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说花宴,实是请这一回搭上线的人家过门做客,不拘生男生女的俱都请了来,里头几家有儿几家有女,年岁是否相当,都可彼此相看起来了。

人家相看颜家女儿,纪氏也在相看别人家的女儿,她得及早给澄哥儿打算起来,若是模样好性情好的,也可早早看起来,若真合适,再定下来也宽裕。

纪氏打的这个主意,便少有的不按季便给几个女孩儿作起衣裳来,除开衣裳又捡了新花式的首饰做得些,里头明潼年纪最大,正该打扮起来,得着一套十三件的金嵌玉单凤衘珠,余下的姐妹们便是些金花金叶了。

几个姨娘岂有不知的,便是原先不知,看见又裁新衣又打首饰的,心里也明白了两分了,首饰送了来,明沅得着一对金花,这却是女童戴的,她这个年纪再戴太小了些。

明沅拿在手里一看,就知道这回主角是明潼,明湘明洛都是捎带手的,她这个最小的更加是陪衬了。

喜姑姑还怕明沅无人提点,特意差了巧月来告诉她一声。

明沅让采薇从食箩里头捡些玫瑰花饼给她包回去当茶,笑盈盈道一声:“正要叫人去一趟,偏巧你来了,这是才做的扎花,大的是给姑姑的,小的这些你们分了就是,告诉姑姑我知道了,总归不失了礼数就是。”

巧月接过去抿嘴一笑:“姑姑向来放心姑娘的。”

喜姑姑自帮手纪氏架空安姑姑便不曾回到小香洲来,明沅却从来没断了她那头的联系,年里节里总有孝敬,平日里荷包香袋更加不少,连着她回去过端午作清明,也总预备些个粽子青团,隔得远的,人反倒近了。

明沅心里谢喜姑姑点透了她后宅生存之道,她这番回报瞧在别人眼中又是不同意味,喜姑姑知道她是同自个儿亲近,纪氏觉得她知道念人恩德,安姨娘以为她小心攀附,张姨娘却觉得她会钻营。

明洛掀了帘子进来,鼓了嘴儿往罗汉床上一坐:“我那儿才有送了首饰去,你这儿可得了?”眼睛扫见匣子,张头一看,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啧了一声:“太太也太偏心了些,纵不如三姐姐那一套十三件儿的,也不该拿这个打发了你。”

明沅站起来给她调了杯玫瑰蜜卤,往她面前摆了:“五姐姐大老远跑这一趟,便是说这个?”

明洛噘了嘴儿不高兴,她得着的自然不能跟明潼的相比,可却不能说纪氏偏心,确是明潼大些,她已然到了能着意打扮的年纪,已经能梳起鬟儿来了。明湘明洛两说大了是姑娘家,说小了还是女童,便是纪氏也给两朵金花金珠的,也没甚旁的话好说。

“你得了什么?”明沅开了食盒捡两块果酥摆在海棠花碟上,白饼儿缀着点点玫瑰红,明洛却半点儿没食欲:“还能什么,一对儿金顶梅花宝石簪子,明湘的只怕跟我也是一样。”

明沅知道明洛的脾气,小女孩儿心性,醋起来满屋子闻得见,风一吹立时就又变了,这气性是来的猛去的快,过不多会子,她自个儿就好了。

果然如此,明洛一气儿把一盅儿蜜水都喝了,嘴唇叫沾的蜜蜜的,拿舌头一碰,嘴上的胭脂落了色,她立时从袋里掏了靶镜出来照,开了明沅妆匣子补口脂,打开瓷盒儿一瞧:“你还剩这许多,我那一盒儿都快用没了。”

把明沅桌上摆的七八个瓶儿一一打开,立时把金花的事忘到脑后,倒看起了明沅用的油膏上来,拿银挑子挑出一团来抹在手上:“你这个香味儿淡,我喜欢重些的。”

一心一意磨起了胭脂粉,明沅把金花匣子一盖,她又瞧起口脂来,伸手拉了明沅坐下来,松了头发给她挽起头发来,梳了个流云鬟来,两边留出头发环上去,拿打得薄薄的金片扣在头发上,像是丫环头,却比那个绕得更多些。

这层层叠叠错落着打环儿,等盘好了倒似一瓣瓣花瓣垂在头上,明洛举了镜子给她看:“你瞧,这是我编的,我叫它小牡丹头,你梳了这个,就不能戴那金花了。”

张姨娘那儿才得着玉兰宴的消息,立时就开了衣裳箱子给女儿挑衣裳,既是春日便穿得娇嫩轻薄些,可明洛皮子不白,在明湘明沅两个里头显不出来,明湘倒还好些,明沅最是白嫩,人又生得圆润,不论艳色还是淡色,在她身上都能显得出来。

“你不是惯跟六丫头相好的,这时候可派上用场了,你同她说定,那一日别同你撞上,总归她小些,急得什么劲儿,把你显出来才是正理儿。”这回穿出去就不是制服了,哪一个显得出,哪一个埋没了,穿戴上头先有了讲究。

几个姑娘生各有妙处,明沅倒是像了苏姨娘,可她还小,不曾长开,还是一团孩气,便只明湘一个跟女儿比拼,明洛吃不过唠叨,这才跑了出来的。

“我姨娘可烦人,”明洛叹一声,踢了腿儿往绣墩上一坐,摇头脑袋又叹一声:“可烦人!”

明沅知道关窍,索性说破:“三姐姐要么真红要么湛蓝,四姐姐穿天水碧最相宜,你穿玫瑰红的不就成了。”看见明洛斯斯艾艾瞧了她,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笑:“我穿葱绿的,这可成了罢。”反正主角也不是她,她还差得早呢。

明洛抱了她直摇:“还是你最好,我都不敢去寻明湘了,上回就碰一鼻子灰呢。”几个姐妹处得好,可姨娘之间彼此却并不和睦,这里头的暗斗连明洛都觉出来的,这才不往栖月院去,先来了小香洲。

明沅一捏她的鼻头:“得啦,偏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总归不是为着我,我可不急。”这下明洛反而面红,跺了脚跑出去了。

四月里是明湘的生日,生日之前先到了明沅妹妹的满月,因着是女孩儿,按着颜家江州的老规矩,只给她作单满月,连着名字也是纪氏给起的,总归按着排行来,起了个名字叫明漪。

按着每个姑娘都有的制式赏了一把金锁下去,小孩儿只愁不生不愁不养,落了地一天儿一个样,早产的孩子更虚些,人也更闹腾,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时离了娘就要哭。

苏姨娘就跟养明沅似的贴身贴肉的带着她睡,先时还摆在身边睡,后来一放下就哭,整夜整夜的要她抱着,旁人一沾手就警醒过来,一晚上闹腾的睡不着觉。

这回苏姨娘连符都不敢写了,成日抱了她,手臂酸的抬不起来,夜里就趴在她身上睡,又要防了她掉下去,隔得一个月,连针都摸不得了,一抬起胳膊来就头晕。

除了苏姨娘的奶,只肯认奶糕化的热乳子,连养娘的奶也是一口都不肯喝的。苏姨娘奶水虽足,却也想叫女儿吃的好些,牛乳子养人,可那奶皮奶糕却不是易得的,过了二月便不易存放,连上房都停了奶点心,怕吃坏了肚子。

明沅那儿有的早早就拿过来,确是吃着好,养的肥肥白白,皱巴巴的皮子滋开来,还会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人,叫人一抱就笑起来,别提多讨人喜欢了。

连沣哥儿都在满月这天叫明沅带了来看苏姨娘跟小妹妹,他心里明白官哥儿是弟弟,想同他玩耍,身边总有丫头不错眼的盯着,小人家家最敏感不过的,有了一回二回,便不再去跟这个弟弟玩了。

到了妹妹又不一样,苏姨娘肯把妹妹放到他手里给他抱,明沅叮嘱他妹妹骨头软和还没长好,手脚须轻声,沣哥儿连连点脑袋:“我知道,她还是只小兔儿呢。”

明沅的小香洲里,明蓁原来送来的兔子又生了一窝小兔子,到得春日里就从竹编笼子里头钻出来,窝在草丛里,自小养到大的,再不怕人,便去赶它,它也只往前蹦两步,就又立住不动了。

沣哥儿特别喜欢这一对儿兔子,时常去看,他自个儿追不着,也不叫别人捉,远远摆些萝卜,蹲在地下看它吃不吃。

这还是明沅告诉他的,惹的九红一阵笑:“姑娘也不知从哪儿听来,哪有兔子吃萝卜的,它吃菜叶儿呢。”院子里草木茂盛,拿了小花锄头挑一会儿就有一箩筐野菜,婆丁丁曲曲菜还有薇草娘子,这名头一出,叫采薇拿了小扫帚追得九红满院子跑。

这一窝崽子才出来的时候,九红连着窝里垫的草席软布一道捧出来给沣哥儿看过,还不许他碰,说这比豆腐还嫩的,一碰就死了,沣哥儿就真的不敢去碰,到这会儿他把明漪也当成小兔子了。

苏姨娘看着沣哥儿的目光能滴出水来,捏了他的手去碰明漪的脸,又解开襁褓把她细细白白的手给沣哥儿碰一碰。

沣哥儿这回高兴了,知道这个小妹妹就隔一道墙,日日吵吵着要过来看看妹妹,他还不知这是他同母的妹妹,却知道他喜欢这个女娃娃,就跟喜欢明沅是一样的。

安姨娘这下子更盼着沣哥儿赶紧开蒙了,等他上起学来,便没这许多闲功夫去亲近明沅跟苏姨娘,花宴还没办起来,她就急着同纪氏进言,说沣哥儿也到了年纪,该当要念书了。

纪氏不置可否,明沅却笑:“很是呢,沣哥儿也会背好些书了,这时候开蒙也不算早的。”澄哥儿都要考童生了,纪氏果然点了头,夜里明沅就差人给沣哥儿送了只书包去。

做的是个斜背袋儿,上头绣的童子读书图,杨柳青青桃花艳艳,还有水牛跟个老先生的背影,做的极有趣味儿,沣哥儿拿在手里就不肯放,把墨盒儿摆在里边,夜里背着到处显摆,安姨娘当着采薇的面儿笑的尴尬,落后又不能责斥沣哥儿,再想拿自家做的换过,沣哥儿也不肯了。

明湘瞧见安姨娘真捻了线比着样儿要给沣哥儿做个一样的,这回不曾忍住:“姨娘这是做甚,纵做个一样的换了,那也是沅丫头给的,同姨娘有什么相干?”

安姨娘手一颤,针尖儿扎破指头沁出血珠儿,明湘赶紧要给她捂着,叫安姨娘一把打在身上,气的发着抖:“但凡你机灵些使点力,我哪里还要做这些个!”

明湘一时怔住了,安姨娘见女儿这模样又不忍心,明湘却刹时明白过来,安姨娘说的是梅季明!梅家等这次玉兰花宴之后就要回陇西去了,她先是不信,而后泪珠滚了下来:“姨娘说的这是什么话!”

第85章 白雪松片糕

明湘只是老实怯懦,可她并不蠢,乍然听安姨娘说这些话她先是羞得满面通红,等哭得会儿,便回过神来了,也顾不得拿帕子去抹眼泪,任它们落珠儿似的打在衣襟上,喉咙口似碾过一块大石:“是不是,是不是安姑姑又来了。”

安姨娘要叫安姑姑一声姑母,可明湘却不能叫她姑婆,她说了这话好似开了扇门,原来梅季明闹出那事儿来,安姨娘是同她一般想头的,恨不得这事儿压下去,别挑得主母当她们不老实,发落了她们,为着关了明湘,纪氏还派了琼珠敲打过安姨娘一回。

如今还没过两个月,怎么她的说辞就变了,连着想头也变了。明湘往前一步,眼睛直瞪瞪的盯住安姨娘,安姨娘让她看的一阵心虚,正嗫嚅着嘴唇要宽慰她,伸手过去就要掀袖子,看看她叫打的地方怎么样了。

明湘抽了手冲着她冷笑一声:“姨娘,是想让我作妾?”

安姨娘哪里见过女儿这付模样,她这此日子一直提心吊胆,既怕沣哥儿叫纪氏要回去还给苏姨娘,又怕女儿的亲事落到明洛的后头,再有个梅家的宝贝凤凰蛋出来搅和,连累的明湘在梅氏那儿挂了号。

元宵节的时候吃团圆宴,因着颜老太爷那儿的两个老姨娘也出来坐席,便把东西北府里头挂了号的俱都叫了去,西府一个也无,北府里全无生养,只有东府几个姨娘往前去请安。

苏姨娘大走肚子走不动,呆在落月阁不叫出来,赏了一碗元宵便罢。安姨娘跟张姨娘两个上前请安,梅氏见着张姨娘还点一点头,待安姨娘不说点头了,眼睛扫过来上下一打量,转头同纪氏说话。

安姨娘臊的站都站不住,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等到吃宴时,张姨娘跟她两个坐在矮桌上,举杯敬酒,张姨娘一口尽了,拿帕子按按嘴,头一偏过来,“哧”的一声轻笑。

等安姑姑再来时,见她一脸不开怀,心里知道关窍,略提一句,安姨娘满腹苦水没个人好倒,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姑姑,知道她沾着自个儿的便宜,却还是把这番苦处对她说了。

安姑姑面皮一扯:“我早说了,姨娘还不如往那儿使使力气,也好过如今叫人踩进泥里头去,咱们姑娘模样儿性情哪一件能叫人说个“不”字儿的,又不是咱们姑娘去招惹,是那一个瞧中了她。”

“姑妈可不敢说这话,我只她这一个女儿,万盼着她好的,那一个怎么瞧得上咱们。”安姨娘叹口气,梅季明的家世品貌怎么不动人心,可他好是好了,差得太远,便是中间没那么一个明芃,也轮不到明湘身上。

“喝,梅家那少爷若真瞧得上那一位,还有咱们姑娘的事儿?”安姑姑比个“二”字,安姨娘赶紧把她的手按下去:“姑妈赶紧别说了,我还怕叫别个知道了呢。”

“啧,姨娘原来没儿子,是小心,如今都有了儿子,还怕甚,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别说我的长,我也不嫌你的短。”安姨娘抓了一把瓜子,安姨娘接过手去,帮着剥了一帕子的仁儿:“这事儿别往心肠上挂,这两家就定能作得成的这亲了?”

嘴里带出来些,她在外头行走,打听的事儿倒更多些了,把有的没的扯两句,又说到甚个花灯,嘴里言之凿凿,说那灯便是给了明湘的,若不然怎么西府里头那个闹,闹得又赔了一座梅花灯去。

安姨娘心里存了这桩事,原来就疑心女儿叫人看中了,再被安姑姑一说道,心浮气躁,在肚里捂了那么久,此时吐出来的话的可不又酸又冲。

明湘说得这一句,眼泪跟掉线的珠子似的落个不住,倒也不抽泣了,肩膀抖个不住:“姨娘想叫在我小桌上吃饭,夏日里给人打扇,冬日里给人捂脚,挑着灯的做衣裳,落了雪珠儿还得给人跪经书!”这一桩桩一件件,俱是安姨娘原先做过的。

不意明湘竟记得这么清楚,她还未说话,明湘发了狠的把才刚簪上的金顶簪儿扯下来摔到地上:“别个调笑我,泼我一身污水便罢,姨娘竟还上赶着了,已经霸了别人的儿子,还想叫我抢了别人的丈夫不成!”

安姨娘一个大耳括子上去,打得她脸肿起了半边,自家的手不住抽抽着,明湘盯得她会儿,拿袖子掩了脸奔进自个儿屋子,把门锁了起来。

这两个吵闹,彩屏画屏俱都听见的,却不敢进来劝,到明湘锁了屋门,这才进来,扶了安姨娘坐下,给她揉心口劝慰:“姑娘气性大,姨娘也不该打,没几日可就是玉兰花宴了,若是带了伤,可怎么办。”

安姨娘叫这一句说醒过神,让人去厨房要鸡蛋给她揉面,明湘却堵了耳朵只当听不见,哭的一双眼睛核桃一般,到第二日也不肯出来,安姨娘没的法子,只好自个儿带了沣哥儿去上房,给纪氏告罪说明湘病了。

真要让她动那个心思,她是再不敢的,不过生了这一肚皮的闲气没地方发泄,也不过图个口快,哪里知道叫一向乖顺听话的女儿嚷破了。

真要有什么,那便是在老虎口里争食,不说梅氏,纪氏就先活撕了她,想想程姨娘,不过因着生了哥儿,便叫那般关着,多少见不曾见着外头的人,安姨娘心里一个哆嗦:“她着了风,有些发热,正捂着被子出汗呢。”

等到纪氏这里出来,沣哥儿牵了明沅的手往她院子里去时,他转了大眼睛,要明沅抱他,一勾住脖子就趴到她耳边:“姨娘打姐姐了。”

明沅听见兀自不信,可若没见着,小孩儿怎么会胡说出这样的话来,安姨娘打明湘的时候,沣哥儿就在屋子里,他人小,两个争起来没瞧见他,等丫头都进来了,他便去拍明湘的门,听见里边在哭,闷了一夜不知道要跟谁说,这会儿扒住了明沅:“怕。”

明沅紧紧拳头,心里梗了一口气,抱沣哥儿抱到小香洲里,拍了他问:“沣哥儿今儿跟姐姐睡好不好?”

见他点了头,差了采薇去拿沣哥儿的东西,采薇见明沅少有的沉着一张脸,还当是安姨娘给沣哥儿苦头吃了,这是六姑娘的亲弟弟,吃了委屈便是打了六姑娘的脸了,前边的不敢争,跟安姨娘还真没什么怕的。

采薇去了就高声大气的说话,安姨娘原想拦着不让,采薇笑了一声:“姨娘,四姑娘可还病着呢,咱们姑娘是怕哥儿过了病气,不往咱们姑娘院子里头挪,倒是有近的,隔了道墙,东西也都全着呢。”

安姨娘原来就是因为女儿生气,如今叫个丫头抢白了去,等采薇一走,便去拍女儿的门:“如今连个丫头也欺负起我来,你不是同六丫头好么,你看看别个,藏了牙的老虎可是假的!”

里头有点心有茶水,一时倒不怕女儿饿着渴着,谁知道安姨娘说得这话,明湘连原先开着的半扇窗户都关起来了,这下安姨娘真个慌了神。

她在女儿跟前向是说一不二的,明湘事事依她,看着明洛同张姨娘横眉毛竖眼睛的,她还自觉女儿乖巧听话,可就是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女儿犯起了牛脾气。

画屏见着她拍门道:“不若请了六姑娘过来说合,咱们姑娘还是肯听六姑娘的。”她不说这话倒好,一说这话安姨娘眼圈儿都红了:“我自家的女儿不同我亲,竟跟别个亲近起来了。别个是人是鬼披着一张你怎知道,你既信她的,她怎么又那样待沣哥儿,偏把你挤到一边儿去。”

越说越是不像,明湘在里头听见,本就一日未进米面,伸手砸了杯子出去,安姨娘唬得一跳,泪流的更凶:“你可别伤了手!”

便这时候,明沅来了,丫头原本要拦,可这闹出来的动静哪里瞒得住,安姨娘掩了脸:“这丫头,跟我犟着呢。”

“姨娘去歇歇罢,我来同四姐姐说。”明沅安置了沣哥午睡,这才过来看明湘,也不知道她叫打的重不重,明沅对安姨娘的观感有些复杂,却不得不说,按她的立场,却是常人会做的事,可打了明湘却又是为着甚。

明湘听见明沅的声音,把门打开了,等她进来,立时又把门给拴上,明沅见她先是一惊,一双眼睛肿了起来,跟核桃似的,赶紧拿帕子浸了凉茶水给她盖着,明湘还不住流泪,面色白了一圈儿,抱了明沅百般苦楚说不出口来。

明沅不知这母女二人是为着甚争了起来,她拍拍明湘的背:“四姐姐这么哭,再把眼睛给哭坏了,便有什么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了,也不必拿自个儿的身子作耗。”

“你不明白。”明湘说得这一句,眼泪又流下来,她本来就虚,耗了这一日,人已经撑不住了,明沅看她这模样,让画屏去厨房里要粥来:“再怎么着也不能不吃,胃坏了怎么了得!”

她到底吃了几口牛乳粥,明沅半是哄半是劝,看着她吃了一块白雪片松糕下去,搁了碗儿,脸上瞧着有了血色,咬了唇儿竟露出个笑来:“我自家也知道,生这场气好没趣儿,六妹妹走罢,这回花宴,我不去了。”

“那怎么成,虽是为着三姐姐,可她后头就是你,怎能不去。”明湘不似明洛,明洛有口气,自个儿憋不住先散了,明湘却是心事重的,她既能打定主意不去,便是真的不去了。

安姨娘只当女儿叫劝好了,当天就要接了沣哥儿回去,明沅硬留他下来住得一夜,可谁知道,第二日明湘竟真的高烧,请了大夫过来看病,纪氏发了话,让沣哥儿就住在小香洲里,等明湘病好了再说。

花宴是摆了起来,可明湘却真的没能出来,纪氏派出去的帖子也没得为着个庶女改日子的,到得那一日,水阁开了八扇子门,两边敞厅隔着水赏宝华玉兰,明潼自不必说,连着明沅都有人夸奖她进退有度。

明潼陪着安远伯家的世子夫人说话,眼睛一睇,瞧见礼部员外郎的夫人,竟正拉着明洛,她心头一跳,难不成,为着明湘没出来,竟把婚事搁到了明洛的身上!

第86章 炸玉兰片

座中一共五位夫人,倒都带了女儿来,年纪同澄哥儿相近的,倒有三个,一位御史家的,一位户部主事家的,一家便是文定侯世子的妹妹。

纪氏派得帖子出去,五家俱都来了,文定侯夫人拿眼儿一扫,虽知道自家今时不同往日,可满座的俱是白鹇鹭鸶,连只云雁孔雀都不曾见。

她心里觉着叫人看轻了去,可想想自家儿子,身上却只有个云都尉的闲职在,若不同新贵一道交际,再往下难道要砸了铁券卖铁度日不曾。

说起来文定侯祖上倒真是有能为的,从龙不说还是军师,文武两双全的人物,到如今凌烟阁里头的功臣相,他还排在前五。

无奈这位在女色上头有些防碍的,开国之后娶了公主还不消停,这一个故旧的女儿,那一个知交的妹妹,全都讨到府里,师傅家里的小师妹,还隐隐在平妻之相。

公主其时也不过是个封号,还未有那些金尊玉贵的脾气,圣人念着他功高睁只眼儿闭只眼儿,皇后也教女儿贤良,公主确也贤良,妾生子婢生子一堆,一层层的把那些赏赐分薄了去。

谁知道这么个人物竟不长命,死在四十四岁上,这时候还有什么故旧知交,统统赶出门去,原来一意教着女儿贤良的皇后,这时候半点没留情面,自个儿亲孙子便是新侯爷,余下那些一概不识,身上一串儿虚职也一个没落到那些儿子身上,一个子儿都曾从公主手底下讨了便宜去。

也有能立起来的,可那许多子弟也不是每个就出息了,文定侯府渐渐败落,到如今也只余百亩祭祀田。

五代之前是还尚了大长公主,可一朝天子还有一朝臣,这都隔了五代,哪里还有什么香火情,大长公主的牌位倒是还在家里头摆着,独她一个,那些个连族谱都没上,更不能说是文定侯府出来的。

文定侯夫人嫁进去时便已式微,也曾听得那些个辉煌故事,可家里早已经摆不起排场了,收了心里头那点子酸涩,若能把成王妃的亲妹妹讨了来,家里也算又跟皇家又沾上点边儿了。

她把目标定在明芃身上,梅氏同明芃也确来赴了玉兰花宴,花笺是明潼作的,拿染了花汁的笔在白笺上勾了几朵玉兰花,再写得一首小诗“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

梅氏立时回得一笺,可她一来便知是官夫人饮宴,一个个围金戴翠,哪里得玉兰半分真,她给女儿俱都捡得素色裙,那一树花才是真艳,人压不得半分,索性就寡淡了,座中又无人谈诗,又无人论文,只好同女儿两个到临窗边画起画来。

文定侯夫人见着梅氏竟是这样人,几回搭了话头过去,可无奈她不是那满腹学问的,见着白描玉兰好从笔法墨意上绕十七八个弯,没说两句便叫明潼搭了话头过去,请她宽坐给她满上茶。

明潼细细去看明洛,她还是那付活泛性子,装倒是能装得会子,可她自来不是那样人,话没说上两句就漏了馅,一般教养出来的姑娘,也不能说她不规矩,只不静,却不意得了那位夫人的眼。

礼部员外郎家里有四个儿子,里头两个庶出两个嫡出,还有一个亲闺女,里头除了嫡出长子婚事已定,余下的俱不曾定亲,明洛虽是庶女,却是颜家女儿,颜家这位成王女婿,可是铁杆的粉丝。

能坐到颜家这间水阁里来的,要么是两边不靠,要么就是有意跟着太子的人,只局势还不明了,圣人看着龙精虎猛,说不得就有荣宪亲王上位的那么一天。

娶了颜连章的女儿倒是桩好事,往近了说一家子的姐妹,往远了说,总归隔了房。这不是,元贵妃才刚叫个不怕死的言官弹劾了。

“二月二龙抬头,圣人该要稼轩殿里头耕种的,圣人倒是去了,皇后却没去送饭。”说这话的是赵御史家的,她家儿子俱都定了亲,只一个小女儿还在闺中。

纪氏给她添了茶,满屋子女眷瞧了过来,赵夫人便道:“却是那一位给圣人送了饭,这下子可好,叫人抓住了把柄,一个亲耕一个亲蚕,原就是帝后该干的事儿,叫她争了先,怎么堵得别人的口。”

这还不算完的,既把她咬了出来,元贵妃就有一百种法子让圣人更恼张皇后,她说张皇后二月二那日动了针线,是存心想咒圣人,要伤他的龙目。

连着张皇后那儿送来的节令面食龙鳞饼,都叫元贵妃捏住了巧宗,说这东西意头不祥,她的蒹葭宫里再不许端出来的。

本来就是吃龙须面龙鳞饼的时候,民间还有裹了黄菜团子上笼蒸出来开卖的,名儿就叫蒸龙蛋,似这等说,那连着春龙节都不须过了,可圣人还偏就吃了她这一套。

年年都要分送给内阁大臣的,今年连着御膳房都不许做这些,各个宫室里一概不许食用龙鳞饼,连着祭龙神的面食都是紧赶着重做出来的。

圣人如今看着也还身子健朗,却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了,别的地方显不出来,一双眼睛却渐渐花了,只他自个儿却不肯认,连着下边送上的白水晶嵌金架子镜片,都叫他给摔了,还把送东西的人好一通的发落。

哪个不知,皇帝嘴上不肯服老,眼睛却是真个不中用了,去年的秋围,他就不跑远地儿去了,只在金陵城郊,打得些野兔,还猎着了黄羊。

这地方哪里来的黄羊,还不是为着讨他的欢欣,把那黄羊自草甸子上头活捉了来,养得膘肥体壮,等到围猎炮响把东西放出去,它早就叫放惯了,人到跟前都不跑。

圣人不只猎了黄羊,还是一箭对穿了眼睛,那张皮子半点儿都不曾坏,圣人沾沾自喜许久,把这张皮赏给了元贵妃。

哪里是他猎来的,近卫不说,那些跟着打围的却看的分明,确是成王补得一箭,抬了来只说是圣人的箭羽,圣人骑在马上便朗声长笑,还有哪一个敢去扫他的兴。

元贵妃亲蚕的事儿,却是她借着送饭去看了蚕茧,作出模样来挑捡两个出来,本来也是作假的事儿,能送上来的自然都是好蚕,若真细论起来确实不合规矩,只她把张皇后架起来,说的又是圣人关切的事儿,不仅自个儿半点事也无,张皇后还叫申斥一回。

太子亲自去请罪,说要代母受过。圣人原来就不满意这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求全之毁了,公然便是不满意这个儿子,若说哪里不满意他能从头发一直挑剔到脚跟,性情脾气便是写字作文也是样样都讨人嫌。

可太子来请罪,他除开骂上一通,再无它法,如今且还不到动太子的时候,元贵妃撒娇作痴,圣人便把荣宪亲王的封地又提了一提,两边扯皮,却是余下这些个得了便宜,成王终于在成婚之后将一个月里,有了自己的封地。

圣人行事是荒唐,可他既是君又是父,两重压下来再说不得他的不是,他只要想骂,太子就得跪听,跪的脚都麻了,还得宫人扶他起来,一路蹒跚着回东宫去。

这些事听进耳朵,原来那些旧影便掠过心头,明潼挺直了背脊,脸上带了笑,倒不似妹妹们一惊一乍,明洛一味吃惊,明沅却半带好笑,原来皇宫还真是充满了狗血的地方,只要想折腾,总能折腾出花样来。

座中哪家不知道些趣闻,元贵妃再得圣宠,在这些夫人们眼里也是个使了手段爬上去的宠姬,逮着机会便哧笑她两声,有那胆儿大些的便道:“既这么着,连着龙须牛肉都吃不得了。”

说这话是吏部郎中的夫人,她是蜀地人,最爱的就是这一口,纪氏还特意请了蜀地的师傅做得这一道菜来招待她的。

明洛眨巴了眼儿:“那咱们说的那些个富贵青龙,也都不得吃用了?”她说这话惹来一片笑声,明沅抿了嘴儿笑:“很是呢,往后不说龙连凤也吃不得,再往下飞禽走兽俱都吃不得了。”

还是明潼先笑:“六妹妹真是促狭的,各位夫人可都在呢。”那朝服的补子上可不全是飞禽走兽,真都不吃,只好嚼草根了。

几个姑娘俱拿帕子掩了口笑,前边说设好了花宴,就在大露台上,左边就是藤花小亭,设得几案,攒了鲜果茶食,丫头们来请了过去。

“还是同这些年轻的玩乐有趣儿,咱们这些老人家,见着这花花黎黎的小姑娘也不必去赏花了,满院子鲜花骨朵儿也没得这些养眼。”赵夫人说得这话自先笑起来。

赵家女儿赵贞静却是这三个里头纪氏最喜欢的,小姑娘名字叫静,人也静的很,坐定了便只听着说话,并不插口,倒明沅几个往前头去掐花了,她这才带羞跟着,未开口先面红,绞了花帕子半日说不得五句话。

明沅见着她这模样便更顾着她些,余下的文定侯郑家女儿便跟明潼更说得来些,说到花钗见明潼发间插戴着绯色仿真花,眼睛看了好几回,明潼便笑:“这值得什么,大姐姐自宫里头送出来,一匣子十七八只,我们姐妹每人都得了些的,我那儿还有一支便给了你罢。”

这两个说话,另几个便踩着石桥往池边儿去,见丫头们正拿长竹杆子去打树上的花叶,问得一声,那丫头便道:“厨房里要炸鲜玉兰片儿的,新鲜的打下来,好给姑娘们吃。”

赵贞静便捏了花儿轻叹一句:“好好儿的,偏要吃它,本来在枝头也不过这几日罢了。”明沅“扑哧”一笑:“那便是了,打下来吃进肚里,便随着血肉永存了。”

明洛“呀”一声:“好好的看着花儿呢,就又是血又是肉的,等冬日里头再烤肉吃,给你一人一条獐子腿!”

程家的女儿拿帕子掩了口笑:“那赶情好,我最爱吃这些个了,我娘每不让吃,南锣街那火烧可好吃,饼儿烘得薄薄的,里头夹上肉碎,不拘是鹿肉还是獐子肉都香的不行,我哥哥上学回来总给我带,大冬天得开了窗子吃,散了味儿我娘就闻不着了。”说着咯咯一笑,把帕子一甩。

怪不得程夫人喜欢明洛,原是自家的女儿跟明洛一个性子,两个吱吱咕咕说个没完,倒把赵贞静给冷落了,明沅见她不乐,便拿些花糕点心劝她吃,细细问了才知道,原来这位赵姑娘,竟是个不识字的!

她一句话都不说,是怕等会儿要作玉兰诗,她捏了花糕半天也没咬掉一片花叶,垂了头都不敢抬起来:“我爹爹说女儿家识字无用,自来不曾让我读书。”

明沅到这地方便见着那些官太太们,似梅氏这样古篆都会写,能作两手书的女人是少见,可不识字的却是绝少,不意御史家的女儿竟然不识字,她总不能说不识字不好,便笑一笑:“我也不过此许认得几个,倒是针线上头功夫下的不够。”

说到针线赵贞静便抿了嘴儿笑,她身上的荷包,头上扎的飘带都是自个儿绣的,拿出来说得些小联珠大团纹,到用饭还两个坐在一处。

等宴席散时,却是明潼跟文定侯郑家女儿相交,明洛跟礼部员外郎程家女儿相交,明沅却是跟赵御史家的女儿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