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叫女儿过去要打要骂,这个丫头却钻到圣人案底下,就在那儿藏了一天,圣人还装模作样坐在案前替她遮掩,是皇后往御书房寻人,宝庆公主在桌子底下睡着了,抱着的点心盘子滚出来,这才叫皇后发觉了,父女两个一齐受了训斥。

这样跋扈的公主,前朝朝廷却没人敢议论她,她是能直接坐在圣人身边的,爬在膝盖上坐在马前,若她是个男儿身,就是太子了,可她毕竟不是男儿。

前边小丫头子打着伞叫风吹得刮倒了,惊的明潼回了神,她摆了手:“不必撑了,再撑也还是大雪,身上还能少沾一点儿不成。”她戴了兜帽走在最前面,雪花盖了她的眉毛,怦怦跳动的心口渐渐平缓下去。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静不下来,直到宫里传出消息,成王妃生了个女儿,明潼大松一口气儿,一天撑着不睡,到得这会儿才眯起眼睛歇了。

她那头歇了小香洲里热闹起来,明洛先是念佛,看着外头丫头婆子挂红绸,各房又都多加两个菜,她一面乐一面去捏明沅的嘴:“偏是你的嘴巴灵了,刚才怎么着也该说生个儿子好的。”

“得了,昨儿不曾吃锅子,咱们今儿吃就是了,问问厨房有没有野鸡,炒了来吃。”明沅让丫头摸了钱去加菜,就摆在小香洲里,明湘原是想借着纪氏不在去陪安姨娘,这会儿也走不开了,只略吃了两口就要走。

明洛兀自嘟囔说她扫兴,明沅却拉她一把,等明湘一走,明洛就往后一歪:“她还去呢?安姨娘的病到底好些没有?”

明沅点点头:“叫她去罢,正好两边都管不着,你少吃两杯,等会子又醉了,这茉莉花酒虽淡,吃多了也上头呢。”也不知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馋酒吃。

明洛冲她吐舌头,伸手又吃一杯:“我夜里就住你这儿了,等明儿再回去。”纪氏不在,几个女孩儿没了约束,连明湘都敢往栖月院里住一夜,明洛呆在小香洲更没得说。

她连着喝了五大杯,果然吃醉了,东倒西歪的睡在到西厢房里,明沅给她喂热茶也不知道,吃得通身发热,踢了被子扯开衣裳就睡,采桑一晚上没睡,专给她盖被子了。

等纪氏回来,府里的下人又得多得了一件新衣,再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明潼事儿办的漂亮,梅氏夸了几回,夸得袁氏不乐,她是长房媳妇,却自来被她们落在后头,回去无人可念,对着澄哥儿不阴不阳好几天。

到吃年饭的那一天,颜连章纪氏两个领着一串儿女去给伯父拜年,按次排开,沣哥儿领着官哥儿,明潼后头排着妹妹,连明漪都叫抱了出来,由养娘抱着,团了她的手给伯祖父行礼。

一人往前说得一句吉利话,伯祖父摸出红包来,一人给了一个厚厚的红封,他看着颜连章家里这许多孩子就眼热,轮到他们这一房了,只有澄哥儿带着明琇,明琇还不肯牵他的手,甩开了自个儿往回跑,澄哥儿挨在伯祖父旁边,扶了他的胳膊入座,一人吃了一碗红枣汤。

正日子的年饭是一道吃的,到第二日就是家宴了,西府里头总归是梅氏颜顺章两个,夫妻两个把宴摆在水阁边,赏梅听琴看雪。

东府里却热闹,大的领着小的去放爆竹,明漪也叫抱了现来,缩在苏姨娘怀里咿咿呀呀,纪氏伸手把她抱过来,她看了会儿张手过去。

苏姨娘便松一口气儿,小孩子最认人的,索性听了女儿的话,常抱了她来请安,见着纪氏不陌生自然肯要她抱,明漪坐得会子睏起来,大眼睛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的,纪氏逗逗她:“也别抱了她回去了,就睡在西厢房里头罢。”

几个姑娘都在放烟花,颜连章坐定了捋着胡子,京里文官都蓄得胡子,他也渐渐养了起来,看着堂前一众儿女,再看看两个儿子,执了杯子又吃一杯。

纪氏看着丈夫轻笑一声,指了苏姨娘:“过来给老爷倒酒。”

第122章 金银花露

苏姨娘不知纪氏心思,却知道这个男人是个薄情的,满屋子的妾没一个放在心上的,在你耳边说的再好听,出了门就不是依仗。

她原来那点子狂意全叫纪氏磨光了,看看女儿如今的体面,再看看儿子已经进学,怀里还有这么点大的小囡囡,早已经歇了争宠的心思了,听见纪氏让她倒酒,竟顿了顿。

张姨娘却是个知机的,要说旱,后院哪个女人不旱着,爷们先是在穗州,回来了又一向住在衙门里,等升了官儿,更是日日不停的在外头交际应酬,外头的妓子弹唱没少睡,院里头的女人哪一个得着好了。

她心里意动,可眼见着太太是要抬苏姨娘了,这事儿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她便笑盈盈的走过来,执着壶把倒了一杯,还道:“妹妹怕是叫炮仗唬着了,她是个胆小的。”

纪氏挑挑眉头,也不说话,苏姨娘就真个缩在后头不过来,哪里知道颜连章这回却不吃酒了,指指苏姨娘:“给我沏碗茶来。”

这下她不能再呆着不动了,也不必她去沏茶,自有丫头们沏好了端上来,她垂了头奉上去,颜连章接了,却不是喝,而是漱口用的。

早先这个也常做,他喉咙一滚,知道要吐,拿了彩盂捧着接了,再交给丫头去,颜连章咳嗽一声,纪氏便道:“可是连着酒肉吃得痰多起来?我记得苏姨娘会造得好汤水,明儿炖一盅金银花露来,给老爷化痰润喉。”

苏姨娘又惊又怕,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垂了头怕叫人看出来,应了一声是,纪氏便又哄了官哥儿去看烟花。

一面摇了儿子的手,一面在心里冷笑,男人说出来的话也不指望他能记一辈子,却连三年五载都守不住,才升了官,外头门子里就有了相好的。

他这是富贵了,跟上位的又联成一条线,捏着船引洋货行,日进斗金,连着盐道里头也想插一手,一边有盐引一边有船引,一引换一引,两边一处发大财。

既是富得流油外头人又怎么不想着沾一口,先是拉着吃酒吃肉,再后来就往茶室去,叫个弹唱的祝兴,接着就是请个诗妓,胡乱绉个几句诗,写上几笔字,换个帕子香巾,再后来便宿得一夜,二夜,枕头衣裳都置了起来。

不过半年,就把原来那份心都给忘了,纪氏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伤心,这事儿她是一点点窥出端倪的,若是惊天雷打在头顶上她许还受不住,越是这样一点点知道的,越是提不劲儿来吵来闹。

吵什么闹什么呢?他也没说要把外头的抬进来,便是抬进来,难道她还能不允?纪氏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女儿说的话,心头一酸差点儿淌下泪来。

若是原来,依着她的性子,既是头一个梳弄过的,自角门抬进来也没什么,可有了儿子,这个家就不能再乱了。

纪氏逗了官哥儿笑一笑,再哄他拿福果儿递给颜连章。官哥儿捧了福果给颜连章,他到底是宠爱这个儿子的,伸手接过来,对着那个大大的福字咬上一口。

纪氏面上在笑,心里却止不住的泛出冷意来,那一家子是个暗门子,暗门子不是挂的艳帜招客,叫着妈妈喊着女儿,看着是个良家,做的却是牵头的皮肉生意。

这样的人烦就烦在不是贱籍,女儿也有亲生的也有抱养的,细细教了弹唱,到了年纪物色起孤老来,勾住了男人也有进门的,可若是进门就得正儿八经的纳进来。

纪氏身边的平姑姑就是颜连章长随高平的媳妇,捏了厨房这许多年,到了该回报的时候,前头一有风吹,她立时就来报给纪氏知道了,派了人守了几天,那家子,已经去寻妇科圣人吃调理宫寒的药了。

这是打量着要怀上一个好进门的主意,纪氏给丈夫挟了一筷子玉版片,这才不见了一年多,吃口还是一样的,可人却好似变了一个,捏着船引叫人捧得飘飘然了。

养个外宅,在京里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可这样的男人却叫纪氏恶心,她执了杯子陪饮一杯,官哥儿又念了两句爆炸声中一岁除的贺岁诗,外头炸开一个紫葡萄,像是倾倒了葡萄架,沣哥儿红通通一张小脸仰头看个不住。

他胆儿大,地老鼠蹿来蹿去他都绕着直追,明洛踩了脚儿直嚷,几个姐妹捂着耳朵看下人放炮,过得子时,又上椒柏酒跟桃汤给她们吃,象眼馒头乳油窝卷,喝了八宝攒汤,再吃玫瑰小金橘。

一屋子笑意,纪氏却半点也不开怀,原来离得那么久的丈夫,不过分开半年,也就远了。她眼睛往两个妾身上一睇,若论相貌自然都是好的,可丈夫喜欢什么她心里清楚。

要知情识意要略通文墨,还得温驯漂亮,古往今来,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都差不多,张姨娘倒是识得几个字,可温驯漂亮,也只有苏姨娘一个了。

原来那温驯还差着些火侯,磨得几年,腰也软了脖子也折了,今儿可不就看住了,纪氏在里头,外边这样的热闹也动不她的心,看着女儿抱住儿子捂了他的耳朵去看烟花,这才笑起来,手指一紧,外头那一个,这辈子也别想生出孩子来。

年假这几日颜连章都不曾出去,纪氏留了他下来:“这一年到头,好容易歇两日,还往外头跑作什么,赶紧歇歇罢,我听说咱们家大姐儿的女儿,已经请封郡主了?”

颜连章吃了一口茶,他倒是想出门去,无奈肚子不行,也不知吃了什么竟有些腹泄,躺要床上只能吃热茶,听见妻子说半晌才答:“圣人没应呢,于家那个说了,才这么点子大,这时候就封太急了些。”

这样一来成王同元贵妃一系可不就仇怨更深,颜连章一笑:“是个蠢的,她自个儿养了个儿子,就把旁的全看成仇人了,原来不是太子那一边的,也叫她逼的站了过去。”

纪氏坐在花窗下边扎针,给颜连章缝个扇套,这也不是她的手艺,是凝红做了大半,她来收尾的,刺了个岁寒三友,拎起来一看:“还想着我手慢,这个做好你正用得着,这会儿只好收起来了。”

颜连章便笑:“你做这许多天,便挂出去又怎么了。”伸手拿过细看,捏着把玩起来,纪氏陪他坐着闲话两句,才说到女儿大了要结亲,颜连章便道:“这倒不急,咱们的头生女,自然要择个好的,前儿太子还说,咱们家的姑娘都是好的。”

纪氏心头一跳,跟着笑起来:“太子怎么无端端的说了这话出来?”

颜连章阖着眼睛闭目养神:“原是东宫宾客请宴,我便去了,哪里知道太子竟也来了,吃得几杯,他便赞了两句。”座中谁不是人精,听见这句都来看他,笑意也盛起来,拉了他饮酒碰杯,妻子说到女儿婚事,这才想到这个。

纪氏见他的模样,怕他有别的想头:“怕是看着成王的脸面呢。”

颜连章还只笑:“若是太子能做桩大媒,明潼嫁出去也面上有光。”纪氏虚应两声,心头冷意更盛,太子做得什么媒,若是作媒倒还罢了,怕的就是他没这个意思,倒把女儿赔了进去。

她吸一口气,嘴上不咸不淡的说着话,过得会子,说到了明漪:“我看八丫头周岁咱们不如开个宴,原来出生洗三都亏了她的,这回周岁正是三月三,给她好好办一办,也乐一乐,再请了几家相好的来,只当办宴了。”

颜连章这上头无话,却想起苏姨娘来,隔得两日,就往苏姨娘院子里头去了,明沅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给纪氏请安,才立到帘子外头,就听见里头纪氏的声音:“捡一匹妆花缎子一匹云缎出来给苏姨娘送去,叫她做两身衣裳。”

才刚过了年的,又没到换季的时候,怎么这时候赏东西下来,明沅正疑惑,后头一句却叫她恍然:“再带些个六安茶去,老爷早起爱喝的。”

明沅心里一顿,年岁前各房发下衣服来,苏姨娘那儿,也不知为甚竟得着了一套杏红色的,领口襟边缀了一圈儿毛,裙上襟上俱都绣得富丽团花。

她本来就生的好,生了孩子也还是窈窕,大眼睛盈盈有光,穿在身上更衬得十分气色出来,自生了孩子,她就有些行血不足,面上苍白,嘴色也似原来粉润,这身衣裳倒把这些全掩去了。

明沅吃不准纪氏的意思,这是又想抬举苏姨娘的意思了?等明洛说出一嘴来,这才知道张姨娘也得了,也是一般制式,只颜色不同,连着安姨娘也有,可她叫禁了足的,只怕出不来。

她这才安心了,哪里知道纪氏真个打了这样主意,后院里头相安无事这许多年了,怎么纪氏又要挑起火星子不成?她垂了头不过一瞬就明白过来,苏姨娘不能生了。

怪道三个姨娘里头特特抬举了她,明沅手指一紧,琼珠已经捧了东西出来了,明湘明洛俱都投了目光过来,她也不往边上瞧,只等着里头一叫,掖了手进去,一排三个曲了膝盖:“请太太安。”

纪氏笑着挥了手:“赶紧坐,今儿外头可冷罢。”

“雪住了,天一晴倒比落雪更冷些,明明有太阳,却不中用,照得明晃晃,风还是直刺骨头呢。”别个不敢搭话,还是明沅开了口。

纪氏知道她们在外头站了会子,这会儿看她面色如常,笑看看她:“化雪的时候是更冷几分的,可不能冻着,这几日你们几个姜汤可不能断了,沣哥儿人小你可得看住了。”

明沅喉咙口梗着一块石头,好容易安生了,一夜不要紧,可往后呢?纪氏能送了一罐头茶叶去,想的就是长来长往了。

等几个姑娘往帐房去时,明洛扯扯明沅的衣袖子:“你,你也别往心里去,本来…”本来什么却张了半天嘴说不出来了。

第123章 芙蓉豆腐

女孩儿们到了半懂不懂的年纪,已经隐隐知道了些,真要她们说出大道理来却又开不出口,到底事关亲爹的房里事,做女儿的再不好论,明洛说了这一句,就眨巴眼睛说不下去了。

明沅拍拍她:“又是什么事儿了,赶紧着,管事嬷嬷那儿还等着呢。”今儿要学怎么看帐,听了十来天,还是头一回摸帐本,明沅不急,这两个也急呢。

抬起苏姨娘来,看着是体面,安姨娘这一向是安分了,张姨娘也不肯意平,纪氏怎么又想起这一茬来了。

明沅不知前头事务,却觉得必是事出有因的,纪氏虽也派了张姨娘跟着颜连章去穗州照顾饮食起居的,可却还没贤惠到当面把丈夫往别的女人床上送的地步,自打回来了,可从来没去过姨娘院子里头呀。

颜连章是个要脸的读书人,他一直不往后院去的因由明沅也猜到几分,女儿都大了,屋子又浅,说是有个院子,也不过几步间隔,姨娘们睡在东屋,姑娘就睡在西屋,要弄出点什么动静来,女儿们怎么看他。

可不说纪氏这一招真是绝,原来是就近住着照顾姑娘们方便,如今住了这么多年的院子,她不说动,颜连章还能说出要给庶女们挪屋子,好方便幸姨娘的话来?既他不说,纪氏也乐得装着糊涂,她已经有儿子了,还怕什么。

这一番挑中了苏姨娘,一个是她不会生了,宠爱就宠爱些,只要她那肚皮鼓不起来,还拿什么作耗,手里还捏着她一子一女,又怎么会不老实。第二个就是明漪还没周岁,孩子小自然不懂事,在那儿留宿再寻常不过。

明沅一路走,耳朵里听着明洛说着不住,脸上挂着笑,心思却不知飞到何处,苏姨娘还不知道自家不能生养了,就怕她生出点别的心思来,一回二回的她还能持得住,长远了呢?

明沅只觉得头疼,苏家那里一回回的送信进来,俱叫小莲蓬给截住了,外头院里要传信也得里头接着,有赏才能跑得快,小莲蓬在乡下庄头上呆得许久,早就怕了那样的日子。

有来送信的,不拘是谁都不许进门,若哪个放了进来,先是叫她一通狠骂,再革月钱,她当得苏姨娘的家,又有明沅帮衬,苏家知道苏姨娘打庄头上怀了身子回来的,可哪里还能搭得上线。

苏姨娘的亲娘倒是送了几回信进来,她在厨房那头总有几个相熟的老姐妹,也都是送到小莲蓬这儿就给截断了,报给了明沅,明沅拿了百来钱打发出去,那头得了几回,还等着这胎是儿子呢。

哪里知道生了个女儿,再一打听苏姨娘竟还关着不曾放出来,苏姨娘的哥哥嫂嫂晓得捞不出什么来了,干脆扔过头去,只亲娘还念叨两声,可她再念叨也无用,少了女儿这个进项,她还得四邻八里的收衣裳浆洗才能过活。

儿子媳妇非但不管她,还要搜刮她的钱当嚼口,她这回晓得女儿好了,原来得着几百来文也要拿出来,如今却晓得藏,总归不能露出富来,吃了顿肉还得藏到别人家里,那不知道的都说她苦,那知道的却说她这是报应,卖了女儿吸她的血,这回报应到她身上了了。

反是那姓周的木匠家里越过越好了,手艺人什么时候都不差一口吃的,见她模样着实可怜,也买些个点心给她,这时候才觉着好,说什么都晚了。

苏婆子自家没脸,儿媳妇倚着门帘看见了,歪着身子调笑:“娘可是真走了宝,妹妹要是家来,这么身皮肉还没个好受用的。”

说的周木匠臊红了脸,等了这些年,再浓的心思也都淡了,这会儿家里预备着给他说亲呢,对家也是手艺人,家里女儿模样生的平平,却有一手针线活,娶进来就能当家。

苏婆子拿了这包点心,跟媳妇又吵一架,这回媳妇的枕头风厉害,作了个主意,把这个老娘卖掉,卖出去专给人帮佣。

苏婆子还有个能造汤水的本事,原来在颜家就是厨房上的一把好手,虽年老了些,价钱贱些也还是有人肯要的,两个合了意,拉她去卖。

苏婆子死活都不肯按手印,咬得嘴唇出了血,那买人的怎么还肯定契约,苏家那两个见老娘怎么也不肯,干脆趁她躺在床上,把房子给卖了,卷钱跑了。

那女人还有道理,鼓动着苏大郎离了金陵城,买一条船来,吃住都在船上,就做这船上的营生,见着肥客唱仙人跳,以色勾得他心动,行到偏僻处行事时,苏大郎再跳出来拿个正着,再不愁赔不出银钱来。

上回来的时候苏婆子已经流落到栖流所去了,明沅把这事儿瞒得风雨不透,原想着让苏姨娘慢慢知道,有了这桩事,她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可明沅这里哪里有那许多银子能帮她置房子,帮补些便罢了,真拿个二三十两给她典屋子住,纪氏头一个就不答应。

她虽没见过苏婆子,可看小莲蓬那样儿也知道她此时定是落魄很了,让小莲蓬一月给她一吊钱,算着食宿也是有余了。

所幸还有租屋住的,她受了这番苦楚,深悔当初听了儿子媳妇的话,可再哭也无用了,住在租屋里头几日,身上倒是不缺钱,可看别个俱是拖家带口的,她自家一个孤伶伶的冷锅冷灶。

干脆也张罗起了嚼口来,洗衣已是有人揽下了,却不会看她年老就让她,她先不知道这也是有主的,收了两件帮人洗,那一家的女人堵着门骂她不规矩。

苏婆子年迈又孤身,不好同旁人起争执,也怕人欺她老迈,数来数去,也只造汤水这一样本事了,炖得汤包上一竹篾儿馄饨,就在天井里卖,自家既吃饱了,还能卖了出去挣钱,三五十户人家想着买柴买水也要破费,不如就买了她的,一大碗十几个钱。

消息传进来,可怜是可怜的,可再可怜她,明沅自个的日子也得过,她这里也至多拿这些出去补贴,就这样采薇还说呢,怕她不论升米斗米的都养出个甩不脱的包袱来。

采薇嘴巴毒,说这话还往西边斜斜眼儿,明沅嗔她一眼,不许她再说,采薇还忍不住念叨:“可不嘛,姑娘待她好,她可是个热心热肠的?”

住在一处反而疏远了,安姨娘禁了足,明湘见天儿的往那头跑,她无人提点,彩屏倒是个机灵了,可又不能当着丫头指谪主子的不是。

年前连明洛都给纪氏做了个手筒,明沅给官哥儿沣哥儿两个一人做了一件袄子,只明湘那里急急赶出个荷包来,她确是一面做包被,一面照顾安姨娘,无暇它顾,可这礼却不能简薄成这样。

还是彩屏过来说,明湘这是两头熬,身子受不住,有心想做也没那个功夫,安姨娘一日不见她就不肯吃饭,到得这会儿了,又念起女儿才是她的命根子来。

明沅叹息一回,可这事儿还真不好帮她往纪氏那里说,在后宅里头,太太就是天了,刮风打雷还是下雨天晴,全都看着她的脸色,便似这一回,说是体面,可苏姨娘想要这个体面么?

坐着听帐,再自家去看,翻了两页倒有些心得,临走的时候,高安家的还给了她们一本往年的:“这是要紧东西,咱们要对帐都要翻这个出来看的,姑娘们拿回去学了,可别千万仔细着些。”

“咱们一处看,看了再叫人送回来,嬷嬷放心吧。”明洛打了包票,明湘要去栖月院,明沅跟明洛两个先看起帐来,一进了小香洲,她就不装相了,往罗汉床上一歪:“要死了,这么些个瞧得我脑仁都疼。”

“呸,你又混说了,那个字儿也是能挂在嘴边的,这一条条可不清楚的很,高安家的作帐倒有一手。”乱帐才看不明白,里头冰碳茶叶烟丝样样都有,作帐还惜什么纸,一样单开一本,某年某月支了多少又补东西回来录得清清楚楚:“这要再看了头脑,别家的帐再怎么看。”

明洛翻身起来就要去捏明沅的嘴:“你最坏。”两姐妹折腾一歪在床上,明洛托了腮:“我姨娘说,咱们家说不得要进新人了。”

她一面说还一面去看桌上的点心,寻着红豆软香酥,拿帕子托了咬一口,把饼屑抖在托盒里头,明沅一怔,忽的明白过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上头去,纪氏把后院管得铁桶一般,几个妾没一个敢张狂的,却不防外头还有人想进来,张姨娘可不就是上峰送的么。

张姨娘院里的丝兰绿腰是包打听,家人俱在外院当差,这些个事儿倒比她们在内院的知道的多,里头看不见摸不着,外边倒听到些风吹,张姨娘这些日子正在房里仔细收拾呢,连羊乳子都要了一碗,拿纱棉浸了擦脸呢。

叫明洛知道这原是个养人的方子,气的直跺脚,几年姐妹里头只有她最黑,把那一碗抢了来自己敷上了,张姨娘为着这碗羊奶又跟女儿置起气,两个吵翻了天,她这才把话透给明沅知道。

明沅原来就打算去问问喜姑姑的,这会儿明白过来,原来纪氏是因为这个才松了后院了,她吸一口气:“可不许出去说,同咱们不相干的。”抬进来十个八个也跟她们扯不着。

明洛转转眼珠儿:“你这个傻子,怎么不相干了,僧多粥少,该咱们不就分薄出去了?太太面前两锅肉粥,三姐姐官哥儿的是一大锅,咱们本来就只有一瓮儿,一人舀得一碗吃,要是再来人,大锅里头的不少,咱们的不就薄了。”

“这也是咱们能说的话,你越发没个正形了,这话听过便算,真传出去,请个教养嬷嬷来教你规矩。”明沅说完就叫明洛捏了鼻子。

“你是小老太呀,我不信你,你心里有主意呢。”明洛往后一倒:“总归你也不说给我知道,总归火上房了你也不急,德性。”说着一指头戳在明沅腰窝上。

明沅胳肢窝里不怕痒,只腰窝上怕痒,叫她一戳抖着身子笑起来,两个团在一处,明沅顺了气儿:“你要是这么想,把太太当什么了,咱们多大,后头来的多大?你出门子的时候,后头那个还不定有没有影儿呢,哪里就分得你这一碗去了。”

明沅这里叫晚饭的时候,厨房里头抬桌子的婆子说老爷今儿是在苏姨娘那里摆的饭,采菽生了个心眼,多问一句叫了什么菜,报给明沅知道,锅子羊肉俱是颜连章爱吃的,苏姨娘自个儿加了一道芙蓉豆腐。

第124章 蜜酱兔腿

芙蓉豆腐两面煎,水豆腐嫩得一碰就破,这道菜最是考究功夫的,要煎得金黄不焦,筷子挟了不散,里头的豆腐又得入味不老。

明沅听见采薇说的这一句,先是一怔,忽的又笑,苏姨娘点的这道菜,倒正应了明沅的处境,她可不就跟这芙蓉豆腐似的两面煎熬。

纪氏摆明了要抬举苏姨娘了,这要是放在明湘明洛身上是好事,摆到她身上却不是好事了,说是说体面,可这样的体面明沅宁肯没有。

外头要抬人进来,是什么人让纪氏打出这样的牌来,抬苏姨娘起来分宠,虽不是下策却也不是什么良方,唯一可取之处大约就是苏姨娘不能生育了。

也正是因为苏姨娘不能生了,她才放心的推了丈夫过去,明沅想通了这个依旧放心不下,沣哥儿抱了一团雪窝在罗汉床上背书,前两句就拿手顺一顺一团雪的毛,一团雪懒洋洋的动着尾巴,也不知沣哥儿触到它哪一根筋了,忽的跳起来扒住沣哥儿的手咬了一口。

“哎哟!”沣哥儿赶紧抽回手来,明沅叫他这一惊回过神,赶紧拿他的手看,上边尖尖一个牙印儿,一团雪还不知道自个儿干了坏事了,一本正经的坐在炕桌边,歪了头去看沣哥儿。

没破血也没出血,明沅把一团雪拎过来,在它的肥屁股上拍了两下,沣哥儿倒舍不得了,张手抱了它:“它喜欢我呢。”

反倒摸了个糕儿给它吃,还给它揉起下巴来,明沅轻声一笑,心里这口气先自松了,平白天烦恼这些也没用处,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总归兵来将挡,谁还能知道天什么时候打雷,备着伞也就是了。

哪里知道颜连章不独在苏姨娘那儿宿了一夜,第二日第三日也去了,纪氏那里连着三天赏了菜去,糟鸭信蜜酱兔腿儿,全是原来苏姨娘得宠时候想着法儿叫厨房做的,到第四日颜连章去了衙门不曾回来,明沅这才松口气儿,那边小莲蓬又来请她了…

“姨娘说,请了姑娘过去试试鞋寸儿。”这么些时候下来,一院子都知道,苏姨娘给六姑娘沣哥儿做些个小东西,太太是不忌的,有时候见了新裳还要补两匹缎子过来,里头虽有借了她的手做工的意思,却是默许了的。

明沅听见这些,知道是苏姨娘也坐不住了,她按捺了几天不去,就是怕纪氏看了心里不得劲儿,这会儿是苏姨娘请的,理了衣裳过去,还没进门,就叫屋子里的东西闪了下眼睛。

不过三天不来,怎么全然变了一个模样儿,进门先是一股子内造梅花饼的香味儿,这香饼虽不难得,可纪氏却不轻易赏下来的,苏姨娘屋里有个奶娃娃,寻常就是一股奶香味,根本用不着熏香。

明沅心里咯噔一下,搭了小莲蓬的手进门去,只一眼就立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引枕围幛俱都换了新的,成套的喜上梅梢,床幔床帐俱是松芝麒麟,满眼锦绣,白墙上还挂起了海棠图,底下摆了一盆玉石葡萄一盆黄蜡佛手。

隔断上摆的座屏也换过了新的,是刺绣山水围屏,两边多出来两扇,往房里一围,里头暖烘烘的热气儿不散,进了房门立时一身暖意。

饶是明沅再稳重这会儿也有些慌神,这些个东西,可不是苏姨娘开口要的吧!她赶紧去看苏姨娘,她见着女儿站起来迎两步,身上还穿着今岁做的衣裳,衣裳喜庆,人却素淡,脸上还带着惶惶然的神色。

明沅见她的模样先松了一口气,苏姨娘却一把拉住了明沅,冲小莲蓬使个眼色,嘴里搭着话:“姑娘来了,试试这双鞋。”

小莲蓬一出去守门,她立时就道:“我这心里没着没落的,你可知道,这是怎么着了?”她习惯了女儿拿主意,明沅又一向靠得住,遇到这样的大事,她思来想去,还是只有问女儿讨主意的。

明沅反握住她:“姨娘莫慌。”侧头溜了一眼屋子,手指一点,苏姨娘又捂住心口:“是太太赏下来的,头一日…头一日老爷来,说屋子里头太素净了些,没一会儿就赏了这些下来了。”

原话苏姨娘也不敢跟女儿说,她是有近两年不曾同颜连章独处了,那会儿才得宠爱,尾巴翘上了天,要这个要那个恨不得满园子都知道她最受宠,可这会儿却什么也不敢要了,问她喜欢什么,她半个字儿也说不上来。

男人变没变,她这个当妾的恐怕比作正头太太的知道的更仔细些,苏姨娘再怎么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当下人又不是作下贱行当,可老爷怎么全变了,那些个荒唐事儿,叫她想起来脸色都白,身子都抖起来了。

太太赏东西是体面,一箱箱的东西抬过来,张姨娘都经不住,先来瞧过一回了,话里头的酸味儿直冲鼻子,可苏姨娘却如坐针毡。

她尝过纪氏的厉害了,这会儿沣哥儿还不能光明正大的回来,来瞧她一回就算是纪氏的恩典,连明沅也还挂在纪氏名下教养。

这两个全捏在主母手里,不得宠爱便罢了,得了宠爱,反倒似踩在春冰上,不知甚个时候一脚空了落到冻水里。

原来是纪氏赏的,明沅这口气却松不下来,苏姨娘这里该有的东西不少,寻常的摆设器具却只看上面的赏,是纪氏自家想着给的,还是颜连章赏的,不论哪一样知道不是苏姨娘开口要的就行。

明白了纪氏的意思,可却不知道苏姨娘是个什么想头,她这辈子是关在后宅里出不去了,算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还这么年轻,往后就守着活寡了?可这话问出来却有煽动的意思了。

她不过二十三四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人生不过刚刚开始,就已经一眼看到底了,明沅敛了心神,握住苏姨娘的手:“姨娘心里是什么想头?我只实话透给姨娘听,外头要进新人还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姨娘听过了便算,太太心里的打算,咱们都不知道,只安分守己便是。”

明沅一句话出来,苏姨娘立时明白过来,她捏捏女儿的手:“我省得,苦头还没吃够么。”得了她这句话明沅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出了门还在疑惑,难得是要进个贵妾了,再怎么也不该赐下这许多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