿,夫妻两个当作眼睛珠似的养着,还打过招赘的主意。

丈夫不先开口说这些,纪氏只作不知,睐姨娘发动的时候,她就想到这个,等下边婆子报说是个男孩,她嘴角再松不开,这件事就一向压着,推说孩子还没满月,不曾写信回去报喜。

纪氏脸上无异,心里却翻了起来,若是安姨娘所出,倒也还罢了,偏偏是个不肯老实安份的睐姨娘,她的儿子要是承了大房,颜家一半儿的产业便算在沣哥儿的头上,到时候,睐姨娘一家子还不尾巴翘上天。

纪氏起身往外吩咐一声:“卷碧,煎一壶凉茶来,天燥了,给老爷下下火。”她一面说,手一边攥紧了拳头,打定了主意,绝计不能叫沣哥儿承了大房。

第14章 香兰凉茶

颜连章还没想到过继的事情上来,脑子里还盘着生意,若真个回去办丧事,那一家子就都是要去的,须留两房人家在此地,他同那些船商货商都是旧识了,做生不如做熟,生意不怕做不下去,可这口袋肯定不如原来满当。

在位的地方官儿,还能压一压,等他离了穗州,这摊子事却该由谁来接手,家里人丁若是再旺一些,便没这许多烦恼,可若人丁旺了,也不会有攒下这许多家财来。

颜连章用手指沾了杯子里的水,在黑漆贴贝的梅花小朵上写起字来,丝棉生意归了谁管,那采买进货的生意又由着谁来管。

“我看高庆高源两个倒还妥当,高源跟着我进过货,两边通了声气,虽不比如今做的大,这门生意也不能断了,长做才长有嘛。”颜家兵祸起家,第二代是收租的田舍富翁,第三代开始行商,虽则代代都读书,却是到了这第五代,才有两个儿子做到了从五品的官儿。

他正打算着,外边琼珠端了托盘上茶来,纪氏接过来,琼珠便又退到落地罩外面,跟琼玉打了个手势,两人把帘子放了下来。

纪氏拎了壶把往杯里倒茶,端到丈夫面前往他身前推一推:“别喝那个了,瞧你急的,喝杯凉茶静静心。”

丈夫待睐姨娘宠爱,一半是为着这个儿子,纪氏心里自然也是难受过的,不醋不酸不是女人,可她明白轻重,她自小到大,看的听的知道的,便是怎么做好当家主母,要持得住,要端得起,要平得了后宅。

可要压着睐姨娘,她却半点也不会手软,她往上爬的手段就不干净,原来的程姨娘跟安姨娘都是她抬起来的,先是通房丫头,等有了孕再抬起来当姨娘。

张姨娘是上峰送进宅子里的,也是一般无二,生下来姐儿来,这才摆了一桌席面开脸。可这个睐姨娘却是自个儿爬了主子的床,这就是不规矩,没把正室放在眼里,就该整顿,就该让她知道怎么当妾。

纪氏自然是知道那个小院里都有些什么事,可她不想伸手的时候,便不伸这个手,这个女人如此短视,她心里怕什么,纪氏也很清楚,她怕明沅是傻子,她的这个姨娘就当不成了,不独当不了姨娘,府里也没了她的立足地。

纪氏一看见她就跟咽了苍蝇一样的恶心,因着这件事她把书房里的小厮挨个儿换过来,连睐姨娘的娘老子也停了差使,打发回了老家,可梗在心里这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

明沅大病一场,纪氏是知道的,她等了几日,到底不忍心,她下不了脏手,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问,这才差人把明沅抱过来,又把睐姨娘身边那些人心浮动的奴才都换过一回。

姓沈的养娘头一个该杀,若这个还生了女儿,留着她倒无碍,可这一胎生了儿子,就不能让哥儿身边留下这样的人来。

只恨她自个儿没有儿子,若她自己有子,下面就是孙猴子大闹天宫,她也能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纪氏缓缓吸了一口气,坐到丈夫对面:“上回送去的高丽参,不是说吃着好些了?明儿叫人再送些去。”

颜大伯自三十岁上便一直病着,三兄弟从小听到大的都是大伯又吃了多少药,一年怕不要花销个千把两来吃那些人参补药,原来家中就富贵,就是金玉药丸也吃得起,等到顺章连章两兄弟当了官儿,更是有什么好东西就往家里送。

一向康健的亲生爹娘早早没了,这个药罐子伯父,却每每看着不好,以为他要撒手了,那一口气儿又吊了回来。

家里有福的老寿星棺材板上要过几十道漆,他却是早早置下一块桃花洞板,传说切开来那日,满堂都是木料香,这付板子如今都上过三十多道漆了,三兄弟人前不说,背地却常猜测着,说不得这付板儿就要上六十道呢。

纪氏见丈夫还在盘算生意,抽了帕子抛过去,一下遮住了桌上的水渍,丝帕吸饱了水,绉绉的贴在漆案上,颜连章叹一口气,抬头笑看了妻子:“三弟这回来信又是不同,说的比原来凶险好些,咱们还该早谋打算才是。”

纪氏听见丈夫嘴里说着“咱们”,眉梢攀上些笑意,嘴儿一抿,话里却是埋怨:“叫别个瞧见了,还当你是巴不得守着孝呢。大伯虽久病,却也有惊无险的过了这许多年,盘算这些太早了。”

“也不算早了,明岁开了春,我这头的差事就要卸下来,这儿的生意利大,再不能扔,我看着是不是支个铺子起来,等咱们离了这地儿,倒没那么些讲究了。”颜连章摆摆手,还只皱了眉头思索。

颜家发家靠的就是谨慎,这两个字算是刻在了骨子里头,当官的不许经商,那是给上面看的,到有力道置产做生意了,哪里还用自家出面,有门客有陪房,还有捧着产业来投靠的商户,管着庄园地产铺子,得利的还是主家。

“我看高安家的便不错,倒是老实人。”颜连章才说这话,纪氏就笑了:“你打量的主意我也明白,可我身边哪里就能离了她,若要回去治丧,人手调派更离不得她,总得办的像样儿才是。”

她这话一说,颜连章也皱了眉头,大嫂梅氏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才女,你让她画山水长卷四季行乐图,她是行的,你要让她操持家事,那是半点都靠不住。

三弟妹袁氏更是不堪用,她因着没生养,只觉得比别个矮一头,连大房主事都办不下来,族里每每有事,都是纪氏顶上去,若大伯真有个好歹,还真离不开身边这些人。

纪氏垂垂眼眸,心思立时就转到了人选上边,开口先是回绝,再把因由点了出来,高安就是安姑姑的丈夫,后宅要平,略抬一个打一个便是,台子搭的越高,可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寻敌手。

安姨娘自然是老实的,后宅里一个老实一个短视还有一个是愚钝,偏是这个老实的最有眼色,既然老实了,就得让她一直老实下去。

颜连章听了这一句也不再说话:“那成,你想想,总得挑一房你的陪房出来,两边看着才是。”

纪氏抬起袖子掩口笑:“你倒好,把这差事落到我头上,叫我唱白脸儿,还晓得制衡了。”说着伸着玉葱一般的手点点他。

纪氏少有这样的娇的时候,颜连章见着上房里无人,挨着她坐下去,凑上去就香了一口,握了她的手,看着涂了红蔻油的指甲搓了两下:“我是想着,把这洋行生意,就给你身边的人来管着。”

纪氏一惊,洋行看着才兴起来,可利润却不比丝绵少,穗州出船运出去的,多是瓷器丝绸,运回来的东西却是千奇百怪,颜连章一向是捡贵重的好东西进,珠子宝石在本土价贵,在外头却是能用丝绸瓷器茶叶来换的。

那样一匣子一匣子的红蓝宝石金刚钻,三成不到的价儿就能换了回来,纪氏到了此地头一样收的就是这个,放到别的地方稀罕,在穗州连小官员妻室头上,也能戴得起小指甲盖大的红宝首饰。

收这样的贵货,自然不能在本地卖出去,颜家在江州金陵俱有铺子,这些贵重东西,不单卖出去,或是嵌成套件,或是由着宫里头收罗了去。

颜连章到得此地两年,颜家闷声不响的,在江州可又置下田地茶园来,靠近两京地不好买,江州的上乘水田也不易得,颜家攒下千亩良田就费了几代之功,有田才是真的有了立身的根本。

田地茶园的出息是老三在打理,丝绸生意就都交给了颜连章,三人里边大约也只有大房除了公中开支再没别的进项,各房里边有些打算寻常的很,又不是啃了公中的钱,年年都要对帐,还年年都分得比旧岁更多些,谁也没有二话。

可颜连章一开口还是把纪氏给吓着了,她才要开口,就叫颜连章搂住了:“你这些年辛苦我都瞧在眼里,别样生意动不得,只好单把洋行拎出来,往后这一份儿,就是给明潼的。”

纪氏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抿了抿嘴儿,到底没有忍住,伏在颜连章肩上抖了身子啜泣,颜连章拍了她的背:“你心里有些苦楚,我也知道,咱们但凡有个儿子,往后那些我再不看一眼的,唉。”

纪氏听他叹这一口气,心里更是难受,颜连章拿袖子给她拭了泪,哄她道:“咱们有个明潼也了得不了,若是个似她这样的男孩儿,我再不作它想。”

琼珠先还在外头听,到得后来听见里边声音轻下去,再响起来又不同以往,臊红了张脸,拉了琼玉退到门外边,又吩咐烧水备着,两个丫头彼此笑看一眼,俱都抿了嘴儿笑起来,看着老爷的脸色还当要不好呢。

暖阁里边澄哥儿吃了玫瑰鹅油的酥饼子,一口咬下去起了七八道酥,他有什么都先想着纪氏跟明潼,问明沅要了只碟子,小心翼翼的拿了两张摆在上边,想拿去给纪氏吃:“等爹吃了饼,就不生气。”颜连章脸色难看,他也觉出来了。

明沅跟在他后面,抬眼看着琼珠琼玉两个脸上色变,再一看都退到了门外边,知道里面定然在说重要的事,等澄哥儿走到门边,明沅也听见那声儿了,两个丫头拦了澄哥儿:“好哥儿,太太正睏午觉,等会子再来吧。”

一面说一面侧了耳朵,从来也没闹得这么响,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澄哥儿还不肯依,明沅却拍了巴掌:“我刚从太太那里得了刀币,要不要看?”

澄哥儿立住了,把碟子交到琼玉手里,还嘱咐她等纪氏睡醒了就要送给她,伸了手拉住明沅,去她房里看玉刀币,两个丫头松口气儿,又不禁红起脸来,往廊下挪了点,这倒真像是闹猫儿了。

第15章 雀儿药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