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送得份奠仪来,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先进来了,说些躬迎的话,捏着嗓子等一干人都跪出来迎了,接着太子才进来,虚扶一把,再说得许多痛悯的话,又勉励那个男孩儿好好读书,面上带笑,往詹家人身上一扫,见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素衣麻服,头上簪得小小一朵白花儿,眼睛里头含着泪,又可怜又可爱,太子心头一动,多看了两眼,跟着他的太监是侍候他的老人了,也没少干过送人上床的事儿,宫里宫人不说,才进了净事房的小太监,也是他去挑人补进东宫来的,太子眼睛一眯,他就知道有事儿。

宫里头那一个,姐姐腻味了,又有个妹妹,可那对姐妹是圆脸盘儿带酒涡,这一个却是尖尖下巴大大眼睛,若说像谁,倒有些像早年看中的那个颜家姑娘,只可惜了,颜家几个俱都定了亲。

若是别家也就罢了,往上数的官不作这样下作的事,可底下那些个商户,捐官上来的,养出个漂亮女儿哪个不想更进一步,看看薛家,原来是个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两个女儿都有宠爱,生的还是长子,往后一个王爷妥妥是跑不了的,等太子登了大宝,自家的女儿就是妃。

太子瞧中哪一个都成,可偏偏是詹家,再要不得的,他看过一回收回目光,詹家那小姑娘跟小兔子似的,哭红了一双眼睛,勾得人端阳的热劲儿都上来了。

他也知道这个人碰不得,说得几句话就又被人跪送出去,换了常服往郊外去,庄子上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鲜的,叫穿一身白衣裳来侍候,看了几个都没那般标志的,这股子火气无处泄,去的时候又吃了丹药,脱了衣裳直往身上浇凉水,身上热气就是不散,夜里要进城时,打马在城门边撞上个卖花的女孩子。

篮子里头没卖完的花撒了一地,几个随从把她拿下,她抖的秋叶儿也是,太子见着她这身条挑了眉头,待抬她抬起头来,还冲她笑一笑,叫下边人摸了银子赔给她,又宽慰她两句,看着身上没伤,放人走了。

那守门的千总还陪着笑脸儿,叫那姑娘给太子磕头,拍马说得些个好话,太子的眼睛却盯在那小姑娘身上。

也是簪得一朵小花,十来岁的年纪,住在城郊,靠着卖花作营生的,太子一眼就看中了,给随行的打个眼色,自家往宫里头去,自有人跟了去,把人打晕了直接拖到庄子上,叫人收拾干净了。

第二日太子急急打马过来,昨儿回去那了两个小太监都没把这股火气平下去,把那姑娘折腾得半死。

詹家且不知道躲过一劫,守过了七,抬棺材的都有许多人,飘了白钱一路往城外安葬,见着这许多棺材,又叹一回,这许多年了,金陵城中就不曾见着一气儿死这许多人。

先还在感叹百来年出得这么桩惨事,吹吹打打出城的时候,一条长街全是白的,眼睛都望不到那头的孝幡,这桩事没在舌头上嚼多少,等到端阳节那一日,城里又开始抓人了。

第271章 碎金荷花酥

锦衣卫百户蒋朝告发定远将军傅朝谋反,连书信都拿了出来,圣人原先还想定下他去湖广平乱,他却称年老托病辞去,这差事才又落到成王的手里,于家那一系,经此一事晓得成王厉害,再不愿领这份功劳的。

太平了多少年,位子上的要么是会钻营的,要么的就是靠父荫的,真要说操练,还不如下头刚考上来的武举,那些个武举人,还得考几则兵法,这些个熬资历熬着坐上将军位的,骨头都生了锈,听见要打仗,立时痛头脑热起来。

圣人也不是傻子,逆了他的意思,本就恼怒,再一看书信,连确实的年月都有了,就把事定在下元水官节,趁着他去斋宫时动手。

蒋朝立时提了千户,傅朝下狱,家叫抄了,自上往下连奴仆也不曾放过,一个个细细盘查,金陵城里才太平了几日,又是满城风雨。

先还当是捉叛逆的,前一段儿抓了那许多,牢里都住满了,有的投不了监,就关在衙门里,有专人看着,倒还比大牢好上些,等一茬茬的杀完人,一间间囚室就空了出来,才又往里投人。

这回比上回还更快些,先是傅家空了,停得三日,东城区里不时就有锦衣卫带队路过,再过得一月,又把景顺侯曹家一家也抓了进去。

一时人人自危,圣人在火性头上,劝谏一句也听不进去,但凡扯出些来,都先拿到狱中再说,这才三十来日,里面满满当当关着人,女眷挤挤挨挨缩在牢房里,到还算好的,男人却时时叫提出去问讯。

锦衣卫的手段开国的时候还曾出过册子,怎么审问怎么套话怎么逼供,进得锦衣卫的,一季一考。又还有追查刑侦,这却是一年一考,办了多少案子,考评如何,可有同僚伤亡,各样合格,才穿上飞鱼服,配绣春刀。

那本册子如今还留着头一本,底下写得个石字,除太祖皇帝,跟那一批早已化了土的,少有人知是文定侯郑天琦所书,太祖看后还曾赞过一句不世的奇书。

最早进来的傅家倒是最硬气,子孙总还习武,得摆个样子出来,可余下人家一代代早成了纨绔,沾了咸水的皮鞭子,一鞭子下去就是皮开肉绽,便你在外头戴什么金玉腰带,进他这地方没人识得你的帽子靴子,叫审问,先还问一声,问了不答便是上刑了。

这事儿拐得这许多道弯,从谋反案渐渐演变成了谁对圣人不满,酒后宴上可曾吐露出来,一个个熬不过苦刑,你扯我我扯他,把能说的全说了。

圣人看着呈到案上字纸怒意一天比一盛,里头不独谈论他不好,还有夸奖太子的,说他谦逊仁爱性子宽厚,这比单起了反意还更叫圣人吃惊,坐在榻上半晌睁不开眼,头痛欲裂,元贵妃抱着圣人的腿哭的梨花带雨:“郎君,若你不在,我们母子如何能活。”

事儿确不是于贵妃那一系挑起来的,她不过见缝插针,也不必编造圣人的坏话诬陷这些人家,只加两句太子的好话就成了,比单说太子有谋反之意,还更加让圣人相信。

他将老,可儿子却还年轻。

傅朝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也审不清楚了,身上痛的熬不住,审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唔唔出声也叫人认作是他认了罪,那些个牵连进来的人家,先还想着审完了能脱罪,一日日关着,牢里又不是养的地方,四壁都是红的,破席沾得血迹,提出去审讯的一个个回来都脱了一层皮。

傅朝更是在入狱之后不曾撑过三日就死了,他本就有年纪了,他一死,子孙推不知也是无用,圣人还当堂扔了案卷,说他有何本事能够谋反,背后必有主使之人,要锦衣卫把里头有关联的全都扯出来。

日日有人破席一裹扔出去的,先还能听见女眷哭声,再后来连哭声都无,进来的时候身上的东西就叫撸了个遍,谋反抓进来,还能全须全尾的出去不成。

大件儿连着衣裳也一并叫摘了,小件的倒有些留下来,这时候也不指望着娘家有人来疏通打点了,恨不得离远些才是,所盼的也只有夫家无事,摸下戒指耳环来,托女监牢头去探问一声,自家的丈夫可还平安。

女人到这时候娘家是再指望不上了,有那惦记女儿的,悄悄使了银子,得着一口干净的水喝能吃上个热馒头,有那恨不得撇清干系的,也更不必指望了。

先是傅家,再接着是曹家,一家连着一家俱是有姻亲的,哪会不吃酒不办宴,前一天客客气气上门说是问几句话的,第二日便一齐下了狱。

里头自然也有想咬着别人上位的,先头风光了几日,跟着自家也挣不脱,来来往往只这些人,别个宴上吃酒说话,你就一言不发了?

朝上朝下的官员,一步路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事情早已经止不住了,傅家一家百来人,再接着曹家一家百来人,如今牵扯进去的,数以千计,有那老道的叹一声:“这是要动那一个啊。”

颜家干脆毕门谢客,得亏得颜连章在不在京中,这二年间也没甚个人家走动的,连节礼都停了,就怕沾着一星半点儿。

“这都是口舌上造的祸事,若平日里就谨言慎行,说出去也无人相信。”竟连书抄也查抄了出来,白纸黑字的证据,推到菜市口就砍了头,傅家已经是定了罪,大逆,同座连罪的,到现在还不曾审完。

纪氏说得这一句,还教导几个女儿:“你们往后出了门子,也有为官的,必得劝诫着些着。”她一说完这话还看一看明洛,明洛人瘦得许多,还不曾缓过来,却也不是天天呆坐屋中甚事不干了。

她叫张姨娘撵着出来给纪氏请安,又让她跟姐妹们走动,那些个针线也都收罗起来,就怕她看见花样子就想起给詹夫人做小袄来。

屋里的琴重又拿了出来,原她学着管家,这些东西俱叫张姨娘收了,怕她分心在旁的事务上,这会儿恨不得哄着她玩,摸一下也是好的。

可明洛就是提不劲来,除了往纪氏这头请安,连小香洲也不再去了,明沅三催四请的,还说要借了碧筒来开个荷花会,纪氏都许她们喝酒了,还把明芃那里存的酿酒都要了来,她还只摇头。

明湘叹一口气儿:“只好叫她自个儿缓过来了,肯到屋子外头走一走,总好过日日关在屋里。”

明沅点一点头:“该请还是得请,说不准哪一天她就愿意了。”又拖了明洛制点心,也不必她动手,只看着做就是,趁着观莲节,做了个碎金荷花酥。

荷花会到底没办成,明蓁那头送得信来,叫这一向有送的红帖儿都一应回绝了,越是热闹的地方越不能去。

纪氏接着消息就给明潼也送去一份,跟着就病了,说是进了夏日里觉得身上骨头重的很,行动困难,还叫大夫上得门摸脉,大夫也是经见过了,金陵城里真病的假病的那许多,药铺里头温补的药物都快卖光了。叮嘱些清淡饮食的话,煎点药汤下肚,再有人来,一律回说病了。

等曹家下了狱,纪氏又怕郑家有牵连,日日提心吊胆的等消息,知道曹家同郑家相好,心里宽慰自个儿郑家有太祖皇帝赐下来的丹书铁券,可这东西旁的能保,谋反是再保不了的,等里头又扯着吏部侍郎跟兵部尚书的时候,蒋家自个儿也没能逃掉。

明潼心知郑家无事,却也挺着肚皮操持起来,一样闭门谢客,下人连菜都少买,事儿出的多了,就有那起子想往上爬的人构陷,趁着买米买菜把信藏在里头,再往锦衣卫指挥使去告发,一查就查着了,无辜菜贩米贩也跟着一齐死。

锦衣卫自立国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大的权柄,原来也不直属于皇帝,那是开朝以来的规矩,到这会儿全改过来,除了听圣人的旨意,谁的也不听,凭你一二品,说拿你就得锁着走。

郑夫人更不经吓了,曹家蒋家哪一个不是座上宾,前儿还一道摸牌的,第二日就说抓了起来,郑侯爷也是一样,他叫唬得关了大门不出去,原来就不是那等门庭若市的,这时节也没人上郑家的门了。

郑夫人也顾不得儿媳妇怀着七个月的肚子,干脆把事儿都交到她手里,总归还有一个在京的王爷姐夫能靠,关了屋门就跟女儿抱头哭起来,郑辰的婚事,得亏没有落定,那家子也一并下了狱,只盼着千万不要扯出什么来。

这倒是郑家自个儿把自个儿抬得高了,郑家如今只有一个侯一个二等云骑尉,别人要攀扯着攀扯不上,却一个个吓得跟缩头鹌鹑似的。

便是这时候,明潼觉出郑衍不对劲来,郑侯爷能闭门不出,他却还得当差,一日隔着一日往宫里去,总能打听些情况,可偏是这当口,他竟也称病不出了,一家老的病了便罢,怎么连年轻的也躺在家里不出门,何况郑衍还不是不出门,他隔得几日就寻了由头出去一趟,明潼问了几回,他只不说。

到后来又成了:“男人的事,女人家少问。”明潼一听,眉头都挑了起来,这时候到知道自个儿是男人了,等郑衍前脚一出门,她立时就把平日里跟着他的两个小厮叫了来,那两个经得上一回,算是明潼的人,却也是一问三不知。

明潼皱头眉头,心里猜测着他在外头做了甚,外宅他没这个钱,若说妓子,他身上又干净的很,再没有胭脂花粉的味道,知道他是骑马出去的,便叫小厮在马房守着,等郑衍回来了,去看那蹄子,湿着绿苔湿泥,那就是出城了。

这时候出什么城?明潼等他再去,便叫了陪房嬷嬷的儿子跟着,郑衍一路出得城去,只作个踏青的模样,见着有卖果子的,还买了一篮子果脆梅,一路上了山,看准他进了个女尼痷,这才回来报给明潼知道。

竟还玩起小尼姑来了,明潼心头冷笑一声,这时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里又不是没妾没通房,妓子也还罢了,尼姑又是个什么说头。

她自有孕起,郑衍便少往她房里来,明潼不请,他也乐得歇在别处,今儿回来又要往竹桃房里去,小篆却来请他,郑衍进门见她一日比一日丰腴,插着肚子等着,嘴里还道:“这么晚,有甚事?”

明潼也不同他多说,笑盈盈问一声:“我害口倒想吃个酸的,素心痷前的脆梅,你怎么不带些回来?”

郑衍大惊失色,张口结舌的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可有人知道?万不能漏了风气去!”

明潼立时知道事情不对,放下脸来:“怎么,你有胆子做,这时候又怕起来了?”她这句一出口,郑衍捂了脸:“捉曹家那一日,他就在痷中,听见风声不敢露头,我不过是…不过是为着平素好那么一场,曹家你也知道,走些私货是成的,谋反再没有那个胆子。”

明潼手指一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看着郑衍倒似不识得他:“你,你还藏了逃犯!”

第272章 云豆酥

逃犯二字一出口,明潼扶着桌沿儿缓一口气,手抚住胸,心口怦怦直跳,她再不曾想着,郑衍竟有胆子做下这事来。

郑衍脸上虽白,口气却还硬:“他家也是勋贵,又没明证,如今只不过下狱,等断明白了,自然放他们出来。”

明潼不怒反笑,拿眼儿打量得郑衍一回:“是你断案?你是锦衣卫还是大理寺?只他如今是谋反的逃犯,你就是连座!”

她先一句还高声,惹得肚里胎儿踢她一记,这才摸了肚子,眯了眼儿越说越轻:“傅家事难道就有明证了?不过是写着年月的书信,要怎么进斋宫,又要怎么靠近圣人,一个多年未出过战的定远将军,是有人脉还是有威望,他凭什么谋反?”

郑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明潼松开手,坐的纹丝不动,眼睛先还看着郑衍,接着又把目光投到衣架子上挂的妆花纱罗上去:“这事儿,瞒是瞒不住的,景川侯家孩子虽多,可哪一个生养下来不录名册,等一个个验明正身上法场了,纸也就包不住火了。”

曹家抓人的时候是在夜里,锦衣卫上门也是拿着名册的,抓一个就勾去一个,先有了傅家的事,虽是万没想到能落到自家头上来,可心里也明白这是牵连上了。

人都上了门,绝不是无事还能放回来的,进得刑司脱层皮,曹侯爷听见锦衣卫问曹震哪里去了,他指了一个庶子,说这是曹震。

曹侯爷小妾庶子众多,却只两个是嫡出,一个个拿了来,有的还是从床上拖起来的,裤带子还没系上,曹震不是长子,世袭的职位没落到他身上,曹霆是再脱不得身的,这个儿子倒能先躲一阵。

可这事怎么能瞒得过去,只瞒过一时,真等审到他头上发觉不是,就要发海捕的文书,贴告示了。

郑衍这才害怕起来,曹家被抓的那一日,曹震正跟郑衍在素心痷中寻欢,这个小尼痷里一个师太一个小尼,俱是曹震包下来的,里头的床桌凳榻帐幔陈设俱是曹震掏的腰包,比置下个外宅也不差什么了。

说是个师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原就是私娼,城里头哪比得城外好赚,设个尼痷,把艳帜藏在痷中,打扮成个清净地的模样,再买个女孩子来细细调教,剃了头发,倒有了活路,原来五六分的颜色,叫缁衣一裹,竟多添了几分,拢下几个常客,比当暗门子痛快的多。

这个小痷堂前后两进的小院子,痷里常备的素食,点得檀香,供着观音,间间都是净房,早先还有来痷中私会的,这个素心师傅便开得后门行个方便,后头这桩生意没落了,她就把这个小徒弟推了出来。

小尼经没念得几句,倒惯会说场面话,素心就是看着她年纪小生得好,才花了大价钱买下来调弄,头发是剃去了,房里却也藏得绸衫假髻,偶尔妆扮起来,叫那素久的爷们尝一尝肉味。

看着是个清净小痷,进去却别有洞天,小小的院落也造的精致,引水绕石丛竹兰草,石桌瓷凳,寒天有红炉温酒,暑天有绿竹冷泉,曹震在花舫里流连的久了,到得此地便能歇一歇,抬一张竹榻搁在院里,小尼姑给他剥葡萄,素心替他揉肩捏腰,兴起了便在竹榻上颠倒。

他带着郑衍去时还道:“那可是我私密处,若不当你兄弟,再不会引你去的。”又说那女尼风流比之花魁又是不同。

郑衍听他说得许多好处,这才肯跟他过去,原也去过一回,出来了个光头小尼姑,把他吓的打马就走,这会儿那尼姑大了,十五六岁的年纪,缁衣做的似件扣身衫儿,把身子裹的玲珑,虽还是光头,却披了细纱出来,只露眉眼,也是个有十分颜色的美貌姑娘。

因着他新去,曹震便把那小尼让给了他,自家搂着素心进得屋去,小尼姑带人进得净室,里头还供着观音,灰纱帘儿一掀,里头却是间精致绣房,郑衍还只瞧不惯她这光头,她只是一笑,脱去布袍儿,通身一丝不挂,只头上披个长纱巾出来,勾住郑衍往床上去。

舌尖儿挑着丸药往他嘴里送,这药是曹震常用的,郑衍隔一会子就觉得通身发热,这时候还管她是不是光头,压上去便行起事来,女尼痷里莺声燕语,自白日里一直闹到太阳下山。

郑衍这才收拾了要回去,曹震见那小尼姑媚眼如丝,心口痒痒,留下来说要过夜,还想拖着郑衍一道,他却不敢再留,赶在关城门前回去了。

前一日胡闹了几回,第二日便睡的迟些,郑夫人知道儿子起晚了,赶紧叫人替他告假,待郑衍起来,外头早已经山河变色,曹家人全投到大牢里,门上贴得封条,他还记着曹震,往素心痷里去了,曹震人还没起。

敞着衣襟躺在榻上,两个女尼衣衫半掩靠着他,口对着口儿喂他葡萄吃,到郑衍大嚷一声家里出事,他还半醉着要笑,只当郑衍是诳骗他的,待知道是真,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离了曹家还能作甚,母亲哥哥都在牢里,能替他拿主意的一个都不在身边,得亏出城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银钱,摸出来全给了素心,叫替自己掩藏一二。

对着郑衍又是一番哭求,说的郑衍心软,答应替他打听风声,隔得几日就来看他一回,曹震一无所靠,倒对着郑衍掏心掏肺起来,日日跟那守门的小娘子似的,盼着他过来,回回来都没有消息,既不说砍也不说放。

明潼看见他怕了,又加一句:“后头抓进去的,且还能有放出来的指望,傅家之后就是曹家,你说是为着甚?”

曹家跟太子是很亲密的,还肯把女儿嫁给张皇后弟弟的小儿子,早已经是妥妥的太子党了,郑家原也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晚了一步而已。

这一家子,雪中送炭不行便罢了,连锦上添花也不行,郑衍到此时还浑浑噩噩:“你这意思…是要…动太子了?”

开头确是指着太子的,只怕圣人自个儿也没想到,会牵扯出这许多人来,他起了个头,一刀砍下去,一片麦子地就没还站着的麦杆了,一个带倒另一个。

“这可怎么是好?”才还梗着脖子,这会儿面如土色,挨着罗汉榻就坐了下来,丧着一张脸:“要是,要是牵连到咱们家里…”这时候方才想起这个来。

明潼转过脸来:“你还照常上差去,锦衣卫各处问话,别个都在你不在,不说你说谁?这事儿我一个拿不得主意,去寻父亲母亲,看他们怎么说。”

郑衍忽的上前握了她的手:“你心里有主意了?你告诉我,我照着做就是。”明潼一寸寸的把手抽回来:“瞒不过去,说开了倒好,你一个能办什么事?”

郑衍背上一疼,他自小到大没挨过几回打,上回为着明潼落胎,叫郑侯爷狠狠抽了一回,那才叫真疼,这会儿告诉他不是又逃不过一顿打,明潼一眼就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放心罢,不会打你,你还得去当差呢。”

天儿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塘里荷叶初生,自铜钱大长到碗口大再到脸盆大,明沅房里那一水缸的荷花一朵朵粉白粉红开的清艳,明湘坐在画架前,对着那缸荷花,拿眉笔描了一支出来。

“四姐姐画的越发好了,拿这个当花样子,倒有些可惜,我拿了黑地芝麻纱,绣个座屏可好?”明沅倾身看一回,夸了一句,明芃手上拿着描彩的笔,也过来看一眼,跟着点头:“是有样子了。”

明湘听见前一句还不如何,听见明芃夸她,嘴儿一抿笑起来,明芃又把明沅拖过去:“可别碰了。”她在替明沅染指甲,调得嫩红色,淡淡染了一层,得染上三层才算,这会儿颜色还没出来,叫她吊着两只手搁在青玉臂搁上,伸着手指头等它干。

明芃看着她想动又不能动的模样便笑,伸手捏得一块绿豆酥送到明沅嘴边,皮子是绿豆的,馅儿是芸豆的,明沅吃了一块又点点茶杯,明芃倒了半杯喂她喝了:“早知道该先染一只手了。”

明洛恹恹地靠着枕头,往日描眉画眼她最起劲过,这会儿半点提不起劲来,明芃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手指头一动不动的搁在膝盖上,别个说一句,半晌才回神应得一声。

“我连水都不敢喝了,早知道就不染了。”明沅叹一口气儿,明芃便笑:“这东西我也不爱,倒喜欢替人调色染着玩和,家里那些个姐妹,一个个都逃不脱,连梅季明,我都替他染过的。”

说着轻轻一声笑出来,她确是替梅季明染过指甲,两个打赌,梅季明输了,明芃便调好了花汁,替他染了指甲,这东西染上了就洗不掉,非得长长剪了才行,哪知道梅季明染完了便把手往墨汁里浸,说要以掌作画,天天晒着大黑手,明芃又怕他洗不掉,按着他的手拿细马毛的刷子一块块给他清干净。

她说着趣事,除开明沅,哪一个都没笑,明湘待梅季明厌恶极深,明洛也不知道心神飞往哪去,只明沅笑一笑,才要说话,七蕊进来道:“表少爷来了,太太请六姑娘过去。”

明沅才要站起来,看着十个手指头包的萝卜似的,又哎哎叫起来,明芃笑的前仰后合,还推她一把:“赶紧去罢,别叫纪表哥等急了。”眼睛眉毛都在笑,说到纪表哥还拖得长音,打趣的明沅无法,这东西又不能立时取下来,手上未干,染上纱衣更不好洗了。

明沅才要解开来,七蕊咳嗽一声:“六姑娘,表少爷往绿云舫看荷花去了。”这句一出口,明芃笑的脸都红了:“原不是太太叫请,是表哥叫请。”

明沅红了脸儿,把手拢在袖子里,急急出得门去,迈过门边才想起来,才刚歪在枕上的,也不知道头发衣裳乱不乱,待要回去理一理,又怕明芃再笑,连采菽都抿了嘴儿,她吸得一口气儿,一路往绿云舫去了。

第273章 西瓜冰

一到得夏日绿云舫就是最惬意不过的去处,满池出水的荷花,观莲节刚过几日,一朵朵开的盛大,剪下一枝来插进青瓷瓶里,光放在桌上都自有一股凉意,各各房里俱都摆得一盆荷,除了明芃养了一片海芋叶子,只看叶子不看花儿,说这比看花更好些。

塘里这些泥也不知积了多少年,里头的鱼虾院子里再无人去捞,倒都做了花肥,荷叶生的极大极肥,莲花瓣尖带着艳红色,昨儿还是花苞的,今儿整个暴开来了,露出里头的黄蕊莲蓬。

鱼虾无人捞,等花瓣落尽了,倒有小丫头坐着窄舟去采莲蓬的,摘得几篮子回来,一个个剥出来,磨粉做粥,或是沾得糖稀,做糖莲子吃。

因着荷叶出水极高,倒把绿云舫掩去一半儿,远远看过去,只当这石舫是开在湖中的,纪舜英顶着大太阳等明沅,搭了个凉棚看过来,见着明沅,弯了嘴角笑开了。

明沅穿得一身蜜合色的纱衫,落过水几回,这纱罗颜色便更柔和了,去了新裁的艳,余下这点浅红浅黄揉在一处,一眼看了就觉得家常熨贴。

明沅登船上去,踩得石条儿石阶,纪舜英早早下来等着,伸得手去拉她,明沅脸色一红,她手上还绑得布条儿,还不及解下来,缩了手不肯伸过去,纪舜英只当她是害羞了,身后跟得这许多丫头,便缩回手,眼着她缓步上来。

石舫里头早已经设了点心茶水,明沅进了石舫里才觉得身上微微出汗,才刚那段路虽遮在廊下晒不着太阳,可她并不是缓缓行过来的,脚步一急,连着额角都沁出汗珠来,想抽帕子擦一擦汗的,指甲却还叫包着。

纪舜英看看她:“要不要吃甘草雪水?”不必自家厨房里做,外头挑着担儿的就能买的着,五文十文一碗,专在宅门边上晃,角门一开就能买进来,比自家磨冰浇上汁子更便宜些。

明沅点点头,哪一回,都不似这一回,她还是头一次希望着见到纪舜英,他来颜家的次数也不算少了,逢年逢节都要过门来,一处用饭一处吃茶,能说话时便说上两句,更多时候,明沅都同姐妹们一处,取笑作乐,他就这么安静的看着。

她跟纪舜英两个,在这个时代若不是有表兄妹这层关系,既不可能结亲,也不可能见这许多回,明湘跟程家少爷也早早定下亲事来,可从头到尾,不过见着一个影子,生的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性情,俱是打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也不是谁都似明芃跟梅季明那样,他们俩是耳鬓厮磨一道长大,明沅跟纪舜英只能算作一半的青梅竹马,打小认识,定下亲事,也无深情也无厚意,后头那些俱是一点点处出来的。

明沅再没想着他会在栖霞寺里说出那番话来,原来见他既不期待也不雀跃,纪舜英是她该见的人,料理他的杂事,是她该办的事。

可打他说得那些之后,她便不似过去那样了,听见他来,心里也会觉得高兴,他伸手过来,她竟还有些含羞。

纪舜英听见她想吃,立时吩咐了青松:“到街面上买几碗来,看看有甚样浇头,若有西瓜的,更好些。”

明沅睇过去一眼,倒不知道他还记得她喜欢吃西瓜,纪舜英的喜好,她是记得很牢的,这个还是从纪氏身上学来的,颜连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爱穿什么料子的衣裳闻什么味道的香料,连着屋子怎么归置,她都一清二楚。

明沅看在眼里,学着她的样子办礼,纪舜英喜欢什么,她自然得先摸清楚了,却没想到他也知道她喜欢什么,还当他不在意这些,原来那些个稀奇古怪的回礼,可没少让明洛笑话,这会倒能说出她喜欢的瓜果来了。

“也不必外头的,不起沙不甜,庄上才送了几筐西瓜来,叫剖一个来,挖里头的肉浇着吃。”甘草雪水就是磨碎的了冰沙,上头落些甘草熬出来到糖汁,也有浇花酱果肉的,算是夏日里少不得一道冰品,只纪氏不许她们多吃,怕贪凉惹出病症来。

青松答应着出门去,还没跑出大门边,就听见外头摇着铃,他赶紧叫停了冰车,一气儿儿买了二十碗,在颜家,纪舜英还是头一回请客,再不能小气了,各色的鲜果花酱都加了打了一份,满满两匣子。

明湘明洛明芃也都得着了,明芃端得碗:“果然来糊咱们的嘴了。”把手上的碗塞到明洛手里去,又问她要吃哪种:“这酱调得不好,我记着我那儿还有桃花酱玫瑰酱,旧年的木樨也还存着些,拿了来浇这个吃。”又问明沅那儿吃的什么,分了些给她送去。

厨房送了半个切开的瓜来,肉脆汁多,单吃西瓜也解渴的很,青松买的多了,除开送到小香洲,便全赏了下去,采菽采苓两个你拉我我扯你,笑着谢了赏,端了匣子到正面分发。

明沅这下急了,她手上的细布条儿还没解开呢,纪舜英端着碗送过来,就看见她红了脸,吱唔得两声,把手伸了出来。

他眉头一皱,放下碗把她拉到身边,握了她的手问:“手怎么了?”这些日子他在翰林院里,也时常能听见些刑司的话,里头有往指甲里钉签子的,也要上夹棍的,一看她手指尖包着,便想直这个来。

明沅倒不好意思了:“是二姐姐给我染指甲。”说着就要解开上头绑着的细布条,纪舜英松得口气,自家也觉得好笑,再怎么也不能够把手都伤了,他家里只纯馨一个姐妹,哪里知道这个。

伸手扶住碗:“你吃罢。”明沅到底不好意思叫他喂,伸着指头要解开,纪舜英一层层替她剥了,凑得这样近,能瞧见她鼻尖一点点汗星,他解开一只,就见那葱白手上一点红。

明沅的手生的饱满,两边的肉紧紧包住指甲,一样染得嫣红色,纪舜英看着,拿手指头揉了一揉,花色已经浸在皮肤里,指尖愈红显得皮肤愈白,纪舜英揉了一下,觉得手指痒痒,干脆拢住了,在手掌心上轻轻搓一搓,还问她:“这个竟揉不掉?”

明沅面似火烧,外头虽没人站着,却还是抽回手来,叫纪舜英捉住了,他也不知作甚不肯放,就是觉得她的手生的好看,心口跳得厉害,除了揉一揉,还想闻一闻尝一尝。

他这么想着,便握得那指尖往鼻前凑,明沅脸红的厉害,眨着眼睛看他,他掌心微微带汗,先是搭得指尖,叫他一把攥住,才要往唇上碰,吸得两口气,倏地放开了。

若不是隔着桌子摆了冰,他通身热的又跟在栖霞寺里做那场梦一样,借着吃冰舔舔唇儿,才刚还觉得石舫里有荷有风凉爽的紧,这会儿碰着冰片还是心口发热,手都麻了。

明沅低头吃冰,丫头们也各各分得一碗,就往廊下去了,独留纪舜英跟明沅在室里,纪舜英见她挖得果肉配冰吃,低下头去发丝往碗里飘,伸手就捻住了,他自来不知道什么宝钗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究竟是哪里美。

可这会儿,他捏着一缕发丝,屏着气儿说不出话来,明沅面上染着淡粉色,隔得这样近,他呼出来的热气儿就喷在她头顶上,只觉得他伸出手来扶一扶她头上的发簪,问她:“你簪不簪花?”

她作的家常打扮,头上只两排弯月形的压发,一支步摇,明沅也不知他作甚这样问,疑惑的看他一眼,纪舜英有些窘迫:“我自翰林院回去,要过十方街,见着许多卖八宝纱花的,没见你戴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明沅轻轻一声笑出来:“我喜欢的。”

纪舜英不说话了,打着主意,明儿要仔细挑一挑,她是戴排纱的好看,还是簇枝的好看,心里了一回,预备着各样挑一些全买了来。

一碗冰化了半碗水,连汤带水吃下去,纪舜英这才又开口了,这回说的却不是花不是果了:“家里预备着替我在十方街前边置一间宅子。”

明沅还是头一回知道,拧了眉才要问,纪舜英又道:“我往后当差也更便宜些,那儿路近,往翰林院去,只几步路。”纪长福跟长福婶还跟着一道,再有便是青松绿竹了。