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不同,一样的事便不一样了,梅氏为着女儿发愁,进得宫去说了几回,明蓁自个儿也想就藩的,藩王不就藩,许多事情施展不开手脚,那安家银子到如今还没发下来,困在京中动弹不得。

她往张皇后跟前说得许多好话,又到太后跟前走动,可这两个一个帮不上忙,一个依仗了儿子过得尊贵,轻易并不去逆了儿子意,若是太子的事她还为着正统说上两句,这些个杂事朝臣便争个不休,她也不愿插这个手去。

于贵妃先是留他们下来贺英王婚礼,等英王成了婚,便说要妯娌亲近一番,明蓁忍了又忍,成王却自家上了奏章,这下从就不就藩变作了该要哪一块地建府。

“那倒是该预备贺礼了,只不知道把哪一处赐给大姐姐大姐夫。”大约是为着赶紧出宫,成王府并不曾专圈了空地建造,而是把现有的园子修整一回,换上朱漆大门,按着制式改过便住了进去。

纪氏只摇摇头:“且还不知,先预备起来总没错。”她嘴里说着别话,眼睛却不住往明沅那头看去,见她仪态半分不乱,官哥儿就坐在她身边,挟了虾叫她剥,她取了手上的戒指环儿剥得虾壳,剔出来的红肉摆成一朵花。

确是桩桩件件都挑不出错儿来了,明潼不论,明漪太小且瞧不出,余下的女儿里头,只这个最合她的心意,便是黄氏不单把她提出来,三个里头挑,也是明沅最合适。

纪氏吃得半碗清风饭,便不再吃了,明潼叫人上得茶来,又说她这头有石榴籽儿榨的汁吃:“是红白软子大石榴,我不耐烦吃那个,叫她们剥出来去籽儿,哪知道这浆儿倒好吃。”

纪氏也吃得一杯,心里还只定不下主意来,等明湘明洛来了,纪氏也带着官哥儿午睡去了,见着喜姑姑使得个眼色,卷碧凝红退出去,纪氏叹一口气:“我也不瞒你,早上我大嫂过门,是来提亲的,你说这桩亲事,该不该允。”

喜姑姑一听便知道说的是明沅,纪氏见她半分也不惊诧,先是拧拧眉头跟着又笑起来:“我倒忘了她的性子,不说你,只怕我今儿没音信,她就得往老太太跟前说合去了。”

黄氏打的确是这个主意,一箭三雕,纪老太太是有几分喜欢明沅的,除了看纪氏的面子外,也是明沅投了她的眼。

纪氏顾及老太太,老太太也顾及她,这桩亲事由着黄氏提出来,已经作得五六分了,再有人推一把,这事儿只有成的,譬如丈夫,纪怀信会不乐意?颜连章的官儿可是越做越大了,颜连章会不乐意?纪舜英的文章摆在那里。

颜连章自家科举不利,只考个举人,还是家里出银子替他一步步的挪动到了高位,可却差着一步不曾考中进士,他平日里多少应酬,去给一个晚辈接风,他竟去了。

虽也有在纪家人跟前扬眉吐气的意思在,可他实实在在是看中这个的,他心里的想头,纪氏清楚的很,余下三个女儿,前程只怕早早就让丈夫盘算好了。

真到这时候,自然是把最好的这个留给她合意的,余下两个另说。这事儿也不是纪氏想回绝就能回绝的,她这条路走不通,黄氏自有别的路好走,她说得这一句,摇头苦笑,自家竟是十成十的要当这个恶人了。

“你慢慢儿把这话透给六丫头知道,舜英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人品模样再没得挑。”若不是有一个黄氏,这样的亲事且还轮不着她,纪氏心里打定了主意,挥手叫喜姑姑退下去:“你去吩咐轿房的,我明儿回娘家一趟。”

真等到纪怀信来寻了颜连章,事儿便没那么美了,纪氏也知道娘家越发成了个空壳子,洗尘宴上也不是黄氏故意怠慢,确是再治不得更好的了,老太太一办寿,只怕还没到下半年,府里就亏空起来,这烂摊子全推到黄氏身上,她一妇人,却要撑门楣,还不是因着家里没个能拿得出手的男人来。

喜姑姑得着吩咐往外头退,到她这样,也只碰一碰嘴皮子,叫了巧月往小香洲里去:“告诉姑娘,我今儿夜里过去。”

可等不到夜里,喜姑姑就推了这头的事往小香洲里去了,她心里也跟油煎似的着急,采薇守着屋子,见着她便立起来盛汤倒水:“姑姑怎么这会儿就来了,咱们姑娘还在三姑娘那儿呢,姑姑先坐。”

喜姑姑回去自家屋子,里头窗室洁净,还点香,她一年也不过来住三两日,六姑娘却一向为她留着这间屋子,自来就没有不周到的时候,这么好的孩子,却偏嫁到那家子去。

喜姑姑叹一口气,这话又要怎么说出话来,男人看的是前头的事,女人瞧的却是后宅如何,那一个已是那样的年纪了,再等两年会没个房里人?说是妾是通房,可正头太太却成了后来的,这口气她还只能咽下,能挣个贤名出来还能有一地可存身,若是连贤名都无,可不叫人捏在手里揉搓。

丈夫靠不住,婆婆不慈和,可不就是虎穴龙潭,喜姑姑一面想一面叹息,采薇端得汤来见她这样儿也知道是出了大事,可再一想,姑娘这里还能有什么事儿:“姑姑喝汤,姑娘这会儿就要回来了。”

采薇却不是个能存得住心事的人,寻常事喜姑姑都只遣了巧月过来,今儿却自家来了,瞧着还脸色不好,她扔了手上的活计,叫九红侍候着,自家往花廊上去,作个掐花的模样,一瞧见明沅打那头过来,急步往前去,见着明湘在,扯开嘴角一笑:“姑娘回来了,我老远就瞧见了,剪得一篮子花,烘了作香包用。”

她这番急态,明沅怎么不知,进得门同明湘别过,低了声儿问她:“这是怎的?”采薇点点喜姑姑的屋子,明沅索性也不回屋,扣了门进去,喜姑姑抬头看她,一把搂了过去,嘴巴一张眼泪都要淌下来:“我的姑娘,这可怎么是好!”

第150章 葫芦鸭

明沅叫喜姑姑一把搂在怀里,正自诧异,喜姑姑已经红了眼圈,这一声哽咽,跟在后头的采菽也听着了,她立时把门掩过,见着茯苓探脑袋,指了她:“你去打点水来,这天热的,给我擦把手。”

大丫头使唤小丫头也是常事,茯苓满肚好奇,听得这半半截,可看采菽的眼色只好依言去拎水,采薇一见这样子便刮了她一眼,走过来问采菽:“这是怎的了?”

采菽摇摇手:“还不知道,只怕有什么事的,我去端茶,姐姐看着些。”采薇挥手叫她去了,自家坐在廊道里,等茯苓端了水来,采薇又指使她去拿点心。

明沅再不曾见过喜姑姑这个样子,她心底一沉,知道事情不好,吸一口气这才反手拍了喜姑姑一下,话里还带点笑音:“姑姑怎么了,碰着什么事儿?”

喜姑姑只那一句哽咽,等明沅笑着问她,她自家把泪收了,纪氏的意思是叫她慢慢吐露出来,或是说说这桩亲事的好处,或是把纪舜英的前程抬出来,再有也还能提一提嫁妆。

可喜姑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同纪氏有了情分了,跟明沅又怎么会半点情谊没有,这个孩子实实样样想着她的,年年生日亲手做的礼,给她留的这个屋子,平日看着并不来往,她自家撑了起来,再没有什么求着帮忙伸手的时候,喜姑姑摸摸明沅的鬓角,咽下泪去。

“姑姑知道我的,再没什么不能说。”别个说这句,喜姑姑再不会信,可明沅说来,她却只叹一口气,看着明沅脸色不变,连眼神也似平日一般沉静,心底才压下去的酸意又泛了上来。

“今儿,姑娘的大舅姆来过了。”喜姑姑不知从何说起,看着她张不开这嘴,顿了半晌才道:“舅太太是来…来跟太太提亲的。”

明沅脸色微变,能称一句大舅姆也只有黄氏了,她来提什么亲?明沅才要问询,见着喜姑姑怜惜的目光倏地明白过来。

纪舜英确是到了要说亲的年纪了,可一般人家怕是要等儿子中了秀才,有了出身抬着少年秀才的名头出去,怎么也是媒人争抢的对象了,换到别个身上许还没这么大的把握,那年近古稀还在考的也不是没有,似纪舜英这个年纪任谁都要说一句少年英才。

可到了黄氏这里,她想的又不一样,这个庶子有了出身更不好压制,这时候早早给他定亲,打的就是往后拿捏他的主意,明沅还不曾想着子嗣事,喜姑姑却拍了她的肩头:“这事儿,只怕是…就此定下了。”

“姑姑慢着,大舅姆提的是谁?”到得这时,明沅反倒希望这事儿是她想茬了,喜姑姑见她一向明白,这时候偏说得一句糊涂话,忍回去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她这一哭,明沅全然明白过来,怔怔坐在绣墩上出神,张了几次口,直说不出话来,昨儿才见的纪舜英,脑子里倒还记得他的长相,今天就告诉她,这就是她往后的丈夫了,她脑子里这根筋怎么也扭不过来。

喜姑姑见她呆住倒不忍心再说,只拉了她手:“姑娘,那是太太的娘家,又是打小处着的亲戚,嫁过去再没个错的,老太太不消说,舅奶奶们也一样是有过交情,比两眼一抹黑,嫁到外省外地的那些,好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都已经到了这地步,自然要捡好处说,这桩婚事对明沅来说,是好是坏还未可知,喜姑姑才刚想到艰难处为她担心掉泪,到了这会儿却得挑好处跟她说了。

一面伸手去抚她的鬓发,一面脸上笑开来:“姑娘想想,便是大姑娘当王妃的,王爷又待她情深意重,可她往后也要去封地,还不是同家人隔得十万八千里,音信难通,有个甚事都伸不过手去。”明沅只坐着听她说,喜姑姑忍着辛酸还在笑:“姑娘嫁进纪家,就是太太的娘家,有什么事儿先占了三分亲戚的情面,纵…纵有个不好,太太还在呢。”

明沅原来是想着自个儿前面还有明湘明洛,总归这事儿轮不着她,看看两个庶出姐姐嫁给什么人,她也有了谱,颜家如今这样儿,正是拿亲事连接关系的时候,只看纪氏宴了几回宾客,再单独请来的程家赵家,就知道纪氏挑出来的总不大差。

可她没想到,纪氏会起意把她嫁回娘家去!程夫人儿子还是白身,身上并没有功名在的,不论嫡庶都是一样,纪氏看着是有意打明湘明洛里头挑一个,只怕还是明洛。

娶媳妇跟嫁女儿不同,纪氏没立时跟程夫人说项,也是在等着看那家子儿子是不是个上进的,纪舜英这个年纪,便是定下明湘都还显得小,定下她又是为甚。

关心则乱,她只想不透这事怎么就落到她头上来,眉头一皱正要问,便听喜姑姑说:“舜英少爷姑娘也见过的,模样人品再不差,虽年岁差着些,往后才更疼人。”

明沅听见那句年岁差些,恍然大悟,黄氏又怎么会真心给纪舜英作配良缘,挑了她,实是从那些不可能里捡了个最可能的,她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及笄了,她及笄进得门去,连纪舜华都要成亲了,黄氏打量的什么主意,司马昭之心。

外头忽的一记闷雷,才刚只是起了风,这会儿就落下雨来,明沅叫这记雷一惊回过神来,她看看喜姑姑,垂下头竟笑一笑:“看姑姑说的,这还没定准呢,总不好前头姐姐们没定,我先定下来,便是两家有意,也没这样快的。”

喜姑姑原来便知道这个姑娘明白,不成想她这样明白,一语中的,把里头扯皮的难处便说了出来,明沅反手拍拍喜姑姑:“咱们如今愁什么,等事儿定了再愁也不晚。”

“哗啦”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至,园子里头原来静悄悄的忽地吵闹起来,茯苓抱了兔子回笼,九红打了伞去寻一团雪,采薇吩咐人去学里接沣哥儿,采菽把晒在阴处的衣裳收回来,娇声莺语伴了急风骤雨吹进明沅的耳朵。

她站起来关得一扇窗儿,一便合上窗扉,一面回首笑道:“原说夜里吃水淘饭的,这会儿倒凉起来,不如叫厨房上个炖鸭子,姑姑也留下一道用罢。”

明沅行事如常,倒叫喜姑姑张不开嘴儿,思忖着果然还是小姑娘,便再明白,夫妻之道又怎么会通透呢?她有心想要说上两句,可那些话很不该她来提点,再者姑娘又小,还没到该懂的时候。

自来只有女人守寡的,可见着男人不娶?万中无一,为着什么,男人那是非根就是个守不住的,喜姑姑想到自家,心底一叹,儿子进得颜家当差,她那个家更是少回去了,这么些个租的妾买的妾,也不知道打发出去多少个,还能是为着什么,男人的被窝里头就少不得一具热身子。

外头看这亲事自是样样挑不出错来,嫁回娘家不受磨搓是一样,娘家的侄儿人中龙凤是一样,赔得厚奁又是一样,可日子又不是过给外头人看的。

依着年岁怎么也该有房里人了,姑娘进得门去就要当现成的太太,说不得连庶出子女都有了,到时候口里称太太,心里还不是向着娘,这些个她却不能点破,六姑娘也是庶出呢。

雨一时不住,厨房便不抬膳桌,改拎了膳盒过来,明沅这里人口简单,要的菜并不多,跟沣哥儿两个一个荤两个素再加一道汤,为着她要的菜少,厨房里便往精心了做的,那婆子一面领赏一面掖着手笑:“六姑娘担待,不防下这一场雨来,原做的冻鸭,这会儿吃着怕是凉了。”

明沅是想要炖鸭子的,这会儿大雨怕是上房跟明潼屋里头也要换菜,冻鸭又颇费功夫,既婆子告罪,看着一道汤是滚热的八珍汤,便只笑一笑揭过,请了喜姑姑一道,她带着沣哥儿两个坐在罗汉床上,喜姑姑便坐在榻脚上。

沣哥儿打外头回来一身湿气,进门就先找一团雪,九红绕了一圈,石洞子里头都寻过了只不见它,等进屋一抬头,一团雪像模像样的趴要柜顶上,正转着圆脑袋看她们往来,九红气的啐了一口,它还趴着,到沣哥儿叫了,懒洋洋伸个懒腰,抻着腿儿拉长了身子灵巧的跳了下来。

冻鸭子跟冻肉皮吃口差不多,只里头不光有猪肉冻,还有鸭子肉,沣哥儿喝得一碗热汤,上房的七蕊拎了食盒过来:“太太给姑娘的菜。”

一掀开盒盖儿是道八宝葫芦鸭子,拆了骨头焖得皮肉酥烂,做成个上圆下圆的葫芦样儿,明沅知道纪氏为甚赐菜,抓了十几个钱打赏七蕊,叫分作两半儿,一半儿给了喜姑姑。

她心里明白纪氏为甚要赏菜下来,也只似寻常一般接过吃了,喜姑姑又忧又喜,这顿饭倒是她吃用得最少,余下的全分给丫头们。

沣哥儿照例背书,他背书的时候明沅是要他规规矩矩站定了的,摇头晃脑背得一篇,自家往床上爬去,坐在床沿上忽的抬头问:“姐姐,我的屋子能不能似大哥哥似的打扮?”

明沅一怔,听见纪舜英顿了一顿,却还是抬头笑起来:“他的屋子什么样儿?”沣哥儿咕咕说个不住,比划着告诉明沅,纪舜英的书房有一面全嵌得玻璃,玻璃外头种得几竿翠竹,书案不似别家置在正中,就靠着玻璃,放着文房四宝,身后一排书架全堆满了书,房里除得一桌一椅一架书,再无别物了。

明沅听见他说便点头:“好啊,等我回了太太,就把西边那间收拾出来,专给你当书房用。”给他脱得衣裳:“采薇再抱一床被子来,这雨还不断,夜里只怕更凉。”

喜姑姑熬不得精神,采菽采薇两个知道些事,全瞒着不说出来,等喜姑姑下去了,沣哥儿躺进薄被里头,采薇忍到此时已经忍耐不住了:“究竟是甚样事体?叫喜姑姑这样急?”

明沅晓得两个丫头担心她,可这话没个定准再不能就此漏了出去,她摇一摇头:“还没作定的事儿,你们知道了也不过徒添烦恼,我心里头有数的。”

明沅还是头一回不把难办的事告诉她们,这样瞒着倒让采薇更忧心了,她点一回头,出去看着黑压压的雨幕就拉住了采菽:“你去问问你姐姐去,必是上房出了什么事了。”

纵采薇不说,采菽也要问的:“我看姑娘不欲说的,等我探探口风。”说得这句,里头屋子吹了灯,她们互看一回,采薇双手合什:“菩萨保佑,无事才好。”

明沅吹了灯,却睡不着,她知道这里的婚嫁是父母之命,有好的隔着花园子隔着窗扇儿看一回,那不好的,随你如何,挑开盖头才见真人,甚个翻花园子私定终身,都不过是戏说,似明潼这样婚前能见得一面二面已是算得有幸了。

她回想起纪舜英来,原来一年总也要见个四五回的,可脑子里却只记着同他对坐那一回,他说都是一样的这句话,那时候还是半大的孩子,多少辛酸苦楚被一语道尽了。

知道他艰难是一回事,可真要嫁进这家又是另一回事,喜姑姑欲言又止,明沅哪里会不明白,这桩婚事譬如赌博,赌的就是纪舜英的人品。

不说成王,连郑衍房里都没有房里人的,成王倒好让人叹一句天定姻缘,郑衍那头不过是为着见过明潼,有了情谊,可她跟纪舜英有什么?

是他最厌恶的嫡母给挑的亲事,还没进门先带了三分可厌,年纪又差得这样大,也许到她能嫁,他的儿女都已经能满地跑了。

本来就无情谊,他又为什么顾念她?可她也知道这事儿自己说了不算,就是纪氏也说了不算,说得算话的只有颜连章,明沅在此之前还真未想过她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似梅氏那样琴瑟合鸣的,还是似纪氏这样貌合神离的,或是似袁氏那样当个管家婆子的,如今一看自己且还不如她们,至少她们顶头没一个存了坏心的婆婆。

明沅深吸一口气儿,沣哥儿在她身边打起了小呼噜,她再躺不住,掀开帘子坐起来往外去,穿着中衣立到窗前,听着雨打窗框的淅沥声,开得窗扉,一股湿衣扑面而来,她就立在窗边,一院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隔得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一团雪轻悄悄跳到罗汉床背上,两只绿眼睛盯着明沅,明沅低头瞧见笑了一声,伸手去摸它的脑袋,一团雪喵呜一声,眯起眼睛来任她揉,明沅干脆抱了它到床上,一团雪难得能上床,把胖乎乎的身子往明沅跟沣哥儿当中一挤,爪子掩住脸趴下绻起了身子。

明沅这里熄了灯,纪氏却在等丈夫家来,颜连章又是一夜晚归,到要宵禁了才堪堪到家,他今儿倒不曾吃酒,纪氏先给他除了衣裳,再绞巾子擦手脸,只作个闲话模样:“今儿我大嫂来了,说是想给舜英定一门亲。”

颜连章未醉了时脑子转得更快,知道妻子这样说定是跟自家提亲,把擦手巾子往盆里一扔,面上带了笑:“那到是好事,就从明湘明洛里头挑一个罢。”

第151章 鸭汤裙带面

纪氏听见这话微微一笑,接了衣裳裹起来交给卷碧,倒了酽茶来递给丈夫,颜连章吃着热茶长吁一口气:“你看着哪个合适,依着我看,还是明湘好些。”

纪氏也不急着同他论道,自家也斟得茶来:“老爷吃过没有,可要吃些汤面扁食去去饥?”颜连章同四五年前仿佛变了个模样,酒席宴请一多,水酒把肚皮喝得涨起来,官服都松得几松,可这宴上哪里有什么当饥的东西,回得家来又且饿了,听见纪氏一说点点道:“肚里头空落落的,潮着难受,可有辣糊汤?”

卷碧听见立时出去吩咐,她也跟着心惊一回,吩咐了八宝去要汤水,自家立在檐下,往喜姑姑屋子里头一瞧,无灯无火,知道她是往小香洲去了,两边一想就对上了号,舅太太的意思莫不是想把六姑娘说给表少爷?

卷碧头一个想的就是妹妹采菽,采薇到这会还未嫁,采菽只怕是要允当大丫头跟着过门去了,六姑娘待她好,她又是个实心眼子,先还晓得只尽心办事,可跟得这些日子早把全付心思放到了六姑娘身上,这事儿可要不要透给她知道?

凝红见卷碧立在檐下不进去,走过去拉了她一把:“姐姐怎么在这儿立着,水汽多大,赶紧进去。”才说这一句就住了脚步:“可是老爷太太在说事儿?”见卷碧点头,干脆也不进去了,同她一道立在檐下听雨声。

纪氏吃得一口热茶,把茶盅儿搁到矮桌上,心里知道丈夫的打算,几回透出意思来,可不就想着送一个进宫,明湘明洛年纪相仿,要挑也是从这两个里头挑一个,如今黄氏开口要定亲,这两个在他心里便都有了归宿了。

明洛身材高挑五官艳丽,又是个活泼性子,颜连章这才打算着要把她送进宫去,旁的不说,光是长相就更易得着喜欢,明湘看着就软团团的,进了宫哪里出得了头。

这两个女儿的终身暂且不论,纪氏心里头,这桩事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不应,这事儿就此完结;若是应下,嫁过去的人便只能是明沅,再无第二人选。

明湘太面明洛又太暴,一个是加了水的面团任人拿捏,一个是燎着火星的木碳遇着事就要跳,这两个嫁过去,无事自然是好的,可若有事,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总归是颜家女儿,纪氏既是姑母又是亲家,黄氏摆明了不会叫儿媳妇好过的,真个闹得不好看了,纪氏难道还能甩手不管?

明湘自不必说,她这个性子吃了委屈只怕也得咽下,她是软了,失的又是谁的颜面?换了明洛更不行,若真吵到纪氏跟前,岂不难看?再说程夫人很喜欢明洛,若是颜连章碰着机缘再往上升一升,说不得便是配给嫡子。

于黄氏来说也是一样,明湘明洛眼看着就能嫁了,她挑明沅就为着她年小,打的就是同亲生儿子一同结亲的心思,换一个人,她必不肯。

纪氏晓得丈夫要开这个口,早已经备好了说辞:“那头的意思,是想叫舜英一意科考的,便不急着要他成亲呢。”黄氏再荒唐也是娘家嫂嫂,她心里那点打算再不能透给丈夫知道,纪氏寻着这个由头,颜连章想一回竟点了头。

“倒是这个道理,他若能考上去再好不过,成亲晚些也没什么妨碍。”可既是晚些成亲,家里的女儿倒有些不上不下的意思了,明湘明洛一般年纪,再往下明沅又太小,颜连章皱皱眉头:“你娘家的意思,是想说定明沅?”

“老太太喜欢她,她又是我身边教养的,若不然也不提这话了。”纪氏轻飘飘一句,把这桩亲事的难得说了出来,若不是她是纪家女,纪舜英的婚事也落不到颜家来。

“若是你娘家乐意,咱们也没什么不好的,暗暗敲定了就是,也不必宣扬出去,总归是在你跟前长大的,又是嫁回你娘家去,界时妆奁厚上三分也就是了。”颜连章浑不在意,汤面还不曾吃上,便把事儿定了下来。

纪氏称了心愿,卷碧端了一碗鸭汤裙带面来:“辣糊汤在急做,老爷先吃这个垫一垫。”颜连章拿了筷子,吹一口汤吃起来,纪氏挟一块鸭脯子给他,自家陪吃了两口小菜。

吃得汤面也不要辣糊汤了,摸了肚皮说要往外头消食,纪氏送到门边,知道丈夫的脚要往哪里迈,可心里竟半点酸涩都没有了。

卷碧凝红几个丫头看着她转身,想也知道老爷该是往姨娘院子里头去了,纪氏却一挥手:“给我拆了头发,明儿的衣裳烫了不曾?”换过寝衣上床,半点儿也没等颜连章的意思,盖起被子还又多吩咐一声:“明儿叫厨房给落月阁加几个菜,鸭肉包子,猪油糖糕,再给苏姨娘送个西瓜去。”

卷碧小心应了,吹了灯躺到铺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帐子里头睡着的人呼吸都轻缓下来,显见得是睡着了,太太是越发不在乎老爷了,卷碧想得一回,又去想着要不要告诉采菽,也不知道喜姑姑说了没有。

明沅第二日清早去请安,纪氏见着她只似平时,只道喜姑姑还不曾说,也不点破,招手叫几个姑娘坐下:“你们大姐姐要往外头开府了,算着日子怕跟曾外祖母的生辰碰到一处,两处的贺礼都不能薄,大囡带了妹妹们预备起来,咱们也是要过去暖房子的。”

匆忙忙用过饭,等颜连章出去,便叫门房套了车,带了丫头往纪家去了,挑贺礼是下午的事儿,上午还得看账,明潼自回屋中去预备嫁妆,明洛拉了明沅往帐房走:“都叫你混过一个月了,你再不来,我们可苦呢。”

她跟明湘磕磕碰碰再没好过,原来是明洛让着她,如今她不肯让了,两个便再少说话,沈姑姑再怎么也跟不到帐房里去,学规矩的时候两个彼此客气,出得门明洛便不再搭理人,明湘张不开嘴,一天比一天还更疏远了。

明沅也没想到明洛这一口气能憋这样久,她自来没有隔夜仇,哄上两句说几回好话,这事儿就该过去了,哪知道都十来日了,还存着气。

明沅先是生病又是婚事,少有精力从中周旋,采薇却知道一些,明沅问时便答:“姑娘且不知道,四姑娘如今在教袁家姑娘识字儿呢。”说到识字,连话音都飘上了天。

明沅一个头两个大,采薇鼻子里头哼哼一声:“四姑娘可是大好人,见着谁都可怜,这菩萨性子呀”前边说的轻飘飘,落后一句忽的下了重音:“往后有得苦头吃。”采茵几个掩了口一笑。

这话便太过了,明沅一皱眉,采薇便咽下去不再说,可她依旧忿忿然,得亏姑娘病一场,太太把四姑娘安排进小香洲原就是有让姑娘帮衬着的意思在,那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若不是姑娘病了,少不得要一道担了干系。

明沅身边的下人也过回神来了,借着由头请宫里出来的姑姑教规矩,哪里为着明沅,分明是为着明湘,觉得明沅平白担了虚名,本就有些替她不平,如今明湘又是这番行事,要说她糊涂,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要说她清楚,办出来的事就没一桩不落人眼。

“不是还有四姐姐在,作甚说的这样可怜。”明沅才要去拉明湘,明洛在袖子底下暗暗掐她,眼睛一翻十分不乐意跟明湘说话,明沅还不及劝解,小莲蓬就在花廊上等着:“请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的安,姑娘,姨娘请姑娘过去稍坐。”

若不是纪氏出得门去,苏姨娘也不敢当面拦人,明沅只当她有事,松了明洛的手,明洛跺了下脚,看着明沅过去了,斜一眼明湘,自家往前走去。

苏姨娘这里每来一回就是一回变样,她屋子里头的摆设愈发精致,桌上摆了几样花酥卷子,见着明沅来赶紧叫沏茶。

颜连章来的多了,纪氏便把她这里的茶叶香料吃食点心俱都提得一等,颜连章如今也只在她这里歇,苏姨娘先是诚惶诚恐,恨不得缩了脖子不往纪氏跟前去显眼,她吃过的苦头一刻都不敢忘,哪里知道纪氏竟转了性子,竟变得爱叫她过去了。

还当面赏她东西,张姨娘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苏姨娘自家知道,这些跟原来那些再不一样,原来赏她东西,颇有些打发她的意思,她拿着那些张狂起来,如今得了这些她只压着不敢用不敢穿,纪氏竟还让丫头直往针线房里头送,裁好了做出来,她也只得穿在身上。

此时她身上就是纪氏赏的杏色螺纹压花衫子,头上戴得金玉首饰,手腕上套了三五个镯子,瞧着便知道是得宠爱的姨娘,此时她满面喜色,脸上更添了艳色,一把拉了明沅:“我的姑娘,老爷昨儿说了,要给你定一份体面亲事。”

她哪里知道的详细,颜连章在她这儿又吃了些酒,见她侍候的好,便漏了一句出来,说有一桩好亲事,他已经定给了明沅,苏姨娘再缠了问,他只说得一句,县试府试第一,有了出身就定亲。

苏姨娘也知道些外头的事,先还摸了心口跳,再问了年纪,喜不自胜,这样的好亲事,她怎么不高兴,百般用心侍候了,清早送得他出去,就想着要把女儿叫过来,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真是菩萨保佑,便是折了我的寿数,也甘愿了。”

她们两个说着话,明漪在罗汉床上爬来爬去,她已经会走会叫人了,见着明沅来,立起来张手要抱,嘴里还叫姐姐,明沅看着这一大一小肚里有话也说不出来,又怕苏姨娘宣扬出去,抱了明漪:“姨娘可不能往外头去说,我前边还有四姐姐五姐姐呢,得定准了才是真。”

她的意思简单,苏姨娘却听出些别的来,赶紧点了头:“很是很是,可不能叫别个截了去。”明沅也不解释,逗了明漪一会儿,教她背了两句诗,明漪记性甚好,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很快一首就会了,只隔得会儿又混忘了个干净。

苏姨娘心底这份欢喜没处去说,见明沅倒坐的定,对着小莲蓬叹了一声:“咱们姑娘就是太稳了。”这事儿也只有小莲蓬知道,两个都高兴,再听明沅一说,又都想起隔壁院子的来,可不是她最大,跳过她许了明沅,两个还一个院子住,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还怎么处?

这样的事却只能关了门偷乐,苏姨娘心头畅快,留了明沅吃饭,单叫厨房加了一道花篮鲈鱼,一份鲜莲子汤,再叫了一个荷叶蒸饭。

明沅陪着吃了些,明漪却能吃,吃得一碗鱼肉又吃了饭,苏姨娘看看两个女儿,抿了嘴儿笑个不住,明沅用了饭出来,还又叮咛小莲蓬一声:“怕有变故的,再不许声张,姨娘这儿托你看着些。”

竟叫她说着了,纪氏一大清早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直如寒霜,她进得门就先叫了喜姑姑来:“那事儿,你可跟六丫头说了不曾?”

第152章 凉拌黄花菜

喜姑姑一怔,纪氏昨儿吩咐的急,说的也是叫她慢慢透出去,今儿早上又不及问过,这会儿瞧着脸色只怕有变,莫不是真叫六姑娘给说着了?

喜姑姑见机得快,转得一念立时便答:“倒没寻着由头说起来。”说着便抬了眼儿去看纪氏的脸色,见她面色稍霁,反倒心中一紧,真出了变故不成!

纪氏脸上神色一松:“那便不必再提了。”她忖着明沅也是不知道的,若知道了,哪里还能如平日一般行事,也是她着急了,这门亲事好坏一眼瞧得见底,想着先透给她知道,先明白了关窍也好,哪里想到黄氏竟办出这样的事来,倒把别个都当傻子算计了。

喜姑姑看着纪氏的脸色,既是知道内情的便也多问一句,她自来是个锯嘴葫芦,纪氏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办,才刚瞒下已是再不曾作过的事,这会儿又提了心问:“太太这是怎的了?可是舅太太那儿出了什么变故?”

纪氏才要说话,卷碧端了茶来,她长吁出一口气,挥手叫卷碧退下,拿手撑了头,喜姑姑见势上前替她揉额角,纪氏隔得好一会子才道:“大嫂子打得好算盘。”说着冷笑一声。

她不言明了,喜姑姑也不好再问,心里不住为着明沅担心,这桩亲事实是难以取舍,原来顺畅的时候只想着坏处,如今有了波折,倒显出了好处来了,过了这一个,后头还不知道有没有比这好的呢。

六姑娘再知事也还是小姑娘家,这些个事体怎会通透,女人嫁了人,在娘家看的是婆家如何,在婆家看的又是娘家如何了,她心里的想头喜姑姑也摸着一点,看着长大的姑娘,她的心思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

却再不能够如了她的愿,颜家如今是什么样的人家,只看这些吃穿小处,就比原来不知道奢侈了多少,三姑娘办嫁妆,那些个东西,原来再少见,如今也只寻常了,那外头的皮货商珠宝商还米面粮商,兹要打了出海的主意,就要来巴结颜家拿船引,三姑娘库里存的好木头还不曾锯开来雕床,已经有人又送了更好的来。

虽不至再出一个侯夫人,总归差不得太远,喜姑姑常在纪氏身边侍候,知道纪氏有意把明洛也配给程家嫡次子的。

纪氏吃得这一记闷亏,黄氏只当把她架起来了,她却偏不能买帐,若叫黄氏尝着这一分甜头,往后便没有收敛的时候了。

黄氏竟是一字未提,专等她去开这个口,把人情都落在她身上,自家还要妆贤惠,捏着人情让纪舜英也不得不点这个头,应下这门亲。

纪氏早早送了帖子过去的,套了车行到纪府,黄氏身边的嬷嬷急急迎了她进去,见着她的脸色就晓得事情有了着落,满面堆笑,迎她进去。

黄氏听说纪氏登门便通身舒畅,她坐在罗汉床上,等纪氏进得门来,这才起步相迎:“你可来了。”说着眼睛往刘姨娘身上一看:“你还呆站着作甚,赶紧剥果碟装围盘来。”支开刘姨娘,又叫丫头上茶,门边守得她心腹的嬷嬷,拉了纪氏的手:“可是有准话了?”

纪氏倒不想显得十分急切,嫁女儿很该吊着些,如今这情势虽急,也不能上赶着,往后明沅进了门,倒要叫一家子看轻了去,只笑一笑:“既是有意,不妨坐下来详谈。”

黄氏却挑了眉头,心里头哂一句这会儿还作张作势的想拿乔,好在她早就预备了,伸了指头点点矮桌上头那匹纱绢缎子:“你若再不来,我可扛不住了。”

纪氏瞧过一眼,确是好料,只摆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只怕是专程想叫她看一看的,她脸上还只笑,黄氏却抿了嘴儿:“那边那一位,这些日子脚步就没断过,八百年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的,这会儿倒连三赶四的来了,昨儿是点心,今儿是纱绢,到明儿只怕连心肝都要掏给我了,别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家这一个倒成了摇钱树。”

纪氏心里蹙眉,脸上却不能露出来:“你便这样好打发,一匹纱罢了,还能少了这些个。”黄氏晓得她应了,说起话来越发没了顾忌,此时听见她软钉子顶回来,心头火起又不好发作,丫头上得茶来,她便骂一声刘姨娘:“那果碟怎么这许多时候不上来,还等着姑太太兜回去不成?”

纪氏知道她是迁怒,只摇了扇儿不说话,折腾得会儿果碟围盘茶水都上齐了,黄氏这才说到正题上:“却是好亲不是,我们俩的交情,有这样的巧宗儿,不给你还给谁。”

纪氏此时倒还忍得,她知道黄氏的脾气全变了模样,初嫁时还羞涩如闺中女儿,同她也是论过诗文花食点心的,一步路都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为着曾氏拿婆婆的款儿压她,旁人那里不好哭,在纪氏这儿却哭过一回,红着眼圈好不可怜,问还有什么没做好,叫婆婆不衬愿了。

如今再看,那一个黄氏倒似自来不曾存在世上,她少年时候圆润如珠的模样全变了,人越来越瘦,眼睛透着精明,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算计,那个立在玉兰花树底下,踮了脚尖择最大的一朵打下来炸着吃的身影,是一年比一年更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