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心中有事,掀掀眼皮看见明沅不吵不闹,规规矩矩的伏在喜姑姑怀里,嘴角勾起一个笑来:“开个角儿叫她看看吧,瞧着模样也怪可怜的。”

明沅立时就高兴了,她扒着车帘,掀开一角来,两只眼睛朝外望,沿街都是食肆店铺,一溜儿蒸屉,挂着烧鸭子烧鸡,隔得这么远还飘进香味来。

临街的角店摆了两三张桌子,叫上一碟子鸭肉,那赤了胳膊的伙夫便拿从大锅里头捡一只出来,拿刀在鸭身上一捅,鸭子里边的酱汁“哗哗”流下来,淌了一砧板。

刀起刀落一碟子片鸭就送到了桌前,明沅看着倒觉得像是后世卖广式叉烧的,她再一看,里边竟有好些个鼻高目深的外国人,竟还常见的很,马车碾过三四个车辙,她就数出来三四个了。

明沅心里奇怪,把头缩回来点点窗子外边,喜姑姑见纪氏并没不耐烦的样子,也往外一张,见明沅手指头点着人直笑:“姑娘没见过,那是西人,同咱们生得不一般。”

纪氏闻言也笑了:“原是瞧见这个了,胆儿倒大,澄哥儿头一回见着,还唬得哭了呢。”她说了这一句也有兴致再说:“这是贩货来卖的西人,坐了海船来的,也止此地有,不许他们出州府的。”

明沅眨眨眼睛,点点头又把趴着张望,好容易出来一回,什么都不能放过,再看便是成群结队穿着蓝花布的女孩儿,一手架着竹箩,说笑着走过来,喜姑姑索性坐在窗前指点明沅:“那是浣纱的,织锦织缎儿出来好卖的。”

因着早市人多,马车走走停停,纪氏到后来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觉得人叫颠着难受,琼珠取了个白玉瓶出来,倒出里头的仁丹托在帕子上递给纪氏,纪氏含在口里,这才觉着舒坦了些。

明沅也叫摇的受不了,幸好早上没多用,胸口一恶心,还不全吐出来,头一回迈出大宅,就这么摇摇晃晃行行住住,一路到了六榕寺。

第21章 香菇炒面筋(捉)

六榕寺是百年古刹,因着寺中六株古榕树得名,一座千佛花塔远观便斑斓炫目,塔里供了千尊佛像,上下塔角挂满了铜铃,铃声伴了诵经声传出去老远。

还没驶到寺前,明沅就听见了,将到路口,马车便进不得了,今儿是初一,寺前挤的插针难入,早有跟车的小厮寻了清净地界停下车来,前边一段路得自个儿踏进去。

明沅被喜姑姑抱下了车,先看见乌瓦黄墙,照壁上刻得三个绿漆大字“六榕寺”,下边还有提名,明沅不知典故,怕是个和尚题的字。

喜姑姑扶了纪氏,明沅叫个仆妇抱在怀里往里行,走过照壁是一条长长石道,面前正对着寺庙山门,挨着黄墙倒刻了些佛经故事,大幅砖雕嵌在墙上,一块块拼接起来,先是佛祖在菩提树下证道,又有割肉饲鹰,老虎听经的故事。

明沅一路行一路看,便只有她不必带帷帽,纪氏是从头遮到脚,纱帘下面还垂了八只小金铃,走动的时候,薄纱也不会飞扬起来露了面目。

几个丫头只遮了脸,明沅叫个婆子抱着,昂了脑袋四处去看,此时时辰尚早,寺门口却挤得满满当当,卖香烛的,卖供果的,年老的婆子拎了竹篮,上边盖一块灰布,沿街叫卖花骨朵儿编的香手环。

好些个姑娘家围着她买,摸了几枚钱,一双手便都戴足了,明沅趴在那婆子肩上,别个见是贵眷,也不往身上挨挤,倒有几个妇人指点了她,说她生的好看。

一行人由着寺僧迎接进去,才迈上台阶,就听见后边喧闹起来,原是个上香的妇人叫人溜了肩占了便宜去,她性子倒辣,一巴掌扇在泼皮脸上,身边同她一道来的,俱是悍性子,一脚踩着手,吐了唾沫啐他。

抱着明沅的婆子也站住了看,还跟着骂了一句:“挨千刀的杀才。”她说了这话,采菽已是反身来寻,正听着这一句,微微掀了帽帘儿:“混说个甚,赶紧把姐儿抱进来。”

那婆子便不住口的告饶,采菽冲她摆摆手:“赶紧别说了,快跟上来。”一路穿过寺中小道走到禅房净室。

里头早已经供了香花净果,纪氏一直无子,生了明潼后也不知求了多少菩萨,娘家还急巴巴的请了一尊白玉雕的送子观音来,她那时候怕吃人耻笑,不肯供在外头,便在寺庙里供了观音小像。

这些年下来,香火香油不知添了几多,就是没有半点消息,有了过继这桩事压在心头,这才又来上香。

明沅不知道上香还有这许多规矩,先喝了香茶,又洗手洗面,再往观音殿去,求财拜关帝,求子拜观音,这她到是知道的,纪氏既是求子自然往观音菩萨殿去。

殿前两株根深叶茂的菩提树,枝条伸得高,将殿檐都遮去小半,深深幽幽,很是清净,后边是女眷参拜的地方,不见男子,往来行走的俱是穿了僧衣的和尚,见着女眷目不斜视,此许两个头皮还青年纪还小的,才探头了张望。

到得后殿再无外男,这才把帷帽除去,纪氏带了一串人行到观音殿前,迈了脚儿进去,双手一阖跪在莲花蒲团上。

自有丫头把带来供奉的东西交到沙弥手上,两盏鎏金莲花灯里添满了酥油,又点了莲形蜡烛,供上香花净果点心,还有婆子摆了一对宝塔凸字香来供在案前,那香的底座快有花盆那样粗,比明沅人都要高。

纪氏阖了眼儿祝祷,明沅也一并跟着跪在蒲团上,只拿眼睛的余光去看殿里陈设,仰了脖子也见不着观音真容,只能看得见善财龙女两个一左一右,明沅看见纪氏双手向上往下拜去,也跟着下拜,如此三次,才能抬起头来。

纪氏也不问明沅求了什么,只道一声:“小师傅,我想求只签。”

敲木鱼的和尚并不曾动,倒有个年岁看着跟澄哥儿一般大小的小沙弥抱了签筒出来,因着是出家人,年纪又小,送给纪氏时,还拿眼睛打量她,纪氏微微一笑,客客气气接过来:“谢谢小师傅。”

那小沙弥红了脸,却不敢看明沅,踩了步子躲到他师傅身后去了,偶一露光头,明沅便冲他笑。

纪氏双手握着签筒,心里默念所求何事,低放到胸前上下摇晃签筒,明沅盯着那上边的莲花签头,也跟着期盼起纪氏能抽一只好签。

细竹片儿落到砖地上边一声轻响,纪氏弯腰把签筒搁在地下,伸手拾起来,上边倒没有吉凶,只刻着二十一签四个字。

纪氏由着丫头扶起来,明沅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头,还是刚才那个娃娃沙弥,他身上的僧袍太大,走起路来绊手绊脚,却一路领了她们往殿中去,抽出个黄卷细纸来,这回去没递给纪氏,他有些羞意的一把塞到明沅手里。

纪氏见着这么个娃娃,却不晓得他手里捏了什么,求签不过为个心安,她还不是那等无知妇人,为着求子肯喝符灰水,可求都求了,心里总有些忐忑。

那细纸条是半卷起来的,明沅先看见“下下”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等再看见后边那个签字印倒了,这才松口气,竟是一支上上签!

纪氏把那细纸卷儿徐徐展开来,先看见个上字,等再看见个上字,嘴角便抿出笑意来,签文统共四句诗:“阴阳道合总由天,女嫁男婚喜偎然。但见龙蛇相会合,熊罴入梦乐团圆。”

前面几句都是草草扫过,到得最后一句,忽的紧了指节,眉梢眼角都露出笑意来,那一行小字,分明写着“婚姻孕男”。

譬如大夏天吃冰雪水,数九天添了热碳炉,她一颗吊的心瞬时落回肚里,浑身上下再无一处不妥帖。

纪氏嘴角笑意一松,明沅就知道她定是求着了,这个时候不凑趣,还有什么叫锦上添花,她扒了纪氏的裙子:“太太大吉大利!”

这是喜姑姑教她最便当的一句吉利话,旁的怕她记不住,便是记着了,也不三岁娃儿开口便能说出来的,纪氏听见这一句果然开颜,松手又给庙里添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香蜡钱。

这回也有游览的兴致了,寺僧见着纪氏似是很喜欢那个沙弥,便也叫他陪着,问了才知道他是趁夜被人扔到院门口的,方丈给他取了名儿,就叫拾得。

拾得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一窍不通便百窍都不通了,他却乐陶陶的很是自得,虽是连经书都听不着更念不出,却聪明得很,纪氏一开口,他就知道纪氏是要求签。

似他这样往后连知客僧都不能做,便跟着他师傅在观音殿里呆着,寻常也不往前殿去,往后殿来的妇人们在菩萨跟前总又多几分慈悲,他便是一时怠慢了,也没人喝斥他。

明沅知道他不会说话觉着他特别可怜,可拾得却是一付乐呵呵的样子,僧人既要念经,多数都是识字的,只有他识字也是无用,也不知要如何识,并无人教他,他便做些杂事,闲时再在寺庙里边游逛。

纪氏一片慈母心肠,听见这些差点就要淌出泪来,一路牵了拾得的手,引着他慢慢走,拾得生的圆头圆脑,虽不能说话,却眼明心亮,一时摘一朵黄春菊送给纪氏,一时又去扑蝶,轻轻捏了蝶须给明沅看,看着蝴蝶拍拍翅膀就又松手让它飞出去。

纪氏也是难得出来疏散的,从千佛塔逛到莲花净池,到了午间用素斋菜时,还领着拾得一起用,拾得有个小师兄六慧,八九岁大,推辞了不肯,要领到他后边去用僧饭,纪氏便把两个孩子都留下来,叫厨房送了一桌素斋上来。

一桌子豆腐青菜,香菇面筋且喜做得入味,也不知拿什么提鲜,便是常年在寺中,寻常也吃不着这样精致的素菜,六慧到底年纪还小,告诉纪氏说,原来掌勺师兄在家时,是大厨房里头掂勺的。

纪氏待拾得和蔼,拾得就一路都跟着她们,一直送到庙门口,等她们戴了帷帽出去,明沅一回头,见六慧双手合什,拾得却怔怔看着。

明沅趴着不动,心里却感慨,若她连富贵人家都没托生到,更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了,那家人会不会因为她看上去傻,把她扔到野地里头去,由着她自生自灭。

纪氏坐在车里还吩咐:“回去做两套僧衣舍到庙里去,真是个可怜孩子。”她叹完一声看见明沅也闷闷的不说话,拍拍她:“咱们沅姐儿怎么了?”

“我把我的糖送给拾得吃。”明沅本来想说给他钱,想想又觉得不妥,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月例银子,想了半天也只好给他些吃的。

“沅丫头是个心善的。”纪氏夸了一句,喜姑姑便跟着拍马:“还不是学了太太,太太心善,姑娘看着也学着了。”

纪氏因掣着一支好签,捏捏荷包里放着的签文纸,叫琼珠给她在背后垫个小锦垫,一路上嘴角都翘着,面上还持得住,琼珠一时失口问要不要回家请个大夫,她看了琼珠一眼:“不过是有些困乏,想是春困,歇两日便是了。”

琼珠自知失言,明沅听了更觉得纪氏谨慎,本来求签便作不得准儿,这时候嚷嚷出去,万一没有可不是惹人笑话了。

明沅便歪在纪氏身边,比着手指头说了五六样糖果的名字来,纪氏愈听愈笑,初是玫瑰糖松子糖还在谱上,往后连糖荸荠都说了出来。

去的时候路上堵得厉害,回来便通畅了,行到家中,正好歇晌,马车才行取二门边,纪氏踩地凳子下车,安姑姑已是在门边等着,满面堆了笑,见着纪氏就先是贺了一句:“太太大喜,咱们家的姑娘叫选了当王妃啦!”

第22章 八宝茶(修)

纪氏听得这一句,差点一脚踩空,两个丫头用力一托把她托起来,琼珠刚才失了口,这会子尽力讨纪氏欢心,反口便是一句:“姑姑真是,连着我也唬了一跳。”

安姑姑扯扯脸皮,赶紧凑上来,纪氏叫人扶住了心神一定,安姑姑嚷嚷出来,她还当是明潼,再一想,成王怎么算今年都有十五了,便是圣人再不着调,也不会把个八岁的姑娘订给将要成年的儿子。

这样一想,颜家女儿里边,能同成王配成对的,也只有大哥的长女明蓁了,她松这一口气,立住了掸掸衣裳,伸手搭在琼珠胳膊上,微微拧住眉头:“成甚个样子了,纵有喜事,也不能嚷到二门外来。”

安姑姑一记马屁没拍准,这几日连得了好几个没脸,却越发的安份小意了,跟在纪氏身边,细细回报上去:“太太这头马车才出门,金陵那头就来了书信,说是咱们家的大姐儿,选配了成王,当了王妃!”

纪氏听了脸上却不显出多少喜色来,却也还是吩咐下去:“这样的喜事,报信给老爷没有?”颜连章这几日都宿在衙门里边,急赶着先盘两个大铺子过来,把门脸儿支起来,往后便是离了此地也好让货商有个认门的地方。

“早安排了人去,高源亲自跑了一回。”安姑姑原想说自家丈夫,碰了个软钉子便不特意提出来,脸上还是团团的笑:“府里东西都预备齐了,太太瞧着,可要挂红绸出来?”

纪氏一路走一路点头:“是该挂,却也不必太奢,把灯笼上也贴上红,两边门前挂上彩绸,既是阖府的喜事,今儿每个院头都多加两道菜,按着份例,一人多得一个月的月钱。”她得了那签正是高兴的时候,不能明着开怀,正借了这事儿舒发。

纪氏回了屋子,大衣裳还不及换下来,正拆头上的花钿,几个妾闻风齐齐过来贺喜,这回睐姨娘没慢一脚,还差点儿踩着张姨娘的裙角。

她们倒是真心高兴,不为着旁的,出了一位王妃的人家,往后女儿家的婚事可不好看许多,这几个都是有女儿的,睐姨娘原不觉着,空廊上边听见前头两个说几句,还有甚个不懂。

纪氏跟几个妾也不必客套,这几个还立着,她照样坐在妆镜前头拆头发,一托盘的珠子花钗,一边面拆一面吩咐安姑姑,防着有人家送了贺礼了,提点了门房有几家须立时就来回,她好紧赶着预备回礼。

几个姨娘一进屋门就先行礼,道了贺又不能干站着,安姨娘自来不多口舌,却因着才得了东西帮补家人,细声细气的贺道:“既定下了大姑娘,那三姑娘可不是该回来了。”

本来就是陪选的,宗室里头有脸面能轮得上叫皇帝赐婚,那也不必往秀女里头相看了,自有官位更高的女儿家婚配,她说这一句,比旁的什么都要叫纪氏高兴。

张姨娘见她占了先儿,跟着也笑一声:“咱们家里出个王妃,那可真是天大的造化了。”真出一位王妃,跟皇家攀上了亲戚,那来往的人气派都不一样,生斗小民但凡瞧见跟皇家沾了边儿,那便是了不得的事了。

纪氏听她这样说,却也只笑一笑,并不多热络,她换了件浅金桃红二色衣裳,摆了手叫姨娘们先下去:“六丫头累了,抱她下去歇着,你们也都散了罢。”

睐姨娘还一句都不曾说,她看看明沅趴在喜姑姑怀里,正想说话,叫安姨娘一把扯了袖子,拉了她出去。明沅掀掀皮皮瞧在眼里,又别过脸去,颠了一路,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这事儿不能细思量,一往深了想,纪氏便又觉得是好是坏还说不清楚,这才送选多少日子,算开船那日起,满打满算的也不过两月多,才刚换了薄春衫,天将将热起来的时候。

进宫选秀,又不是捡白萝割小青菜,初选复选总该有个三四回,到最后圣人亲阅,这才定下来,她原想着明潼去了再怎么着也得半年才能家来。

哪里想着这么快赐婚的旨意都下来了,要么就是圣人真的不好了,要么就是根本没把成王摆在眼里,任由元妃随手给配了个姑娘,里头那么些个十六岁大的,竟一个也没挑出来?非落到了颜明蓁头上。

成王已经十五岁了,明蓁不过才十三岁,很该配个年长些的,抬进门就能圆房,也好为着皇家开枝散叶。元贵妃这么拖,只不过为着自家的儿子才五岁,如今还是圣人最小的儿子,等别个亲王生出孙子来,她的这个才刚进学。

颜家在金陵住了这许多年,根深日久,便是皇家事儿也能知道些风声,张皇后一向不得宠爱,避居在太后宫内,后宫都捏在元贵妃手里,旧年京中选秀,就是元贵妃主事,为着怕捡出圣人可心意的来,反把那些相貌姿容好的都剔了出去。

这回也该给太子择太子妃了,也不知道挑了哪一家的姑娘,纪氏拿了信细细看过,里头倒确是写着一家子三个都给放了出来。

她才要松口气儿,眼睛一扫,心便跟着提了起来,一口气儿差点没缓过来,颜明蓁是选了成王妃才放回家去,颜明芃跟颜明潼两个却是生了病,叫挪了出来。

纪氏扶了头挨着细看,琼玉见着神色不对赶紧上前去,端了八宝茶递过去,纪氏摆手不接,眼睛恨不得把纸信盯出个窟窿来。

颜家信里只提了一句,想是病得不重,可母女连心,纪氏偏生越想越坏,若不是得了大病,怎么会把送选的姑娘挪出宫去。

她捏了信纸,捶了下床褥:“琼珠,差了人去把老爷请回来!”大嫂梅氏是个最最风雅不过的人儿,这是往好了说,往坏了说便是她万事管不得,家事一窍不通,一气儿两个孩子病了,她又怎么照管得过来。

那边安姑姑才刚把要送往金陵的加礼捡了出来,喜盈盈一进门,立时觉出纪氏脸色不对,看看琼玉,琼玉手压在裙缝边,冲她摇一摇。

安姑姑赶紧放下东西,纪氏见她来了,劈头便问:“老宅是谁送了信来?人呢?”既是送信来,报信的定然知道原委,还不等安姑姑下去把报信人传进来。

颜连章回来了,他跑得一头一脸是汗,官服后背湿了一片,进了门先灌两口茶,急道:“赶紧收拾东西,大伯不好。”

颜家大伯是欢喜坏了的,既是配给亲王的,宫里早早就传出信来,颜连章在翰林院中,也多有同僚恭贺,梅氏便先遣了人到穗州报信。

元贵妃哪里肯一趟趟的相看,她儿子不到年纪,正是死扒着圣人不放的时候,那些送上来的小姑娘们,要在大殿里选看,被圣人瞧中了可不是自家寻晦气。

她是叫身边的女官,先把十二至十三岁的捡出来,拿了支朱砂笔,点中哪个便是哪个,这荒唐的法子,她竟还有个好听的名头,说什么“御笔圈梅花,春信至哪家?”。

圣人的子嗣排开来也有七位,自太子始,到成王这里,正是半半截,第四位,再往下的弟弟们且还不到婚配的年纪。

四位里边,岁数差的都不大,便只成王一个母妃是宫女,叫圣人一时性起临幸了,过后就再不得宠爱,后宫连个能帮衬着说话的人都无,这倒霉事儿可不就落到他头上,颜家有苦无处诉,肚里把那元贵妃于氏骂过了十八代祖宗,当着面,还得谢她的大媒。

颜家捏了鼻子咽下这苦楚,想想成王没有外家支撑,又是圣人的儿子,等大婚后恐怕就要去封地,若是老老实实,总归也算得一门好亲事了,哪里知道接着旨意那一日,颜家大伯叫痰堵了,倒在床上眼看就要脚直。

不论配婚怎么荒唐,既定了王妃也是正经拟了旨意传下来的,颜家中门大开,连颜大伯这样久病的都急急换了衣裳出来,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一院子人趴跪在地上等传旨太监进门。

由着颜顺章接的旨,等那些个内官们捏了钱袋子离开,颜家大伯先还喜,往祠堂祖宗牌位跟前烧了香,摸了圣旨后边那盘金吐雾的蟠龙,一口痰堵在嗓子眼里没吐出来,人立时就晕了过去。

纪氏知道女儿生病心急,再听见大伯的事却镇定下来,见着丈夫急赤白脸浑身冒汗的模样,捏了信掩到袖里,指派了丫头们收拾东西:“捡哥儿姐儿用得上的先收起来,各个房头留一个丫头下来守着。”

家里也没有现成的孝衣裳,俱都要买了布新做,索性回去还走水路,披麻戴孝也不必精细,银首饰却得新打,料想梅氏袁氏两个都没主持过这样的大事,回去的路上少不得还要写信吩咐香烛纸钱,跟着又心里犯愁记挂了女儿的身子,拧紧了眉头怎么也松不开来。

上房这番忙乱,传到姨娘们院子里,又变了另一般滋味,安姨娘是接着信就早早把东西理了起来,可她才想把弟弟那儿欠的帐给还上,安姑姑那点东西还不曾送出去,派了小丫头往二门去请弟媳妇进来。

张姨娘这里几个丫头来回穿梭,说是带上日常东西,可她恨不得把床帐幔子一道带走,大到衣裳架子,小到针线箩儿,一样样都要往箱子里头塞,忙乱成了一团。

睐姨娘院子里还有个沣哥儿,丫头手脚一重,他先自哭了,缠得养娘睐姨娘两个不住哄他,等上房差了人来抬东西,三个姨娘没一个停当的。

时间这样紧,只寻着一只船,东西急急出了门,院里才挂上的彩绸全叫揭了下来,纪氏知道,也没好性了:“这时候竟还裹乱,留了高庆下来,咱们先行。”

颜连章还只皱眉头:“若真是要办大事,几个孩子总得行礼,在后边拖着像什么样子。”纪氏心里挂着女儿,难得不顺着丈夫的意:“如今却没别的法子,把几个孩子都带上船,丫头婆子便一堆,又要怎的住?”

颜连章别无它法,只好叫高安高庆留下,高平高成两个跟着船走,中午才接着的信,到傍晚,一家子都在船上了。

第23章 鱼肉馄饨

明沅稀里糊涂被抱上了船,船上最大的舱房是纪氏同颜连章两个住的,她跟澄哥儿便住在一个隔间里头,比原来的碧纱橱西暖阁又靠得更近。

颜家这算是喜事丧事对冲,原来那点子喜意全叫冲淡了,不说纪氏身上不能穿红,便是丫头们也把那带红的裙子全收了起来,又不好过份素了,一水儿换上青绿色的褙子。

可赐婚了亲王总归是大喜事,主子们脸上不摆出来,下人丫头却还是高兴,那可是实打实多拿了一个月的月例,一人还多得两套衣裳,便是嬷嬷们约束了不许谈论,背着人哪里止得住。

采薇自受了喜姑姑的敲打,又摸着了明沅是个犟脾气,把那轻缦的心思收了去,便是人后也不敢再怠慢,明沅却再不亲近她了。

“姑娘可要用些乳饼,我看今儿还不知何处摆饭呢,防着姑娘饿,先预备了些吃食。”采薇拎了食盒出来,一个梅花攒心盒里摆了四五样点心,眼看着天色不早了,船开了好一会子,却没人来传用饭。

才刚上船事儿多,扑妇抬了箱子正在归置,连喜姑姑也一并去帮手,着三个丫头留下看着明沅,自家往前头去了。

采茵叫留下守屋子,另三个跟着上了船,明沅有事便唤采菽采苓,采薇无事可作,她也晓得自家失了欢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凑,样样事体都先想在头里,便是采苓也觉出她有意露脸,跟采菽两个一同往后缩,不愿碍了她的眼。

明沅知道这一时半会的也吃不上饭,走得这样急,点心也是厨房里随时预备着寻常吃用的,还真只有乳饼可口,刚要吃又想到纪氏跟澄哥儿:“太太吃,二哥哥吃。”

连箱子都没开,更没碟子好盛,采菽只好拿了干净帕子出来垫着,叫采薇均一半儿出来给纪氏送去。

这样的巧宗便是明沅不说,采薇也不能叫别个得了去,思忖着纪氏爱吃咸口的,把椒盐酥儿多捡些出来,拎了食盒就又去了。

采苓冲她背影皱皱鼻子,采菽分明瞧见也只作不知,两个一个去要水,一个守着明沅,澄哥儿先还呆在纪氏舱中,实在乱的顾他不着,叫采薇领了过来。

“哥哥坐。”明沅嘴里叫哥哥,只把澄哥儿当作孩子,分了乳饼给他,又叫采薇从瓷罐里头挑些松花蕊出来泡了蜜茶,两个挨着船舱边的小窗户吃起饼来。

“等咱们家去,就能看见三姐姐了。”澄哥儿惦记着明潼,拿了半付乳饼,说了这话又懊丧的垂头:“我想好了把我写的字带给三姐姐看,也不知道琼珠收拾了没有。”

宅子浅了再塞许多人更不够住,澄哥儿一向住在纪氏屋里,明潼防着他跟乳母丫环亲近,万事不叫旁人沾手,等他大了,身边也没个正经的当职丫头。

总归就住在碧纱橱里,有甚事都叫琼珠几个随手料理了,东西也一并归在纪氏箱子里头,上房一乱起来,东西倒都带了,只在哪个箱中还得回去开了验看才知。

似纪氏的首饰衣裳贵重自然是先收捡起来的,澄哥儿屋里的文房四宝也一并收罗了,住得两年又添了许多东西,比来的时候箱笼更多,所幸没带着姨娘,船上且装不住了。

“等见了三姐姐,再写给她瞧呀。”明沅知道纪氏可能是怀孕了,签文上写的再吉利,也还不知道生男生女,对她跟澄哥儿来说是福是祸都还难料。

澄哥儿立时高兴了,点着指头要把曹先生给的暖砚给明潼看,写的字还有画的画,也要一并给她看,两个叽叽咕咕说个不住,倒把食盒里头的点心用掉一半,好容易纪氏那里开饭了,却一个都吃不下了。

纪氏脸上倦色更重,她心里恐怕自个儿怀了身子,可日子还浅,又不好大剌剌的说出来,便是颜连章也不知道,身边的丫头更不曾松口,还是喜姑姑防着纪氏真个有了,这才过去帮手,哪里知道她这一出头,安姑姑眉眼便不好看,只当她是来争功劳的。

这回走的急,谁也没争上田庄管事的差,一并交给高安高庆,连着洋行纪氏也不及伸手,钱财终归是身外物,子嗣才是最要紧的。

高安高庆若真能瞒下主母庄头的出息,那是多少年的体面都没了,也不必跟着颜连章再当管事。

她因着疑心自家有了身子,得的签文上头又说是个男胎,更不敢过份劳累,原来俱要细问的,这回全甩给了两个姑姑。

见着澄哥儿牵了明沅的手进来,还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船上厨房能做的菜有限,做了道醉鱼,她却不动筷子,想叫一碗粥的,才刚上船不及预备,便要了碗杏仁酪,小口吃着,才刚几口只觉得堵得慌,又推开不吃。

平姑姑亲自上灶,就在船上厨房里裹了鱼肉馄饨送上来,鱼肉剔了骨打成浆裹在薄皮子里,拿鱼汤做底,切开蛋花丝,摆着葱花芫荽,连澄哥儿见了也不再吃饭,又吃了六只足料馄饨。

“等你姐姐见着你,都要不识得了,看着肚皮圆的。”纪氏吃了东西才觉得身上好些,还叫丫头送一碗到前舱去给颜连章。

纪氏精神不好,用了晚饭却还立起来消食,叫两个小的也不许再多吃:“浪一大脚上就发软,吃多了可不得吐。”看看澄哥儿的模样,还真该给他挑个嬷嬷出来。

大户人家,亲娘倒还如养娘亲近,吃了谁的奶就跟谁亲,这些事儿纪氏原就没少听说,到她自个儿当了娘,更不敢大意,如今澄哥儿知了事,自然没这些个顾虑,可她在肚里翻一回,竟择不出可意的人来了。

安姑姑绝计不成,喜姑姑又调到明沅房里,若不是她怀上这胎,还能再拖一拖,这会儿还真不是时候了。

两个孩子知道她累,玩了会子就要回去,纪氏原也没精力陪着他们,指了琼珠送回去:“夜里便叫两个孩子睡一床吧,你们也轻省些。”

澄哥儿规矩教的好,回了屋子就要沐浴,船上用水不便,也还是拿大盆盛了些,把两个孩子都擦洗了,裹上纱衫抱到床上,盖上薄被拍他们入睡。

澄哥儿一翻身就睡着了,明沅迷迷蒙蒙听见喜姑姑叫采菽开了箱子,拿出个小漆盒来,叫琼珠带回去:“太太怕是叫累着了,这东西吃着正相宜的。”明沅伸伸腿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叫这船晃的睡了过去。

船上少有事做,既不上课便只好多练两张字,日日背一回书,再把棋盘摆出来,两个人对弈,打发船上无聊时光。

两个小的没趣儿,余下的哪一个都不得闲,抬上船三箱子白绸白布白绢,俱要裁了做孝衣,就怕到地方还没布置起来,到时候再预备这些只怕赶不及。

各个房头的丫头都拿了布回去,不拘手艺如何总要做两件东西,可别进了门连孝幡孝布都没挂起来,还得请阴阳先生算时历,做道场,前前后后都是事儿,纪氏是想起来就脑仁一跳一跳的疼。

自家那个大嫂这二年不见也不知如何,颜顺章房头里没得妾,只这一条就把她养的跟个未出阁的姑娘似的,旧年见着颜明蓁都比她还更老成些了。

要说羡慕,哪个女子不羡慕梅氏这样的女人,嫁作人妇十五六年,还跟小姑娘似的娇嫩,叫人一说脸上便红,上头不仅没有婆母要侍奉,下边的弟媳妇也自来不给她添堵。

成日介除开画画写字,便是跟着丈夫吟诗作对,纪氏还记得她刚嫁进门,这个大嫂子不同她说府中规矩,反而告诉她哪一处院落赏月亮时有淡云疏雨落梅,最是风雅。

纪氏那时候还当这个大嫂子是想给她使绊子,故意作这付模样出来,心下先自不喜,她又不想着去争管家位,何必做这场戏来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