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芃绣箩儿里头搁得许多花样子,都是她想起来便挥上两笔,描出来的花样子没一个不说好的,可要她上手去绣,她便不成了。

不说外祖父外祖母惯着她,连许氏都不叫她多动手,梅家姐妹在一处自来不是坐在窗下作针线的,要么是品诗要么是论画,真个到作针线了,那便是定下人家了。

明芃偶有几回想给许氏梅季明做些东西,许氏见她手上扎得针孔儿,倒把丫头们拎出来骂一通,家里又不是没有针线上人,手拙些又如何,能描会画才是梅家看重的。

明芃听见梅季明编排她,噘了嘴儿生气:“总归你走之前给你就是了。”心里却算着日子,若要在他走之前绣好做成绣件,也只有两个月功夫了。

梅季明嘴里啧了一声,他还不知道明芃留下便不跟着去陇西了,听见她说走了的话满不在乎:“什么我走你走的,你就不走了?”

当着这许多人说出来,明芃怎么好意思告诉他去,鼻子里头哼哼一声儿:“我在我家,干什么跟了你去。”

梅季明一张利口,再没有答不出话的时候,明芃这一句本是想堵他的,他却得意洋洋挨到亭间栏杆上去:“我娘说了,你往后就常住我们家的。”

这话若是七八岁小儿说,那是真不解其意,梅季明大剌剌说出来,在座的听了都觉得他有些轻浮,更不必说还有个郑衍在座。

许氏把话都透给了儿子,意思就是明芃同他已经定下亲事了,哪知道梅季明只此一窍不通,半点儿也没当真,明芃却只当他知道了,面颊红透了,拉了明沅坐到一边,头偏过去只不理会他。

脸偏了过来,耳朵却竖起来听他说话,脸上跟扫一层胭脂似的,目光盈盈生波,往梅季明身上一睇,又收了回来,明沅只顾低了头笑,听见那边明潼道:“我活计不好。”

郑衍只当她撒娇,笑弯了眼睛:“只你做了,我就带着。”明潼无话好回,点头虚应,郑衍挺了胸膛,在她跟前说个不住:“我如今是云骑尉了,先生还给我取了表字,叫广泽。”

泽之广者谓之衍,取这个表字倒也对得上,明潼并不耐烦同他一处说话,可他在眼前,便侧坐了身子,斜了眼睛盯住他,他一开口便微笑点头,目不转晴的模样儿,叫郑衍耳根子发红。

再没几个月就要办喜事的,若不如此,纪氏也不会让郑衍到后院来,亭子四面穿风,可他却半点也不觉得冷,叫她拿目光一看,只觉得全身发热,伸手解开斗蓬系带,随手就把乌云豹皮毛的斗蓬搭在石栏杆上。

他里头穿着玉底金线描绣锦袍,腰上是红珊瑚腰带,一串儿玉事金事,还挂了两个荷包袋,他身份摆在那里,在座的又都是见过富贵的,明潼初时不以为意,只嗔一句小心着了凉,等眼睛落到他腰带上,见着那五谷丰登的荷包袋儿,轻哼一声道:“你有人给你做,做甚还要我给你绣扇套。”

郑衍一怔,低头扫一扫腰间,还只不知明潼指的什么,明沅明芃却是一眼就瞧出来了,他腰上那个五谷丰登的荷包袋儿,底下打得满满一串儿相思结。

两个彼此看过一眼,明芃蹙了眉头,明沅却去看明潼,见她眉头一拧,面带薄怒,可眼睛却还清亮,心里明白她这怒气有一半儿是假装的。

明潼原来也不是真心计较一个荷包的事儿,却从这荷包里知道郑家规矩不干净,定亲的时候就拐着弯问过了,郑衍是通了人事的,既是通人事的,便是房里有人,如今压着不叫抬通房丫头,干的却是通房丫头的活计。

郑衍打小来往的那些个公伯侯家的爷们,到了年纪就尝了滋味,早就开了荤,正妻没进门,丫头先使上了,只等着正妻进得门来,隔些时候就给个名份。

若不是郑夫人只这一根独苗,怕他在这事上头掏空了身子,把他房里的丫头看得死紧,拖到十六才放人,郑衍只怕才刚有点什么,身边就有人凑了上来。

纪氏为着这事儿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摆在她身上不觉得苦,可心肝宝贝般养大的女儿,怎么不想着嫁得再美满些,自家心里不痛快,还得劝了明潼:“这也是寻常事,大家子的哥儿,懂得早些。”

明潼知道这是避不过去的事儿,往后澄哥儿大些,也要收房里人,何况郑衍已经十七了,她原来呆那地方比郑家不如的更多,一溜儿院子都住满了,自家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太子早七早八的开了荤,十四就知道事了。

若不是黄氏那般行事,纪舜英防贼似的防着她,不也是早早就塞了丫头过来,打的还能是个什么主意。

可知道归知道,亲眼瞧见又是另一回事,哪个针线上人给爷们家打这样的结子,他过门还带着这些,便是想的不周到了。

明潼是小怒,郑衍却是真的心虚,这东西还不是他房里人做的,是杨家那个给他做的,年后都要办喜事的,却只住着不动,郑夫人倒是想赶人的,可郑侯爷却觉得无事,这可是祖上留下来的交情,多两碗饭两双筷子又有个什么说头。

郑衍怎会不知这是杨家姑娘给他做的,只她自住在府中,便说寸草都占着府里的,身上一文一线没个报偿,便常帮手做些个活计,郑辰的帕子袜子,郑夫人的抹额腰带,做着做着,便把心思花到他身上来了。

他这番也知道不妥了,想着回去就要发落,搓了手看着明潼,明潼却瞧出不对来,房里人是过了明路的,郑夫人给他添了人,还来知会了纪氏一声,他连眼睛都不敢抬,只怕这东西是那一位的手笔。

一个未婚的姑娘,不明不白的住在非亲非故的人家,无事也要处出事来,这拐了十七八道弯沾上些旧故,就肖想着插手这些事,郑衍房里头只怕不太平。

明芃不好插嘴,明沅却说得一句:“这针线上的也太不精心了,这结子哪里能这样打。”一句软话说出来,郑衍立时明白过来,原来就涨红的脸,这下子涨得更红了。

明潼瞪眼儿看他,脸上怒意一现,身上这团红越发的艳了,郑衍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儿,心里又酥又软,眼见得明潼就要扭身,急得想要把那荷包袋儿解开来,他越是急越是解不下,干脆抽了佩剑,把荷包带子割断了。

郑衍身上这把剑大有来头,郑家也独此一把,是文定侯自家造了流传下来的,原来一向供在祖宗案桌前,别人家里供着如意,郑家摆的就是这把佩剑,虽短些却是削铁如泥,一鞘就是满室寒光。

文定侯造这剑时还说比干将不差,勾践的佩剑也过如此,除了郑家有一把,宫里也有一把,明潼眉头一皱才要说话,就见那宝剑寒气逼人,她还不曾说话,梅季明先自出声:“好剑!”

这一声赞的郑衍面带得色,梅季明借来细看,郑衍把剑递过去,自家却小心翼翼看向明潼,见明潼也盯着看个不住,暗暗松得口气,梅季明看着剑柄上嵌得那一串宝石暗叹可惜,可剑确是好剑,手上一握跳出亭子去,在雪地上舞将起来。

明芃叫了一声好,倚在亭前盯住不放,明沅也不意梅季明还会舞剑,只当他大雪天里不罩斗蓬是为着风流,一见之下才知道是他身体底子打的好,一把剑舞的寒光点点,脚下积雪踩出个圆圈来。

明芃竟还能品评两句,一时说他快了,一时又说他刺高了,明沅也挨在边上瞧,她还从没见过这个。

明潼立在最后,郑衍上前一步:“我下回不了。”明潼侧了脸儿睇也一眼,下巴一偏,又是一声冷哼,郑衍这会儿恨不得剖了心肝出来给她看看,伸把那荷包扔到地上,一脚踏了上去。

他鞋底上又是雪又是泥,一沾就是一个泥印子,明潼咬咬唇儿,这才露出个小小的笑意来,郑衍见了也跟着她笑起来:“以后除了你给我的,我再不用别个了。”

梅季明舞完了剑,明芃又是端茶又是抹汗,梅季明还摆了手不要:“这温吞吞的,有什么喝头,来一碗辣糊汤。”明芃一面嗔他,一面指了丫头往外头去买,这东西外头担儿上多的就是,热腾腾吃上一碗,出上一身汗,梅季明弹得剑身:“痛快。”

明芃嘴上埋怨他,眼睛去一刻也离不得,到了明潼这里,便是郑衍离不了她,两处一般的柔情蜜意,明沅跟纪舜英倒无话可说了,她正打算着要不要问问他近日读书辛不辛苦,就听见他说:“我的东西俱是长福婶做的。”

长福婶就是纪长福的浑家,跟着他去锡州料理吃穿的仆人,明沅呆呆应了一声,那头梅季明一口辣糊汤呛在喉咙里,捶胸咳个不住。

第197章 三清汤

纪舜英说得那话,自家半点也不觉得不妥,他本来就没房里人,回了纪氏也还是住在外书房里,黄氏经得上一回的事儿,也不敢再给他塞人。

纪老太太为着原先那两个娇滴滴的丫头狠发了一通脾气,黄氏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她也早就改心思,原来塞人是想着让丫头分了他的心去,红袖添得一段香,后头便也没夜读书什么事儿了,可添香归添香,却不能有子嗣。

她自家的儿子吃着了庶出兄长的亏,便不能叫没出世的孙子也吃这个亏,一计不成,这才想着要把最小的明沅聘进来,纪老太太顾念着纪氏,不好叫她脸上过份难看了,正合了黄氏的心意,等明沅能进门的时候,纪舜华也能娶妻了,头一个孙辈儿且不知道从谁的肚子里出来呢。

黄氏连后手都想好了,等她进得门来,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自个儿揉搓,生不生得出不说,怀不怀得上还没个定准呢。

纪舜英一门心思在读书上,明沅于他是妻,自然不同看待,那余下的纵有往他跟前献殷勤,既两边说定了要相敬如宾,便把这个敬字刻在心里,彼此爱重了,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明芃先还想看明沅害羞的,可见她应下一声,便跟明洛似的觉着无趣,又转过脸去看梅季明,娘亲都同她说了,到后年春天,两家就办喜事。

这已经是拖晚了,明蓁是一及笄就办婚事的,到了明芃这里,梅氏却写了信回去,说想把女儿多留些日子,明芃小小年纪就叫梅氏回到陇西,如今当娘的看着女儿要嫁了,想陪一段日子,梅老爷一接着信便点头允了。

明芃知道母亲不是那个性子,可叫她回家心里也是高兴的,一来能多见着亲姐了,二来她这些年有舅姆舅舅疼爱,有表姐表妹闺中陪伴,可身边没有亲娘,总归是有些缺憾的。

连许氏都觉得这一桩好事,梅季明越是大越是没个拘束,说他是没笼头的马且还不能一言概之,他就是个定不下来的风性子,一时好一时歹,这模样怎么成亲,须得狠狠拘上一阵,才能安安生生娶妻生子。

许氏在这个儿子身上操心最多,可偏偏是这个儿子最不听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叫他循规蹈矩,前番问他往后想作甚,举业许氏是再不肖想了,儿子有没有天资是一回,真个中了难道要他去作官?他连他老子的话都不耐烦听,又怎么应酬吃请,这会儿可不是魏晋。

哪知道梅季明听见这句很是乐意答她,告诉许氏,他想当个游侠儿,把许氏气的怔在当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想要打罢,儿子已经大了,比她高出许多,身上肉紧,她一巴掌下去,梅季明腆了脸儿给她吹手,许氏也顾不得手痛了,照着他的脑袋又是一巴掌,拍的一声脆响:“哪儿也不许去,你给我定了性子磨一年!”

梅季明也不正经答允,却也不回绝,他总归有法子的,许氏还能把他栓在裙带子上不成,许氏到这会儿才认真后悔起来,想着这门亲事再没不好的地方了,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怎么偏留不住儿子的心。

早知道这样,不如赶紧成亲,成了亲便算把终身大事了了,丈夫公婆处,她都有个交待,若再往好处去相,说不得儿子娶了妻,心就定下来也未可知,可梅家二老都应了,她先也觉得好的,这会儿再想反口已是不能。

这话她也不好跟梅氏说,哪里知道梅氏又是另一样打算,她怕的就是女儿跟梅季明太稔熟了,小时候那是青梅竹马,等大了要嫁,可不能叫男人觉得取妻不过是卷了铺盖从院东搬到了院西,得叫他知道,这个媳妇儿是山长水远讨过来的。

再一样便是两个这样熟,偏得叫他们远上些,隔得一年,女儿家变了模样,进门一挑盖头,叫他见着另一般风情。心里打算是好的,哪知道梅家那一家子学究,什么都循古礼什么都讲规矩,偏偏养出了个梅季明来。

前边是颜家女婿凑对儿,后头明洛明湘一到东府就各自分道,明洛已是知道了前情后果,张姨娘还叫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留不留得到过年,她一门心思都在姨娘身上,明湘几回想要开口,她都没瞧见,进得院门便带着采桑回去了。

采桑哪里敢劝,明洛虽没跟着去闹,可丝兰绿腰两个却是跟着去的,张姨娘还叫关在待月阁里头,丝兰绿腰却已经叫拿住了关了起来。

说她们跟着挑唆主子,不知道规劝,可张姨娘那个性子,越是劝越是燎火星子,吃穿上头叫人赢得一面儿去,她念叨几日酸上几句便算完了,女儿的亲事怎么肯让。

若不是她心底这把火越烧越旺,怎么会这么不管不顾的打上门去,脸上没带伤,身上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大约是叫指甲给刮了,眼底一片血色,到这会儿也还没消。

明洛好容易止住了不哭,回了院子见着张姨娘缩在床上,眼泪立时就淌了下来,她此时半点也不想着程家的好了,心里不住后悔,早知道是这样,程夫人跟思慧两个再她,她也不不会想着嫁进程家去。

张姨娘头上绑了帕子,她这回算是结结实实吃了亏,可安姨娘也没能讨得好去,侧了半边身子,一动就身上疼,知道女儿来了,身子都翻不过来,到这会儿也跟明洛一样,晓得后悔了。

要是老老实实的,说不得太太就能给明洛再寻一门好亲事,可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这是在挖她的心头肉!

明洛全无办法,趴在张姨娘身边呜呜咽咽的哭,张姨娘事到临头,后悔比害怕更多些,她摸摸明洛的手:“姨娘走了,你可别叫丫头们拿捏了去,太太必得给你配新人的,若是能留下丝兰绿腰来,总还有人替你出头,一个也留不得,你就跟六丫头走近些。”

到得这会儿,她又想起苏姨娘跟明沅来:“我是不中用了,原来看着温柔的背地里藏奸,你万不能信了四丫头,离她远着些,碰到她哪一个都不沾好。”

明洛原来听见这话必是忍不住要跳脚的,这会儿却哭的梨花带雨,她哪里有什么决断,知道张姨娘说这些是怕她走了,自家叫人欺负了去,她一面抽着气哭一面立起来:“我去求求太太…”

“可不能去,万万不能再触了太太的霉头,别个都定下了,只你没个着落,太太但凡不上心,你可怎么好。”悔青了肠子也是无用的,嘴上的祸已经闯了出去,这会儿只盼着等伤好了再发落。

张姨娘困倦极了,身上有伤抹了药吃了药汤,却还拉着明洛不肯放:“我那钥匙藏在何处你都知道,屋子里的东西,你俱都收好了,这些往后都得攥在手里。”

明洛一径听一径哭,等张姨娘说倦了睡过去,她叫了个院里洒扫的小丫头子过来:“你去看看六姑娘回来了没有,悄悄把她请了来。”除了明沅,她也找不到人帮她拿主意了。

张姨娘自然都灰了心,颜连章是嚷嚷着把她们赶去庄头上的,都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能跟苏姨娘似的怀了身子回来?那便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小丫头子听命往小香洲去,在门口差点儿撞上明湘,明湘先还不敢往栖月院去,回了小香洲枯坐,屋里丫头没一个往她跟前凑,明沅既不在,她心里起了念头也拿不定主意,想着往栖月院去的,可颜连章夜里那通脾气把她吓得发抖,纪氏的目光跟刀子似的刮在身上,她头脑昏沉沉的,坐得会子叫一声:“彩屏,你去看看姨娘。”

若换在平日彩屏必有话要说,可这回她竟只低应了一声,却不出门,整个栖月院都要叫关住了,纪氏打的就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主意,若仔细论起来,还是安姨娘的错处更大些,她做的事,不合当家太太的心意。

明湘见指使不同丫头,这时节也没人肯去,安姨娘那里的玉屏,已经叫她娘老子领回去了,明湘哪里还能分神去想丫头们,她一直屏着这口气儿,干脆立起来往栖月院去。

安姨娘身上没什么大伤,只脸上一道道的看着骇人,她看见女儿来便先哭起来,明湘还不知就里,她却坐起来抱着女儿:“姑娘,姑娘好歹去求求太太,万不能把我撵出去。”

明湘一听就懵了,她知道纪氏定要重罚的,可怎么也想不到竟要把安姨娘赶出去,她怔得会子却不流泪了,她一夜都在想着这事儿是怎么出了岔子的,张姨娘打上门来,她心里明白不独怪张姨娘一个,自家亲娘定没少在里头拱火,可到了这地步,再想着谁对谁错也是无用,连哭也是无用,怪安姨娘更是不必开口,见她身子打颤,伸手抚一抚她的背。

“我去求太太。”明湘这话一开口,安姨娘立时松得一口气,她看见安姨娘点头,端了汤碗送到她嘴边,府里这会儿还给她熬了三清茶,好叫她去一去心头的火气,明湘扶着安姨娘喝下,把空碗搁到架子上:“我这回去求了太太,往后姨娘的事,我便再不会开口了。”

眼见得安姨娘面色煞白,明湘垂了眼眸不再看她,只觉得心一寸寸凉透了:“姨娘,好自为之。”

第198章 红枣茶

明湘说得这一句,任由安姨娘扯了她的衣裳哭天抢地,下边的丫头俱都不敢进屋子,一个玉屏已经叫发送回去了,她老子娘来的时候,玉屏白了一张脸,她这回出去可是半点脸都没了,下人这辈子在主子跟前挣了脸,也不过想着婚配上头好看一些,她这样叫撵出去的,还能落个什么好。

彩屏听见明湘一口答应,先是忧心,再听她说最末一回,心里又是一喜,一口气却没松下来,这要去求太太,太太又要怎么说。

自打跟着她,便算得是尽心尽力了,明湘那一句话虽说寒了她的心,可也是打小跟着她的,眼看着明湘要往坑里跳,彩屏怎么不急,此时见安姨娘拽着明湘的袖子不放,上得前去劝:“姨娘松松手,别伤着了姑娘。”

明湘既不躲也不让,就这么定定坐着任由安姨娘扯着她嚎哭,一面哭一面叹自己命苦,指甲在明湘手上抓出道道红印子来,把她袖口滚的边都扯松了。

明湘不动,彩屏却发急了,这要是带了伤可怎么得了,眼见得安姨娘紧紧拖住明湘的手,哭骂道:“我还不是为着你,你作了姑娘,搬了院子,就把我全忘了,你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一只手紧紧攥着明湘不放,一只手捶着床板,一声声哭的凄惨,明湘却只垂了眼瞳不动,等安姨娘抽气再骂,她便抬起脸来,黑漆漆的眼仁锁着安姨娘,既不喜也不悲,轻轻开口道:“姨娘为着我?姨娘是为着自个儿。”

说得这句,再不愿呆在栖月院里,立起来就要走,安姨娘一声悲鸣,死死抓着明湘的袖子不放,两边角力,差点儿翻倒在地上。

银屏赶紧扶了她起来,眼看着明湘往外头去了,抚了安姨娘的胸口劝她:“姨娘不须急,姑娘回转来就好了,姨娘总归是姑娘的姨娘,姑娘总要回来的。”嘴上说得这话,心口却一阵阵的发虚,若是连姑娘都不肯再看顾姨娘了,她们这些丫头又该怎么办。

安姨娘这么个哭法,可叫银屏一劝却抽哒着住了眼泪,可不是,眼下只不出府就行,她就有恃无恐,明湘都已经定下亲了,还能更改不成?便是纪氏也拿她无法。

彩屏眼看见明湘出得院门,穿过花廊想往上房去,一把拖住了她:“姑娘,姑娘再想想,惹恼了太太,往后可怎么办。”

定了亲事,还得办嫁妆,亲事是颜连章给定下的,可嫁妆却得是纪氏来办,便连彩屏都知道,办什么怎么办,是面上光鲜还是里子实惠样样都有讲究,这些个全捏在主母手里,纪氏已经恼了安姨娘,若是再迁怒明湘,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明湘哪里还管得这些,此时叫她刮肉还母也是肯的,亲娘若能真心为着她打算一点半点,她又何至落到这般境地,她只想着了结这事,凭着冲劲穿过花廊,正撞上了明沅打前头回来。

彩屏见着明沅便似见着了活菩萨,也顾不得体面规矩了,当场便嚷出来:“六姑娘,六姑娘劝劝我们姑娘。”

明沅见着明湘神色不对,知道定是为着安姨娘了,她心里叹一口气,上前扶住明湘的胳膊,带笑问她:“四姐姐这样急,是往哪里去?”从这里要么是去外院,要么就是去上房,这时节去上房,可不是引火烧身。

明湘正在火性头上,这回是真叫安姨娘伤透了心,一心只想着作个了断,从此谁也欠谁的,听见明沅问她,她竟不瞒:“我去求太太…”

明沅一句掐掉了她的话头:“今儿是腊八节,又是佛祖成道日,各家都有送得礼来,太太正前堂呢,大姐姐那儿的礼也送来了,伯娘婶婶都在的,咱们只在院里等着吃宫里的腊八粥就是了。”

当着外客的面,明湘要是真叫出来,纪氏便连她也饶不过了,彩屏心里念得一声佛,拖了明湘道:“太太这会儿正忙,姑娘可不敢去扰了太太,等太太得闲再去也不迟。”

前边纪氏确是在待客,各处新朋都要送礼盒出去,还有预备下现成的等着回礼,这会儿去确不是时机,明湘叫明沅劝了回去,还没迈进小香洲,明洛那头的丫头早已经等着了。

明湘想着求得一回就此了断,明洛想的却是什么都不要也要留下张姨娘,她原来就受了委屈,可这事儿寻根问底也怪不到纪氏头上去,这会儿想着补救,哭的一双眼睛核桃似的肿着,见着明沅就趴到她怀里。

明沅也跟着叹气,抚了她的后背:“此时太太正在气头上,万不能这时候去求,姨娘总得养好了伤再说,还有回转的余地。”

一回发落两个姨娘也得安排,腊八之后便是年节了,府里正是忙乱的时候,要祭灶蒸点心办年货,还要接玉皇赶乱岁,一直到小除夕没一天得闲的。

纪氏暂时也抽不出这个手来,上一回发落苏姨娘往庄头上去,看着是立时出府了,那头也不是什么都没准备的。

苏姨娘送到庄头上时还是春暖,只包些寻常衣裳便是,这会儿却是冬天,随车总还要带了炭去,一来二去往后拖,拖得纪氏火气消了,说不得就另改了心意。

明洛先还点头,跟着又摇头哭起来:“不成的,不是太太发落的…”颜连章发落下来的,便是纪氏也得照办。

明沅劝得她几句,好歹把她给劝住了,颜连章说出来的话,纪氏也不并一定都照着办,把姨娘们都发落出去有什么好处,院子一空,可不得进新人,张姨娘安姨娘这样的性子好拿捏,又是犯过错的,便跟苏姨娘一样,指东不敢往西,换一个进来,于纪氏又有什么好处。

明洛还只哭个不住,明沅叫丫头包了冰给她敷眼睛:“你顶着这双眼睛,太太不生气也要生气了,夜里还要吃宴的,再哭下去,粉可就盖不住了。”

她前后这么一跑,回去了便有些倦,采薇看她歪在榻上,赶紧端了红枣汤出来,一颗颗枣子都是槌破了皮的,还又调了些枣花蜜进去:“姑娘陪着受这份罪,这汤早上泡到现在了,赶紧吃一碗。”

明沅接过来吃得半碗,叹一口气,她这一声叹,倒把采薇的气勾出来了:“这叫什么事儿,太太怎么会不怒,好好的事儿办岔了已经叫人恼,两个姨娘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明沅嗔她一眼:“可不许再说了,这事儿能混过去倒好。”纪氏只怕也是这么想的,小惩便算,她实是不愿大动干戈了。

可两个姨娘却似惊弓之鸟,张姨娘拉着女儿说个不住,恨不得把她脑子剖开来,把自家知道的事全装进她脑袋里去,就怕女儿往后一个人过活叫人欺负了去。

安姨娘却惶惶不安,生怕真个叫赶了出去,一叠声的叫丫头去请明湘,明湘再不应她,越是不应,她倒越发害怕起来,越是怕就越是胡思乱想,张姨娘没将她打得多重,这份忧心害怕倒把她拖垮了,前头在吃腊八节饭,安姨娘人却烧起来。

丫头们再不敢触纪氏的霉头,这事儿也得回报上去,安姨娘一向久病,里头一多半儿是装相,颜连章听了不以为意,就是明湘听见也只当她又在玩花样,干脆垂了头,明洛也是一样无精打彩。

明潼本就知道明湘是嫁了程家的,此番虽有变故到底还是落到明湘身上,上辈子看着老实的是个假老实,上辈子看着张狂的又是个纸老虎,她拿着帕子给官哥儿抹嘴,满座也只有官哥儿吃得欢,连沣哥儿都低了头,只敢扒拉眼前的菜。

一顿饭吃得满堂寂寂,颜连章吃了几杯水酒,这样的节庆他该留在家里的,分吃了胙食腊八粥,便甩了袖子往前头书房去了,纪氏说一句送老爷,身子却是半分未动,她眼睛往几个庶女身上一溜,眉头就皱了起来。

心里叹一口气,拧着的眉心又松开了,好歹也算知道规矩,面上难看些,也没嚷出来,她看着明洛的模样抿得嘴角:“我看五丫头脸色不好,叫厨房里头给她上些补气血的汤。”

明沅听见这话松一口气,到底还是念在明洛受了委屈,打算轻轻揭过了,可既是这头轻了,那一头便得重了。

明湘也是一怔,抬起头来木木看了纪氏一眼,席上她跟明洛挨着坐的,两边却连碰都没碰到一下,她这番看过去,明洛正抬起眼睛来看她,目光碰个正着,又各自别开眼去。

纪氏是喜欢她们姐妹和眭的,事情已经这般,再把这两个一道责罚了,明湘明洛可不就结成了仇,往后姐妹出了门子,又要怎么互相帮衬。

明蓁今儿送得一匣子柿子过来,这会儿该吃冻柿子了,偏她送来的是鲜柿子,跟冻葡萄一样存放,里头的柿子肉都化成了冻,屋里头烧得炭盆,解了大衣裳吃柿子肉,将凝未凝的肉舀在水晶碗里,一桌儿摆开来跟开了花似的,除了官哥儿吃得欢实,还只无人说话。

纪氏见这么着不像,干脆挥手让她们散了:“你们也累了一天,歇着去罢。”话音才落,那边喜姑姑自外头进来,往纪氏耳边说得一句:“程姨娘,没了。”

第199章 酱鸡肝

程姨娘在颜家后院里活得无声无息,年节她不出来,生辰她也不出来,好似颜家这头一位姨娘早就已经过世了,叫人想不起来她曾经也很是风光过一阵的。到她死了,这才炸雷一般响在耳前。

她自来是不出于人前的,先是纪氏抱了澄哥儿来,她不能出来,等澄哥儿过继给了大房,她就更不能出来了。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纪氏还且一怔,隔得会子想起她来,当着几个孩子的面,挥了手还叫她们退下去自家歇息,到她们退出门边这才问道:“你可看过了?”

喜姑姑垂着头:“看过了。”程姨娘比纪氏还年轻些,这些年从来不曾缺衣少食,屋里的东西几个姨娘有的,她也都有,可人却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皮子紧紧裹在骨头上,皱巴巴倒似老妇人。

纪氏生下明潼便亏了身子,一直怀不上二胎,不得已给颜连章抬起了通房丫头,正妻只得一个女儿,程姨娘从丫头抬到通房也曾学过规矩,可万般规矩也不比她肚子争气,才得一对儿银簪坐定了通房的身份,她便开始害起口来,纪氏立时给她摆宴,成了正经的姨娘。

安姨娘张姨娘两个同她差了月份怀上身孕的,纪氏还盼着这两个也生下儿子来,哪里知道一胎是女儿后一胎也跟着是女儿。

偏只程姨娘一个生出了儿子,程姨娘的娘老子在家就染起红鸡蛋来,各处分送出去,只把这个哥儿当作是自家的外孙子。

纪氏并不是没吃过她的苦头,暗亏也是亏,身份手段全抛到脑后,颜连章其时只有这一个儿子,去看过再留下,这是多么不可挑剔的事。

若是换到如今,纪氏再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枕边人早已经是陌路人,可在那时候,她却真是夜夜睡不着觉,丈夫无意间说的话,露的笑,都能叫她辗转反侧。

日子过得越久,纪氏越是知道自个儿不对劲,她是大妇,打小听的看的学的,都是大妇要如何端庄,要贤惠不嫉妒,可丈夫不过才有一个庶子,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纪氏打从心里可怜黄氏,不过为着四个字,感同身受。她经过的,她知道那是怎么样的痛法,不是一时就打杀了你给你一个痛快,好似极细的刀子在身上划出伤口子来,那道伤口又细又小,不会立时就流血而亡,可它会化脓会溃烂。破了一个小孔,从这个孔一直烂到全身。

此时回想起来,若不是明潼把澄哥儿抱了来,纪氏自家也不知会如何,程姨娘恃宠生娇,可在当时也不过是些小事,要吃要穿,要给娘老子挣个管事当。

这一些,也都是抬抬手就过去的小事,颜连章半点不曾放在心里,程姨娘问了,他便全都交给纪氏,给还是不给,全凭纪氏一句话。

吃穿全给了,管事却压着不曾放手,颜连章确也觉得合理,程姨娘再提起来时,便甩了脸子不去她房里,程姨娘立时小心起来,她再有个儿子,当时也还不能跟纪氏相比。

纪氏心里是满意的,可往后呢?孩子才几个月大,她就能开这样口,等到会爬会走会说话会读书写字的时候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只这个儿子一日在她身边,她所求的就只会越来越多,而纪氏牢不可破的地位只因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就岌岌可危起来。

纪氏自然知道事不至此,可这种手里抓不住就越发用力的尴尬处境,她也曾经历过,再后来明潼抱来了澄哥儿,颜连章便绝少再去程姨娘屋里,留住他的是儿子,而不是程姨娘。

当时她只认颜连章与她才是真情意,对几个姨娘也不为是为着子嗣,纪氏所恨的也是自个儿没有儿子,若有个儿子,他们夫妻间哪里还会插进第二个人来,哪里知道富贵权势哪一个都比她排得更前。

此时再来感叹这些也是无用,若彼时她知道这个男人会变作如今这番模样,只怕也是一样选择,程姨娘自然是不甘心的,她手上没了筹码,老老实实呆了一段,第二回想翻身,是趁着澄哥儿过继,纪氏却不会叫她翻盘。

一桩事已经办了,就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纪氏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先着人给她换衣裳装裹,把事儿去报给老爷知道。”

程姨娘死了,几个孩子都要守孝,她算是有子的妾,除了明潼官哥儿两个服三个月的细麻衣裳,余下的都该守上一年,到了澄哥儿,该守杖期,再服素三年。

可澄哥儿已经过继出去了,程姨娘是生母不错,若按着这个守,底下那些个嫁娶又要怎么办,她不自家定主意,她一面叫人捡出素服来,一面催人去报给颜连章知道。

这时候多用缎子绸子,又是节年里头,不说白了,连青蓝等闲都不见的,还不等婆子把库里把细麻捡出来,那头颜连章已经派了人来,说哪有什么程姨娘,是清心居士,她已经出了家了,不好按着在家的来算,好好发送出去便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